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妖靈稿件大募集

山中女(短篇完)

火車輾過木頭與鋼鐵,隆恰隆恰長呼著將我捎來東部。

這次遠行的念頭來得突兀,如灰白雷陣雨。我自車站走到柏油斜坡上老家時,嬸婆正就著最後一點日光挑揀地瓜葉準備晚餐。見著我,瞪大她老花鏡片後頭的眼,老人家在碎花衣擺上搓抹幾下手就匆忙忙一個擁抱過來。

「回來也唔知說一聲,什麼都沒備呢。」絮絮叨叨。

「不要緊,嬸婆啊。」我應:「我就去外婆那間房住就行,您免準備。」

老太太唸著這怎麼行,一個人住在單一戶裡頭──即使那屋子離這裡只隔了幾間透天厝──總沒有這樣的事,最後還是叔公回來,不耐煩一句年輕人愛住哪住哪,抓起掃把抹布和鑰匙塞來,便俐落打發我自己去了。

外婆的老屋是真老,青鐵皮頂,地板還舖著手指大小的長方綠磁磚。我對住的地方向來不大上心,意思意思掃過拖過,抹布蹭開木板床和椅子上的舊塵,打一床被子,就當作人窩了。東部夏天是熱的,蚊蟲也多,我就往叔公家去蹭了一鋁罐綠蚊香。要入夜時點起一圈,和蚊子弟兄同吸陣陣白煙,吞雲吐霧地謀殺這些不速之客。蚊香、黃燈泡、鎮上老租書店的小說,便這樣過了幾天頹廢日子。

這晚,我翻著本慶餘年,貓膩的書。現下流行穿越,穿著穿著就成高富帥白貴美,主角們毫不留戀把上一段人生拋在腦後,讀者大眾看的也是一個爽字。慶餘年也挺爽,上爽盜李詩又竊趙詞、下爽當貪官還斬汙吏,可就是爽得有些壓抑。主人翁再如何風光富貴,皇帝之下萬人之上,仍是仰著他天子老子的鼻息,揣心思揣了近二十本書,擔心受怕,連看書的都快成了神經病。這小說我看了好幾次,整套書七部曲總是堵在第六部,不忍看他如履薄冰如此久,最後還是掉到寒水裡,逃不過與父親恩斷義絕的結局。

昏黃燈光,我憊懶摸過書頁,仰頭看牆上靜脈曲張似依附的壁癌。

人多麼可憐,生來一顆玲瓏心,竟只能盡數用來揣摩上意。

呵欠一口,揉過酸澀眼睛,我扭個脖子喀啦兩聲,敞坐於書桌前,隨意向鐵窗外看去。

三更半夜,一個女孩子抬著手,正從我窗外那枝條葉叢陰影中,摘下一顆紅蓮霧。

外婆的老屋蓋了兩層樓,第二層面積小些,一扇窗外正好是一樓部分的鐵皮屋頂。眼前的女孩子便是踩在我家鐵板房頂上,染指外婆院子裡依房拔起的蓮霧樹。那樹年年生果,也沒有人來收,累累白紅蓮霧垂在枝幹中央,有些已落下來,掉在鐵皮上,和殘葉赤赤黃黃半爛成一片。而從書房這角度看去,只望得見女孩上半身,但看她一手摘採蓮霧,一手抱於胸前,也推測得出這不請自來的客人收穫頗豐。我面色不變看著那女孩,她似乎感覺到什麼,動作停了停,轉過一張圓圓白白的臉來,於是我與她視線對上,眼鏡後的大眼瞪鐵窗外的小眼。

女孩子睜大眼睛,下一秒,整個人憑空消失了。

我坐在原地,默默看空無一人的窗外,慢騰騰將金絲細框眼鏡從鼻頭上取下來,仔細擦了擦。擦到一半,窗邊又有細碎聲音傳來,我動作溫吞戴起眼鏡,再望過去,一根白皙食指慢慢將一顆紅蓮霧推向我窗沿。那手指纖軟,卻是如奶奶腕上玉鐲子似的青,蒼白無血色,襯得本來只是頭翠尾端淺粉的蓮霧,都彷彿上了胭脂般,燈下艷紅。

