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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塔靈

【寒潭偈】

~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   雁落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第二卷     塔靈

[序幕]

古水的河面在早春時節,總是因湍急的河水而激起陣陣的白色水花,河水不深卻冰寒徹骨,因為水源來自融雪的祁連山。天剛破曉,小呼延揹著沉重的畫具箱,隨著師傅從借宿的佛寺出發,沿古水河畔的小路往前行。「小呼延」是師傅幫他取的名子,師傅途經一個被乞伏族鮮卑人劫掠過的遊牧營地時,發現他躲在察赤兒(帳幕)旁的地穴中,手裡還抱著一隻小綿羊。

師傅人稱烏洛,在小呼延的眼裡,師傅壯碩的身影彷如一座山,實在看不出他畫筆下的菩薩與飛天,會描繪得如此生動細緻,那隻手握畫筆的手,竟然也能駕馭一把銳利的鋼刀,在每晚就寢前,在佛寺後山的樹林中,教他基本的武藝與刀法。轉眼跟著師傅來到古水邊人稱唐述窟的石窟已經第四個春天了,除了偶爾去數十里外的樓子溝採購之外,這裡幾乎是他生活的全部,當然這條每日必經之路,想必是閉著眼也能走。

打了一個呵欠,揉了揉眼睛,略呈丹紅的山丘上,石窟已出現在晨霧中,離開河畔後經過一小段上坡路,再穿過一片白楊樹林,已經來到散布著十來個大小石窟的土丘下,他們彩繪壁畫的石窟離地約百尺,總會經過一個離地三十餘尺彌勒佛石窟,彌勒佛像已接近完成,不久也即將要上彩了。

不過今天有點不對勁,兩人沿著陡峭的木梯往上爬時,師傅猛然停在彌勒佛石窟洞口,讓他的頭差點撞上師傅的腳,當他從師傅側面爬上石窟洞口時,也當場愣住了!大家以為昨晚去樓子溝找樂子,一夜未歸的賀師傅,臉朝下躺在洞口的血泊中,毫無生氣的雙眼,彷彿仍述說著死前的恐懼與驚嚇。  

烏洛小心的走上前去,蹲下來查看,發現致命的傷口在背部,顯然在賀師傅意圖逃離石窟時,被兇手從背面刺殺,伏在血泊中的手還沾滿雕塑佛像的灰泥,烏洛由未完全乾的血跡判斷,賀師傅可能在黎明前才遇害的,由洞口附近的腳印判斷,兇手一定不只一人。烏洛轉頭向準備上前的小呼延小聲喝道:「站在那,不要過來!」他自己也快速起身,快步的拉著小呼延往土丘下爬,自從跟著師傅以來,小呼延沒見過師傅如此緊張過。兩人回到古水河畔,師傅竟然忍著酷寒的河水,帶著他涉水到對岸,然後逆流而上,往營地的相反方向疾走。

才走數十丈遠,已經聽到從下游傳來不急不緩的馬蹄聲,烏洛忙拉著小呼延躲入白楊樹林內,他要小呼延輕輕放下畫具箱,取出所有的畫具之後,一拳擊破箱子底板,取出一把劍柄鑲玉的輕薄短劍,讓小呼延差一點驚呼出來。兩個騎著戰馬的武士已經清晰可見,他知道自己心急之下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兩人在岸邊鵝卵石上留下了清晰的濕鞋印。

兩個鮮卑族武士策馬過河,在林外下馬,同時拔出弧背鋼刀,朝白楊林低身戒慎的走過來。烏洛暗示小呼延躲在小樹叢中,自己手握短劍,待鮮卑武士剛踏入樹林之際,身形以快似飛箭的速度,由側面攻向其中一位較年輕的武士,年輕武士才剛意識到一道灰影由左側襲來,欲以橫在胸前的刀相迎,脖子已多了一道極深血口,離他兩步遠的中年武士發現異狀,已經來不及救援,忙高舉鋼刀大喝一聲,迎向來敵,烏洛心知必須速戰速決,身形一側避過砍下的刀勢,劍尖快速的點向刀背,武士欲提氣轉刀橫挑,頓感刀身承受千斤般重壓,刀勢為之一滯,瞬間腹部已承受烏洛左腳的重擊,劇痛之下鋼刀已把持不住,望著頭盔掉落、痛苦蹲下身驅的鮮卑武士,烏洛仰天嘆了一口氣,抓起武士的長髮,一刀揮向敵人的脖子。

*********

石匠高平每天起床走出積山下的帳幕,習慣性的唱著小曲,提著生鐵鑄製的水壺來到營地旁的古水河畔裝水,當他穿過河邊小樹林時,被眼前的情景嚇得喉頭一緊,手上的生鐵水壺碰一聲掉在地上,一夜尚未方便的尿,已經不爭氣的尿溼了褲子。

乞伏阿柴的細眼瞇成一條線,掃了一下河灘上躺著的數具屍體,一個曬黑的長臉毫無表情,身旁的副將不待他下令,已經一箭射穿了高岳的胸膛,他接到的命令很簡單,只有四個字「不留活口」。乞伏阿柴有點疑惑,只是為了藏一個小小的白玉寶函,為何乞伏熾磐要動用他一個統領千騎的堂堂都統長來此辦事,還再三叮嚀要保密。

他輕輕的點了點頭,副將隨即帶領隨行的八位武士,分兩路包圍營地,瞬間哀號四起,營區已陷入一片火海,尚留在營地的工匠與畫師無一倖免,顯然烏洛沒返回營地是個正確的判斷。

朝陽已爬上東邊山頭,乞伏阿柴的座騎猛然搖了搖頭,用力吐了一口氣,大概不喜歡隨風吹來的煙味,副將已完成使命回到他身旁,他環視了一下隨行的武士,開口問副將:「都到齊了嗎?」

副將答:「負責斷後的兩個人還沒回來。」

乞伏阿柴抬頭望著遠方山頭仍有殘雪的祁連山,嘆了一口氣道:「他們回不來了!」副將鐵拳用力捶了一下馬鞍道:「顯然有漏網之魚,要追嗎?」

乞伏阿柴還是覺得這是個毫無意義、小題大作的差事,搖了搖頭說:「恐怕已逃入山區,搜尋不易,走吧!」他潛意識的舉起手,遮住已經有點刺眼的陽光,一行人朝著東邊的山谷口離去。火未熄,血未乾,石窟裡的菩薩依然默默的隨伺著三世如來,默默的看著無始劫以來,這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第一章]   風滿樓

拓拔燾在元真宮已經一個上午,總覺得很忙,然而不知道忙些甚麼,是否因為新衣服的下襬過長,走路或過門檻時總感覺要跌倒,他找來內侍總管宗愛換過衣服,又覺得鞋子不太舒服。

柔然敕連可汗的來使相告,可汗將以數百人的陣仗送其妹來與他結親,眼見柔然公主再十來天就到平城了,連一件禮服都還沒搞定,換做是十年前剛繼承皇位時的拓拔燾,可能已經把內侍拉出去砍了。  

陽平王杜超一直坐在議事廳右側的太師椅上,看著外甥躁鬱的模樣,忍不住笑著說:「皇上的衣著就像我魏朝遭遇的問題一般,佛教、道教、緯懺、陰陽學,沒一樣完全適合我魏國教化士族與宿民。」

拓拔燾換回來舊衣舊鞋,總算安定的坐了下來說:「阿!   還是舊衣舊鞋比較合適。」聽起來還真像是給了杜超一個答案。

杜超笑著搖搖頭說:「衣服事小,國家大事為重呀!」

拓拔燾望著宦官宗愛,扮著一副鬼臉說:「你看我這個舅舅,外甥將有喜事,他當作沒事一般。」接著一臉無奈的說:「說吧!   你想跟我說甚麼?」

杜超心想:「要取個只會騎馬享樂喝羊奶的偏房,至少也該問問我這位舅舅吧!」不過他可要抓住這個機會,談些更重要的事,他慎重的問拓拔燾說:「皇上對曇無懺與佛身舍利還在意嗎?」

宦官宗愛望著地板的雙眼頓時一亮,抬頭望了杜超一眼。

拓拔燾悠閒地喝了一口茶說:「半年前姚朔風從大涼回來,不是說他親眼見到曇無懺的屍體嗎?   如果只有曇無懺知道佛身舍利在哪裡,如何運用佛身舍利的靈異神通,現在談這事是否太晚了。」

杜超眼睛一亮說:「皇上說到重點了,那天禁軍總管來報,我也在現場,還記得曇無懺是如何死的嗎?」

拓拔燾想了一下說:「是符駿殺的,不過我想符駿沒這個本事,符駿已經是蒙遜手上最好的棋子,不過曇無懺不論是咒術還是武功,都深不可測。」

杜超輕拍了一下茶几說:「這就對了!   姚總管不是說連符駿的護衛長李子橫,腳好像受了曇無懺反擊而傷及筋骨,差點不良於行。」

拓拔燾心領神會的說:「曇無懺幾乎是自殺似的受了符駿的箭。曇無懺以自戕的方式斷了世人對佛身舍利的奢想。」

杜超搖了搖頭說:「陛下有所不知,曇無懺可能留下了後步。」

拓拔燾好奇的問:「難不成死人還會託夢傳法不成?」

杜超說:「去年大涼孟太后的繡衣使到金城大鬧一場,殺了和尚還燒了寺廟,為的是找一本曇無懺手抄的梵文經卷。」

拓拔燾更好奇的問:「找到了嗎?   這跟佛身舍利有何關聯?」

杜超說:「由秦州州牧的密探來報,允莫統領手下的繡衣使及女薩滿,沒一個活著離開金城,梵文經卷也沒找到。」  

拓拔燾此時不是好奇,而是驚訝,因為由已故河西王蒙遜一手建立的「候官」組織,雖然不如魏朝「候官」組織的規模完整與嚴密,然「候官」組織的繡衣使不超過五十人,各個都是萬中選一的冷血高手,可見大涼孟太后派繡衣使辦事,是抱著勢在必得的決心。孟太后與「候官」統領允莫絕沒想到,在金城會遭遇一股如此強大的護法力量,這對未來與涼國的征戰,又添加了一個未知的變數。

傳言佛教論述有云,誰取得佛身舍利,即可成轉輪聖王,梵天之下,統治十方。不過在佛教的薰陶下長大的他,當然知道欲得佛身舍利,必須要有殊勝因緣,而孟太后欲奪回與舍利有關的經卷,必定是為了運用佛身舍利的靈異神通,強化自身對涼國的統治權,與佛緣毫無關係,鍛羽而歸是預料中的事。

拓拔燾反而對這股護法護經的組織很感興趣。他頓時有了決定,文不對題的對杜超說:「傳聞女薩滿各個嬌豔絕倫,又深諳占卜陰陽之術,武功也可列高手之流,就這麼死了真可惜呀!」杜超聽了一頭霧水,還是不知道拓拔燾對佛身舍利是否還放在心上,還是想找幾個女薩滿來玩玩。

倒是宦官宗愛附和的說:「傳聞柔然公主身邊也不乏傑出的女薩滿,陛下如有興趣,只要召喚一聲即可。」嘴角不經意的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杜超本來還有國事稟報,不過他覺得已經講不下去了,收拾起幾分奏摺站了起來,向外甥告別後,匆匆離開了皇宮。

他雖然深得皇上寵信,不過擔心哪天皇上有個三長兩短,他需要有個備案,他與東宮太子拓跋晃幾乎毫不相識,太子身受陽平王杜超與內候官的庇護,他無法親近;而剛進宮的右昭儀沮渠氏雖來自涼國,也有左丞相宋繇與高平公李順的關照,拉攏不易。他心想,在爭奪皇太子拓拔晃主導權趨於劣勢的情況下,柔然公主的入宮,讓他又多了一顆活棋,柔然公主郁久閭氏進宮時,應伺機建立起自己宮中的勢力。

*********

杜超離開之後,拓拔燾回到內宮在內苑書房接見了「外候官」統領賀希白。魏朝的「候官」組織比大涼孟太后手中的特務組織更完整、更嚴密,分為「內候官」與「外候官」,「內候官」統領穆衡的暗察使專司對朝廷文武百官的監控,「外候官」賀希白的密探則潛入他國,收集情報或執行暗殺行動。八部大夫、散騎常侍等高官或許知道有個「外候官」,可是只有皇帝與近臣知道他的長相。賀希白手下的密探受過嚴酷訓練,各懷奇技,江湖上人稱這群如鬼魅密探為「魅影」,因為沒人知道其長相,而見過他們的人都已名錄鬼籍。

拓拔燾看著從庭院側門走進書房的賀希白,其實心裡並沒有腹案,自曇無懺死後,他的心思已沒放在佛身舍利上,如果杜超說的屬實,這項奪經的工作也彷如大海撈針,又經過涼國的「候官」繡衣使這一鬧,護送曇無懺手抄經卷的弟子必定逃之夭夭,找個地洞藏起來了。  

賀希白並沒有穿朝服,而是打扮成禁宮內侍,拓拔燾示意賀希白坐下,理了理袖口,喝了一口茶,賀希白耐心的等著,心中平靜如映月清泉,很少人知道,這位能殺人於無形的間諜頭子,曾經是位禪修居士。

拓拔燾簡要的說明了目前的情勢,然後問他:「具你的判斷,經書最可能在哪裡?」

賀希白迅速的做了初步分析,回答道:「千辛萬苦西行取經獲得的經書,又冒著被搶回的危險帶回西域,毫無道理。故只可能仍在姑臧,或秘密找人帶走了。佛身舍利的情況也相去不遠,應該藏在大涼,因為這幾乎是曇無懺一手建立的佛教國度。」  

他接著說:「陛下曾經逼蒙遜將曇無懺送來我國,蒙遜本來以為殺了曇無懺,連陛下都應該死了這條心。我想連已做鬼的蒙遜也沒想到,有宿命通的曇無懺已預做安排,將手抄的大波涅槃經梵文本,與佛身舍利的訊息相結合,秘密送出了姑臧,而經書的去向已經隨著禪師的遺體火化了!」

拓拔燾皺了一下眉頭,瞇著眼問賀希白:「你不是曾經說過,外候官組織沒有辦不成的任務嗎?」  

賀希白不但不怕主子的質問,反而肯定的說:「我沒說找不到,如果我是曇無懺,我會反其道而行,找人帶著經書往南走,這就是去年繡衣使大亂金城的原因。」他接著說:「如果能到長江以南,劉宋不乏高僧大德能看得懂曇無懺手抄的梵文經卷,甚至解讀曇無懺以梵文寫的註解,把佛身舍利找出來,請回江南禮拜供養。」

拓拔燾問:「以你推測,經書現在藏於何處?」

賀希白接著說:「在姑臧也不乏親近曇無懺的僧人與弟子,或許也知道一點蛛絲馬跡。只是孟皇后與當今的河西王沮渠牧犍,絕不會允許我隨便抓人拷問。」

賀希白沉思了一下說:「經過繡衣使這一亂,經書已不在金城,我判斷在秦州地界。」  

拓拔燾問:「何以見得?」

賀希白說:「沒有絕對的把握。」接著分析道:「蜀道難行,經書的護法僧不會沿西漢水南下入蜀地,這恐怕太艱辛了,且又遠離江南。如果我是護經僧,我會先到隴西秦州,再伺機沿渭水入漢中,經長安,出潼關。」  

拓拔燾對此存有疑惑,他習慣性的理一理袖口問:「這麼說,他們已逃過大涼官兵的搜索,躲過我魏朝佈陣邊境的大軍,來到秦州地界,可能嗎?」  

賀希白面露淺笑的說:「能讓涼國『侯官』繡衣使全軍覆沒的人,這可說是易如反掌的事。」

拓拔燾心表同意的點點頭,深感這件事的重要性,已經超出對舍利子的爭奪,他傾身對著賀希白說:「找出這個擊敗繡衣使的秘密組織,對將來我國攻打大涼必有大用。」

此時的賀希白反倒是沉思起來,拓拔燾沒有他心通,不過對這位先帝的心腹十分了解,值得賀希白沉思的事並不多。他看著兩鬢已漸花白的賀希白,不由得增加了幾分敬重,宮廷裡無時不在明爭暗鬥,值得他信賴的人,已經沒幾個了。

賀希白說:「任誰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殺盡高手如雲的繡衣使。」

他接著說:「據我宮內密探來報,蒙遜剛死,新河西王沮渠牧犍剛繼位,腳步還不穩,急需穩定政權,擺脫包括孟太后等先王遺留的勢力。金城關都督扶震效忠的是沮渠牧犍,這是一招借刀殺人之計,扶震再暗中助了一臂之力。」  

拓拔燾半信半疑地說:「『侯官』統領允莫何等精明,扶震不怕繡衣使報復嗎?」  

賀希白抱拳說:「啟稟陛下!   扶震年初被我收買了,他是涼國地位最高的鮮卑族武將。」然後他輕描淡寫的說:「允莫確實派了五位繡衣使殺他,不過被我除掉了!   」  

拓拔燾滿臉驚訝的說:「你這盤棋還下得真快,派人盯住統領允莫及繡衣使的動向,必要時送給沮渠牧犍一個大禮。」

賀希白冷笑一聲說:「允莫也在回姑臧的途中,不過被殺手除掉了!是誰買通殺手,我還查不出來。」  

拓拔燾更是驚訝地跳了起來說:「哇!   確實還有外候官辦不成的事。這下涼國『侯官』組織不就完全瓦解了?」

賀希白點點頭說:「是的!   以涼國而言,舊勢力已完全剷除,現在當家的是新河西王沮渠牧犍,不過是個沒爪牙的王。」

拓拔燾開懷大笑,因為只要搞定沮渠牧犍,消滅涼國已是早晚的事。

他走到書房門口,看著蓮池倒映的天空說:「沮渠牧犍已將妹妹興平公主嫁給我,而蒙遜的王后孟氏曾經反對這親事,顯然沮渠牧犍的王位已不受太后孟氏的影響,新的世代已經來臨了。」

守候在花園門外的侍中長聲唱道:「啟稟陛下!   司徒崔浩求見。」  

拓拔燾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他問賀希白道:「崔浩及道教天師道場的寇天師,曾經為了這本梵文經書找過你嗎?」

賀希白不答反問:「如果奪得曇無懺手抄的梵文經卷,陛下要我如何處置?   秘密交給陛下,還是交給道士們摧毀?」  

拓拔燾馬上知道他的意思,看來佛陀舍利的爭奪戰,早已經悄悄開始了!   三朝重臣崔浩及寇天師苦心在魏朝建立的地位,絕不會容許佛身舍利的存在,天師道場或許會聯合終南山的樓觀派,竭力找出大波涅槃經及舍利的下落,並盡速銷毀這些重要的佛教文物。  

回想少年時,養母「保太后」經常帶他去城北「方山」的佛寺拜見高僧,誦經禮佛,與「道人統」法果法師也有數面之緣,他下意識地望著西側牆上僅有的一幅西方三聖佛像,沉思了片刻說:「帶回來給我,必有大用,切勿讓道觀的任何人知道。」深黑的眸子似乎放大了許多,彷彿已經看到了神秘的佛陀舍利,以及佛光下的轉輪聖王。

賀希白起身準備離開,拓拔燾以略帶憂心的語氣道:「幫我留意崔浩是否對東宮皇太子造成威脅,因為輔佐與教導他的屬官,包括太子少傅,幾乎都是虔誠的佛教徒。」  

賀希白報拳回稟:「陛下放心,保護皇太子本是我們的要務。我會請『內候官』穆衡統領多留意。」

賀希白兩個飛躍已掠過花園蓮池,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側門,拓拔燾心想,幸虧這個人是他忠心的屬下,否則他會是個極端可怕的敵人。      

*********

讓這位曾經輔佐道武、明元等兩位魏朝皇帝的重臣苦等一炷香的時間,官拜司徒的崔浩還是第一次,這小夥子拓跋燾正在忙甚麼?   問了內侍總管宗愛也得不到答案,崔浩心裡嘀咕著走入御書房,頓時愣住了!   只見皇帝正在為清秀的玉妃梳理一頭秀髮,這應該不宜在書房裡發生吧?   他乾咳一聲道:「陛下!   國事為重呀!」

拓跋燾呵呵笑了幾聲,低頭聞了一下帶有茉莉香的粉頰,玉妃對調戲她的皇上回眸一笑,彷如逢春盛開的花朵,仰頭望了一下垂手等候的崔浩,伴個鬼臉,隨即站了起來,快步地離開了御書房。  

拓跋燾這才認真望著頭髮已漸斑白的崔浩說:「我還以為你與寇天師一起來呢!   崔老請坐吧!」隨伴崔浩進來的內侍總管忙著安座、備茶點,崔浩說:「請陛下屏退左右,老臣有要事稟告。」拓跋燾擺了擺手,令內侍及侍女離開御書房,心裡還想著剛才那一幕演給崔浩看的戲,為了不讓他知道賀希白的來訪,也為了不讓崔浩心存戒心,他臨時詔貴人玉妃進御書房,雖然是一場戲,不過還真有點捨不得讓玉妃走。  

崔浩見皇上還呆呆地望著書房外的小花園,不以為然的說:「陛下!   禮教不可廢呀!   書房滿是聖賢之書,佛道先知之學,男女之事還是不宜在此為之。且寇天師極反對黃赤房中之術,需潛心苦修,才能感悟真神,得道登仙呀!」拓跋燾忙對崔浩陪笑道:「呵呵!   崔老說的極是。已多日未向崔老請益了,不知今天有何要事?」

崔浩有點擔心皇帝的求道之心有所動搖,要讓這二十多歲,正值盛年的皇帝篤信仙道,靜心修練,只憑寇天師的靈通與丹藥,恐怕還是不夠。

書房北側香案與香爐後,高掛著太上無極天尊的圖,是三年前由寇天師慎重供奉的,拓跋燾在每次進書房時,皆恭敬的焚香祈禱,確實能收靜心安神之效。崔浩起身恭敬的面向無極天尊,虔誠的行三拜禮,拓跋燾隨後跟著起身禮拜,與他擦身而過時,拓跋燾感受到來自崔浩的氣場,顯然經過這幾年得自寇天師的真傳,這隻老灰狼的修為,已是深不可測。

兩人回座後,崔浩正色的說:「老臣今天是來提醒陛下,寇天師正積極準備十月十五日的授籙齋醮大法會,並升壇傳度授籙,上表道、經、師三寶天尊,召請天將護祐國運。」  

崔浩精光微露的眼,正視著皇帝說:「近日寇天師將會親自入宮,恭請陛下至天師道場的無極道觀,參加天壇法事,上表《太上無極大道元始天尊》,奏請授予陛下《上清大洞經籙》,不過在無極天尊恩准之前,可不能洩漏天機。事關陛下道位神職與天籍,請陛下這段時間務必清心修持,摒除是非邪想與慾念,尤其不得親近西域佛門外道才是。」

對拓跋燾而言,這只是較大的一次法事而已,他也不在乎是否能有啥道位神職或天籍,不過藉由此授籙大典,提升他在臣民心中的地位,未嘗不是件好事。他笑著對崔浩說:「崔老是我的導師,我當然會對今年的授籙齋醮法事全力支持,至於道教的戒律儀軌,我自會向寇天師請益。」

拓跋燾需要崔浩的道教勢力,以制衡佛教的過度擴張,且以佛教在臨近涼國的興盛與深厚基礎,必定會主導魏朝國內的佛教思想與發展方向,這也是拓跋燾要盡快消滅涼國的原因。  

拓跋燾突然轉頭問崔浩:「崔老覺得現在是出兵征伐沮渠涼國的時機嗎?」

崔浩雖然早已熟悉拓跋燾心智的捉摸不定,也被他嚇了一跳,這種轉變簡直快如雷電,才剛在討論授籙齋醮法事,怎麼一下子談到涼國去。

對宣揚道教的立場而言,以佛立國的大涼,當然是他的心頭大患,不過他說:「依據近日觀星象推移,星書算數顯示,涼國應該還有數年的壽命,況且皇上才迎娶了沮渠牧犍的妹妹興平公主,實在師出無名。」

崔浩覺得拓跋燾突然提出這個問題,骨子裡不知在盤算甚麼,還是設法拖延一下,靜觀其變,他隨著說:「還是由寇天師請示仙人及真君,才能確認沮渠氏王朝的氣數。」  

拓跋燾嘆了一口氣說:「崔老說得有理,我把征伐涼國的事想得太單純,有足夠理由攻打涼國的可不只我一人,蒙遜的敵人一籮筐,再加上來自北方的柔然,態度仍然是捉模不定,還是先把敕連可汗妹妹的婚事辦完再議。」

崔浩有點不耐煩的說:「老臣今天不是來談兵刀征戰的事,待授籙齋醮大法會之後,另起齋醮,請示天尊吧。」於是起身道:「老臣告辭了!」  

*********

冷泉玄觀位於平城西郊的白狼山,建在兩側高聳岩壁間的黃土谷地上,一股清泉由岩壁山洞中傾流而下,流經玄觀北側,沒入玄觀庭院內的清池中,或許這就是「冷泉」二字的由來吧!    

