藍幕壟罩的沙丘上,天空另一頭晨曦乍現一覽無遺。幢幢相連的兩層樓高藍白色建築外,搭著兩個白色大帳篷。來自香港的資深行政大姊,蹲在帳篷旁清點著昨天從沙烏地邊境運來的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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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帳篷的前簷下,遠遠看著一個擔架由近至遠經過身邊,黃沙騰騰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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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Dr. Du, are you leaving today?」一個菲律賓來的男護順口對著他抬起下顎,腳步仍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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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鑫評撇起嘴角笑意,簡單地舉起手,打了一個無聲的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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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隨著擔架快速被抬入他身後帳篷內,擔架上的身影血肉模糊,美籍的檢傷小哥瞧望一眼,貼上代表最緊急的紅色標籤,兩名醫護人員立即圍上。氧氣罩、血壓計、治療車、靜脈注射液,毫不猶豫地進行所有該執行的處置,已顧不得白色的無國界T恤是否沾染上最絢麗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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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稀鬆平常的事,每天上演在阿拉伯半島的荒漠上。戰亂下脆弱的生命如同凋殘枯萎的玫瑰,槍傷、燒燙傷、骨折、營養不良、病菌感染、……,但同時也依舊堅強地儘可能挺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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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照燈旁那營養不良的十一歲阿拉伯男孩,腹脹如蛙、四肢纖細,手上掛著一瓶胺基酸注射液,坐在病床上裂嘴燦笑地望著他,誰又能想像得出前兩天他是奄奄一息、皮膚燥乾、全身脫水彷如乾屍般地被扛著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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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左側,是一位昨天方才生產完的媽媽,抱著襁褓中的孩子正餵著奶。兵荒馬亂之地出生的孩子,未來必有著極度堅韌的意志力,能夠面對任何人生艱鉅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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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側,則是一位嚴重孕吐的葉門女人,身旁透明無色葡萄糖液一滴一滴灌注。因怕隨時又出現嘔吐反應,打開了臉上的蒙布,展現出的笑容卻是無比美麗而揚滿幸福。他的丈夫緊握住她的手,同樣豔陽般的開懷表情,向他點頭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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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前的此地,還不至於如現今這樣斷垣殘壁。他正在內側的治療室,替一個半腿炸開的傷口進行清創和縫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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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訓練紮實且足夠人手的醫療團隊、沒有設備完整的手術室、沒有精密的高科技儀器、沒有品質優良的衛材和齊全的藥品,只有一雙雙不畏勞苦的手、一顆顆熱血沸騰的心,運用著身邊盡可能拿得到的一切,與所有大腦裡的醫療知識,在生命邊緣與死神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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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訓練又如何?一旦踏上這塊土地,就是經驗累積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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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是神通廣大的救世主,他們只是和那躺在推床一樣的泛泛之輩。每個人套上白色T恤,在生命面前,都是名之為謙卑的一份子。無論種族信仰、不管身分職位,共同努力的目的就是盡一切所能,讓眼前的患者能夠解決創傷病痛的問題,繼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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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和過去他在總醫師結束時,被派任受訓達文西機器手臂手術,回到國內服務,利用最先進、最昂貴的儀器,力求品質、完美、精準的醫療技術,仿若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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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高科技漩渦,感覺自己也如同那機械一般,越來越冰冷。追逐臨床業績和利潤,填補成本的空隙,完成長官的期待。而病患在他眼裡,便剩下螢幕中的病兆影像,甚至有時會差點兒忘記躺在手術台上的,是一個個熱騰騰的血肉之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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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開利益權衡、行政鬥爭的壓力,沒有生活經濟及醫療糾紛的包袱,不知是意欲尋回醫者初心,亦或為了逃避。但他仍慶幸自己在拋開繁華枷鎖,落入心靈深沉的谷底之後,能來到這樣一個不毛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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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不毛,所以明白甚麼是真正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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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外頭一陣喧擾,他抬起頭向外張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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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p me, save my baby, please!」那嘲雜聲中,依稀可聽見帶著濃厚阿拉伯口音的女人無力地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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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好不容易趕著動作,將那個灼爛到不行的傷口處理完畢,出來檢視那下半身浸潤在血泊裡的女人,已經來不及。在女人肚子裡堅持三個月的孩子,流失了,餘下的是一灘怵目驚心的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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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即便他在第一時間能夠立即介入,那孩子依然無法保得住。早期的流產原因太多、太複雜,不是簡單的黃體素安胎便能夠解決,更何況在這個藥物供給缺乏的偏荒絕地。但是,那泛開的血跡卻讓他想起了另一個女人,引起他一陣陣噁逆和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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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的輕忽、他的後知後覺,在她為他承受一切身體及心理的煎熬的時候,他猶渾然未明,也未能陪她一起落淚。直到他奉母命和另一個女人結婚,他才知道他們曾經有一個來不及孕育成形便流產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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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門女人哀淒地低聲啜泣,躺在她的伴侶懷中,哭至全身無力後方才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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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住胸口的悶痛,走過去拍拍孩子父親的肩:「I am so sorry. It will come back to you if that’s your destiny!」除此之外,笨拙的口卻說不出任何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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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門男人掛著兩行清淚,揪著五官對他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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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自己的孩子呢?他和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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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處於內戰的國家,人民隨時都深陷在生死交界的鴻溝中,當然是他們早就明瞭於心的事。但那時一架架戰機毫不客氣地呼嘯過海丹,還是嚴重地打擊著他們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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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山之間的窮困小村,如同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匱於抵擋所有戰事、病痛,連這個唯一撐起當地醫療資源的阿卜斯醫院也遭受襲擊,總死傷超過40多人,其中也包括無國界醫療團隊的人員。當他們的一位隊友因砲彈中擊而截肢,卻在抗生素作用趕不及骨髓炎蔓延的速度而失去性命,為了工作人員的安危,團隊不得不忍痛緊急撤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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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後,再次回到這時間彷彿被戰爭和荒漠凍結的小村,無國界醫療組織巴黎總部捎來另外一份合約。考慮了許久,他依舊無法作下決定,而讓他終於想要停下腳步,踏上回家的路去看看,正是眼前這對葉門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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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 will have another child!」是真主阿拉替他曾經送給葉門男人那一句心虛的安慰,做下最好的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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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一起從老舊的超音波螢幕上,看見女人腹部的一小團白影和胎兒心跳,他的眼眶也潤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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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就在一切都似是絕望的時候,才會被看見,只要人們願意繼續相信。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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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要回家鄉看看了,看看母親,或許還有機會再看到心中思念的那個女人,幻覺般的聲音從他深層的海馬迴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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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吉普車到達的同時,他將個人行李放在腳邊,猛灌了一口水壺裡半濁的水,摸上胸前的一串銀項鍊。沙漠中流浪的蠍子,終於在這醫療資源貧脊的邊荒找到了生命的真義,卻找不到通往水瓶世界的方式,是他最大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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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無國界醫師組織的契約任務告一段落結束,準備返回家中,母親大人還在家中等著,擔心著他的安危。未來的方向他還沒個清楚的輪廓,不過,面對腦中這段空白的行事曆,他會好好思考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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