我桌上還攤著書,看那點青白色指尖致歉般把蓮霧奉上,又快速消失。

這簡直是一場盛夏夜的詭譎之夢。

***

子不語怪力亂神,所以我沒對叔公他們多嘴。

昨晚那個奇異宵小孝敬上來的蓮霧,我當做宵夜吃了,挺甜。水果下腹以後,一路看書到半夜,直至上床睡覺時,都沒出現什麼中邪吐血的徵兆,遂覺得若這女孩來摘蓮霧時都記得送上一點的話也不錯。外婆屋子的鐵窗可是老設計,不能從裡頭打開。除了防盜和提高火災困死機率以外,順帶保證了屋裡的人怎樣伸手都沒法自個兒採到蓮霧,距離可遠了。

隔天一早,我起床後下了碗麵吃,邊吸溜麵條,邊翹腳看紅鐵門外打進來的一方陽光,起了出門曬曬太陽去黴菌的心思。把碗隨手刷好,抓過薄外套,便走去跟叔公借小貨車的車鑰匙,上山去。

過了靠海道,山路彎彎繞。

叔公在山上有塊地,媽小時候和同學暱稱其為〝睡美人山〞的山脈便在另一頭。我往山上去,小貨車窗戶沒轉上來,風便鼓動地湧進,漩渦一樣打旋。我吞著獵獵的風大唱,從悲慘世界一路嚎到動畫片頭,全世界只剩下一條路一輛車一首歌。馬路旁裂縫裡,鬼針草搖曳著它可愛的小白花朵。

路盡頭慢慢露出一道有軌白鐵柵欄。我把小貨車停在前頭,下車,直接從柵欄旁的半人高水泥牆上走,跳進叔公那塊地。

叔公不靠山上這方寸土坡吃飯,只三三兩兩種了十來株檳榔。旁邊一條從馬路延伸的道路上去,便接到一棟小鐵皮屋前頭。檳榔只種在兩旁和鐵皮屋前面,再下去就只剩個小池子和山坡地,開墾後僅有草本植物們倖存,或說先祖都被挖了,芽重新長出來,現在又一片兒綠活潑樣。檳榔樹間有些反射的光,我抬眼看去,一隻拳頭大的蜘蛛盤在漂亮的大蜘蛛網上,緩慢動了動它節枝動物的腳。

我跨過小路邊第二道水泥矮牆,斜背一口袋子晃到池塘旁。為了避免晚上洗衣服麻煩,遂拉開背袋掏報紙,舖在泥土上,再拿來叔公小貨車上那把五百萬大傘遮陽。躺上報紙,泥味像被我體重壓出大地,溢滿了空氣,視線周圍則是沒我小腿高的草草葉葉,我仰視它們如在水泥叢林中抬頭看高樓大廈,而綠色的細長大樓迎風晃動。

我翻了幾個身,怕泥土風塵吹了書頁,便把手機拿出來,側躺著刷起文字檔。心情尚可,挑了之前看過的小說。蝴蝶藍的全職最近火紅了一把,但它的筆其實是浮而蓬鬆的,正適合拿來放在腦子裡呼嘯而過,感受文字刷過腦袋的吵雜和寧靜。

只是蟲爹小說強度還不至於令人廢寢忘食、如癮投入。眼前十根白玉一樣的腳趾頭出現時,我便將目光從螢幕轉到了那雙赤足上,好險足踝上頭接的是一件褲裝,否則我可不敢繼續把視線往上移。

她的臉蛋圓而白,瞇著眼笑,像是普通的山上姑娘。

「蓮霧我吃了。」我說:「挺不錯。」

她嘻嘻地笑:「我也喜歡那棵蓮霧樹,雖然還是白蓮霧比較甜。」

「白蓮霧是什麼?」原諒我,身為一個都市孩子自有其孤陋寡聞之處。

「你沒吃過嗎?」她笑著盤腿坐下,朝我比劃:「比昨天那種小了點,綠白色的蓮霧。山的那一頭有,還有人在賣。」

我搖搖頭,翻身平躺,把屏幕雪花的手機關機扔進包。她伸手過來,放了幾顆檳榔果實在我報紙上,自己咬開一枚舔著。我不吃加了石灰的〝台灣司機之血〞,但剛摘下的檳榔,小時候還是從叔公手上接過幾顆的,便也坐起身,捻來一顆咬破,啜嚐果實微甜汁液。