冷泉玄觀與其說是間道觀,不如說是崔浩的別館,也是寇謙之與崔浩修練道家丹鼎秘術及密商要務的地方,崔浩有時也與其弟崔覽,在此討論魏朝《國書》的大綱與撰寫的進度。  

寇謙之蒙其師尊「成公興」授與《皇帝九鼎神丹經》與《仙經》,一方面煉丹服餌,一方面抱元守一,誦經讀咒,自稱由太上老君親自賜與天師之位,已登仙籍。崔浩拜寇天師為師,養氣之術已漸入堂奧,神元之氣已能收發自如,不過他欲念難斷,無法全然奉行「三皈九戒」,故修行之路常遇障礙,不時還需丹藥相輔,才能短暫入無極之境。

茶亭位於北側臨泉的幾棵楓樹下,一偶的金質丹鼎爐煙裊裊,崔浩與寇天師分坐於相對的兩個蒲團上,年近七旬的寇天師持著不離手的拂塵,雪白的鬍子自然的垂在胸前,只聽他不急不緩地說:「陛下雖有太平真君的天格,然依據《錄圖真經》所載,入我天道仍需循序漸進,恪守清規戒律,再得天尊敕令符籙,才能名登真君之仙籍。」

崔浩有些無奈地說:「如何讓陛下領悟道教修練的次第,有勞天師費心了!   而我在乎的是,陛下何時能將道教尊為國教?」

寇謙之已不止一次聽崔浩提及國教之事,他喝了口茶,悠悠的說:「崔老的道心天人共鑒,然而佛教已在中土數百年,又得歷代西域高僧的加持,已深入民間,根基已深。且帝王之心難測,為政者擔憂的恐怕是帝位是否長久穩固,自身是否延壽無疾。」

寇謙之隨後瀟灑的將拂塵由左手換到右手,自信而堅定的說:「崔老不必擔憂,上個月我閉關入定時,玄中大法宗師《道德天尊》聖示,天師道不出五年必弘揚中土,寰宇之內唯我獨尊。」

日已西沉,山巒覆蓋在雲霧中,風起溪谷之間,山音不絕於耳。一直守護在茶亭外的青松子走了進來,點燃周圍的六盞宮燈,崔浩深不可測的眸子閃過一道精光,看著寇天師說:「我的推算與國師不謀而合,不過在此之前,要有決心掃除橫阻於前的障礙。」

寇天師當然知道崔浩畫中的含意,心裡油然升起一股寒意,他嘆了一口氣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九戒之三者名《不殺》,盼崔老垂憫眾生,斟酌行事呀!」

崔浩知道寇天師怕他對鄰國大涼下重手,不過這不是他的當前要務,他前傾身子,望著寇天師問道:「師尊知道有關佛身舍利的事嗎?」這才是他今天要談的主題。

寇天師凝視著燭火道:「佛身舍利是佛教徒心中的明燈,不過已百年未現中土,崔老為何提及此事?」    

崔浩說:「聽說佛身舍利可能重現,這是我道教不樂見的事,不能坐視不管,國師也要助我一臂之力。」

寇天師並未答覆他,只是望著飄浮不定的燈下身影,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說:「山雨無情,想必又是一個風滿樓的夜晚!」隨後站了起來,由青松子領路離開了冷泉玄觀,崔浩送他到道觀門前的石階下,無月的夜空,雨絲已迎風飄了下來,寇天師轉頭對撐著油傘的青松子說:「你就找幾位師弟,協助崔老辦事吧!」

崔浩目送寇天師騎著青驢,與隨行的弟子們消失在雨霧之中。

*********

不知何時,宦官宗愛已來到崔浩身後,其實他早寇天師一步來到茶亭鄰近的丹鼎室內,崔浩似乎預料到宗愛的出現,頭也不轉地問道:「你覺得寇天師可靠嗎?」

宗愛冷笑一聲說:「他與我們是唇齒相依,不至於從中作梗,不過他心太軟,恐怕成不了大事。」

崔浩望著迎風搖曳的楓樹,轉身請宗愛就座,拂著已漸灰白的鬍子說:「不過他已派青松子相助,他為首的無極劍陣,對我往後要搶奪佛陀舍利,可是一大利器。」他接著問道:「你覺得該從哪裡開始呢?」

宗愛笑著說:「你這可問對人了,依據杜超對拓拔燾的呈報內容判斷,曇無懺遺留的經書可能在秦州,咱們就從秦州查起吧!」

宗愛頓了一下說:「不過內常侍告訴我,在召您入御書房前,陛下急召元貞宮的玉妃由後花園進書房,顯然是演給你看的,有何等大事不讓你崔老知道呢?」

崔浩沉思了一下說:「必定與佛教有關,既然現今消滅涼國不是陛下的第一要務,皇上奢望的可能也是佛陀舍利。」

他冷笑一聲說:「公公!   看來我們真正的對手不在涼國,而是拓拔燾手下的外候官,你我還在此冷泉玄觀焚香清談的同時,可能外候官早就有所行動。事實上大涼河西王早已經被拓拔燾及其外候官,玩弄於指掌中。」

兩人頓時無語,深得太武帝拓跋燾寵信的宗愛,雖然才四十出頭,連三朝元老的崔浩,都懼他三分。此時兩人各有算計,崔浩的籌碼已押在道教的寇天師身上,佛、道之爭如果敗下陣來,恐怕他會晚節不保,他寄望宗愛能適時伸出援手;而宗愛的榮華富貴則全依賴拓跋燾關愛的眼神,該奪取佛身舍利獻給皇上,還是協助道教一派毀了舍利,進而尊道廢佛?   他還在舉足不定。  

風雨似乎加大了,宗愛微閉的雙眼突然睜開來,以食指沾茶水在茶几上寫道:「隔牆有耳!」崔浩會意的笑道:「公公!   外頭風大,咱們還是回丹鼎室內泡茶吧!」於是手握瓷杯緩慢起身,領著宗愛踏出茶亭,正欲擲杯打向外牆邊的一棵楓樹,宗愛不知何時已握住他的手腕穴道,若無其事的牽著崔浩的手走入丹鼎室。

宗愛放開崔浩的手道:「內候官穆總管隨時有眼線盯著你我,今天既然被內候官密探知道這場聚會,逼得我不得不拿定主意,我會協助道教一派毀了舍利、尊道廢佛。」在神案上《無極至尊》與諸天神的見證下,一場攸關佛、道的無情鬥爭,將在風雨中展開序幕。

[第二章]   舍利塔

晚秋清晨的霧氣下,已是一片金黃的銀杏林仿如仙境,隱約露出的塔頂,似乎像個入定的老僧,在此迎接過無數次的晨曦。這是個七層古塔,牆面白灰多已剝落,貼著牆面孳生的蔓藤,幾乎遮蓋了勉強還看得見的圓窗。古塔位於終南山清涼禪寺的後山,然而連清涼禪寺的老僧也不知道其興建於哪個年代?   塔內供奉甚麼?   好像在禪寺建造之前,古塔已然矗立在山林間。  

塔前的石板地抹上一層薄霜,師徒兩人佇立在塔下已有一段時間了,白足禪師依舊以他永遠清淨無染的赤腳,踩在冰涼的薄霜上,白眉下的雙眼微閉,仿如已入涅槃三昧。

樓可廷隨伺在側,欲言又止,一陣涼意襲來,他下意識的拉緊領口,這時才注意到石階旁一塊字跡斑駁的石碑,他趨前仔細查看,發現碑上以隸書刻著一段偈文:

若我滅度後     能奉持此經

斯人福無量     如上之所說

是則為具足     一切諸供養

以舍利起塔     七寶而莊嚴

表剎甚高廣     漸小至梵天

旁有小字曰「妙法蓮華經     分別功德品第十七」

樓可廷深感佛陀對宇宙成、住、壞、空的覺悟,是亙古不變的真理,然而世間能有多少佛弟子,能於無量劫後仍恆持初心,供養此舍利塔呢?  

「悟元!   你這兩年在長安沒有虛度呀!」白足禪師不知何時已來到樓可廷的身後,顯然禪師的他心通已入化境,他的心智絲毫逃不過禪師的法眼。

樓可廷本名契里可廷,原是匈奴鐵弗部人,因逃避鮮卑族的軍隊而投奔赫連勃勃帳下,因與赫連勃勃同一部族,深得赫連勃勃信任,隨他征戰四方。赫連勃勃定都於統萬之後,他輔佐其子赫連璝留守長安,可惜赫連璝在兄弟爭太子位之戰兵敗,被赫連昌所殺。

在得知赫連勃勃立赫連昌為太子的當天夜晚,他連夜逃離了長安,還來不及趕回統萬,在統萬的妻小已經被赫連昌下令斬首,赫連勃勃此時已臥病在床,無法阻擋赫連昌的殘酷報復。契里可廷在統萬城郊友人家獲知惡耗,痛心疾首,友人勸其不宜久留,送給契里可廷一匹大漠駿馬,他遙向巨大銅駝、龍獸鎮守的城門祭拜親人之後,兼程北上逃離大夏,來到拓拔魏的首都平城。  

契里可廷來到平城,投奔陽平王杜超,杜超早知契里可廷是赫連勃勃最倚重的左右手,旋即予以重用,令其改姓「樓」,樓可廷於次年魏軍攻打長安及統萬時屢建奇功,官拜五品行台參軍,事實上是為杜超執行搜密與監控的任務。一天,樓可廷突然想到當年赫連勃勃攻陷長安時,下令遇僧即殺、見佛即焚,而有一僧人號「曇始」,連赫連勃勃親自用寶劍砍殺,依然不能加害,赫連勃勃心生恐懼,敕令副將契里可廷押著僧人離開長安,他當時虔誠恭敬的送了這位赤腳和尚,由北城門離開長安。樓可廷想到要找個深具神通的赤腳和尚並不難,不出三日,即在平城南郊的八角寺找到白足禪師。嘗盡八苦,看盡血染荒漠、殘屍遍野的他,決心皈依白足禪師為俗家弟子,法號「悟元」。        

樓可廷轉身合十問道:「師父為何要領弟子來見此古塔?」  

白足禪師仰首看著古塔說:「如石碑所言,這曾經是座舍利塔,然而不知何時,舍利已經流失,塔門從此關閉。《金光明最勝王經》中有云,佛有法身、化身、應身,舍利本是佛陀入無餘涅槃後的化身,諸法無常,法身常在。不過中土佛教將有大劫難,能保住佛陀舍利,方能使中土再續佛緣,他日劫難一過,必有舍利再現之因緣,帶來佛教復興的契機。」

禪師回頭看著這位傑出的俗家弟子說:「悟元!   我要你去尋找佛陀舍利的下落。」

樓可廷反而一臉迷惑的回禪師道:「佛陀舍利目前既然隱於山林之間,應該不至於遭受破壞,待劫難過後再尋為妥,為何師父要在此時尋找佛陀舍利呢?」  

一陣秋風拂過銀杏林,飄落了一地落葉,白足禪師蹲下身子拾起一片金黃色的落葉,近乎喃喃自語的說:「我的時日不多,恐怕無緣看到佛教復興之時。」接著說:「且近日由金城五泉山寺傳來的消息,大涼朝廷派人屠殺僧侶、焚燒佛寺,據聞與曇無懺禪師尚未翻譯的梵文本涅槃經後分有關。」

樓可廷眼睛為之一亮,以他多年征戰與官場的經驗判斷,白足禪師說到重點了,也終於了解,白足禪師為何大老遠把他從平城帶到長安城郊的終南山,找他承擔此任務,佛陀舍利可能在大涼,而他是匈奴的後裔,與大涼王朝的沮渠氏有同族之誼。  

他忙問道:「涅槃經後分為何與去年金城佛難有關呢?」  

禪師說:「涅槃經後分記載著千年之前佛陀入無餘涅槃後,佛身舍利的去處。雖然最後在兩位婆羅門的主持下,分給了八的國王,然天人『釋提桓因』取得佛指舍利,兩位婆羅門也各得部分舍利。」

樓可廷疑惑的說:「梵文經卷記載的是一千年前天竺發生的事,照理應該與中土的佛身舍利無關,為何大涼朝廷要奪回經卷呢?」

白足禪師以讚許的眼神對於可廷說:「這正是一切謎團的中心,梵本涅槃經後分經過近千年的傳抄,應不只一份,為何大涼朝廷一定要曇無懺手抄的梵文經卷?」  

樓可廷開始理出輪廓了,他沉思了一下說:「我也聽過傳聞,有佛指舍利經由天竺高僧傳來中土,眼前的舍利塔即是見證。曇無懺極可能知道流傳到中土的佛身舍利下落,眾人懷疑曇無懺的手抄本必有玄機。」  

白足禪師點頭說:「傳言曇無懺手抄本,有曇無懺以梵文寫的註解,其中記載了佛身舍利的藏匿之處。曇無懺禪師已經圓寂,然而有傳聞,曇無懺在生前,已將涅槃經手抄本託付給弟子帶離姑臧,將梵文經卷藏於金城,才造成這次的金城佛難。」

白足禪師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道:「追求佛身舍利豈是佛陀的本懷呀!在此末法時期,佛祖舍利已經被誤傳為靈幻神通的象徵,稱帝為王者只是藉由圖騰、佛像、舍利,合理化自己諸佛神授的地位,而士族黎民也只是期盼舍利能消災禳禍罷了!」

樓可廷低頭抱拳說:「弟子受教了,顯然佛祖舍利如落入他人之手,輕者或遭誤用,重者或被損毀。」  

白足禪師又望了一眼古塔,如慈父般的輕拍末寒的肩膀說:「去吧!   把塔靈找回來,讓塔門重啟、佛緣不盡、法華再現。」

*********

陽平王府雖在東宮牆外,不過也緊鄰武州水,氣派非凡,霞閣雲台、碧水相映,奇石異卉、蒼松伴月,充分展現出陽平王杜超在魏朝的崇高地位。又是個細雪紛飛的日子,杜超披著小妾樓氏為他披上的小狼皮披肩,獨自站在草堂前的迴廊,回想著數年前在淮陽擊敗宋朝大將王蟠龍,也是個細雪滿樓的日子,不過還滲雜著戰場死傷者的血,伴著逐漸被白雪覆蓋的屍體,嘲弄著稱帝為王者的無知。  

「你來了?   見到白足禪師嗎?」杜超仍望著朦朧的遠山,不經意的清了清欄杆扶手的白雪。

樓可廷剛來到迴廊的末端,腳還沒站定,忙抱拳回答:「見到了!」

杜超緩緩轉過身來,當樓可廷抬起頭來時,正好對上陽平王銳利的眼神,心頭為之一震,與半個月前向他告假時相較,主公今天的神情不太一樣,難道他很重視這次白足禪師與他的相會嗎?   這半個月來朝廷發生了甚麼事?   他潛意識的避開主公的眼神,靜待陽平王的指示。  

草堂不是真的以草為頂的堂,而是坐落於陽平王府後花園湖心的兩層樓小樓閣,一樓是書房,二樓是四壁敞開的茶室,此時北面與西面已垂掛上厚厚的布簾,以遮擋漸寒的朔風。杜超不發一語,由迴廊走入室內,坐在炭已燒紅的暖爐旁,以手意示樓可廷坐在對面,一邊以鐵筷撥弄了著炭火,一邊說道:「以白足禪師的修為,能讓他生煩惱心的事應該不多,且還秘密向我借將,必定不是小事。」

樓可廷見爐上的水壺以冒煙,忙提起水壺泡茶,斟茶,杜超接著說:「白足禪師的用心良苦,他知道我刻意自外於朝廷鬥爭,故並未將找你的原因相告。」他喝了一口熱茶之後,對著坐回原位的愛將說:「不過近日朝廷已暗潮洶湧,皇上可能已密會了外候官總管賀希白,宦官宗愛密會了崔浩。」

杜超提起茶壺為樓可廷也倒了一杯茶,樓可廷忙起身伸手承接,然而手指剛觸到杯緣,杜超手上的茶杯停在空中,望著於可廷說:「他們要的寶物應該與白足禪師要的一樣,想必是佛身舍利吧?」  

樓可廷頓時愣在當場,杜超將熱茶遞給樓可廷後哈哈大笑,輕拍樓可廷壯碩的肩膀說:「我早料到白足禪師的用意,故順水推舟設了這個局,讓這些人忙上一陣子,也延後皇上攻打涼國的時程,畢竟涼國已與我朝結為姻親,近日柔然公主也將出發來京。」

樓可廷一口飲盡杯中的清茶,恭敬的說:「主公料事如神,小將失禮了!」

樓可廷的眼裡,杜超是虔誠的佛弟子,他對佛身舍利的關心,原本應該是基於對中土佛教前途的關注,以及佛弟子對佛、法、僧三寶的禮敬,沒料到一個單純的任務,會讓主公弄得如此複雜,佛身舍利竟然成為各方政爭的棋子,心裡深嘆一聲「佛身舍利何辜呀!」

待樓可廷坐回原位之後,杜超沉思了一下說:「不論是外候官還是道教劍士,皆高手如雲,你這趟任務可是充滿殺機、險惡難行呀!   常言道謀定而後動,你是否已有謀略?」  

樓可廷戰戰兢兢地說:「末將敬待王爺的指示!」  

杜超並未置可否,起身又走向茶室外的迴廊,望著白楊樹梢的長尾藍鵲好一陣子,待藍鵲抖落身上細雪,振翅飛走之後,轉頭對樓可廷說:「你還沒準備好!」

樓可廷站在暖爐旁不知所措,杜超接著說:「你武功上乘且兼具敏銳的判斷力,也勇於面對艱難的挑戰,或許這是白足禪師找你的原因,不過你這趟任務不是去『尋找』舍利,而是去『奪取』舍利,這將是一場殘酷的戰役,敵人的陰狠超乎你想像,你準備好了嗎?」  

他慎重的從懷中取出一小卷絲帛,遞給樓可廷說:「想必曇無懺禪師的弟子已不在金城,只有禪師少數的傳人知道他們的蹤跡,故需要先到大涼姑臧面見玄高法師,將此信柬交給法師,他將會竭力相助。」

樓可廷恭敬的收下信柬,藏在貼身的暗袋中。  

杜超嘆了一口氣說:「去吧!   先避開秦州與金城,明年早春再往北途經關外六鎮前往河西涼國,雖然大漠之路難行,不過安全多了!」

樓可廷懷著踏實的心離開了陽平王府,頓感重拾了沉靜已久的信心,他覺得應趕在各方勢力啟動之前,盡快找出這些不顧生死、保護佛典的人,覓得佛身舍利,為中土佛教盡一分心力。牽著坐騎步出東城門,面對著官道旁一排不知盡頭的榆樹,他還在猶豫該往北走?   還是往南行?   遠遠見到一隊載滿羊皮的商旅,由北方山的方向而來,他下定決心迎著北風,走上落葉滿地的官道。

*********

在呂梁山下的法雲寺安單後,樓可廷在寺中渡過了一個酷寒的冬天,初春時節,他牽著坐騎穿過茂密的側柏林,循著蜿蜒山路,與一支十來人的絲絹商隊越過呂梁山。

遠望一片廣大的丘陵,綿延至大青山腳下,午時已過,樹叢岩壁間仍留著未融的白雪,再過這個山頭,應該能看到山頭上沿著山坡構築的朔州城堡,正月以過,依舊是一夜寒風刺骨,樓可廷決定與這絲絹商隊到朔州或白道城後,為自己的行囊加件皮襖。  

他們很快的來到一個木柵圍成的關卡,魏朝的官兵正在關卡的另一邊,圍著十來匹駿馬及類似馬販的柔然人訊問入關證件,但聽領頭的柔然人以鮮卑語大聲說:「這是蓋有武川鎮將及朔州郡軍將官章的文件,已經准予入關,為何還不放行呢?」

一位軍官模樣的守兵回嗆道:「入關文件上明載十匹,為何現在多了兩匹?」

柔然首領冷笑道:「一個小小的伍長懂甚麼?」

伍長禁不住恥笑,刷一聲拔出了鋼刀,一時雙方都亮出了傢伙。

一位武將可能聽到外頭喧鬧,一臉不高興的走出主帳篷,二話不說,搶過伍長手上的文件瞄了一眼,向柔然首領問道:「後頭還有幾匹呢?」

柔然首領還是冷笑一聲道:「說了你恐怕不信,還有兩千匹!這幾匹是精選出來的駿馬,做為可汗給魏皇的前禮。」

「不過多了兩匹棕身白蹄的汗血寶馬!」柔然首領聽了一臉錯愕,寒風中冒出汗來。聲音來自剛通過柵門,來到武將身後的樓可廷,武將轉過頭來見到樓可廷,臉上露出的卻是驚喜,他一拳打在樓可廷肩膀上笑罵道:「可廷你怎麼冒出來的?」

樓可廷揉了揉肩膀苦笑道:「穆玄你還是老樣子!」旋即轉向柔然首領道:「能被任命為護馬使者,想必也是敕連可汗的座前武將。」

柔然首領抱拳道:「想必閣下也不是個無名過客。」

樓可廷笑道:「兩匹未在送禮清單上的汗血寶馬,未來的主子是誰?我已猜出十之八、九,穆玄!這個主子你我皆惹不起,我看放了他們吧!」

穆玄一付無可奈何的表情,向柔然首領揮了揮手道:「入關去吧!一路小心了。」

樓可廷向絲絹商隊的老闆道謝之後,與穆玄勾肩搭背的入了主營帳。柔然首領帶著一行十來個人與十二匹大漠駿馬,依序過了柵門,往平城的方向前進,臨行前還回頭望了一下樓可廷的背影,心中依然不解,這個匈奴長相的漢子是誰?為何會出現在此邊塞之地?