「妳跟著我上山?」我問她。

「沒有啊。」她眨眼:「我昨晚上山頂看星星,剛下來經過那兒,」她指指鐵皮屋再過去一點的山:「便瞧見你在這池子旁,想到昨天摘了你幾顆蓮霧,就順便過來打招呼。」

「妳可以高興去哪就去哪?」我隨手拋掉全是齒痕的檳榔,又抓下一顆來咬。

「我身體在何方,我就能走到那範圍去。」她托頰嘻嘻地笑。

她說,她離那時日已長,骨頭大抵也成了碎片粉末,散在這片土地上。那時鎮還是村、村還是路、路還是山,幾次土石流還將她碎塊送進石脈裡,夾成岩層的一部分。她的肉體散落到哪兒,她便能走到哪兒,可能還有一小塊流落到河中,被河水帶出了港,因為她曾經走出海,在海上走了兩個日夜,再走另兩個日夜回來。是可以再向前,可是熟悉的景色太遠太遠,前方又像是沒有盡頭一樣,她不喜歡頭上只有蒼穹、腳下僅餘海浪的天地,趕緊逃一樣地回到陸地上來。

「水太多也不有趣。」她皺皺鼻子,看著眼前被水泥圍起的池塘笑:「我看這樣的水窪,就足夠好了。」

「這裡可以釣魚。」我懶洋洋說。

「釣魚嗎?」

「嗯。我以前釣過,幾個大人帶著我們表兄弟姐妹,用釣竿釣。釣線一動,就拉起來,給大人們取下魚鉤扔水桶。」我瞇眼看池塘:「等不想釣了,再把水全抽乾,下去把濕泥上彈跳的大魚小魚抓到水箱裡。帶回家盡數吃掉。」

一隻鳥飛過去,除了白色的嘴喙、雙翼、尾部外都是黑色。牠飛翔時宛如一塊四角皆白的墨青手帕,在空中折疊又展開。

圓臉女孩看看我又看看不時有波紋暈開的池塘,扁了扁嘴。

她身後樹木的寬大葉面層層疊疊,若鳥類尾羽,爪停於上午陽光。

***

這次她來時,帶了一把辣椒。油紅水亮的有,尾部乾癟的也有,給我午餐時一視同仁切碎了下到麵裡。在鄙人手上,辣椒蒜頭的地位向來跟蔥差不了多少。

看到那把辣椒,我一瞬間想起的是前些年到花東旅遊,山間景點旁的人家也有一戶賣著辣椒,就用普通袋子放著,給遊客直接提了帶走。辣椒上頭掛著一排五顏六色長裙,說是賣的,更像是那戶人家自己曬的,女人在棚子下朝遊客喊一件一百,做著半座山頭只一店的生意,倒是不用煩惱店租問題。