*********

朔州城堡建在台地上,城牆是由部分岩石壘砌及部分黃土夯築而成,朔風野大易崩塌,幾乎每換個軍將就修一次,當穆玄領著樓可廷來到朔州城堡時,見到上百個兵卒正忙著修築城堡大門,穆玄見樓可廷一臉好奇的看著,笑著說:「上級傳令下來,來春會有大隊柔然人馬經過這裡,為了這檔事,軍將下令改建城堡大門,加寬到十馬並行的寬度,這些兵平日閒的發慌,正好勞動勞動,反正北方強敵壓境時,還有白道外的武川鎮守著。」

來到軍將大營,朔州軍將於峰早已率幾位副將相迎,畢竟樓可廷是陽平王杜超座下的五品行台參軍,也是於峰的舊識。晚宴上幾番歌舞之後,於峰摒除左右,獨留一桌酒菜與穆玄及樓可廷共飲。

樓可廷一直默默的聽於峰與穆玄的交談,聊到近日由於魏朝與柔然休兵,絲絹商隊有增加之勢,堡內有多了幾家酒坊與客棧,於峰已帶有酒意的聲量道:「把雙十年華的妹妹嫁給我魏皇,有致贈大禮,可說誠意十足,不過敕連可汗骨子裡打啥主意,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樓可廷突然以銳利的眼神望著於峰道:「這是你今晚唯一說對的事。陽平王派你來此當個閒差事,你不覺得委屈嗎?」這句話讓於峰酒醒了一半。

穆玄忙打圓場說:「樓參軍可不要把於將軍嚇著了!」

樓可廷輪流望了望於峰與穆玄兩人,正色地說:「我出發之前,已經對這陰山南北麓的情勢做了分析,王爺早知道武川鎮將拿了柔然多少好處,北方有變時,他擋得住嗎?」

於峰擦了一下額頭的汗道:「樓參軍不虧為王爺心腹,在我來此就任之前,王爺給了我一到密令,要我伺機奪取武川鎮的兵權。」

穆玄臉上一付驚訝的表情,心中直呼「原來如此!」

樓可廷點了點頭說:「世局多變,王爺有此密令必有深意,不要辜負王爺對你的信賴。」樓可廷知道這武川鎮將早已被崔浩收買,出不出兵不是聽皇帝的,而是聽崔浩的指令。

於峰轉頭對穆玄說:「你明天陪樓參軍道青山寺走一趟,讓他知道我們在朔州城所做的準備。」

樓可廷此時才端起酒杯說:「我這次出關是另有要事,不是來訪查的,不過走一趟青山寺也無妨。」

*********

樓可廷與著便服的穆玄騎著馬來到大清山腳下,望著頗具規模的青山寺,不由得心生敬畏,想必規劃修建此寺者,必有很深的佛學素養。

耳邊傳來穆玄的細語:「三百多年前,這是漢朝大將竇憲蓋的大軍營,做為與匈奴征戰的後備基地。百餘年前由竺法護的弟子在此荒廢的軍營,修築晉朝最北方的佛寺。」

樓可廷接著說:「現在的青山寺應該是法果法師在世時所建立的招提僧坊之一,以迎接從大漠而來的西域僧侶。」

穆玄點了點頭也不多說,帶著樓可廷快速的隱入青山寺西側茂密的松林中,不久來到青山寺的後山,遠遠的就聽到整齊震撼的吆喝聲,但見青山寺後院一群勁裝僧侶手握環首刀,隱約按照圓陣而立,整齊劃一的演練刀法,劈、砍、截、撩,切、斬、挑、旋,招招到位,樓可廷不禁輕嘆一聲道:「這應該不是一朝一夕的成果吧?」

穆玄臉上幾分得意的說:「已經練兵快兩年,改天可請王爺來驗收了!」

樓可廷手輕搭在穆玄肩上說:「萬萬不可,這檔事傳入崔浩耳中,或者落在內候官總管手裡,王爺可是死罪一條。」

穆玄忙道歉:「我心直口快,感恩參軍的提醒,我會轉告於將軍,嚴防密探與細作,不讓閒雜人等逗留青山寺。」

樓可廷以讚許的眼神望著穆玄說:「轉告於將軍繼續厚植實力,不出三年必有大用。」一陣寒風吹過山林的呼嘯聲,讓他不禁打了一個哆嗦。其實,樓可廷較不擔心陽平王的安危,而是這件事會成為崔浩等道教人士,伺機攻擊佛教的藉口。

思索至此,他更覺得白足禪師交付的任務,必須盡快完成,隨即與穆玄回到山腳下。望了望陰沉的天色,灰茫茫的雲霧已罩住大青山頭,一場春雪將至,他握著穆玄有點冰冷的手道:「我該上路了!   朔州的情況,我自會向王爺秉報。」

隨即騎上座騎,往白道城的方向急馳而去,留下濃眉深鎖的穆玄。

*********

白道城並未大到可稱作一個「城」,只不過是陰山南麓的一個山邊小鎮,不過自秦漢以來,此山城即掌握了陰山大道-「白道」的南端交通,與白道北端的「高闕」同為胡漢往來的樞紐,也是兵家必爭之地。

離開朔州城堡第二天午時未到,被白樺與黃楊林圍繞的白道城已然在望,樓可廷夾雜在北往商隊中進了白道城,先在市集上添購了一件狼皮襖,找了一家兼營客棧的飯店落腳。

午膳過後,樓可廷換到鄰街的酒肆,叫了一壺酒打發時間,石板路上已經覆蓋上一層二月雪,嚴冬已過,不過往來大漠的商旅並不多,酒肆裡只有他一人。

「沒想到在此邊關山城,可以喝到此陳年好酒,直讓人忘卻往日的風塵歲月。」這聲音好熟啊!   樓可廷第一個反應讓他忍不住轉頭尋找聲音的主人,但見玉芙蓉含著調侃的微笑望著他,樓可廷頓時一臉錯愕道:「怎麼會是妳?」

玉芙蓉一聲輕笑道:「這白道城只有你樓公子能來嗎?」

玉芙蓉稱不上是位美女,應該已經三十好幾了吧!   一身尋常旅人打扮,混在人群中很難引起旁人的注意,不過樓可廷可是對她敬畏三分。

樓可廷站起身來請她入座,望著她靈光微露的一雙鳳眼,還真讓他有點著迷,或許這叫韻味吧!

「呵呵!」他乾笑了兩聲後道:「芙蓉仙姑怎麼有興致來次邊陲小鎮呢?」

玉芙蓉又一聲輕笑道:「怎麼芙蓉仙子何時成了仙姑了?」

樓可廷沒有回她,只轉身向店家要了一個酒杯,恭敬的倒了一杯給玉芙蓉。看著他還是像往日一樣貼心,玉芙蓉笑不出來了,反而想哭,倒在他懷裡哭。  

樓可廷舉起杯子說:「他相遇故知,薄酒聊表相聚之緣。」

玉芙蓉端著酒杯的手微抖,輕聲地說:「我只是你的故知嗎?」

樓可廷頓了一下,仰首飲盡了杯中酒。

玉芙蓉長嘆了一口氣,也把杯中酒一口喝乾,直望著樓可廷那雙略帶幾分憂鬱的眼。玉芙蓉以哀怨的語氣說:「你還是閒不下來嗎?我已經等你五年了!」

樓可廷無語,望著一位牽著女兒的婦人,謹慎的走過有點濕滑的石板路,走進斜對面的草藥舖子。他回過頭來,一臉歉意的對玉芙蓉說:「我只要閒下來,就會想起慘死在統萬城裡的家人。」

樓可廷反問玉芙蓉:「身為內候官總管穆衡手下的五大巡察史之一,妳能全身而退嗎?」

平日足智多謀、思路敏銳的她,此時腦中一片空白。她也看到這對母女了!   兩人從草藥舖子走了出來,往來時的路又謹慎的走回去。

玉芙蓉有點自言自語的說:「母親是我的心腹,佈在白道城的樁腳,剛才她奉命去藥鋪裡辦點事,我走進這酒肆是為了暗中支援她。」

樓可廷此時才回到現實,無奈地輕輕說道:「玉芙蓉還是玉芙蓉,穆衡最信賴的左右手。」這或許就是問題的答案,她無法全身而退,與他樓可廷躲到天涯海角,也無法全身而退。

玉芙蓉伸出帶著玉環的手,含情的握著樓可廷說:「今天的玉芙蓉是可廷的玉芙蓉。」說完即起身離去,樓可廷猶豫了一下,付了酒錢之後,也遠遠跟著玉芙蓉的身影離開小鎮。

*********

已經許久沒有如此安心的睡了,被窩裡玉芙蓉仍緊緊抱著他,雖已稱不上玲瓏有緻,不過長期練武的她,並沒有年近中年的豐盈,由背部傳來的體溫,忍不住,樓可廷輕輕的撫摸著纏著他的修長玉腿,一種融入心底的幸福感,令他捨不得睜開眼睛。

「醒啦?」玉芙蓉慵懶的問。

「該醒了!」樓可廷轉過身來,撥了撥她額頭散亂的髮絲,玉芙蓉深情的看了他一眼,讓自己任性的鑽入可廷的懷中。

樓可廷一邊抱緊她,一邊望著窗前剛發新芽的小黃楊樹,輕聲說道:「跟我去河西吧!」

玉芙蓉小聲的回了一句:「可能嗎?」頓了一下,她悠悠的說:「你明知道不可能,我手上有個大案子,恐怕十天半月無法搞定。」

樓可廷放開她仍半裸的身子,盯著她似乎含淚的鳳眼說:「辦完事跟穆總管編個理由,到姑臧來找我。」順手撫了一下她略帶棕色的秀髮又補了一句:「如果找不到我,可以去問玄高法師。」

昨天牽著女兒的王嫂為他們準備了一桌早餐,還為樓可廷打包了一袋乾糧,玉芙蓉讀過一早剛收到的飛鴿傳書,皺了一下眉頭,即急忙整裝,帶著寶劍、上了坐騎,臨行前欲言又止,跨上馬鞍之後給了樓可廷一句話:「不要忘了約定,一路保重!」隨即往白道城的方向急馳而去。

[第三章]   烽火台

一路往北經過險峻的白道,樓可廷沿途遇見向六鎮移防的魏軍,以及少數提早出發的商隊,來到北端的高闕,感覺氣氛有點緊張,商隊及一般旅人被駐兵趕到山邊,騰出千古天險的高闕入口,讓數百匹大漠來的馬進入白道山谷,往關內押隊的有數十位柔然官兵,幾位隨隊的魏朝軍官,讓他想起在朔州城外遇見的柔然首領,他說隨後還有兩千匹馬,這應該是敕連可汗為妹妹郁久閭氏準備的嫁妝。  

想必郁久閭氏的出嫁隊伍應該已到達了武川鎮,樓可廷不是喜歡湊熱鬧的人,且希望儘早趕到河西,他避過了武川鎮,一路沿著陰山北麓的長城西行而去,他不清楚長城的盡頭在哪裡,然而他很確定,長城將引領著他前往河西。

長城還在循著漢朝所建的舊城逐段修築中,由於漢長城是用石壘砌起來,再以泥土夯築而成,沒岩石可用之處,只能以大漠芒草混合泥漿堆砌而成,崩壞得很嚴重,由赤城往西修築了十年,才修到武川鎮西邊不遠,不過歷經三百多年的風雨狂沙,綿延的長城遺跡,仍矗立在陰山北邊的大漠草原上,尤其是每隔數里即有一個的烽火台,仿如一尊尊巨人般凝視著遠方。

前兩天的夜晚,樓可廷在剛修好的烽火台裡過夜,還遇見巡防邊界的魏軍,第三天以後已經沒有魏軍的蹤影。

不過今天一大早的風勢有些異常,偶爾見到游牧的柔然人,急著將羊群趕往陰山山腳的方向,也見到七、八個牧馬的牧者,在長城北邊趕著一群馬往東奔馳而去,樓可廷對北方的大漠草原並不陌生,十幾年前赫連勃勃攻佔飲汗城時,他也曾經與夏國軍隊越過狼山,攻陷魏朝的朔方城,故還對的大漠氣候略知一、二。然而樓可廷心裡估算,再趕一天的行程,即可到達懷朔鎮的地界,故仍然頂著逐漸增大的風往西行。

遠方的地平線隱約揚起一道彷如上達天際的沙塵,以極快的速度鋪天蓋地而來,依他的經驗,這將是一場足以致命的黑風暴,他機警的策馬往最近的烽火台廢墟疾馳,風暴的前緣已經無情的打在城牆上,也幸虧有城牆的阻擋,給了他寶貴的時間,他下馬取下行囊及兵器,將馬繫在被風牆下的樹叢,眼睛餘光看見城牆下來有數匹繫好的馬,他並沒多想,手握寶刀、背上行囊,一個縱身跳上城牆,即衝入烽火台的入口。

不想迎面而來的是一隻鋒利的彎刀,而後發先至的短劍,更是直指胸口,樓可廷反應也夠快,肩上的行囊用力甩向短劍,寶刀連鞘迎向彎刀,彎刀受力偏離腹部要害,而短劍的劍尖已刺入行囊的皮革,樓可廷暗叫「好險!」,寶貴的瞬間空檔讓他站定了腳步,他以極快的速度熟練的拔出寶刀,由下往上挑向握著短劍的手,左手的刀鞘則以完美的弧度擊向彎刀的刀尖,逼得攻擊者後撤了一步,他情急之下以匈奴語急喝:「住手!」

烽火台門外已風聲大作,即使他已跨入三尺,背部還感受到狂沙襲來的刺痛,兩位攻擊者可能被這聲大喝震攝住,未立即展開第二輪的攻擊。

這時樓可廷才有時間注意到面臨的情境,烽火台內僅容十餘人的小室,中央正燒著一堆柴火,短劍的主人是位身著羊皮襖的年輕女子,而手持彎刀的是一位高大的柔然武士。此時但聽一聲嬌喝:「退下!」,兩人才放下武器,後退了三步,樓可廷這才注意到小室內還有三個人,一位像是漢人的老者,一位身著柔然官服的中年人,而立於兩人中央的是位風姿高雅的妙齡少女,顯然她才是眾人的主子。

剪水雙瞳盯著樓可廷片刻後,以匈奴語開口問道:「你是匈奴人?」

樓可廷這才鬆了一口氣,他寶刀入鞘,看了一眼行囊上被刺穿的小洞,淺笑一聲回道:「我是匈奴人,只是入內躲避這個黃沙風暴而已。」

身著柔然官服的人點了點頭說:「很抱歉向你攻擊,看你身手非凡,應該不是普通的匈奴人吧?」

漢人的老者忙打圓場說:「是友非敵,壯士請入內歇腳吧!」風暴仍未止,柴水的架子上傳來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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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沒品嘗地道的羊奶茶,讓他的心裡舒坦了許多,樓可廷終於知道這誤打誤撞遇見了大人物,神韻與氣度高貴的少女居然是敕連可汗吳提的妹妹,身著官服的中年人是可汗座下的左賢王步鹿真,漢人老者是公主的業師鄭曜,加上女薩滿堤敏與親衛武士伏古敦,一行人正趕往武川鎮,與公主的伯父禿鹿傀會合。他也自我介紹是在魏朝為武官的匈奴鐵弗部族人。

鄭曜整了整衣袖,神情無奈的說:「可汗剛娶了魏朝的西海公主為妻,為了聯姻之議,可汗的三妹需要去魏京嫁給魏朝皇帝。」

步鹿真喝了口酒囊裡的酒,嘆了一口氣說:「這事自古皆然,可汗座下總會分為主戰與主和派,主戰派極端反對這門兩國聯姻,輕者刻意阻攔,重者武力突襲。」

鄭曜接著說:「所以明著禿鹿傀率著和親部隊往關內進發,新娘郁久閭氏則暗中分道經懷朔前往武川,必要時直抵高闕,由魏軍護送入京。」

女薩滿堤敏抱拳向樓可廷陪罪道:「剛才誤以為你是右賢王派來的殺手,多所得罪,請務必見諒。」

樓可廷笑著說:「薩滿的武功極佳,不是我肩上背著皮革行囊,還沒把握躲得過這一劍。」眾人皆笑了起來,樓可廷接著說:「經過高闕時,確實氣氛有點不尋常,想必武川鎮情勢緊張,依我的淺見,最好直接赴高闕,由魏軍護送入白道,在白道鎮或朔州等待與和親部隊。」

柔然公主裹著羊皮裘,兩眼望著隨風舞動的火焰,並未加入他們的討論,這一路是否能平安到達平城,不是她所憂慮的,想必只有一個「亂」字,能貼切的描述她現在的心情。

沙塵風暴漸緩,一道豔紅的夕陽,從西邊的門斜照進來,樓可廷與武士伏古敦走出烽火台查看馬匹,這些在大漠中長大的駿馬,甩去身上的沙塵後,仍然展現出堅韌德生命力,只是略顯疲態,樓可廷留下武士照顧馬匹,自行巡查了一下周遭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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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著忽遠忽近、長鳴無歇的狼嚎,他一直無法入睡,他自小聽著狼嚎長大,這不是擾亂他心境的原因,只是他不願承認,真正令他心情無法平靜的,是那雙感性卻略含憂鬱的眼,他索性掀開取暖的狼皮大衣,起身走出烽火台。

風已轉弱,雲已散去,滿天星斗彷如伸手可及,一彎下弦月,伴著長城綿延至天際的黑影,往東還是往西,對長城而言已無差別。

「你一生中面臨過許多抉擇嗎?」一個悅耳的聲音,輕輕的從烽火台的陰影飄了過來,讓他錯愕了一下。當他習慣了陰暗後,才見到那讓他如法入眠的少女,正躲在陰影中,坐在城垛已崩壞的城牆上,雙腳懸在牆外輕盪,樓可廷心中油然升起一分憐惜,人們是否忘了,她還是個未及雙十年華的大女孩,讓她去承擔兩國的命運,未免過於沉重。

西北風仍帶來寒意,樓可廷拉緊了領子,小心的邁過散落一地的土塊走過去,坐在柔然公主的旁邊。

樓可廷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道:「妳正面臨抉擇嗎?」

少女轉過頭來問:「我能有抉擇嗎?」

樓可廷在心裡不禁回答:「妳確實很難做抉擇。」不過他覺得少女的語氣未帶有一絲絕望,他知道郁久閭氏要的不是答案。

果然她接著說:「我可以帶著堤敏與伏古敦逃入大漠,遠走高飛。」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喔!   我的名子叫古麗。」顯然樓可廷對這位柔然公主而言,是可以信任的人。

「可汗無法承受這個後果,妳們也逃不遠。」

五年前的一場敗仗,使柔然公主的族人被迫南遷到陰山北麓,在魏朝鎮撫大將軍安原的監視下,從事農耕與放牧,而以右賢王為首的主戰派的勢力,則深藏於大漠草原中伺機而動。

古麗此時悲從中來,淚水盈眶的說:「如果母后還在世,我哥絕不敢讓我嫁給仇人為妻。」

此時樓可廷心生感應,右手下意識的伸入懷中,握住暗藏的短劍。

「我也不會跟妳走!」聲音從兩人的背後傳來,兩人不由得轉過頭去,身著狼毛裘的女薩滿堤敏,不知何時已站在五步之外,樓可廷竟然未能察覺,顯然內力修為已屬上乘。

微弱的月光下,堤敏修長的身影中帶有幾分夢幻,烏黑的短髮遮住飽經風霜的臉頰,或許是天生的吧!   一雙令人信服的眸子,似乎能看穿世人的心。  

堤敏來到古麗身旁,坐在公主的左邊,疼惜的伸手摟著還在輕聲低泣的公主,她有點喃喃自語的說:「從妳十歲就來到妳身邊,看著妳長大,我不忍心看妳被右賢王的武士淩虐而死,而他們正像草原上飢餓的狼群一般,在大漠中等著妳。」

她撥了撥公主的髮絲說:「妳現在應該在意的,是如何當個魏朝皇帝的好嬪妃!」

樓可廷輕笑一聲說:「妳還真要好好的教導她……」

堤敏哼一聲打斷他的話說:「蛻變為一個女人!」

如果不是在月光的陰影下,想必堤敏的臉頰一定紅得像胭脂花。

古麗轉向左邊看了女薩滿一眼,一臉疑惑。

樓可廷望著遠處草原中數條急奔的陰影,一聲狼嚎劃破夜空,他低聲地對女薩滿說:「這可攸關公主的生死,因為將來有能力保護公主的,只有她的郎君,也就是魏朝皇帝,而多少女人爭著當他的寵妃。」  

堤敏雖然僅三十出頭,這幾年身在可汗的大營,看得也夠多了!   想必在魏京的深宮大院中,更是百倍的險厄、千倍的殘酷。

樓可廷的提醒使她沉重的心裡更加沉重,一雙摟著公主的手摟的更緊。

殘月已臨中天,天河清晰可見,樓可廷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頭也不回的走回烽火台,他覺得此時言語已是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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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可廷是被鼓聲叫醒的,環視烽火台內已無人影,他起身拿出水囊喝了口水,循著鼓聲走出烽火台朝東的拱門,終於看見鼓聲的來源。

身披神衣的女薩滿堤敏,頭戴鳥羽編成的祭師帽,臉覆流蘇面罩,左手持外型扁圓的皮鼓,右手持精緻的鼓槌,正擊鼓起舞,神衣上七彩飾帶迎風飛揚,穿著鹿皮長筒鞋的雙腳,時而旋轉、時而跳躍,腰鈴隨著節奏清脆作響,樓可廷還依稀聽到從女薩滿口中傳來似吟似唱的祭語。晨曦柔和的陽光下,眾人圍坐在四周,虔誠的隨著薩滿吟唱著祈禱文。

鼓聲漸緩、漸歇,女薩滿收起皮鼓,從懷中取出七星法器,走到公主面前,以法器輕觸公主額頭,隨後高舉法器過頭,長聲的咒語彷如呼喚著萬能的天地神靈,公主時而雙手朝天,時而跪倒在地,身軀隨著長短起伏的咒語律動。

待祈福儀式圓滿後,樓可廷向鄭曜借了紙筆,就著城牆邊較平整的石塊,寫了一封簡要的信柬,交給女薩滿堤敏,對堤敏說:「妳們進了京城宮廷後,恐怕行動上會受許多限制,無法任意出宮廷大門,故於抵達朔州城堡時,設法將這封信柬交給朔州軍將於峰,託他轉給陽平王杜超,王爺會妥善照顧公主的。」

堤敏緩慢的抬起頭來說:「此去離武川鎮與白道已經不遠,聽說魏皇早已棄薩滿而尊佛與道,祈福儀式如果不趁今天,往後恐怕已無機會了!」

只見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凝視著樓可廷片刻,然後輕聲地說:「公主與你在此純屬巧遇,不過從你眼中卻自然流露出關愛之情,為什麼?」

樓可廷一陣心酸,仰首望著已融雪的陰山之巔,悠悠的說:「她讓我想起女兒,冤死在統萬城的女兒。」  

堤敏一臉歉意說:「將軍請放心,我會善盡保護與教導公主之責,我們京城見。」,

眾人收拾行囊,備好坐騎,左賢王步鹿真與業師鄭曜來向樓可廷道別,步鹿真握著匈奴武士的手說:「樓參軍請放心,前方數十里外,應該會有我的百騎親衛隊相迎,保護公主到達武川鎮與禿鹿傀親王會合。」一行人由親衛武士伏古敦領頭,迎著還不太刺眼的朝陽而去。

樓可廷看著漸去漸遠的柔然公主,一股莫名的感傷湧上心頭,這份巧遇的因緣絕非偶然,菩薩要告訴他甚麼?他搖了搖頭,邊走邊自嘲的說:「反正菩薩舖的路,哪會讓我一介凡夫看得懂!」他跳上馬背,撥轉馬頭朝向西方,朝向河西的方向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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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大漠草原開滿了不知名的小白花,偶爾參雜著較大的黃色花朵,散生在蜿蜒流過草原的小溪旁,成群的羊群點綴在綠野中,構成寧靜的塞外風情。樓可廷還是順著陰山北麓的長城西行,距離懷朔鎮應該不到一天的行程,然而這部分崩壞的古長城顯然還未修復,已無任何阻隔的作用,放牧的柔然人可任意穿梭於城牆南北之間。

為了儘早趕到懷朔鎮,今早天未亮即開始趕路,午時未到,他在半截城牆邊找到幾塊長石,決定在此小歇一下,不久三位牧羊人也趕著數十頭羊來到此處歇腳,數年前的一場柔然與拓跋魏的戰爭,戰敗的柔然人被迫南遷至大漠南邊,故樓可廷沿途已經遇過多個牧羊與牧馬的聚落,過著簡樸而爭的生活。

不久,從草原東邊傳來車馬聲,待車隊較接近時,已經依稀可分辨寫著斗大「魏」字的旗幟,策馬於前方領導車隊的武將旁,則由跟隨的旗手撐著一展「劉」字的旌幢,應該是尚書令劉絜麾下的幢將,近百名官兵正護送著二十多輛馬車往懷朔鎮前進,經過樓可廷歇腳的地方,戒護著車隊右翼的武將望了他跟羊群一眼,並未停下來,顯然與牧羊人圍坐的樓可廷並未引起他的注意。樓可廷知道這是魏軍運補軍糧的車隊,待車隊走遠後,他告別幾位牧羊人,跨上坐騎,繼續他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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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一片水草稀少的流沙區,長城已成為一堆堆散落的石壘。騎上一個不算陡的沙丘,從沙丘頂可見不遠處黃土山坡下有個綠洲,南邊依山處,約有三個帳篷整齊的紮營在小湖畔,稀稀落落的羊群在小湖邊的草地上吃草,他掂了掂兩個水囊,心想也是補充飲水的時候了。不過先前運送軍糧的魏軍,也正在小湖的北岸歇腳,為了避免增添麻煩,或許該越過這個綠洲繼續趕路。  

正想回頭走下沙丘繞過綠洲,他警覺的停住了,從山丘上可見大漠西北方揚起一片塵土,依照他的經驗,這應該是個由戰馬組成的騎兵隊,待愈來愈近時,繡著神獸的黃色旗幟已清晰可見,樓可廷濃眉皺了一下,心想這鐵勒族的騎兵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鐵勒馬隊並未減緩速度,一路衝向綠洲旁的魏軍,魏軍頓時一陣慌亂,領頭的幢將大喊:「前隊列陣,後隊保護糧草!」可是鐵勒武士來得太快,前鋒的騎士已經張弓射向剛舉起長矛的魏兵,不過距離稍遠,未構成威脅。

幢將身手了得,他迅速的躍上馬背,抽出馬鞍旁的鋼刀,又急喝道:「前隊列陣,右翼舉盾,左翼持矛!」,多虧運補車隊才剛歇腳不久,武器還在身旁,魏兵忙拾起兵器,隨著號令列陣,眾人的腳方站定,一排箭雨已疾飛而至,這次已有數位動作慢的魏兵中箭倒地。

鐵勒馬隊依然如餓虎撲羊般的衝向魏兵,首領是位身著盔甲的壯碩武士,頭盔上的黃羽纓飾格外醒目,樓可廷忍不住叫了出來:「袁紇陀!」鐵勒族長座下的頭號勇士,與他交鋒過的人,決不會忘記那雙無堅不摧的戰斧。他急忙跳下坐騎,牽著馬小心的走下沙丘,猶豫了一下,將馬留在下坡處,自己又爬回沙丘,趴在陵線上看著一觸即發的戰鬥。

兩翼的騎射手已經很接近,朝魏兵射出一波飛箭,不過此時魏兵的防禦的陣勢已逐漸成形,飛箭大多設在盾牌上。鐵勒首領手上果然多了一對短斧,一馬當先向敵陣衝去,此時騎射手朝兩側散開,鐵勒首領兩翼換成持長槍的騎兵,看在戰場老手樓可廷的眼裡,忍不住讚嘆鐵勒騎兵的訓練有素,不過這下倒楣的是匆忙應戰的魏軍,心裡不禁打下一個問號,為何負責運糧的武將毫無防備之心?

幢將的副將正指揮後隊將二十多輛糧車圍住,樓可廷暗叫一聲:「糟了!」果然朝兩側散開的騎射手,迅速的由魏軍前隊的防禦陣列外側奇襲糧車,由於後方無盾牌掩護,守護糧車的魏兵一個個中箭倒地。而鐵勒首領領導的衝鋒隊已銳不可當的衝入前隊的陣列,靈活度不足的盾牌兵躲不過長槍隊的攻擊,紛紛死傷倒地,鐵勒首領雙斧則所向無敵,砍倒兩名魏朝軍官之後,從容不迫的朝幢將的方向騎去,才砍倒一名鐵勒騎兵的幢將,也警覺的望著逐漸靠近的鐵勒首領。

「袁紇陀!你壞了高車與魏皇的約定,還不住手!」看著還在滴血的斧鋒,這大概是幢將唯一能對鐵勒首領說的話。袁紇陀得意的眼神,似乎在玩味著這句毫無意義的警告,他嘲笑似的嘆了一口氣說:「這不是你該顧慮的,你應該擔心的是,臨死之前還搞不清,為何我對你們的行蹤暸若指掌?」

幢將愣了一下,不過在此生死交關的時刻,已無暇去了解這句話的涵義,他舉起鋼刀,大喝一聲,勒馬往袁紇陀衝過去,只見袁紇陀左手的戰斧,突然飛快地擲向衝過來的戰馬,深深的嵌入馬眼之間的額頭,戰馬隨之不支往前倒地,去勢不減的滑向袁紇陀,袁紇陀迅速驅馬倒退,身形反而從馬鞍上向前躍起,右手的戰斧砍向重摔在地的幢將,幢將著地的右手與右腳一陣劇痛,連舉起鋼刀的力氣都沒有,倉促之間忙向左滾,避過了袁紇陀的戰斧攻勢,袁紇陀戰斧撲空,不過以戰斧為支撐雙腳著地,站穩之後並未停歇,戰斧以一道完美的弧線揮向幢將的頸部,幢將已閃避不及,沾滿鮮血的頭顱滾出數尺,在草地上留下常常的血跡。

  這不是一場戰鬥,這是一場無情的屠殺,連數十丈之遙的樓可廷,都可聞到鐵鏽般的血腥味。突然,他發現目睹這場屠殺的不只他一個,因為小湖另一邊的湖畔站著十七、八個人,顯然是住在帳篷裡的牧羊人。

他已預知後果會如何,這群柔然牧羊人將成為鐵勒騎兵刀下的亡魂,他急忙連滾帶跑的下了沙丘,藉著沙丘與樹叢的掩覆,牽著馬快速的來到帳篷後的黃土山坡下,安頓好坐騎之後,他手提寶刀來到聚落的不遠處,隱身在湖邊半個人高的草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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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西斜,戰鬥近尾聲,鐵勒騎兵正在清理戰場,袁紇陀滿意地盯著一排糧車,對身邊的兩位武將說:「押運糧車回營需要時間,趁天色未暗上路吧!」左邊的武將托克爾望了一下對岸的牧羊人說:「稟將軍!這裡恐怕不宜留活口。」

袁紇陀回首望了一下這群開始慌亂的牧羊人,收起戰斧,面無表情的對托克爾說:「我先走了,你帶幾個人留下來善後吧!」隨後領著這群鐵勒騎兵與糧車,穿過崩壞的長城遺跡,往北方草原離去。身著戰甲、頭戴皮頭盔的托克爾則領著五位鐵勒騎兵,繞過平靜的小湖,步步逼近牧羊人的小聚落。  

樓可廷已可依稀聽到婦女與小孩驚恐的哭聲、尖叫聲,聚落族長倒是一臉鎮定,一方面指揮著族人往山坡的方向撤退,一方面叫僅有的幾個男人快回帳篷「找」武器。不過引起樓可廷注意的,是一直站在族長身旁的黃色身影,一位身著黃色僧伽五條衣的西域沙門,正指揮手執獵刀與弓箭的雜牌軍排好陣勢,而沙門自己並非手無寸鐵,他正握著一把類似公主衛士伏古敦所用的彎刀,一把只能在西域諸國看到的武器。樓可廷本欲衝向前去助陣,不過看到這位特殊的沙門,他的好奇心勝過了救人的衝動。

托克爾與騎兵來到眾人陣勢前約十步之遙,刀上血跡未乾,他瞄了一圈這群手握獵刀、彎弓搭箭的牧羊人,嘿嘿冷笑幾聲道:「這可不是柔然人的待客之道吧?咱們遠道而來,又賣力演了一齣猴戲給你們看,也該端出美酒女人犒賞才是呀!」其餘騎兵也跟著哈哈大笑。

不過他也注意到站在雜牌軍後頭西域面孔的黃衣沙門,不覺露出一絲異樣的眼光,不過嘴裡不屑地說道:「哪來的和尚?舞刀弄槍的,可不要犯了殺戒。」手持彎刀的武僧並未被他擾亂了神識,他擔心的不是托克爾,而是他旁邊的騎兵趁亂攻擊躲在山坡下的老弱婦女與孩童,不過擒賊先擒王,他希望能奇襲托克爾,引其他騎兵相救,起碼能拖住來襲的騎兵,能拖多久已不是此刻能顧慮的。

武僧一聲吆喝先發制人,此時獵人的箭聞聲射出,瞄準敵人的坐騎,其餘牧羊人手拿獵刀,如見狼群般衝了出去,顯然這些人為了妻兒父母的安危豁出去了!武僧並未閒著,迅速展開身形,後發先至的攻向有點錯愕的托克爾,身經百戰的托克爾光看武僧的起手式,已經知道遇見了勁敵,托克爾的武器是一把單刃馬刀,比一般窄但較長的馬刀,他毫不退讓,反而策馬前衝,以發揮馬刀最大的優勢。

而武僧也並未減緩前衝的攻勢,舉起彎刀直撲而來,托克爾嘴角露出笑意,勢在必得的揮著馬刀砍向武僧,不過當馬刀重擊向武僧時,突然發現彎刀在武僧手上急轉,反而以圓弧的刀背迎向馬刀,要做反應已經來不及,馬刀瞬間順著彎刀弧度滑出去,卸去了大半的刀勢,托克爾心知有異,忙拉緊馬韁,試圖將衝過頭的戰馬剎住,戰馬前蹄受力而揚起而人立,待坐騎四腳著地,武僧騰空飛躍,單腳輕點剛站定的馬背,彎刀如電般砍向托克爾,托克爾對背後急攻而來的彎刀,毫無招架之力,脖子已感受到一股顫慄的寒意,這是他為輕敵所付出的殘酷代價,當頭顱飛離身軀時,眼神中還留著無助的驚恐。  

牧羊人的箭只射中兩匹馬,這四位弓箭手立即丟掉弓箭,拔出背上的刀,隨著前一波五個族人衝了上去。鐵勒騎兵並未隨托克爾策馬前衝,也不太在意衝過來的柔然人,反而是以逸待勞的立馬旁觀,等著欣賞鐵勒第一勇士,如何戲弄這位黃衣和尚,他們作夢也沒想到只過兩個回合,鐵勒勇士已經人頭落地。

此時牧羊人已手提獵刀,像衝入狼群一般,毫不客氣的砍向戰馬的腿,數匹戰馬瞬間不支倒地,鐵勒騎兵忙跳下馬背成了步兵,主帥被砍了!眾鐵勒騎兵除了震撼之外,鬥志已消了一半,怎麼也沒想到,本來只是一項如獵兔子一般的任務,竟然淪為生死存亡的戰鬥。

當鐵勒騎兵回過神來之後,這些牧羊人立即成為被宰割的羊,雖然武僧攔下兩位鐵勒兵,族人中已數人重傷或掛彩,包括鬚髮斑白的族長。樓可廷看在眼裡,知道是現身的時候了。他飛快的躍出湖邊的草叢,衝向一位手握短矛的鐵勒騎兵,騎兵本欲刺向已受傷倒地的柔然人,突然見到湖邊殺出一個武士,寶刀化成如旋渦般的刀影,錯愕之下忙轉身迎向攻來的鋼刀,矛頭對準刀影猛刺過去,無奈刀影突然消失無蹤,頓感矛頭承受千斤般重壓,心知遇到了高手,立即穩住下盤,收矛欲採守勢,不過無情的刀刃已瞬間劃破頸部血管,他感到突然的暈眩,單腳著地,左手緊握著血流不止的脖子,終倒臥在血泊時,右手還緊握著伴他一生的短矛。

樓可廷的目光迅速的掃描了這個小戰場,西域武僧正與一位以流星錘為武器的鐵勒騎兵交手,不遠處躺著一位已死亡的騎兵,腹部一到狹長的傷口還在淌血,這是彎刀造成的典型刀傷。柔然族人僅剩兩位有戰鬥力的勇士,其他兩位鐵勒騎兵正要「清除」僅有的三位還能舉刀的柔然牧羊人,幾位婦人及十來歲的青年也從山坡下回到帳篷區,手裡握著木棍與菜刀,試圖奮力一搏。

樓可廷心裡慶幸自己出來得早,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他急奔向兩位鐵勒騎兵,先起腳飛踢向其中一個,騎兵未及反應,頭的側面受到重擊而倒地,樓可廷站穩後,一刀砍向另一個騎兵,騎兵急收回砍向牧羊人的馬刀,回身欲架住樓可廷又急又猛的刀勢,不想樓可廷突然刀換左手、轉砍為刺,騎兵頓覺架空,而胸口一陣刺痛,鋼刀的刀尖已沒入心口。

被踢倒的騎兵才剛站起身來,已聽到戰友淒厲的慘叫,忙舉起還握在手上的長矛衝向樓可廷,樓可廷正從敵人胸口拔出鋼刀,矛頭已來到一步之遙,此時柔然族人中最壯的獵人一聲大喝!將手中的獵刀擲向騎兵,騎兵心知有異已經來不及,刀刃已右背後刺穿胸部。

還在奮戰中的西域武僧,額頭被流星錘的芒刺劃出一到血痕,一道鮮血染紅了他的右臉,他吃虧在彎刀長度不夠,而這位鐵勒武士將流星錘使到爐火純青,忽常忽短、迴旋自如,顯然是一位地位不低的武將。樓可廷提著刀尖還在滴血的寶刀,看準流星錘一擊未中,正收回長鏈之際,從右側飛身欺向敵人,武將突感一道灰影撲向他而來,忙轉頭向右看,一把鋼刀並未朝他砍來,反而擊向正回收的流星錘,頓覺流星錘被刀尖內勁一點,整個以加倍的速度飛向他自己的左肩,他已無力迴避,左面鎖骨與臂膀已經被流星錘擊得粉碎,他一聲慘叫跌坐在地,右手還緊握著半截的鐵鏈,武僧見狀急奔向前,彎刀以一道致命的弧度,割斷了敵人的喉嚨。

*********

「貧僧法號奈耶,在罽賓本姓瞿曇名波羅,與高僧智猛法師來到河西。」晚餐後,族長在樓可廷的建議之下,出去指揮族人招回羊群,收拾行囊,準備儘速移往他處,留下兩人在族長帳篷內,圍著中央燃燒的一盆柴火喝羊奶茶,在得知樓可廷是在魏朝為官的匈奴人,也是佛門俗家弟子時,西域武僧以帶有腔調的匈奴語對坐在右側的樓可廷說。  

樓可廷此時才仔細的看著這位武功不俗的沙門,眉粗鼻高的五官,配上濃密、深褐色,且略呈捲曲的鬍鬚,奈耶說的應該沒錯,他應該來自雪山西方、烏許斯河流域的國度,這不是他第一次遇見罽賓來的佛子,在長安法門寺就有數位罽賓譯經師,從貴霜帝國到罽賓,他們數百年來傳承了來自北印度的佛教,熟諳梵文或巴利文。

樓可廷想到自己就是要前往河西,立即引起他的興趣,他放下手中的杯子問道:「你們安單在河西的哪一個道場?為何會來到陰山北麓的大漠草原呢?」

奈耶回答:「我是奉師父及玄高法師之命,送一部《大泥洹經》到魏朝平城,給陽平王杜王爺。」

樓可廷心中一震,沒想到這麼巧合,這可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他忙著說道:「不瞞你說,我是王爺手下的參軍,這部經應該與曇無懺手中的《大般涅槃經》屬同一部經典吧?是梵文本嗎?」

奈耶搖搖頭說:「這是《大泥洹經》的漢譯本。」

樓可廷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奈耶以為樓可廷懷疑漢譯本的價值,忙著補充說道:「師父智猛法師在北天竺期間,自阿育王舊部大智婆羅門獲得一部《大泥洹經》,去年回到涼國姑臧遇見慧嵩法師,才知道這部梵文經典並不完整,曇無懺禪師曾經回西域,在于闐取得遺漏的中分與後分。」

他喝了一口奶茶後接著說:「我將送給陽平王及魏朝高僧的,是師父自行翻譯的《大泥洹經》初分及曇無懺禪師翻譯的中分。」

樓可廷知道他誤會了,抱拳對奈耶說:「感恩道兄為陽平王帶來如此殊勝的經典,不過我受命前往河西,主要是尋訪《大般涅槃經》後分的梵文本。」當然主要目的是尋找佛身舍利,不過這可是極機密的任務。

  奈耶沉思了一下,對樓可廷說:「我與師父在慧嵩法師的譯經房中見過後分手抄本,是天竺浮陀跋摩法師滕寫的。」

這讓樓可廷又失望了一次,心裡暗嘆,為何不是曇無懺手抄的梵文本,不過奈耶給出的訊息,證明他尋訪的方向是正確的,玄高法師應該與曇無懺禪師熟識,到姑臧見到玄高法師後,應該能知道更多。

族長剛好帶著兩個兒子由帳外進來,打斷了樓可廷的思緒,奈耶起身問道:「都打包就緒了嗎?或許不能等到天亮,因為袁紇陀發覺有異,或許拂曉之前就派人來察了。」

樓可廷也站了起來,望著這群驚魂未定的柔然人,總有幾分不忍,他趨前兩步,握著族長的手說:「不要驚慌,把羊群留下,帶著族人連夜盡速往東走,快的話,明日午時即可進入敕連可汗勢力可及的地域,或許能遇見左賢王步鹿真的部隊,他們會保護你們。」

奈耶擁抱兩個族長的兒子,堅定的說:「我會與你們同行,竭力相助。」

天河在望,由北向南延伸,月已西移,湖邊來了十餘隻灰狼,伴著數十隻禿鷹徘迴在屍體之間,樓可廷站在小山丘上,看著這層生與死相隔的薄膜,在業力牽引之下,刀劍與鮮血只是偶然的註腳。目送這群柔然牧羊人攜家帶眷,沿著祁連山腳的岩壁,趁夜往東而去,他由衷向諸佛菩薩祈禱,期望這群無辜的牧羊人,不再遭遇劫難。

[第四章]   血薩滿

古弼剛從懷朔鎮回到朔方城,一個臉臭到生人迴避,脫下盔甲之後,剛坐下不久,已經摔壞了兩個茶几上的琉璃杯,來自西域的紅酒灑了一地,獨孤北玄看在眼裡,心想平白糟蹋了珍貴的琉璃與好酒,不過說真的,大將軍實在氣得有理,這魏朝最邊陲的地方已是強敵環繞,還要回頭應付朝中的奸臣,天理何在?