她圓臉蛋上眉毛彎彎,大搖大擺進門,把辣椒笑嘻嘻放在桌上,一手虛環於胸前。我放下手上的書,打量她奇怪的姿勢,她發現我探究目光,雙手像抱著隱形小狗般舉高晃了晃。

「怎麼,這樣的你看不見嗎?」

「看不見。」我說,瞇細眼去凝視,又放棄搖頭。

「是嗎。」她眨眼笑笑,便把那東西抱回懷裡,另一食指去轉著圈逗弄,順便伸腳把另一個物體勾回身邊。

敢情還不只她手上抱著的那個就是了。

「妳帶了什麼東西來?」我平淡將書籤夾進紙頁,拎起白銅水壺給她沖了杯茶水。她坐到我旁邊藤椅扶手上,湊過來深吸口氣,靠飄騰茶香品嘗那杯比白水濃不了多少的烏龍。

「小孩子。」她深吸口氣享受:「你看不見,其實也算是件好事。」

據她說,即使在她眼中,那好像也沒什麼人的樣貌。就黑呼呼一團滾泡,偶爾探出觸腕模樣的扭曲肢體,咕嚕嚕發聲。

「妳一直都帶著這些……小孩?」我皺皺眉。

「也沒有,這是前兩天撿到的,」她指指地上那個,然後動作嫻熟將懷裡的東西抱得穩點:「這個是昨晚抱回來的,小得多呢,估計今天晚上便會不見了。」

「還會不見?」

「當然了,」她看我一眼,像嗔我少見多怪:「這麼小,而且他們也不會再長大了。」

「那他們不見去了哪裡?」我問。

「就……消散了?」她蹙眉,聳了聳肩:「我怎麼知道,我也是個不會再長大的東西啊。」

我瞥她一眼,給這個敷衍答案捧場哼聲。她抱著我看不見的物體坐在桌邊,晃著腳比遙控器。

「吶吶,幫忙打開一下,我想看電視!」

「妳還看電視?」瞟她。

「我從史艷文就開始看啦。」她得意笑:「今天我想看探索頻道,好久沒人切那台了。」

「英文妳聽得懂?」我懷疑看她,拿起遙控器按按鍵。

「聽不懂呢,也看不懂。」她烏溜眼睛立馬黏在老舊電視螢幕上,也不眨巴一下:「我哪有最近幾年的女孩那樣好運氣,還學寫字呢!」

我沉默了幾秒,開口說話。

「一百年前,世界上出現第一個有全國投票權的女人。」

「喔?投票這新奇玩意,原來有一百年了嗎?」她漫不經心。

「一九七零年代,男女公平薪資法出現。」

「什麼意思?你是說,婦人現在也可以拿男子的俸祿了?」

「過去二十年,有不下一百萬對夫妻決定離婚。」

「啊!離婚我知道!」她望過來,抬手說:「以前山上有妻子吵架跑回娘家,丈夫都要帶禮物去把妻子哄回去呢。不過,最近的人都說那很不好,成親便成親了,妻子怎麼可以自夫家出走,還搶奪夫家的財產呢?太不得體了。」

她看我的目光那樣筆直,我再也說不下去了。

這個在山裡赤足行走的女孩,是這樣的年少。高中、不、初中年紀?雖然她的人生裡沒有學校。

我突然產生了那麼強烈的衝動,想向她訴說:好想送妳去讀書,去越過妳說的山,看一看中央山脈另一頭。

那裡的風快速又空虛,人們忙碌而匆匆;那裡的女孩跟男孩寫一樣的字,每個腦袋有不同的夢。我們歡喜則合、不適則分;孩子們不再看探索頻道,他們上網拜估狗大神。

世界變了那樣的多。

妳怎麼就錯過了?