古弼官拜侍中,不過是位武將,曾任立節將軍,是魏皇拓拔燾的親信之一,能出入禁宮無需通報,古弼綽號「筆公」,因為頭尖如筆,且即使面對魏朝黃帝,也直言不諱。一般侍中為皇帝近臣,不過像古弼常被外派處理重要軍務的,歷代朝廷實屬少見,主要是拓拔燾不放心交付給其他大臣,如數年前魏軍攻陷大夏安定城之後,拓拔燾就特別派古弼負責押解夏王赫連昌回京。

這次拓拔燾派古弼鎮守朔方城,並督導懷朔城的修建,以防柔然剩餘勢力再啟,伺機過陰山而進犯中原,顯然魏皇對此陰山北麓的防線極為重視,當然對懷朔城的修建進度緩慢,開始起疑。果然,古弼發現包括懷朔城守軍的糧餉與柔然奴工的糧食,都無法如期從關內運補,導致古弼在懷朔城,與負責運補的尚書令劉絜惡言相向,差點沒拔刀相向。  

獨孤北玄一方面招呼副將到內院找古弼的侍妾彭氏出來,一方面叫僕役倒茶,抱拳道:「主公,小人難防呀!是否遣使回京城,送上奏摺參劉絜一本?」

古弼不虧為魏朝老臣,「小人難防」四個字讓他回神了一半,因為從道武帝拓跋圭到現在,被小人陷害已經不只一次。

古弼喝了一口茶,嘆了一口氣道:「劉絜天大的膽子敢盜取軍糧,想必背後有操弄魁儡絲線的主子,這會是誰呢?這奏摺如果無法直接呈給皇上,反而會讓我大禍臨頭。」

一陣腳步聲由側門屏風後傳來,彭氏由兩位女僕陪伴,如彩雲般飄了進來,雪白的短闊袖襦衫,搭上淡青色的圓領無袖外衣,一襲深藍條紋的高腰褶裙更顯飄逸。古弼見到愛妾,呵呵地笑道:「妳沒到大門口相迎,該罰十個大板。」

彭氏白了他一眼道:「早有人給我通報,你一路生悶氣回來,最好生人迴避。」

古弼牽著彭氏帶著翡翠玉環的手,拉她坐在身邊,搖頭苦笑道:「諸事不順!諸事不順啊!這邊疆古城多蠻夷,還是希望趁早回京比較安心。」

彭氏誇張的摀著鼻子嬌聲的說:「難怪一身的蠻夷羊騷味,走吧!讓我服伺你洗個澡。」說著不由分說,拉著古弼的手往內院去,獨孤北玄輕笑一聲說:「總算找對人了,這頭尖筆公的牛脾氣,恐怕只有彭氏能搞定。」

*********

樓可廷經過大興土木的懷朔鎮之後,循著延烏拉山與色爾騰山間的大河北道一路西行,在五原堡短暫停留之後,數日之後終於看到了建構在大河邊的朔方城,離上次到朔方城也有十個寒暑了。

朔方是赫連勃勃發跡的地方,姚秦的國王姚興曾經封赫連勃勃為安北將軍與平原公,派他鎮守朔方郡,事實上現在的朔方城邑,是赫連勃勃以漢朝遺留的城牆與房舍為基礎修建的,雖然大夏國隨後將重心移到沙漠以南的鄂爾多斯草原,以及長安與統萬等都城,赫連勃勃仍極為重視朔方郡,樓可廷曾經隨赫連勃勃巡視朔方城的防務,畢竟北方的柔然仍不時越過大河北河道,入侵南、北河道間的廣大草原,侵擾自漢代即陸續移居此地的漢人、鮮卑人與匈奴人。

與一群西歸的高昌國駱駝商隊進了城,感覺這邊陲之城比十年前繁榮許多,這本就是個農牧雜處的塞外富饒之鄉,又是北方遊牧民族進入中原的第一道門戶,顯然前大夏王赫連勃勃頗有遠見。他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棧落腳,隨後問了一下店家哪裡有好餐館,自覺該好好的吃頓晚餐,心想自白道城與玉芙蓉分手後已近一個月,多數時間過著餐風露宿的生活,還隨時擔心遇到強悍兇殘的鐵勒騎兵。

東街的一家餐館裡,樓可廷兩杯掌廚私釀白酒下肚,感覺這碗燉羊肉格外爽口,他滿足的頭微後仰,雙眼輕閉,把這些天來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漫無目的的感受周遭世界傳來的氣味與聲音,人聲、風聲、咩咩的羊群聲、踢踏的馬蹄聲、啞啞的輪軸聲。

突然!他聽到一陣細微但清脆的金屬敲擊聲,他好奇的睜開眼睛,在剛點亮的門前大燈籠下,走過一位身著陳舊褲褶,肩披羊皮的漢子,一頭深褐色的長髮,以黑色布條整齊的盤在頭上,金屬敲擊聲來自他手上握的木杖,木杖上懸著的一串小金屬片,這身裝束已經讓樓可廷知道,他是個法師級的薩滿。

不過,最引起他注意的,是法師胸前掛的一根九叉鹿角,微醺的他頓時醒了一大半,因為這位法師級的薩滿來自鐵勒族,而且位階不低,他絕對不是一個人來,出現在朔方城內也絕非偶然,無疑這是個警訊。不過這事是否要插手,他還蠻糾結的,他相信城內的魏軍足夠應付任何事變。

眼見這位法師已向左轉入南街,基於多年軍旅的習性,他還是決定跟上這位鐵勒薩滿,他拾起放在身邊的寶刀正欲起身,猛然一隻有力的手搭在他肩上,嚇得他魂掉了一半,此時耳邊傳來一聲:「樓將軍稍安勿躁!」

樓可廷前是餐桌、後退無路、左是矮牆,只有向右急閃一步,回頭一看,是方才坐在柱子旁的男子,此時左手握的短劍並未出鞘,顯然沒有敵意,不過能欺近樓可廷後方,讓他渾然未覺,武功應不在他之下,也可能他太專注於那位鐵勒薩滿。

身著西域商旅服飾的男子抱拳道:「樓將軍,得罪了!我是玉芙蓉的手下的令主穆三黎。」由細眼寬臉高顴骨的長相,略帶藍色的眸子,樓可廷肯定他是典型的鮮卑人,驚嚇之情轉為有些錯愕,握在刀柄上的手也鬆懈下來,不過腦子裡留下一大堆問號。

他警覺的環視了一下餐館,穆三黎淺笑道:「樓將軍放心,掌櫃與掌廚都是我的人。」他伸出右手示意樓可廷回座,他則轉而坐在樓可廷對面。樓可廷並不懷疑玉芙蓉的能耐,這邊陲重鎮有她的偵查網並不奇怪。

樓可廷回座之後問道:「穆令主似乎早在此等我,怎知道我會在這家餐館用餐?還有,你對這位鐵勒薩滿出現在朔方城並不意外,為什麼?」

穆三黎還是那張自信的笑臉說:「巡察史早已用飛鴿傳書知會我,而且懷朔與五原都有我的人。」他自己斟了一小杯酒一飲而盡,又說道:「這家館子有朔方最有名的白酒與燉羊肉。」

樓可廷這時才把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他也喝了一口酒說道:「這趟西行途中,我正好遇見袁紇陀突襲魏軍糧車,這鐵勒薩滿來到朔方城必有所圖。」

穆三黎笑而不答,夾了一塊羊肉細嚼慢嚥起來,兩眼似乎無目的的看著東街盡頭。面對這位態度沉穩,地位僅次於巡察史的內候官,樓可廷可一點辦法都沒有。

酉時已過,餐館前的東街人馬已漸稀少,對門的酒家偶爾傳來男女的笑鬧聲,穆三黎轉首對著樓可廷輕聲地說:「明早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

古弼一大早已經出發巡視大河邊防務,此時是彭氏日常早課時間,她身著素色長衣,闔眼盤腿坐在蒲團上,佛堂正中供奉的是釋迦牟尼佛,由阿難尊者與大迦葉尊者服侍兩旁,左邊是雕工精細的六角窗,左邊牆上掛著一幅畫工上乘的彌勒佛經變。

穆三黎已經近兩個月沒來了,不過彭氏的侍女對他並不陌生,讓他帶著樓可廷由側門來到內院,兩人靜靜的站在佛堂六角窗外,穆三黎看著佛堂內默念佛經的素衣美女,實相中帶有難以琢磨的虛幻。

不過引起樓可廷注意的,是懸掛在對面牆上的那幅畫,這是幅彌勒菩薩說法圖,兜率天宮說法的彌勒菩薩,在晝夜金光、香風吹柱、雨寶瓔珞的翅頭末城中,奏樂與迴旋起舞的女飛天圍繞其間,菩薩與四眾群聚聞法,細看结跏趺坐的彌勒菩薩與雲鬢飛揚的飛天,那種躍然紙上的筆法太熟悉了,心中激起的震撼,直讓他熱淚盈眶。

「你們在外頭站多久了?快進來吧!」一聲輕柔的招呼,頓時讓兩個大男人回神過來,穆三黎急忙回聲:「得罪了!」領頭不入佛堂,樓可廷趕緊以衣袖拭去奪眶欲出的淚,跟著走入青煙繚繞的靈修雅室,彭氏已站在蒲團前迎客。

「這位是陽平王座下的樓參軍,奉命到河西辦事,途經朔方城」穆三黎向彭氏介紹這位來客。彭氏上下看了一下樓可廷,一臉意外的表情說:「可你是匈奴人,怎麼會在鮮卑魏朝為官呢?」

樓可廷笑道:「夫人好眼力,我是匈奴鐵弗部族人,曾經是赫連勃勃麾下的軍將,十年前因大夏朝廷生變而逃離夏國,蒙魏朝陽平王收留,給一口飯吃。」

彭氏向他擺了擺手,無奈地說道:「將軍客氣了,我是盧水胡族的匈奴人,是大涼國的貴族之後,曾經是大涼國前世子沮渠興國的儐妃,今天也是輾轉流離到此邊陲之地,成了鮮卑族老將軍的侍妾。」

她接著笑著說:「其實我跟大夏赫連定還有點仇恨未了,當他們在五年前攻入安南時,把沮渠興國及一干女眷押至上邽城,在那裏被他百般蹂躪,你該不是赫連定的手下武將吧?」

樓可廷有點錯愕的回道:「喔!不是的,我曾經輔佐世子赫連璝留守長安,十二年前赫連璝在世子之爭中兵敗被殺,我就投奔了魏朝。」

穆三黎也忙著說:「事實上古弼將軍攻打平涼時,樓將軍還曾經是他的帳下參謀。」

彭氏俯首賠罪道:「是小妾怪罪將軍了!請海涵。不知兩位來訪有何差遣?」

穆三黎知道是談正事的時候了,他從牆角搬來兩個蒲團,請彭氏與樓可廷與自己就蒲團而坐,輕聲問彭氏道:「這裡能談機密之事嗎?」

彭氏道:「門外是我的親信,她不會容許閒雜人等靠近佛堂。」

穆三黎點了點頭道:「就憑夫人曾經是大涼國允莫統領最器重的女侯官,我相信妳。」樓可廷一臉驚訝,心想彭氏決不是一般官家女眷,或許穆三黎帶他來有其用意。

穆三黎隨著轉頭對樓可廷說:「巡察史玉芙蓉深知彭氏的背景身世,一年前恭請夫人加入我的偵察網,密探這一行而言,想必夫人還是我的前輩。」

彭氏以手勢制止穆三黎再洩漏她的底,對樓可廷說道:「將軍從東方一路循古長城走來,想必是來示警的。」  

樓可廷開始佩服這位柔美中帶有無比自信的美人,正在猶豫時,穆三黎投給他一個仿如「但說無妨」的眼神,樓可廷把還一直握在手上的寶刀放在地上,對彭氏說:「我曾經在懷碩以東與袁紇陀手下的鐵勒武士交過手,他們搶了尚書令劉絜手下押運的糧車。」

彭氏聽完之後,沉思了一下說:「這次運糧的路線與時機,只有司徒長孫翰、尚書令劉絜與古弼知道。」

穆三黎接著說:「藍田公長孫翰戰功彪炳,經我侯官組織多年考察,為官清正且帶兵嚴明,故尚書令劉絜涉有重嫌。」

彭氏點點頭說:「如果屬實,我家這死硬脾氣的古弼老將軍,將成為劉絜與柔然鐵勒勾結牟利的絆腳石。」

穆三黎覺得終於觸及重點了,他看了一眼樓可廷,然後對彭氏說:「昨晚我兩在東街老賀羊肉鋪,見到鐵勒薩滿的身影。」

彭氏並未露出驚訝的表情,好像她早就知道這事一般,她理了理雲鬢說:「他們一夥人藏在哪裡,想必你已經有所掌握吧?」

穆三黎回覆道:「在朔方城中一直都有鐵勒人,不過這次鐵勒族長欽塔斯,把地位崇高的鐵勒九叉鹿角薩滿都請出來了,可見是勢在必得,且這位薩滿不可能一個人來。這也就是我斗膽打擾夫人清修的原因。」

彭氏笑著說:「穆令主太抬舉我了,我已經淡出凡塵,燒香念佛、煮茶談心是我的日常,自認無法為兩位解憂。」

穆三黎一付不以為然的表情說:「夫人過謙了!允莫統領親手培育的女侯官宿衛長,必定也精通薩滿之術,在這邊城之內,有能力對付鐵勒薩滿的人,恐怕只有夫人妳了。」

穆三黎接著嚴肅的說:「而且這位九叉鹿角薩滿,必定是衝著古老將軍而來。」

這句話打動了彭氏的心,大夏皇帝赫連定兵敗後,以沮渠興國為人質,欲北上攻打涼國,途中遇吐谷渾突擊被俘,沮渠興國則受傷而死。上邽軍心浮動,女眷被押入大牢靜候處置,幸虧古弼率兵由安定攻取上邽,彭氏隨後成為古弼的侍妾,也深獲寵愛。

大涼河西王沮渠蒙遜已死,沮渠興國的弟弟沮渠牧犍繼位,且傳言允莫統領也已被暗殺,大涼「侯官」組織近乎瓦解,大涼已無她容身之地,這古弼雖英武不比當年,無疑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忘了一眼彌勒佛經變中手擊腰鼓、隨樂起舞的飛天,嘆了一口氣說:「這讓我別無選擇,只有重拾寶劍,奮力一搏了!」

彭氏正色的對穆三黎說:「找獨孤北玄,清查出入將軍府的出入物品與兵卒雜役身分,千萬不要讓古將軍的衣物配件流失,你則盡力找出鐵勒薩滿的下落,日夜緊盯他們的行動。」

院外傳來車馬聲,彭氏轉向兩人說:「一切秘密進行,難保將軍府內有劉絜的耳目。」

臨走前,樓可廷問彭氏:「敢問這幅彌勒佛經變從何而來?」

彭氏輕笑一聲說:「噢!將軍你好眼力,這是乞伏暮末視為傳家至寶的一幅畫,出自佛像工畫師烏洛之手,連赫連定都捨不得燒掉。」樓可廷早就知道答案,只是為了確定一下。

*********

打開塵封已有十多年的木箱,移開幾件女侯官朝服、短劍與腰帶配件後,她找到多年未動過的祭師彩衣與腰鼓,一張綁著鼓槌大皮鼓,一頂叉著大雁羽毛的神帽被壓得扁平,但整齊的躺在腰鼓旁,彩服上嵌著大小不等的圓鏡,她靜靜的望著著些圓鏡,彷彿在鏡中看到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女,正隨著鼓樂語吟唱起舞,她笑了!含著淚笑了!

這兩天將軍府戒備倍感森嚴,鐵勒薩滿不可能對古弼老將軍近身施法,老將軍的飲食也由她信得過的女僕調煮,九叉鹿角薩滿如果要殺人於無形,能選擇的巫術與幻術已經不多,她有信心一一破解,難的是不知對手何時施法?在哪裡施法?用哪種巫術?

女僕已點上窗邊的彩燈,映出燈紗上引頸遠眺的牧羊女,她輕嘆了一聲,從被允莫統領收養的那一刻起,這一生的劇本彷彿已被寫好,一股無名的感傷湧上心頭,她很羨慕有所期盼的牧羊女,她的未來是喜劇還是悲劇,已經毫不重要。

「是甚麼事讓我的小艾嘆氣呢?」古弼神情愉悅的走入主廂房,彭氏回神過來,迎上帶點酒意的老將軍,帶點撒嬌的語氣回他:「不回來陪我用餐,還怪小妾獨自嘆氣!」說著說著,她挽著古弼做了下來,女僕隨即送上茗茶與方巾,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了一會兒,彭氏知道是談正事的時候了,她突然走到古弼跟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直嚇得古弼一臉錯愕,連手上的茶都濺了出來,忙說:「妳這是演哪齣戲呀?」

彭氏低著頭說:「小妾這些年來,隱瞞了將軍一件事。」

古弼伸手欲扶起盈淚欲滴的愛妾,心疼的說:「是啥大不了的事?起來再說吧!」彭氏還是跪地不起,悠悠的說:「我是匈奴人,真名叫娣門艾。」

古弼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說:「這哪是啥秘密呀!我早知道你是大涼國前世子的侍妾,是匈奴人,至於叫娣門艾還是小艾,也沒啥差別。」

彭氏打斷老將軍的話,一字字清晰的說:「我是允莫統領座下的女侯官宿衛長,到乞伏秦國為沮渠興國的侍妾是有任務的。」

古弼開始對彭氏的自白感興趣了,他睜大了眼睛,用心聽愛妾說下去。彭氏接著說:「不過沮渠興國已死,允莫統領也遇刺身亡,將軍對小妾有救命之恩,侍妾目前只是個魏朝大將軍的侍妾。」

古弼還是忍不住伸手將彭氏伏了起來,牽著她的手,讓她坐下,還帶著淚眼的嬌柔臉蛋,融化了他的心,苛責已經不是他的選項。

彭氏擦乾眼淚,整了整衣衫說:「不過去年應巡察史玉芙蓉的邀約,我加入了朝廷內侯官組織,今日與令主穆三黎密談,才知道目前情勢險惡,恐怕危及將軍的安危。」

古弼的酒完全醒了,沒想到彭氏溫柔可人的外表下,是位身懷重任的女豪傑,彭氏正色地說:「將軍正處在裡外受敵的險境,內有朝廷鬥爭的延伸,外有鐵勒犯境,且鐵勒族的薩滿已滲透到城裡,伺機而動。」

古弼是身經百戰的老將,他立刻聯想到尚書令劉絜丟了糧草,或許與鐵勒族有關,由彭氏這番話,身為內侯官密探的她,知道的可能比他還多。

古弼不禁握著愛妾的手說:「衝鋒陷陣,運籌帷幄難不倒我,不過面對看不見的敵人,我可是一籌莫展呀!」

彭氏以無限愛意的眼神看著古弼說:「這正好是我的專長,而且我熟諳薩滿之術,相信能安然度過此劫。」

二更鼓剛過,她招呼貼身女僕為古弼更衣就寢,待古弼鼾聲大作之後,她換上勁裝,手執短劍,翻牆出了將軍府。

*********

古弼一如日常,出發巡視邊塞防務,不過將軍一向不會透露巡視哪個邊塞。這天他率著親衛隊度過南河道,往河套的方向去,河水已不像早春時節湍急,不過高掛著帥旗的渡船,仍需要十多個槳,在船師的號令之下,才能順利到達北岸,河面還可見數張羊皮筏子載著皮貨,俐落的往下游而去,河面上偶爾可見覓食的雁鳥與飛鷹。

船靠北渡口,一干人魚貫而下,古弼在獨孤北玄的陪伴下,踏上渡口的平台,五匹戰馬也隨著下了船,老將軍由隨扈協助上了坐騎,數十人的隊伍正要整隊出發,一隻原來在河上盤旋的蒼鷹,突然升至高空後俯衝而下,目標似乎是帥旗之後兩匹馬距離的古弼,最先發覺有異的是獨孤北玄,此時已無暇彎弓射箭,情急之下迅速拔出掛在腰側的匕首,大喝一聲擲向疾墜下來的蒼鷹,身經百戰的古弼也驚覺危機,無奈獨孤北玄的匕首只削斷了蒼鷹右翼的數根羽毛,舉頭一望,彎曲銳利的鷹嘴已離頭盔不到一丈,他已來不及防禦,身子忙往左偏,硬已右肩上著鎧甲承受鷹嘴的重擊,為了卸下力道,他順勢從馬鞍上滾落下來,正好重摔在已墜落的灰鷹屍體上,待副將扶他起來時,背上已沾滿了這隻猛禽的血肉與羽毛,獨孤北玄一方面喝令弓箭手戒備,一方面急著趨前檢查老將軍的傷勢,顯然古弼已傷了右腿無力上馬,獨孤北玄急調一輛運糧車,讓古弼躺在車板上,以渡船將老將軍送回南岸,同時以傳令兵快馬通知將軍府。

彭氏接獲訊息,立馬派馬車往渡口接人,口裡喃喃自語:「怎麼來得這麼快?為何說來就來了!」她找來貼身女侍沙柔,只對她們輕聲但清晰的說:「佈陣!」沙柔會意的點了點頭即銜命而去。

不久又折返,在彭氏耳邊說:「穆令主在禪房恭候。」

就在受傷的老將軍回到將軍府時,穆三黎也聞訊趕到,連一向從容自信的他,心中難免一陣慌亂,因為這種突來的襲擊方式,已經超出他能掌握的範圍,見彭氏忙著一方面卸下老將軍的鎧甲,更換掉仍沾滿黃土的衣服,一方面指揮隨軍醫官檢視古弼的傷勢,於是轉到禪房等候。

*********

「能分靈在飛禽走獸的巫術實屬罕見,我低估了這九叉鹿角薩滿。」匆匆趕過來的彭氏一臉無奈的說。

等候在禪房的穆三黎忙站了起來,他昨日剛接到玉芙蓉的密令,要他完全聽彭氏的指揮,穆三黎深知曾經是涼國「候官」女常史的彭氏,在武功及謀略上的修為,恐怕不在巡察史玉芙蓉之下。穆三黎慚愧的說:「九叉鹿角薩滿好像失去了蹤影,不知他施法的祭壇設在哪裡?」

彭氏示意穆令主坐下來,她自己也在對面的藤椅坐了下來,女侍為他們送上茶水後退去,彭氏才理了一下有些紛亂的髮絲,嘆了一口氣說:「如果施法的是十五叉鹿角薩滿,人在數十里外席地而坐就能為之,不留一絲痕跡。」她輕笑了一聲,接著說:「如果是這種祖師級的對手,我大概會力勸老將軍,連夜逃回京城去。」

  從軍糧的被劫,到這次將軍遇襲,他完全失去先機,穆三黎很少感受到一股深沉的沮喪,他面對的是敵手的內應、外合,加上難以捉摸的巫術神通。他心知彭氏接下來說的才是重點,忍不住問道:「夫人言下之意,這九叉鹿角薩滿不是沒有弱點。」

彭氏反倒是喚起沉睡已久的鬥志,心想總算是棋逢對手了!她眼角無意間露出一閃精光,不急不緩的說:「如果是這位九叉鹿角薩滿,施法的祭壇必定在北渡口不遠的山丘上。」

穆三黎楞了一下,心想這下好辦,只要派一隊精兵圍剿祭壇,敵人一個也難逃,彭氏好像深知他的想法,隨即說道:「不過應該已經快速撤走了,因為內應必會傳話出去,將軍並未身亡。且邊防軍中有許多薩滿教徒,敢下手殺死薩滿祭師的恐怕不多。」彭氏手指輕敲茶几數下之後說:「一擊不中之下,下一個目標只有一個,就是將軍府。」

穆三黎眼睛一亮道:「如果九叉鹿角薩滿的祭壇不能離將軍府太遠,最可能的設壇之處應該是鐵勒族聚落。」

彭氏搖了搖頭說:「在鐵勒族聚落裡設壇太過張揚,應該是在聚落附近依方位而設。」

她沉思了一下說:「樓參軍對城內柔然人而言,是個陌生的匈奴商旅,你協助他伺機混入柔然聚落,待接獲信號時,配合穆令主的外援,全力狙殺鐵勒薩滿,不過最好讓九叉鹿角薩滿活著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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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可廷本來已收拾行囊,又換了匹烏蹄駿馬,明日一早繼續他的舍利尋訪之旅,穆三黎連夜找上他,請他暫時留在朔方城。

在穆三黎的指引下,樓可廷隔天順利的在城南找到鐵勒族的聚落,正好有一批羊毛及羊皮從狼山北面的塞外運到朔方城,以一位匈奴旅人的身分,樓可廷很快的找到工作,一直忙到傍晚時分,才收工安頓下來用晚餐,不過一天下來並未看見任何薩滿的影子。

西北風從大河的河面吹過來,刮得帳篷啪啪作響,樓可廷躺在睡得橫七八豎的牧人中間輾轉難眠,他推想薩滿未出現在幾十個帳篷大的鐵勒族聚落,可能已經離去,因為古弼不是他們的目標;另一種可能是隱藏在聚落內或聚落附近。  

突然,他隱約聽到馬鳴聲,隨著幾個雜亂的馬蹄聲,由不遠處傳了過來,他謹慎地爬出帳篷,躲在陰暗處往馬蹄聲的方向望去,見月光下有三匹馬正在族長帳前會合,隨後往西南邊大河的方向去,他忙著飛奔到馬廄,正要縱身上馬時,一聲如風鈴般的叫聲傳到耳邊:「將軍勿追!」

他飛快的拔出藏在袍中的短劍,往聲音的方向刺過去,慕見一位身穿短襖的少女躲在馬廄暗處,因離他數步之遙,少女好像知道短劍傷不了她,只睜著兩顆大眼看著衝過來的樓可廷,樓可廷愣了一下,收住身形後也上下端詳了一下少女。

少女心想:「這樓參軍武功果然不俗,劍法已練到收發自如。」不過她急著說道:「我是彭夫人手下的沙柔。」

樓可廷這下可對彭夫人的辦事效率刮目相看,不過他還是懷疑這三位騎士夜出的目的,是否與薩滿有關,他問沙柔:「聚落中為何沒有薩滿的影子?」

沙柔輕笑一聲道:「這三位傻瓜不就要告訴我們薩滿的行蹤了嗎?」少女拂了一下辮子,接著說:「我今天的任務就是散布謠言,說古弼三天之後將因傷重需要卸下防務,兼程回京療養。」  

樓可廷點了點頭道:「如果九叉鹿角薩滿接到的指令是暗殺古弼,最快明天會有所行動。」

沙柔胸有成竹的說:「我會等到這三個鐵勒騎士回營,監視他們的行蹤,必要時請穆令主的人捉一個回去拷問,將軍還是回你的營帳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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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無事,傍晚收工時分,天有幾分陰沉,從大河方向一陣涼風襲來,樓可廷正欲進帳用晚膳時,被領班叫住,要他隨另外四位羊皮搬運工,往聚落族長的帳篷方向去,一輛馬車已經在帳前等候,馬夫旁坐著一位戴皮帽的漢子,身形與裝束頗像昨晚見到的三個騎士之一。

他們被趕上車之前,兩位女僕提著餐盒走進族長帳篷,樓可廷認出其中一位是沙柔,他真心佩服沙柔的膽識,也很確定這鐵勒聚落中必有穆令主或彭氏的眼線,不知沙柔是否已將訊息傳遞出去?

車上載著幾個大袋子,一隻關在籠子裡的大雁,以及一隻綁在欄柱上的公羊。一陣巔波的急駛,馬車來到大河邊的一遍廣大的胡楊樹林外,領班命令包括樓可廷等五位搬運工將大布袋搬下車來,馬車卻繼續往東邊沙漠的方向急馳而去。他們一人扛一袋,由領班帶路進入已漸陰暗的樹林中,樓可廷故意殿後,暗中由懷中取出一隻綁著白絲帶的飛鏢,射向入林小徑旁的樹幹上。

一行人朝河邊的方向走去,遠遠已可聽到大河湍急的水聲,他們很快的來到一塊已用火把照亮的空地,樓可廷終於再度見到身著五彩神衣的九叉鹿角薩滿,威嚴的站在空地中央,微露精光的雙眼掃過一群人,他左右各站著一位五叉鹿角薩滿。

領班來到九叉薩滿跟前,恭敬的行跪拜禮,九叉薩滿對右方的五叉薩滿低語了幾句,五叉薩滿隨後吩咐領班:「祭壇軸線對準東北方,祭品擺在林邊。」

領班起身帶著搬運工開始忙碌起來,鋪著大紅色毛地毯的祭壇,兩側的五彩幡旗分別掛著象徵日月的懸鏡,祖神偶像懸掛於祭壇東北方的胡楊樹上,五叉薩滿熟練的將割喉放血,將雁血塗抹在祖神偶像上,雁頭朝著東北將大雁放在祭壇前方;另一位五叉薩滿以一把鋒利的大刀砍下羊頭,同時以銅盆收集羊血,將羊血塗抹在祭壇附近的樹幹上,羊頭也朝著東北擺放在大雁左側。

此時九叉薩滿開始在祭壇中央擊鼓起舞,狀似翱翔的蒼鷹,神衣懸掛的鐵腰鈴及銅鏡,規律而清脆的響著,兩位陪祭薩滿手擊腰鼓,與主祭者不急不緩的念起咒語,吟唱一陣之後,九叉薩滿從地上端起銅盆,大口喝下了微溫的羊血,再遞給兩邊的五叉薩滿喝,主祭的九叉薩滿又含了一大口血,噴向展翅趴在祭壇上的大雁及公羊頭,隨後戴上猙獰的惡靈面具,隨著鼓聲飛騰跳躍。眾人隨著神樂搖擺著身子,樓可廷知道召喚祖神與日月眾神靈的儀式只是前奏,而真正令人擔心的主祭典還沒開始。

一輪上弦月已從樹梢露出臉來,河面上吹來的晚風,將火把及幡旗刮得拍拍作響樓可廷與其他搬運工坐在外圍的草地上,柔然的搬運工臉上洋溢著喜悅,一位工人對樓可廷說:「這是我這一輩子頭一次見到九叉鹿角薩滿,感受到如此法力強大的血祭。」樓可廷也首次領受到獸頭血祭的靈幻之氣,

鼓聲漸緩,九叉鹿角薩滿站穩身子,自腰間抽出一根頂有銅人、柄纏蛇皮的神杖,開始施展血靈攝魂大法,他高舉神杖,開始大聲唸著咒語,樓可廷從其中隱約聽到「古弼!古弼!古弼!」心知不妙,正想拔出懷中暗藏的短劍,無奈似乎有一道無形的屏障,阻隔著外界與祭壇,眼前只見血紅的煙霧冉冉升起,使三位祭師的身影,逐漸隱沒在血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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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府午時過後管制人馬出入,四周也佈滿了明哨與暗哨,防止對方翻牆出入。這是獨孤北玄與彭氏商議後的決定,彭氏判斷對手在接獲將離開朔方的訊息,必定會急著發動另一波攻擊,殘酷且勢在必得的攻擊,依照她對薩滿的了解,陰神不能在月圓時施法,而今夜初十正是九叉鹿角薩滿最佳的機會,只不知對手將施以哪一種巫術。

沙柔帶領的密探還沒新的回報,只知道黃昏時載著疑似祭品的馬車,往南離開了鐵勒族聚落,而樓將軍也在車上。獨孤北玄精選的八名高手也已經出發,將在聚落南邊的山丘上待命。

後花園旁的空地已經布置成祭壇,入夜之後,懸在東西南北四方的大燈籠,將中央鋪上大紅地毯的法場照得通明,周邊繪著狼圖騰的幢幡迎風輕搖,燭台上燭光隨風舞動,青銅扁壺盛滿了西域紅酒,一隻已宰殺清理乾淨的羊趴在木架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懸於南方的主神掛圖,一位高舉神鼓的女薩滿騎在神獸背上,神獸是頭昂首揚足的公鹿,栩栩如生的雙眼,彷如凝視著場中身著神衣、如彩雲般起舞的彭氏,化身為女祭師的彭氏,神智逐漸回到年輕時的娣門艾,隨著神鼓鼓聲起舞的娣門艾,時而如輕盈涉水的麋鹿,又似欲落寒潭的雁影。

請神儀式才剛開始,右腿傷勢未癒的古弼,坐在披著獸皮的軟轎上,四周站著四位壯碩的武士,離古弼兩步之遙,則是彭氏另一位貼身女侍月玄,月玄也身著五彩神衣,胸前背著繪有山水神靈的大鼓,她一邊擊著大鼓,一邊隨著吟唱,溶入娣門艾的祈神之舞。

突然,古弼雙眼呈現一遍迷茫,隨後噗一聲滾落軟轎,趴在地上快速爬行了四、五步,開始嚎啕大哭,正進行請神儀式的彭氏感覺身後有異,已經來不急,喃喃自語道:「該來的終於來了!」

古弼眼前一片幻影,感覺正急忙爬向奄奄一息的吐奚氏,青梅竹馬的愛妻,眼看著胸口致命的一刀仍在淌血,他緊抱著逐漸失去生命的軀體,仰天嚎啕大哭,心口一緊,吐出了一大口鮮血,染紅了石板地。

彭氏急速飛身衝向趴在地上的古弼,手中鼓槌急點向後腦的風池穴,古弼手腳一軟,昏了過去,彭氏急喚四位武士,將老將軍抬回軟轎,移到祭壇的紅毯上,同時將神鼓遞給月玄,嬌喝一聲:「結界!」

月玄得令,立即放下神靈大鼓,右手舉起神鼓規律的搖動,左手揮著一根點燃的松枝,延著祭壇周邊舞動起來,隨著神鼓悅耳的銅鈴聲,口中咒語不斷,但見幢幡齊揚,香煙繚繞。

彭氏已經能感應到施法者的方位,剛才已傳訊給獨孤北玄,請他快馬告知沙柔,只希望砂柔能盡快找到九叉鹿角薩滿的祭壇。她拾起擺在祭品旁的神杖,一根繫滿多色羽毛的神杖,開始繞著古弼的軟轎起舞,口中吟唱著咒語,一陣施法之後,她將帶著羽毛的神杖,快速揮向古弼的額頭,大喝一聲:「撐犁孤塗!訶!」

但見古弼緩慢清醒過來,不過還是老淚縱橫,情緒起伏不定,臉上已分不清淚水還是汗水。彭氏心知對手正施展一套稱為(札特海)的暗黑巫術,現在總算暫時讓古弼與札特海巫術隔離,不過對手何時施展下一波的攻擊,任誰也猜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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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霧因河面吹來的晚風而逐漸散去,但見九叉鹿角薩滿身子微抖,驚叫一聲,神杖突然啪一聲斷成兩截,九叉薩滿一臉錯愕,喃喃自語道:「這反彈的力道居然如此強大!沒想到遇上熟諳法數的薩滿,這人是誰?」

他拾起斷成兩截的神杖交給陪祭師,自行拿起薩滿皮鼓,重新跳起請靈之舞。樓可廷只聽到祭壇內一聲驚叫,但是仍看不清發生甚麼事,再聽到皮鼓再度響起,禍福難料,心急如焚,卻一籌莫展。

上弦月已然移近中天,淒冷的月光下,此血祭法場變得格外詭異,樓可廷發現其他搬運工都跑了,只剩下領班一人,這人應該不是羊皮商隊的人,他可能是九叉薩滿的近身護法,為了不引起領班懷疑,他還是以匈奴語跟著陪祭薩滿吟唱。

九叉薩滿的巫術祭稍做停歇後,右手自懷中取出一柄帶著皮鞘的短刀,抽出短刀後居然劃向自身的左手腕,鮮血順著傷口流向刀刃,滴在紅毯上,他隨即高呼:「扎革多勒!」五叉祭師隨即手捧一個紅木盤,盤中端正的放著一個人頭蓋骨製成的三角形法器,他舉起沾著鮮血的短刀,又急促的念起咒語,夾雜著一聲聲的「古弼!古弼!古弼!」隨後將鮮血滴在三角法器朝東北的一角上,並狠狠的刺向扎革多勒法器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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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氏溫柔的清洗古弼的臉,口中仍然輕聲念著咒語,見到古弼前襟濕了一大片,正想吩咐月玄去取一套乾淨的衣服,老將軍突然心頭一陣絞痛,大叫一聲又跌到轎下,彭氏也心頭一緊,急叫道:「月玄!神帽。」同時叫身旁的武士將古弼扶到祭壇中央盤腿坐下,冷汗自額頭如雨滴下,一陣顫抖後又吐出一口血。月玄快速的遞給彭氏神帽,一頂嵌著一對鹿角的彩帽,又重新背起神靈的大鼓,彭氏戴上神帽之後,又回到女薩滿娣門艾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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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叉薩滿嘴角流出一絲鮮血,顯然以血靈啟動札特海暗黑巫術,施法者也免不了受到內傷,也可能是受到女薩滿娣門艾的反制,他頓感一陣暈眩,陪祭的兩位五叉薩滿見狀,忙向前將他扶住,九叉薩滿心知已走上不歸路,如果攻擊的目標未亡,血靈的反噬將會要他的命,九叉薩滿他站定身軀,推開兩位陪祭者的手,舉起神刀法器,又朝扎革多勒法器染有鮮血的一角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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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坐在祭壇中央的古弼,早已意識模糊,突然頭部一陣刺痛,從兩耳及鼻孔流出鮮血,他已不支往後倒在紅毯上,幾位武士情急之下,想衝入祭壇扶持將軍,無奈祭壇四周的結界已設,他們見到的是三頭與人同高的巨狼,守在法場入口。女薩滿娣門艾心知這場生死之鬥,已經到了決戰時刻,她右手斜持神杖往前平伸,左手向後平伸,躍向高掛在南方的薩滿女神,口中融合陣陣腰鈴與大鼓高聲吟唱,女祭師仿如飛奔的五彩花鹿,迎向隱約浮現的女神與麋鹿,女祭師身影頓時停在麋鹿面前,仰身胡跪,高舉神杖大聲疾呼:「沃拉頓休木!沃拉頓休木!」隨即拔下髮髻上著嵌玉金釵,畫破左手掌,沾血的金釵在咒語加持後,朝感應到的施法者方位勁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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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九叉薩滿再度舉起神刀刺向扎革多勒法器時,法器瞬間碎裂開來,眉間同時感覺一陣刺痛,神刀噹一聲掉落在地上。隱約見到一隻碩大的麋鹿出現在他面前,麋鹿上騎著一位右手持劍,左手持神鼓的女神,威嚴銳利的眼神彷彿刺穿他的心,然後他看到許多血,眼前逐漸模糊,雙腳一軟,跪倒在體態高傲的麋鹿蹄下,兩位陪祭的五叉薩滿眼見法器崩裂後,只覺得主祭師神情有異,印堂穴上一道血絲流過雙眼之間,萎靡跪倒地,急忙趨前欲攙扶他,不過九叉薩滿氣息已逐漸微弱,鮮血已逐漸流滿雙頰。

樓可廷感覺來自血靈的壓力大減,機不可失,急忙起身並拔出懷中暗藏的短劍,衝向祭壇上的祭師,不過眼前突然出現一隻高大的紅色幢幡,不偏不倚擋住他的去路,心知薩滿佈下的結界未除。此時驚覺背部傳來示警性的寒意,一把鋒利的馬刀正迎著他砍過來,他不得不轉身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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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柔一方面領著潛伏在鐵勒聚落的密探,追蹤著剛流下的車輪軌跡一路南行,一方面派遣一位腳程快的密探,通知獨孤北玄派來支援的高手。很快的,兩路人馬已經會合,不過愈追愈感覺不對,因為眾人已來到東邊沙漠邊緣,沙柔最先發覺不對勁,忙召集眾人道:「我們被誤導了!祭壇應該在隱密之處,在此開闊的大漠邊緣,祭壇早應該被發現了!」

獨孤北玄座下的近衛長回道:「如果依照沙內侍的判斷,剛才在臨近大河的一大片胡楊樹林最有可能,不過南北延綿少說也有數十里。」

沙柔眼睛一亮道:「樓將軍是沙場老將,帶兵征戰十多年,必定有留下蛛絲馬跡。」

搜索隊在沙柔的帶領下,又循著馬車軌跡往回走,很快的回到胡楊樹林外,此地在火把照射下腳印凌亂,馬車的轉折點清晰可見,沙柔與近衛長循著腳印往樹林接近,最先發現飛鏢暗記的是沙柔,因為這是樓可廷與沙柔約定好的標記,近衛長一個明快的手勢,眾人抽出武器,跟在後面進了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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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可廷手握著劍柄鑲玉的輕薄短劍,往前跨一大步,避開劈空而來的刀鋒,隨即單腳著地以極快的身法轉身,揮出一朵劍花,瞬間已連續重擊在招式已老的馬刀上,使用寶劍使出師傅烏洛的絕學「驟雨落地」,已是數年前的事了,今天為了保命無意間使出,自己也感到意外。

薩滿護法的武功也屬上乘,馬刀順勢以一個致命的弧度反攻,砍向樓可廷的肩頸,而陪祭的五叉薩滿見場外已刀劍交鋒,主祭師一時一刻無法急救,忙時起神杖施咒解除祭壇的結界,分別從行囊旁取出武器,奔向樓可廷與薩滿護法的戰圈,樓可廷以眼角餘光感應到情勢危急,無奈手上只有一柄短劍。

突然一位五叉薩滿哀號一聲,胸口已插入一隻羽尾飛箭,沙柔手持弧背直刃領頭衝出樹林,近衛長手握環首刀緊跟在後,沙柔嬌喝一聲:「救樓將軍!」自己卻先飛躍上祭壇東北方的胡楊樹,一刀砍下懸掛在樹上的祖神偶像,隨後如飛雁般落在已氣息微弱的九叉薩滿身旁,運指疾點了薩滿胸前數個穴道。

在此同時,近衛長已壓制了另一位五叉薩滿的攻勢,後面跟上來的高手毫不留情,從背後一刀砍下兩位五叉薩滿,薩滿護法見狀心頭一震,不進反退,轉身飛躍向樹林,樓可廷那容他逃脫,右腳朝前硬跨一步,短劍脫手擲出,寶劍頓時化做一道幻影,穿透薩滿護法的身軀,「哆」地一聲沒入胡楊樹幹中,只留下鑲玉的劍柄,幾乎在同時,薩滿護法重重的摔在樹下,撞上樹幹的頭已血肉模糊。

沙柔令兩位武士砍斷兩側的五彩幡旗及日月懸鏡,另外幾位自林外牽一匹馬過來,協助將已呈昏迷狀態的九叉鹿角薩滿扶上馬背。樓可廷腳步沉重的走向薩滿護法的屍體,合十輕頌三聲佛號之後,拔出他的隨身短劍,一陣無明的倦意襲來,差一點沒站穩,被沙柔看在眼裡,走到樓可廷身邊說:「很抱歉!我們差一點來晚了。」樓可廷抬起左手制止她說下去,嘆了一口氣說:「希望老將軍能安然度過此劫難!」

沙柔留下近衛長帶領的武士清理現場,自己與樓可廷「押」著已性命垂危的九叉鹿角薩滿回府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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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皇的詔書來到朔方城已是一個多月以後了,拓拔燾終於同意古弼的請奏,讓元氣大傷的老將軍回京調養,啟程之日已定,樓可廷也來向彭氏道別,隔日即繼續他的旅程,尋找失落的舍利。

晚春的斜陽,慵懶的從六角窗照進佛堂,這是樓可廷第二次來到將軍府的佛堂,這一陣子在朔方城唯一的佛寺安單,建造於西晉的法輪寺,還不時可見到西域僧侶,然樓可廷仍打聽不到涅槃經曇無懺譯本的下落。

從走進佛堂的一刻起,他對此菩提靈修小室,就沒有絲毫的陌生感,望著懸掛在牆上的那幅彌勒菩薩說法圖,彷彿回到與師傅烏洛學畫、學武的時光,他不由自主地提起桌案上未沾墨的筆,臨空臨摩著師傅的筆觸。

彭氏靜靜的站在佛堂六角窗外,看著佛堂內畫得入神的樓可廷,筆鋒中帶有難以琢磨的虛幻。想到回京之前,還有數不清的事需要處理,她只有忍痛踏入佛堂,打斷樓可廷的「畫禪」心境。