這一個普通的中午,我看著專注於電視畫面的她,那未長開的眉眼為了節目上旋轉的星球而閃閃發亮,只聽見腦中滑落了莎翁這黃色文學大師的句子。

幾百年前,曾有人在舞台上說。

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

***

我一連好些天心情欠佳,賴在老屋裡沒出去。天氣倒是毫不配合地蔚藍晴空、蓬鬆白雲,配上鬱山青樹,好一張島東濃麗風景畫。

我呼氣,就著陽光攪拌逆光飄浮的塵螨。哼歌,用鼻腔和喉嚨、假聲與沙啞。曲調顛三倒四高音低唱慘不忍睹糊成一團,她忍不住探頭進來嫌棄。

「太難聽了。」

我躺在原處看她一眼,唱了回Do   Re   MiFa   So   La   Si   Do。

「五音不全,荒腔走板。」她恨鐵不成鋼搖頭:「明明之前看得見我的人,都唱得一口好歌啊。」

「敢情要拿個金曲獎才能看到妳?」我嗤鼻。

「那倒不用。」

她竟還知道金曲獎是什麼,大概又是在哪戶人家電視上看的頒獎典禮。

「不過老實說,這麼一講我才想起來,」她思索半晌:「能看見我的,似乎都愛唱歌?以前山裡唱歌的可多了,邊唱歌邊跳舞,好幾個唱到老的都能跟我說說話兒。」

我無精打采把視線轉到她身上,嘲笑一聲。

「知道嗎?中醫說:肝呼心笑脾歌肺哭腎呻。」抓來床邊的書蓋到臉上,淡定道:「就是說愛唱歌通常是脾的邪氣太盛,是病,得治。」

她瞪眼拿手上不知哪塊田來的南瓜丟我肚子,那瓜實一半像她的臉般圓,一半像小孩塗鴉的太陽黃橙。今天她沒抱著任何東西,兩手都是自由的。

「小的沒了?」我半抬起書本,眼睛在舊黃紙張下瞧她。

「跟你說過,愈小散得愈快。」她噘嘴,隨手指角落:「大的蹲在那兒看你家蜈蚣爬呢,也快了。」

「是喔。」我應了一聲,將手上蛹之生放到一邊,把砸在肚子上的南瓜拿起來,托籃球般的動作,拋了拋秤重:「嗯,晚上煮金瓜米粉。」看她一眼,補充:「加顆鹹蛋炒。」

「我總能聞到味道的。」她呲牙咧嘴,威脅意味濃厚。

「嗅細胞如果跟味蕾一樣的話,那它們長在一起就好了。」我反擊,同時打定主意不告訴她,享用美食這一點,鼻子比舌頭更重要。讓妳生在不用讀高中生物的時代,哼。

她氣呼呼地跑出去,然後又一樣鼓臉跑回來。

我午餐剛吃飽,手裡抱著南瓜靠在胃旁邊,懶得動。她一個人鬧了會兒脾氣,也沒引動出傳說中的靈騷現象教訓我,只是抱著臂在外婆老屋裡走來走去繞圈子,突然望向了剛剛比畫過的角落。

「啊。」她低說:「開始了。」

我坐起來,駝背跟她一起盯視那個牆角,一隻蜈蚣緩緩用牠一百根腳爬過。

「要不見了嗎?」我也放輕聲音。

「嗯。」她安安靜靜站得筆直,也沒有要上前一步的意思:「開始消失了。」

我看她一眼:「妳不去抱抱它,陪人家一程?」

「我不就在這裡陪它了嗎?今天這個大了點,最後一段時間會變得挺兇。接近是要被撓上兩下的。」

「為什麼會變兇?」我疑惑。

「換你看著自己的手腳慢慢不見了,你也會想咬人一口的。」她看傻子一樣地睨我,最後又對那方向慢慢揮了揮手,才坐到地板上:「好了,全沒了。」

空空落落的牆角,那條長蜈蚣溫吞得像沒事一樣,安然自得爬進鄰近櫃子底縫,很快地,整串身體都看不見了。我懷裡摟一顆南瓜,傾斜著一條脊椎骨望向她。

「妳總是做這樣的事情嗎?」我問:「在這山上山下遊蕩,看到這些東西就撿起來養兩天?」

「哪能這麼閒呢?就最近幾年偶爾看到一個兩個,我才這麼做的。」她奇怪說:「以前不說滿坑滿谷,至少走條街道就能見著一個,我兩隻手哪兒抱得完?現在是個好時代啊,孩子死得少些,看起來沒以前那樣,到處都黑糊糊的,盡是哭聲。」

「喔。」我說:「我還以為妳總是到處閒逛,順帶守著這些東西呢。」

她發出笑聲:「我自己也是一個大東西,是要守什麼呢?」

安靜了一下,我手指無意識摩娑過南瓜表皮,瓜果光滑的表面總讓人驚嘆造物神奇,那可是自然長出的模樣,沒有任何力量打磨過。而自然又有多麼神奇,造就我眼前所見總總?