領著樓可廷禮佛之後,她先開口了:「這一陣子老爺傷勢未癒,多虧樓參軍協助獨孤北玄,在邊塞阻擋了兩次鐵勒族的來犯。」隨後起立向樓可廷行個萬福。

樓可廷也報拳回禮道:「我也是朝廷任命的武將,這是我分內之事,夫人客氣了!」

兩分主客坐下後一時無語,彭氏心中有千言萬語,欲吐為快,無奈兩人在此邊陲之城短暫的交會,只能說個「緣」字,是否該說出來,心中總是糾結。

她還是先起個頭:「將軍本有重任在身,經過這番折騰,恐怕已耽誤了將軍的行程,深感抱歉。」

樓可廷忙搖手說:「能分擔一點古將軍的劫難,這也是佛菩薩的安排。其實夫人在薩滿巫術的深厚修為,才是擊敗敵手的關鍵,夫人的深藏不露,讓對手錯估了我們的實力。」

彭氏倒是沒有一絲喜悅,她皺了一下眉頭說:「這事件並不單純,將軍可否聽過,世上沒有『候官』繡衣使問不出來的事情。」她輕聲對樓可廷說:「被沙柔擄回來的九叉鹿角薩滿已經供出主謀,出主意的是尚書令劉絜的師爺李鋒,他當著鐵勒族單于及統領袁紇陀的面,令九叉鹿角薩滿來朔方城。」

樓可廷會意的說:「顯然欲置古將軍死地的是尚書令劉絜,只是假鐵勒人之手,在此柔然可汗與魏朝忙著辦婚事的同時,欲拔除劉絜的心中之刺。」

彭氏嘆了一口氣說:「宮廷官場的權力鬥爭,向來不是古將軍的強項,回到京城做他的古侍中,陪皇上聊天下棋也好。」

樓可廷咬著牙說:「劉絜也未必得逞,朔方這個自古以來的邊陲重鎮,皇上必定會慎重指派接防的人選。」

兩人又一時無語,遠方傳來一聲悶雷,牆外的榆樹被濺起的風,吹得沙沙作響,門外兩盞燈籠不知何時已經點燃。

還是彭氏先開口:「留下來用晚膳吧!」

樓可廷知道用膳時分已到,他本欲謝絕彭氏的邀請而起身告辭,突然彭氏開口說:「你是烏洛的徒弟,對嗎?」

他一時愣住了,重新又坐了下來,彭氏笑著說:「能完全領悟這幅彌勒菩薩說法圖之工筆神韻,非烏洛的徒弟莫屬。」

樓可廷知道乞伏鮮卑王國已經被大夏所滅,當年追殺他們師徒的人已然身亡,他抬頭望著美人精靈般的雙眼說:「是的,我是烏洛的徒弟,師父就是畫了這幅幅彌勒菩薩說法圖,深得秦王乞伏熾磐賞識,派他為乞伏熾磐已逝的禿髮王后建造一個彌勒菩薩石窟。」往日情境歷歷在目,不過整個石窟的悲劇為何會發生?仍然是個謎。

彭氏站起來,牽著他的雙手說:「你知道薩滿修為達一定層級,能略知未來,將軍的佛緣很深,這次任務想必與此有關,我兩在此相遇不是偶然。」

此時正好沙柔進來請彭氏與樓可廷用晚膳,彭氏望著正反身走出佛堂的沙柔笑著說:「沙柔!妳是否願意陪樓參軍跑一趟大涼?」

沙柔嚇得差點在堂前跌一跤,轉身困惑的望著彭氏,在看了看彷彿被點穴定在原地的樓可廷,突然有點想哭。

彭氏面帶笑意地說:「這趟老將軍回京吉凶難料,如果沒陪著他回去,我無法放心,就由妳代我護送樓參軍吧!」

樓可廷回過神來忙說到:「夫人不必為我掛心,憑我的能力與經驗,應該還能自我照顧。」

彭氏舉手止住他往下說,正視著樓可廷道:「乞伏暮末曾經告訴我,烏洛在建造石窟期間突然失蹤,使彌勒菩薩說法圖成為絕筆之作,乞伏暮末一族已在上邽被赫連定所殺,不過沙柔能帶你去見一個人,可能對這幅彌勒菩薩說法圖的秘辛了解更多。」

[第五章]   飲汗城

樓可廷的烏蹄駿馬與沙柔棕色的白蹄母馬,在大河邊的草地上悠閒的吃草,午時遭遇的賀蘭族商隊已經走遠,兩人坐在賀蘭山西麓的大斜坡下,入夏的艷陽帶著暑氣,從賀蘭山谷口吹來的空氣,微微帶點濕,讓數日沿鄂爾多斯高原荒漠邊南下的兩人,精神為之一爽。遠眺谷口由大河形成的湖邊,似乎有個不小的聚落,應該是游牧人口中的烏海小鎮吧!想必他們在黃昏前能趕到。

提起皮囊喝了口水,沙柔一雙細長的鳳眼望著遠方說:「好久沒回家了!」

樓可廷也茫茫然的望著遠方說:「你是否知道我曾經是赫連勃勃手下的武將?夏王赫連勃勃改建成駐兵、屯糧的重鎮,我曾經在城裡住過一年多。」

沙柔皺了一下眉頭,兩年前在上邽城被赫連定手下姦淫蹂躪的日子,她可是一輩子忘不了。

樓可廷感覺沙柔的身子在微微顫抖,彭氏事先已告知沙柔的遭遇,這是他預料中的反應,樓可廷不急不緩的說:「我不是赫連定的手下,十餘年前,我奉命與赫連璝留守長安,赫連璝兵敗後,我家人在統萬被殺,女兒如果還活著,應該是妳的年紀了!」

沙柔擦了擦眼角的淚,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說:「你不早講!」

兩人又默默地望著大河,沙柔突然紅著眼說:「我約十年前受命去姑臧服侍世子沮渠興國的侍妾娣門艾,再跟著她去秦都枹罕。」

樓可廷轉過頭來望著她說:「我本來就想順道送妳回家與家人相聚,才同意與妳同行的。」

沙柔兩行淚已掉了下來,她哽咽的說:「我母親早逝,父親在大王討伐禿髮傉檀時戰死,三歲就被沙家收留了。」

沙柔不知何時已依靠在他懷中,淚眼低垂,粉頰還溼,他的烏蹄公馬與沙柔的白蹄母馬相處愉快,似乎還不想走,他輕輕地說:「再不走,太陽要下山了!」沙柔搖了搖頭說:「我不想走,我們在這裡紮營。」

她伸了伸懶腰,又重新鑽入樓可廷壯碩的懷中,嘴角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一股打從內心深處升起暖意,讓她無比的珍惜這一刻。

樓可廷低頭望著懷中的女孩,心中滿是疑問,她的武功應該不是娣門艾教的,她奉誰的命去姑臧?依她的武功與機智,絕不是單純服侍世子的妾,她的任務是甚麼?

絢麗的夕陽,如畫般塗抹在騰格里沙漠的西方,一陣大漠來的風,吹得讓大河旁的榆樹林沙沙作響,沙柔打了個哆嗦,樓可廷緊抱了一下沙柔說:「該起身找個避風處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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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漢朝以來,這裡就是農牧兼俱的北典農城,是大河邊最重要的屯兵重鎮,故賀蘭商團的負責人叱盧佑寧擁有如此大的莊園並不奇怪,其內有廣大麥田、穀倉、馬場、馬廄,還有一個以高土牆圍成的農莊,俗稱呂堡。

由於在此討生活、做買賣的人口眾多,呂堡實質上已成為一個繁榮的小鎮,旅店、市集、餐館一應具全,雖然與飲馬城魏朝軍營與屯墾區無隸屬關係,不過叱盧佑寧深知要與駐軍和平相處,軍糧歲貢是少不了的。

呂堡,這幾天特別忙碌,因為賀蘭商團剛回到飲汗城,五十餘車的皮毛與三十多頭嚴選出來的大漠駿馬,讓莊園內人人都動了起來,不過今天呂堡前來了一輛高輪馬車,馬車上沒有任何旗幟或標記,不過四周有八位精壯的帶刀武士護駕。

堡門緩緩開啟,堡主叱盧佑寧帶領著呂堡總管與護衛長親臨接駕,馬車厚實的篷布掀起,隨車武士放下了一張墊腳矮凳,一位年近六旬、身著絲質褲褶、錦帶縛褲的長者緩慢步下馬車,跟隨高平公步下馬車的還有一對男女。

叱盧佑寧立刻趨前拱手問候道:「高平公這一路旅途勞頓,辛苦了!」

高平公李順呵呵笑道:「堡主還跟我客套,差遣陸總管來接我就行了!」

叱盧佑寧早在一個月前即接到來函,當李順一行人到達平涼城時,他在平涼的商號即傳來訊息,一路掌握了他們的行蹤,他笑著回覆道:「爵爺的蒞臨寒舍,對我這邊陲草民而言,可是件大事。」

隨李順來的中年武士抱拳道:「末將中軍府參事尉夢山,向堡主請安!」

叱盧佑寧忙回禮道:「將軍乃宿衛京師的武官,應該是我先行大禮才是。」

李順見身著深藍高腰褲褶的女子已來到身邊,順便介紹:「這位是我的侍妾盧燕。」盧燕忙型個萬福,向堡主請安,叱盧佑寧望著她一對翦水明眸,心頭震了一下,忙回神吩咐總管處理行囊,並引導李順一行人朝堡內走,李順在大門口停了下來,轉身舉目瀏覽了這一片農田與牧場兼具的廣大莊園,一路綿延到遠方的大河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不虧為塞外江南,田陌縱橫,卻又有黑山大水相伴,流沙荒漠之間能有此寶地,真是難得,改天也應該請皇上來此作客數日才是。」

叱盧佑寧被這一誇心頭跳了一下,忙陪笑道:「豈敢!豈敢!」他引著李順進入堡內,邊走邊想,魏皇來此作客還好,如果直接派兵把他多年經營的莊園收歸國有,可就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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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可廷與沙柔一大早即往烏海出發,在烏海稍作停留,即沿著大河穿過賀蘭山,眼前可見一片遼闊的平原,此地對樓可廷而言並不陌生,這裡曾經受大夏管轄超過二十年,赫連勃勃將它稱「麗子園」,用心經營成一個軍事、經濟與通往塞外的交通中心。

來到東谷口前的一片槐樹林,他們繫好馬匹,坐在百年老槐樹下歇腳,一邊嚼著乾糧,看著一大早自烏海啟程的商隊,超前進入廣大的西套平原,樓可廷見四下無人,轉頭問沙柔:「現在妳可要跟我說,妳要帶我去見誰了吧?」

沙柔瞪了他一眼,因為這位一路上扮演她老爹的大伯,口氣很像是怪她賣關子,其實這是從朔方城出發之前,彭氏再三囑咐她,非到最後不能透漏任何訊息,且行蹤務必隱密,連魏朝侯官系統都需要隱瞞,樓可廷在朔方城目標明顯,很可能在飲汗城已有侯官密探「恭候」樓將軍的大駕。

不過樓可廷此時此地問這個問題並不過分,她望著奔流而下的大河說:「咱們順著大河走,應該日落之前就到了。」

光憑這句話,樓可廷就知道她要去的是哪裡,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喃喃自語道:「或許堡主還記得我!」

沙柔又望了他一眼說:「你猜錯了!我們不是去見叱盧佑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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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已過,呂堡內的「出蓮居」仍是燈火通明,這是個具有漢朝古風的大院,主堂的晚宴已經結束,不過內院的會客軒內,一場事關時局的談判正要開始。

日落後的西套平原帶點涼意,如眉的下弦月慵懶的掛在胡楊枝頭,茶正香,杯方盈,盧燕紅唇淺飲,心知堡主叱盧佑寧還痴痴的望著她,身著短闊袖襦衫,配淺黃高腰褶裙的她輕笑一聲道:「人說飲汗城堪稱塞外江南,果然名不虛傳,光會客軒外盛開的牡丹與芍藥,就令人流連忘返。」

叱盧佑寧乾笑一聲說:「夫人過獎了!化外之地,怎能與京城相較呢!」

盧燕嬌聲說:「甚麼夫人呀!我只是爵爺的侍妾而已。」

李順哪忍得住讓兩人打情罵俏下去,笑著對叱盧佑寧說:「這女人你可惹不起,我們還是談正事吧!」盧燕猛轉過頭來,白了她一眼。

參事尉夢山覺得是時候了,既然主子提了個頭,他就直說了:「爵爺此行主要是赴涼國姑臧,與涼王商議兩國聯盟之事,久聞貴商團與塞外各族交往頻繁途中特別至貴堡拜訪,希望能購得大漠良駒數十匹,作為我皇賜給涼王的禮物。」

叱盧佑寧胸有成竹的說:「一個多月前,我在長安的商號即接到來函,將爵爺的指示傳達給我,三十匹嚴選良駒剛於三日前運抵飲汗城,就算是對爵爺蒞臨寒舍的謝禮吧!」他心想這筆購馬的開支,可名正言順的進你李順的口袋了!

李順笑著點點頭說:「真是有勞堡主了!」

尉夢山環視了一下會客軒,對叱盧佑寧說:「有一要事相商,是否能摒除左右…?」叱盧佑寧會意的叫總管陸成龍領一干僕役離開。

盧燕突然說:「陸總管請留步!」

陸成龍嚇了一跳,回頭望著盧燕不知所措。

盧燕輕啟櫻唇道:「冒昧的請教陸總管,你來飲汗城幾年了?」

陸成龍直覺的回答:「應該五年了!」

盧燕笑了笑說:「怪不得口音不像叱盧族人或賀蘭族人,得罪了!」

陸成龍脖子後冷汗直流,叱盧佑寧忙對盧燕說:「我呂堡需要各路能人好漢,陸總管同是我鮮卑人,處事圓融,調理分明,是我的左右手,請夫人勿見怪。」接著對陸成龍說:「你可以去忙了!」

盧燕未再追問下去,看著陸成龍離去,嘴角露出一絲似有若無的淺笑。

尉夢山看了一眼李順與盧燕,兩人無意見之下,他正色的說:「堡主應該是乞伏鮮卑叱盧族人,與高車有很深的淵源,想必與高車鐵勒族單于熟識吧?」

叱盧佑寧心知這才是李順的真正來意,他知道雖然柔然的敕連可汗的妹妹剛抵達平成,將與魏皇舉行婚禮,不過西部的高車鐵勒族還是不時侵犯邊境,李順這次來應該是帶著拓跋燾的密旨而來,不過密旨的內容是甚麼呢?這可要謹慎應對才是。他從容的站了起來,對著尉夢山說:「想必來呂堡之前,將軍已熟悉叱盧一家的來歷,爵爺與將軍有何吩咐,請儘管賜下,草民當盡力而為。」

李順笑著說:「這可要歸功於盧燕了!她還知道些甚麼?就請你自己問她吧!」盧燕這下可是狠狠的瞪了李順一眼,心想你這老狐狸今晚別想進我的房。

李順接著說:「堡主請回座,皇上大可如七年前派數萬大軍,經河套、出朔方,直擊高車諸部,在此與柔然聯姻之際,驟起戰端總是不吉,可他也不希望邊境爭戰不歇,更不希望乞伏鮮卑舊部暗助高車,尤其是強悍的鐵勒族。」

賀蘭商團雖說是商務為主,不過也暗中備有精兵數千,想必這也瞞不過盧燕的密探,這盧燕極可能隸屬於候官系統,可能呂堡之內,早有她的密探。

不過叱盧佑寧知道,李順這次不是來威嚇他的,他直接問道:「我只是個單純的商人,不會涉入兩國的紛爭,請問皇上的口諭是甚麼?」

李順哈哈大笑說:「堡主真是快人快語,皇上希望你為朝廷做兩件事,一是跑一趟高車,了解鐵勒族近日不斷騷擾我邊境的目的為何?請他們稍安勿躁;第二是留意往來涼國與大漠的人與事,皇上不希望涼國與高車有所勾結。」

叱盧佑寧離席右膝著地,對著魏皇密使的高平公李順說:「草民當遵照旨意竭力以赴。」隨後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向已起立的盧燕,盧燕給了他一個勾魂嫵媚的輕笑。

*********

呂堡總管陸成龍不住在出蓮居,而是與其比鄰的宅院,剛回到家的陸成龍一臉倦容,因為迎接高平公高順的籌備工作已忙了好幾天,沐浴更衣之後,本想準備就寢,剛走入寢室前廳,一時愣在那裏,因為前廳除了夫人劉氏之外,多了個一男一女,只覺得劉氏一臉惶恐,不過顯然來者並無敵意,起碼未有刀劍架在劉氏脖子上,且來人臉上帶著笑意,意外的是,先開口的是那位年輕女子:「乞伏成龍呀!才五年就把我忘了?」

他已經五年未聽到有人叫他乞伏成龍了!他定神仔細一看,驚訝的說:「妳不是娣門艾的貼身女侍沙柔嗎?」一句「變得成熟可人」頓時收了回去,因為劉氏已經一臉狐疑。他轉個彎說:「可不能怪我一時沒能認出來,五年前妳還是個清純的少女。」  

沙柔白了他一眼說:「現在的我飽經風霜嗎?」

乞伏成龍笑著說:「這幾年來,妳刁鑽的個性可一絲未改。」他轉向劉氏道:「娣門艾是前大涼國世子沮渠興國的侍妾,沙柔隨娣門艾從大涼國來。」

他嘆了一口氣說:「我與平昌公主逃離上邽時,娣門艾留在上邽城陪世子,我以為妳們已經被赫連定殺害了。」

沙柔望了乞伏成龍一眼,眼中含淚,心想昔日他們逃離時,為何未事先告知?為何沒帶她一起走?她悠悠的說:「當時如果一刀殺了我們,恐怕比活著受凌虐好。」  

劉氏感到氣氛有點僵,忙說道:「大家坐著說吧!我請僕役備個茶水。」

樓可廷忙制止,對著總管夫妻說道:「今日不請自來深感抱歉,主要是有事請教,不宜宣揚。」

眾人入座後,沙柔一臉歉意說:「我忘了介紹隨我來的人,他是陽平王杜超座下的樓參軍。」

乞伏成龍忙陪禮道:「不知將軍蒞臨寒舍,得罪之處請見諒。」

樓可廷呵呵笑道:「說真的,我直到剛才方知要見的是你,也很驚訝會在此見到熾磐大王的後代。」

二更天的鑼鼓聲遠遠傳來,陸成龍心想明天還有繁忙的公務待理,也就直接問道:「不知將軍與沙柔今晚的來意為何?」

沙柔望了樓可廷一眼後,輕聲的對乞伏成龍說:「你對畫師烏洛知道多少?」

乞伏成龍沉思片刻後道:「父王很器重畫師烏洛,故多幅佛堂中與會客廳的畫,都出自烏師傅的手,父王也聘他為業師,教我及王兄作畫。」

樓可廷笑著說:「成龍王子大概不記得我了,我是烏洛的弟子,當時在旁邊幫你們磨墨。」

乞伏成龍拍了一下茶几,興奮的說:「你就是小呼延嗎?」急忙站了起來擁抱樓可廷,眼中激動的含著淚,好像回到幼年時的光景,樓可廷也回他一個擁抱,一陣敘舊之後,樓可廷問乞伏成龍:「你知道我師父為何去石窟畫壁畫嗎?」石窟的那一幕恐怖的畫面歷歷在目,不過他嚥了下去,未再追問。

乞伏成龍想了一下說:「我當時才十歲左右,實在不知道大人的事。不過大我八歲的暮末王兄可能知道,可惜他在上邽被赫連定處死了!」

沙柔望著兩人說:「還有個人可能知道,是暮末大王最疼愛的小妹平昌公主。」

乞伏成龍本來忙了一天,略帶睡意,這下可完全被嚇醒了,轉頭對劉氏說:「小綢!再去四周巡一遍,確定內院無人。」劉氏立即起身已如燕般的身形掠出小廳。乞伏成龍一略為顫抖的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眼前還留著盧燕那欲笑還羞的艷容。

乞伏成龍終於知道盧燕突然問他來飲汗城幾年的原因了!顯然魏朝侯官密探已經開始懷疑他的身分。

他心情沉重的說:「恐怕我的身分將要被揭穿了!不過拓跋燾要的不是我,而是平昌公主乞伏氏,或者應稱她為大涼前世子妃。」

樓可廷也一臉驚訝,二十年餘了,記憶中的平昌公主還是位兩、三歲的女童。沙柔心情沉重,不發一語,乞伏成龍對他們說:「沮渠興國雖死,平昌公主貴為太子妃,加上已五歲大的遺腹子,對沮渠牧犍永遠是心頭之患。」接著說:「魏皇拓跋燾也想找她出來,名正言順的殺入姑臧,廢掉沮渠牧犍,立沮渠興國的遺腹子為王。」

乞伏成龍頓了一下,銳利的眼神望著樓可廷問:「將軍是朝廷派來的嗎?」

沙柔見氣氛有點不對,忙跟乞伏成龍說:「樓參軍此行任務與佛們有關,不涉及朝廷事務,請龍大哥放心。」

劉氏此時步入小廳說:「我打發女侍回房休息了!」

乞伏成龍嘆了一口氣說:「公主行蹤隱密另有隱情,明天你們會知道。」

劉氏說:「明天你還是有許多事務需要處理,我帶他們去吧!也避免堡主與來客疑心。」她轉而對沙柔說:「明日已時在東市集賣瓜果的攤子前會面,務必注意行蹤,因為呂堡不乏朝廷侯官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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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鄰湍急大河的沙家溝原名為烏蘇洞,是鮮卑人的農民聚落,主要以種植小麥維生,沙家何時遷至此西套小村落腳已不可考,不過經過多年的經營,已嚴然是個頗具規模的小鎮。沙家不但在此開鑿渠道,引大河水灌溉廣闊的麥田,且幾乎壟斷了大河由平涼、青銅峽、飲汗城到蹬口的水運。

沙家大院是大河邊少數木造的建築,據說蓋此大院的首席師傅來自長安,所用的木材來自賀蘭山上的千年巨松。正午時分,兩個村婦跟著一位碩壯的僕役進了大院,領頭的劉氏向門房領班出示了一塊暗紅色木牌後,領班帶著他們來到了二進院,交給一位中年女管事後即離去。