「我一直想問。」我慢慢開口,考慮般問:「妳跟這些孩子,到底有什麼不同?」

她茫然望向我,然後,慢慢變了臉色。

「沒有。」她低喃,像是突然想起來一般:「我跟他們一模一樣,沒有分別。」

她蒼白著臉看我一眼,默默站起來,轉身過去,消失於午後蓮霧樹下。

***

她再出現,是兩天之後。

黃昏好似能引出鴉聲,如血殘陽。夕陽沉入遠方的海時,沿著天空和浪花蔓開昏敗一樣,蕭然頹喪如藤生長。

她站在我們第一次見的鐵皮屋頂上,隔窗看書桌前的我。

「我要死了。」她說。

我轉頭來看她,手還放在書上。

「妳早就死了。」皺眉。

「我知道。」她抽了抽嘴角,幾近在笑:「挺好笑不是?可我又要再死一次了。」

我僵在了原地,她低下頭,青白色指尖撫過窗沿,把掌中難看山苦瓜往屋裡推了推。

「我想起來我是什麼了。」她輕聲說:「因為想起來,意識到自己也會消散,所以這回換我了。」

「什麼鬼話。」我聲音艱澀起來,站起身痛斥胡說八道:「這什麼不合邏輯的狗屁。」

「邏輯?」她眨巴眨巴眼睛,笑開了:「邏輯是什麼東西?」

她把手直接穿過鐵窗,將山苦瓜推到我房間地板:「這符合邏輯嗎?」

這人不等我說話,又穿牆進來,把山苦瓜撿起來遞向我,微笑:「我符合邏輯嗎?你瞧?」

她笑著笑著,淚珠突然串落在勾起的嘴角上,笑意全失,摀臉哭出來。

「怎麼辦?怎麼辦呢?」她淚眼矇矓害怕著:「我總以為能看見明天的太陽,哪裡知道今天就要死了。」

她第一次死在少女的時間,心便無憂無慮的,從沒想過第二次的消亡。

我也慘白了臉,心涼了個透,感覺自己就是那鑿開了渾沌七竅的糊塗人,只能見原本無知而活的對方死於開了的竅上。

「你別想太多。」她抽了抽鼻子,顫顫巍巍盤腿坐下:「我只是從沒往深裡想個清楚,只覺得都死了,看著物換星移,就以為自己可以存在很久很久,直逼永遠。」

她撐起笑容,眼角還帶著淚。

「可是想想,直逼永遠又有什麼意義呢?會結束的就是會結束。」

我看著她的臉,也坐到了地上,手卻放不開那本書。

「自我意識有開始,就有結束。」我麻木接下她的話。

「都有結束的。」她哭著笑,一瞬間像是無法再忍受了一般:「可是,會結束的自我存在,一點意義都沒有。沒有。人和死人都一樣。」

她指向最後一點海上夕陽。

「我看過電視,我知道太陽有一天也會死亡。一百億年對不對?我記得可牢了……但從根本上,我竟忘記了,跟太陽一樣,我自己也會死的。」她傷心說:「我以為我再也不會怕了,但這驚慌、這恐懼突然又壓了過來。」

她白圓臉蛋上都是眼淚,不知所措看我。

「我怎麼辦呢?你說?該怎麼辦?」她絕望問。

我愣愣看著她,看她哭泣的臉,看她年輕近乎年幼的模樣,看她的哀傷與害怕。

看著一面鏡子。

「妳想我說什麼呢?」開口問,我聲音比黃昏更虛無:「妳想讓我說謊嗎?想讓我安慰妳嗎?」

她怔怔把臉從手掌間抬出來看我。

「我一直都不喜歡看到妳。」我突然說:「看著妳,我就難過。」

我一臉平靜,把手間的刺鳥連著裡頭愚蠢神父和被家暴的女人扔到一旁,掌腹抹了把臉,眼眶發紅。

「妳讓我想到妳再也沒有的未來,想到我自己改變不了的過去,還會一次又一次讓我想起我在這裡虛拋的現在、浪費的那些日子。我看著妳,總覺得人生不能再頹廢下去,可下一次又會發現自己重蹈覆轍。這樣的自己,非常、非常讓我痛苦和厭棄。」我對她說:「我是一個窩囊廢,我也老是忘記自己和妳一樣,會死。」

我們目光相對,她的嘴唇顫抖著。而我沉默地看她,突然伸出手去。

手指穿透了空氣,我卻覺得可以碰觸到她細軟的頭髮。

我多麼想供妳上學,多麼想將未來重新放回妳手中,可妳卻是再也長不大了。

而我自己也不能再長大一次。

「這次,換我消散了。」眼睫抖了抖,擺脫最後一點眼淚。她平靜地正面看我:「在明天日出。」

「妳以為妳是人魚公主嗎?」我艱難擠出一點笑意,靠向背後木頭椅腳。

今天份額的夕陽時分結束了,初星已升。

「我要回山裡去,再走一圈。」她竟仰頭笑了笑:「時辰將至,可我想再看一點兒。」

我望著她,沒問她要看什麼。她卻偏過頭,自己快活說起來。

「我以為曾經看膩的山坡地,我想再去瞧一眼。我時常走過的路,我要再走一遍。在最喜歡的樹上再窩臥一下,還要爬到新開的公路邊緣,跳進海去。」

她笑著站起身,淘氣模樣皺了皺鼻。

「清單太多,我都要擔心做不完啦。再見、再見!」

默然看著她站起身,揮了兩下手,蹦蹦跳跳要走出窗外去,我動了動嘴唇。終究還是喊不出聲、說不出話。

只能目送她在島嶼東部逐漸浮出的星光下沒了身影。

***

她走了以後,我吃了晚餐。

飯後,我坐在書桌前,盯視鐵窗外那棵蓮霧樹。果實這幾日無人摘採,又落了好些個,枝葉叢綠,只等著秋來乾敗、冬來枯。這幾個小時,我該做什麼便做什麼,無非就是吃飯洗澡,中間隔著書頁和茶。晚一點的時候,我煮了一鍋普洱,用的是長輩給的茶磚。煮好了放涼,因濃茶苦重,便勺一碗來兌了水喝,自己也知道算是暴殄天物。

我不願去想她現在在哪兒、在做什麼,卻又不由自主。

她是不是在生命的最後,又走向那片東部的海洋?這次抱著再不回頭的想法,要看自己能走到何方。她會不會正光著腳踩過山裡那濕潤的土?因為輕若無物,連土葉下的腐蟲都沒被驚散爬出。她又見到了新的、在路邊無人聽見哭啼的黑糊團嗎?這次她是直接視若無睹、充耳不聞,還是又彎下了腰去將它抱進懷逗弄低吻。她去巡迴了一遍她過去足跡時,曾經怨恨了我嗎?如果那一晚我沒望向蓮霧樹,她說不定還能享用之後許多年的甜果,存在得比我更長更久。

我木木地看那一顆老樹,像是看見她吊死在枝幹上的身體,白圓的臉蛋被陰影壟罩,模糊一片。

然後一個蓮霧突然出現在窗沿。

那是一顆翠白的、沒有半點紅粉顏色的白蓮霧,被一根和它同樣蒼青的手指頭推進來,照到了夜半房中黃燈泡的光。

我嘴角動了動,便見她鵝蛋樣的臉從窗邊露出來。我看著她一會兒,才慢慢開口。

「這就是妳說過的白蓮霧?」

「是啊,」她眉開眼笑:「可甜了,我翻過半座山頭才找到的。」

我隔一層窗格子看她,悶不吭聲。她對我笑了笑。

「我在找蓮霧的途中,回想起很多過去。」她還是沒進二樓房裡來,只站在鐵皮屋頂,於墨藍銀點的星空下露出笑容:「那些年裡頭消散的孩子,許多已經出生過、又死過的人們;曾經唱著好聽的歌,卻沒能安詳死去的朋友,今天與我擦身而過,明天將會繼續存活的普通人。」她笑說:「我還想過,生前的父母是不是到死前都還記得我,或者他們只是努力養活我的兄弟姐妹,而無餘力想起我這女兒?可別說,以前的孩子,真的非常容易死的。」

她閉了閉眼,柔軟問:「而誰又曾哀悼我呢?」

我沉默無言。從椅子站起來,走向前去,與她僅隔幾根鐵條,鐵被澆灌出花樣格紋,彷彿我們之間挺立著一支一支紅鏽色的花。

我將白蓮霧握到手裡,抬眼看向她。

「我有一個小學同學,死於紅斑性狼瘡。」我說:「那六年中,我記得的臉沒有幾個,裡頭卻有一個他。」

我還記著那個同學偏黑微方的臉,瘦長手腳跑步的動作。那時他不是我的朋友,但現在我幾乎忘記所有小學友人名字和模樣的時候,他的臉卻那樣清楚,幾乎看得到一點點白色牙齒和瞳孔中反射的光。

「有時候,」我對她說:「死者更容易被記憶,更容易不被遺忘。」

她笑了出來,像是被逗樂似的,眼角揚起一點幾乎是生氣盎然的弧度。

「那你告訴我,書呆子,可以在清醒時消失,算不算好事呢?我今天也在想這個問題。」她笑瞇瞇說:「上天怎麼不讓我跟山上療養院的人一樣,迷迷糊糊的就沒了呢?它為什麼要讓我知道,日出後我就會不見?」

她問,「我能夠明白地意識到結束,是一種幸運嗎?或者是一種淒慘?因為它帶來的恐懼和傷心一直折騰著我,讓我痛苦難忍。」

她微瞇的眼睛溫和而疲憊,還有一點悲傷。

「或許不知道自我和死亡,我就可以一無所知地消失了。」她說。

我看著她,感覺心也被扯下一塊,只能低下目光來,看手裡溫瑩的蓮霧果實。

「我不知道。」我麻木說:「但我聽過,人類的快樂,來自於感受得到自我的智慧,因為他們藉此感覺到了本身的滿足。」

「那麼,人類的痛苦來自何物?」她歪過頭,好奇笑問。

我動了動嘴唇:「也是智慧。」我說:「感受得到自我的智慧。因為我們再也無法毫無所覺而活。」

她臉蛋上晶亮亮的眼睛看我,輕笑搖搖頭:「你怎地老是喜歡讀這些東西,給自己找不痛快?」

我回答她:「因為我總想找到一點除了自我以外的事物。」

我們相對望著對方,而我手上還拿著她最後一次來訪而帶的禮物。她垂下頭看看腳尖,又水平視線望入我的眼。

「你別看。」她微笑:「你看了會瘋的。」

我沒說話。

「我在窗外,你在窗內,就夠了。」她平靜要求:「看書看到天亮好嗎?用燈光陪我。」

我定定盯著她,不發一語。她轉過目光,不再看我,而我後退一點,突地轉身兩大步,右手把白蓮霧放到書桌一角,走到底下可能還躺了條蜈蚣的書櫃前頭。

我抽出了架上的三零零一太空漫遊。

為了她喜歡的星球、為了過去的鬼魂。同時有往昔與未來,這套科幻小說是數理的哲學,美如物理。

我在書桌旁坐下來,就著燈泡黃光,一杯普洱,開始讀書。

我習慣看書。我喜愛看書。我向來瘋魔了的看書。可今夜滑過那行行鉛字時,周遭宛如著火的煉獄。我半痛苦想著外頭,半奇異地冷靜沉入書中。人生裡是否也曾多少舊人無聲消失,在閱讀之中、生活之時。

最後還是被文字網住了腦袋。

當我看著陽光照射在手指上時,我慢慢收回了手。書本沒有手掌固定,一下子便翻飛幾頁,亂了頁數。

我緩緩轉頭看向窗外,天光乍破的時間早已過去。空氣中留著最後一點凌晨的溫度,鎮上人們已經起了。

我坐在椅子上,良久。

白蓮霧在桌面一角。

燈泡還黃亮著。

接下來,安靜過了幾天。某天上午看書看到一半,突然想要回城市了,我起身用手機買了火車票。

斜背行囊,出門順路買一袋水果,連著外婆老房子鑰匙一起拿去還給嬸婆。叔公出門去市場了,還沒回來,便蹭了頓午飯,等老人家到家才辭行完。

火車又從南邊隆恰隆恰地來,壓軋過鐵軌。我上了火車,坐在窗邊座位,等老舊的鐵塊巨獸緩慢前行,加快速度低鳴咆哮。

看著火車窗外被留在後方的山頭,眼淚突然流下。水滴打在膝頭書面,我面無表情隔著眼底水波向下看,紀伯倫的先知有一段字正好淹在了淚中,暈開的文字說:

你們的痛苦乃是包著你們悟性的外殼的破裂。

然而正如果核必定破裂暴露在陽光下,你們也必定經歷痛苦。

每天,你們的心靈驚嘆於生命的奇蹟,你們的痛苦彷彿你們的快樂一樣奇妙;

你們將習慣心靈季節的變化,就像習慣接受來去於田野的季節變化。

於是,你們能以寧靜的心情看待你們悲涼的冬季。

看著那行字,低下頭顱,火車窗旁座位,我傷心地哭泣一場,指掌都是濕痕。

我明白,現時這酸楚,便是一段哀悼的開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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