女管事笑著說:「王子妃好一陣子沒來了!也很高興看見沙柔回家。」

劉氏也笑著答道:「陸姨還是那麼親切怡人,不虧為恩主的左右手。」

反倒是沙柔有種莫名的孤獨感,因為與她成長的除了師傅們與十來位同齡少女之外,並未與沙家管事者接觸。

陸姨機靈的環視了一下四周,牽著劉氏的手說:「還是到裡頭說話吧!煩請樓將軍在門房會客廳用茶。」

約半個時辰之後,陸姨從內院走出來,恭敬的引導他跨入內院的門。  

走入一片種滿牡丹與芍藥的花園中,來到一位正蹲在花圃間整修枝葉的婦人旁,陸姨恭敬的說:「二娘,客人到了!」

沙二娘沒有抬頭,只是輕聲說道:「我單獨跟樓將軍聊聊。」

待陸姨離開花園後,沙二娘停了一下手上的工作,抬起頭看著樓可廷說:「將軍離開乞伏秦國時才十來歲吧?」

樓可廷一陣驚愕,他完全不知道眼前這個婦人是誰,可是這位「二娘」好像把他完全看透了。

沙二娘好像早就預期他的反應,她嘆了一口氣說:「你師父待你如何?酒醉之後常責罰你嗎?」

樓可廷皺了一下眉頭說:「我師父滴酒不沾。」

沙二娘呵呵一笑,站了起來說:「果然是烏洛的徒弟,且劉氏說成龍王子稱呼你小名叫小呼延,本來接到娣門艾傳來的訊息,我還有點懷疑。」

樓可廷直覺的問道:「您認識我師父?」

沙二娘眼中露出關愛的眼光說:「豈止認識而已,這容後再談,我帶你去見平昌公主。」

樓可廷的腦中充滿了問號,從朔方城的彭氏、沙柔、陸姨到眼前的「二娘」,都讓他感覺高深莫測,不過由簡單的交談中,他判斷二娘應該是師傅的舊識,基於好奇與對師傅的懷念,他跟上了二娘的腳步。

來到花園的假山,二娘帶著他從假山的一個岩洞鑽了進去,洞內立著一個石碑,以行草書寫著「水頭」兩個大字,二娘一掌擊向「水」字,一個洞門瞬間在石碑後打開,二娘毫不猶豫的走入石洞,樓可廷這一陣子見到的奇事太多了,心中已有準備,也跟著二娘進入洞中。

洞門之後是個緩慢向下延伸的石階,隱約聽到潺潺水聲,從石洞深處傳來,他們沿著蜿蜒石階約走百丈之遙,果然見到一條地下河流,小碼頭邊已經停著一艘掛著油燈的舢舨,一位白鬚及胸的船夫已在碼頭上恭迎二娘,二娘點頭回禮後,即招呼樓可廷上了舢舨,經過幾個轉折,天光隱約可見。

舢舨很快的駛出石洞,匯入忙碌的大河河運中,不久即來到河邊一個簡陋的碼頭,同樣的,已經有兩位佩刀的漢子各牽一匹馬,在此恭候兩人的到來,樓可廷對沙家龐大的事業並不陌生,當年與赫連勃勃在飲汗城時,也與沙家有不少交易往來,不過他開始感受到,這位二娘在沙家的地位崇高,此行能親自做引導,必有深意。

來到一個以土牆圍成的莊院,大門上有些斑駁的匾額橫書「水頭莊」,一位書生打扮的五旬老者已經在門口恭迎,兩人下馬後,二娘笑著說:「有勞鄭師爺了」鄭師爺忙拱手回覆:「恩主撥冗蒞臨,老身怠慢了!公主已在茶軒恭候多時。」

樓可廷打從心底佩服沙家的訊息掌握與辦事效率,顯然從昨晚乞伏成龍決定讓沙柔與樓可廷見平昌公主起,訊息已經傳來沙家溝,一路上有條不紊的安排,如果沒有一個嚴密的組織,似乎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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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馬廄不遠的一個外觀簡陋的木屋中,卻有個布置整潔雅致的小室,「外侯官」河西執事盧燕一身村婦打扮坐在窗前的檀香椅上,聽說這檀香木來自遙遠的天竺,傳入犍陀羅後,才由西域以駱駝運來河西。

她近乎溫柔的撫摸著發亮的伏手,久久不發一語,八位外候官密探肅立在她面前,已恭敬的等這位外候官巡查史開口。

終於她抬起頭來問:「呂堡的老掌櫃曲祥招供了嗎?」

為首的外候官回道:「招了!陸總管約五年前來自隴西,不過詳細背景只有堡主叱盧佑寧知道。」

盧燕對此結果有些失望,畢竟外候官無法明目張膽的把堡主抓來拷問,不過她總覺得疏漏了點甚麼,她繼續問:「我給你的第二個問題有答案嗎?」

外候官回道:「呂堡與乞伏秦國關係並不密切。」

盧燕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望著不遠處的大河,右手熟練的開始梳理垂在左胸的秀髮,這是她遭遇難題時的習慣動作,她又喃喃自問:「我疏漏了點甚麼?」

突然,她轉頭對著外候官說:「去問曲祥,陸成龍剛到河西時住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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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著淡雅襦衫褶裙的平昌公主乞伏氏牽著一位年幼男童,在茶軒外恭迎沙二娘,沙二娘忙親切的說:「公主不必多禮,我們軒內說話。」平昌公主年約二十出頭,雖然裝束平凡,然婉麗的氣質中隱含著貴氣,一雙鳳眼盯著樓可廷看,頓時忘了領兩位來客至軒中,她以細到聽不見的聲音說:「敢問這位武士大名?」

沙二娘呵呵笑了兩聲說:「他是魏朝的樓將軍,也曾經在都城枹罕住過一段時間。」樓可廷抱拳問候道:「難得見到熾磐大王的女兒,實在有不可思議的因緣。」他想公主身旁的男童應該就是遺腹子,大涼前世子沮渠興國的血脈。

平昌公主心知失禮了!忙請兩位入軒泡茶,沙二娘請公主屏除侍從,將小兒托乳娘帶走,然後說明來意:「樓將軍想知道他師傅烏洛為何會去石窟畫壁畫。」

平昌公主心想沙二娘親自帶他來,絕不只是問這個二十年前發生的事,她說:「事情發生時,恐怕我才不足兩歲,當然無法知道原因。」她接著較肯定的說:「不過在我嫁給興國世子時,王兄暮末大王曾經送給我一幅經變圖,稱為彌勒菩薩說法圖,他說是經變圖大師烏洛的遺作,也是父王最喜愛的一幅畫,可能父王賞識烏洛師傅的畫工,請他到為太后祈福的石窟中作畫,也未必可知。」  

這時輪到沙二娘有點激動的問:「為何你們師徒在二十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從石窟消失?」她眼中含淚的說:「數月之後我得到消息,他們投靠了大夏的赫連勃勃。」

樓可廷被沙二娘的追問嚇住了!沒想到她會有如此激烈的情緒,看來沙二娘與師傅不是普通的關係,他嘆了一口氣說:「因為同時間在石窟工作的石匠都慘死了!我們也被追殺,被我秦國的士兵追殺。」

這下子輪到沙二娘一陣錯愕,這是隱藏了二十年的秘密,三人頓時無語,未時已過,陽光從偏西的格子窗透了進來,豈能照得到她深埋在內心的情絲,她一時無法理解,乞伏熾磐是為了甚麼原因出此下策,她不禁喃喃的說:「我可已叫你可廷嗎?可廷!你難道不想知道被追殺的原因嗎?」

樓可廷堅定的說:「這也是糾結在我內心二十年的問題,我不知道這是否與彌勒菩薩說法圖有關連,因為師傅在石窟中畫的,正是彌勒菩薩說法圖。」

沙二娘點了點頭說:「這是目前唯一的線索,我會傾全力協助你追下去。」

沙二娘喝了口茶,沉澱了一下情緒說:「這幾天魏朝高平公李順來訪,明著是來買馬送給涼王沮渠牧犍,暗的應該是警告堡主勿暗助高車鐵勒。」沙二娘像慈母一般牽起公主的手說:「重要的是跟著李順來的女侯官盧燕,她可能是為妳而來的。盧燕官拜巡察史,是位不容忽視的勁敵,成龍王子擔心他的身分可能要被揭穿了!如果是如此,她很快的會查到沙家溝,恐怕連我都藏不了妳。」  

本就楚楚可人的公主低下頭來,彷彿又增添一抹憂鬱,沙二娘望著公主含淚的眼說:「妳打點一下行囊,今晚就需要離開,我會妥善安排一切。」    

樓可廷抱拳說:「我有師父白足禪師及陽平王杜超託負的使命在身,必須赴大涼一趟,恐怕無法與公主同行。」

沙二娘想了一下說:「侯官密探專注於平昌公主的事,應該還未打探你的行蹤,我會讓你扮成馬夫,與三十匹大漠良駒到姑臧。」

*********

入夜之後,來自賀蘭山的西風分外強勁,沙家大院只剩幾盞把綁牢的燈籠還亮著,大堂上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盧燕身著黑色勁裝,寶劍斜背,負手而立,大堂上橫書「一葦杭之」的傳家匾額下,沙大娘安穩而立,一對明眸直視著盧燕深不可測的眼神。

盧燕陰沉的聲音雖然不高,然而卻字字分明的漂入沙大娘的耳中:「呂堡的老掌櫃曲祥已招供,陸總管五年前來河西時,最先落腳之處是妳沙家溝。」

沙大娘以不卑不亢的語調回答:「我沙家歷代以河運維生,每天至少有數十艘貨船靠岸,人來人往、上岸出航,貨不能少,人是誰並不重要,陸成龍或陸成虎,不會出現在我沙家商團的帳簿上。」  

盧燕冷哼一聲說:「還推得真乾淨,陸成龍今天已然潛逃,他十之八九是乞伏秦國的後裔乞伏成龍,不過我侯官要的人可說插翅難飛,妳大概有聽說,天下沒有我侯官地牢中問不出的話。」

沙大娘還是面無表情地說:「大河上隨時有上百艘掛我沙家旗幟的貨船,如此龐大的商務與船務纏身,訴我無法關心呂堡發生了甚麼事。」

盧燕嘆了一口氣說:「有人見到陸成龍的妻子劉氏今天進了沙家大院,妳又如何解釋?」  

沙大娘心頭震了一下,暗自佩服侯官組織的迅捷與無孔不入,不過她還是泰然的說:「呂堡與沙家已生意往來數十年,呂堡總管夫人有要事來訪並不足奇。」

一位持刀武士從側門走入大堂,對沙大娘耳語幾句旋即離去,沙大娘舉頭略含怒氣的說:「好一個侯官巡察史,未經我沙家允許,多位『魅影』侯官與密探已在大院中流竄,未免有損妳『魅影』名號吧!」

這下輪到盧燕被震撼到了,『魅影』侯官號稱殺人無影,沒想到沙家大院的防衛外弛內張,嚴密的程度不亞於侯官本營大理院。

她反而笑笑說:「妳沒有窩藏人犯,哪會怕我搜呢?我看妳還是把陸成龍的老婆劉氏乖乖交出來,妳是賴不掉的,這個人已成了重要人質。」

沙大娘暗覺不妙,這乞伏成龍未免太沒江湖經驗,昨晚被盧燕嚇個兩句就沉不住氣,落荒而逃,不過她還是淺笑著說:「巡察史來晚了!碼頭管事下午就回報,陸總管夫人有要務,押了一批貨搭船走了!」

盧燕此時才知道今天佔不到便宜,心中一股怒氣難消,很想下達屠殺令,不過這沙大娘高深莫測,八個外侯官加上自己未必能佔上風。  

她呵呵兩聲對沙大娘抱拳說:「怪我棋差一著,改天再邀請妳來我侯官府泡茶。」轉頭扭腰一個縱躍,兩個起落消失在暗夜的薄霧中。

沙大娘深深吐了一口氣,襦衫的後領已被冷汗滲溼了一大片。

她轉頭問陪在右側的總執事說:「沙二娘那裏還好吧?出發了嗎?」

執事回覆:「船已離岸。」

她點了點頭又問:「乞伏成龍呢?」

執事回覆:「還躲在步六孤酒莊中。」

沉思片刻後,在明暗不定的風燈下,她淡淡的對執事說:「除掉他!」隨即轉頭離開大堂,消失在迴廊幽暗的盡頭。

*********

水頭莊碼頭上已停靠著一艘中型貨船,還是那位白鬚及胸的船夫站在跳板前恭迎平昌公主乞伏氏一行人,白鬚船夫對沙二娘說:「盧燕帶領的外侯官已來到沙家大院,公主宜盡快啟程。」

沙二娘說:「白馬營前必有檢查哨,載他們到李家屯改陸路,我自有安排。」

看著載著平昌公主的船緩緩的離岸,沙二娘與樓可廷騎上備好的馬,順著一條榆樹林旁的小路,往呂堡的方向而去。

沙二娘騎得並不快,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開口了:「我認識你師傅就是在河西,他原名劉洛,母親是鮮卑賀蘭部的貴族賀夫人,劉洛是賀夫人與孤獨部劉非泥之子,魏朝的拓拔圭為了納賀夫人為妻,秘密令人殺了她丈夫劉非泥,劉洛被族人送來沙家溝避難,在沙家成長,接受嚴格的武術訓練,不過他自小就有繪畫的天賦。」

這可是樓可廷頭一次聽到的故事,師傅從而不提自己的身世,難怪師傅不論是劍法或刀法皆屬上乘。

沙二娘接著說:「後來劉洛迷上佛教經變圖,赴當時極護持佛教的乞伏秦國,改名烏洛向西域佛教高僧學藝,皈依天竺僧人浮馱跋陀。由於我與劉洛已論及婚嫁,自主請命赴乞伏秦國與他相聚。」

她又望著樓可廷親切地說:「而且我當然知道,他有個小徒弟叫小呼延。」

樓可廷望了沙二娘仍有幾分風韻的輪廓,想像師傅與沙二娘的深情恩愛,更添幾分對師傅的懷念之情,他對著沙二娘恭敬的說:「既然有此因緣,我應該尊稱二娘一聲師母了!」

沙二娘搖了搖頭說:「我有任務在身,所以與烏洛的夫妻關係一直是個秘密,二十幾年來,這是第一次說出來。」

上弦月下略帶淒冷的夜晚,斑駁的樹影,單調的馬蹄聲,沙二娘兩行熱淚,一聲長嘆,道盡心靈深處的思念與哀愁。

樓可廷輕聲說:「師傅已經於十五年前因病過世,相關人等也已被殺害,要查出二十年前石窟慘案的真相實屬不易。」

沙二娘並未立即回應,眼見呂堡外圍農場已然在望,沙二娘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沙家表面經營大河船運與商務,其實沙家是個勢力遍及河西與隴西的殺手組織,我目前是這個組織的總管,大娘只負責商務與船運。」

樓可廷這可嚇到了,兩眼直望著沙二娘,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不過自從踏入沙家溝後的許多問號,頓時有了答案。

沙二娘勒住馬韁,翻身下馬,樓可廷也跟著下馬,彷如慈母對即將遠行的兒子一般,沙二娘拍了拍樓可廷衣肩上的塵土,依依不捨的說:「佛菩薩會保佑你完成任務,我的組織也會全力做你後盾。」她微帶哽咽的說:「我會在沙家溝等你的捷報,不要像你師傅一樣一去不回。」

樓可廷禁不住把沙二娘抱在懷裡,熱淚盈眶。

[第六章]   短歌行

扮成馬夫的樓可廷與三十匹大漠良駒,到了離姑臧不遠的魏安郡後,就與大涼派來交接的馬隊會合,將馬交給了涼國軍隊,領工資後即被領班遣散了。

往來於金城與姑臧的商旅與軍隊都會途經魏安,故要找到往姑臧的路並不難,他在魏安買了坐騎,補充了用品與糧食,在此小歇數天後,遠遠跟著一小隊回防姑臧的涼軍,在三天之後進了大涼國的都城,不過在城門附近看到一群人被擋在五十丈外,等了一個多時辰,見到一對撐著魏軍大旗的騎兵,護送著一輛插有「李」字旗的大馬車,浩浩蕩蕩的經過眾人面前,開進姑臧南門,站在樓可廷前面的一位商賈搖頭嘆息道:「這李順又來大涼邀功領賞了!」

其實高平公李順一行人這幾天也來到魏安,只比樓可廷晚半天離開。

樓可廷的心情是愉快的,因為穿過高山、越過大漠、渡過大河,歷經刀兵魔法,經過約半年的跋涉,終於來到姑臧城下,希望見到玄高禪師後,即能尋得佛骨舍利,完成白足禪師與陽平王爺所託付的任務,至於大涼與魏朝間的分與合,對他而言是個遙遠的議題。

*********

魏安城不大,只有一家豆腐店,聽說師傅是來自金城本店。店的後頭是老闆與師傅的石造小屋,緊貼小屋則是一棟大倉庫兼製作豆腐的廚房,倉庫南邊堆滿了一袋袋的黃豆,北邊除了製作豆腐的大灶及製作工具之外,是一張足夠坐二十人的長桌。

外候官總管賀希白一身搬運工的打扮,兩眼望著桌上那支青釉瓷杯,已經一刻鐘了,沒人敢吭一聲,坐在右手邊的河西執事盧燕,只顧著低頭玩著繫在腰間的翠玉,在座的還有五位黑衣大漢,以及坐在賀希白左邊的俊秀男子,盧燕知道他是人稱「琰王」的外候官三位令主之一,沒人知道他的本名,也很少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盧燕舉起酒瓶,為總管倒滿酒杯,似水明眸望著賀希白說:「在飲汗城讓平昌公主與前世子跑了,屬下在此負荊請罪,我會盡力將她哥哥乞伏成龍找出來,應該可以供出一點線索。」她知道賀總管不會一刀把她給砍了!

賀希白抬起頭來,面無表情的對她說:「冷家要藏的人,任誰也找不出來。再說這事也可能與冷家無關,冷家是生意人,拿錢辦事,銀貨兩訖。」

賀希白喝了口酒說:「重點是五年前由誰出的錢,讓平昌公主一行人暫住沙家溝,這次又是誰出錢讓冷家協助她逃的。」  

一直沒說話的「琰王」以陰沉的聲音說:「聽說沙家連殺人的生意也做。」

盧燕手上還握著酒壺,差一點沒掉在地上,她竟然還帶手下去沙家大院踢館抄家。

賀希白冷笑一聲說:「大涼的『繡衣使』統領允莫之死,應該是出自沙家之手。」  

盧燕定了一下神說:「應該不允許這種殺手集團在我『侯官』組織下存在才是,否則連我們都可能是下一個目標。」

「琰王」以闇黑的眸子望著盧燕說:「他們藏得很深,可能是販夫走卒,也可能是達官貴婦,試問如何去消滅不存在卻無所不在的敵人呢?」

賀希白喝了一口酒說:「還是那句老話,冷家是生意人,拿錢辦事,不問動機,故不會影響我『侯官』組織的運作,除非你的項上人頭被貼上了標價。」

他緩慢的站了起來,望著另一邊堆滿一袋袋黃豆的倉庫說:「皇上只有一個口諭,在武威公主下嫁到涼國前,剷除一切可能的障礙。」

他環視了這幾個手下,緩慢地說:「允莫手下的『繡衣使』,一個也不能留。」

沉思片刻後說:「武威公主嫁來姑臧之後,李王后勢必要讓出王后大位。」

盧燕很直覺的問道:「那現在的世子沮渠封壇呢?」  

賀希白看了她一眼,心想盧燕居然問這種幼稚的問題,他坐直身子說:「沮渠封壇是李王后親生的兒子,還能留嗎?既然是妳問的,這事就交給妳了!」

賀希白若有所思的坐下來,將青釉瓷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對著「琰王」說:「皇上有新的想法,與其找沮渠興國的兒子回來當世子,不如再把沮渠菩提找回來當世子,直到武威公主生下繼承人為止,這事就由你處理了!」

「琰王」想了一下說:「三年前沮渠牧犍以政治手段廢了沮渠菩提,他應該是流放到酒泉行館,找他回來並不難。」

賀希白搖搖頭說:「雖然三年前我們協助沮渠牧犍剷除大涼『侯官』繡衣使的勢力,架空孟太后,不過沮渠菩提的威脅不在宮內,而是敦煌李家的殘餘勢力。」

「琰王」心想,總管的心思果然細膩,如果盧燕完成任務除掉沮渠封壇,魏皇迫使沮渠牧犍立沮渠菩提為世子,則沮渠菩提可能出不了酒泉,找回來的將是一具沒用的屍體。    

「琰王」眼中精光一閃而逝,冷冷得說:「敦煌李家的實際掌控者,應該是軟禁在姑臧城西竇融臺『尹台寺』的尹太后,我不會讓她有出手的機會。」  

*********

世子沮渠封壇一大早就走進朝陽宮向母后請安,一路上看到內侍及宮女紛外忙碌,顯然明日將有重要的典禮或迎接貴客。途中經過「舞樂亭」,十多位樂工與內侍生已忙得不可開交,樂工皆頭包黑絲布,身著大紅袍及縛褲,紫色為底的錦袖,更添幾分貴氣。顯然今天要為將要舉行的宴會表演,做最後的彩排。

走入寢宮前的會客廳,李后還未進來,不過近侍總管李浩已經坐在左側的檀木椅上,正喝著宮女為他沏好的蔘茶,多年來,他習慣一大早喝杯溫熱的蔘茶,見到世子跨入門檻,雖然他的輩分足夠做世子的爺爺,仍然放下杯子起立恭迎,沮渠封壇也恭敬的回禮。

三年前初入王宮,對封壇而言,彷如小羊誤入幽暗的叢林,除了母后與其貼身侍女帖木侖之外,一個也不認識,新科世子的名號使大臣與內侍對他必恭必敬,然而他感受到的是冷漠與虛偽,心中只有恐慌、焦慮與無助。此時總管李浩開始耐心的教導他、關懷他,封壇一直把他當作是為慈祥的長輩,叫他李爺爺。

「先歇一會兒吧!王后娘娘剛從閑豫寺做早課回來。」李浩親切的招呼他。兩人坐定後,宮女忙為式子擺上幾單的早點。  

李浩邊看著封壇用早點,一邊對他說到:「今天稍晚,魏朝使節高平公應該能到達姑臧,三天後會正式晉見大王,你需要出席這項儀式。」

封壇笑著回答:「景賢相爺已經在昨天提醒我了!」依匈奴族傳統,世子同時被封為大單于,景賢是封壇的單于左輔,他具有一半漢人血統。

不過他又對李爺爺扮了個鬼臉說:「不過我倒是很期待迎賓的宴會,能欣賞到疏勒舞曲《遠服》」。

李浩輕皺了一下眉頭,隨即哈哈笑了出來,附和的說:「我也很想看看,畢竟也有七、八年沒看了!」

「甚麼事讓李公如此高興呀?」李王后身穿淡雅圓領長袍,從寢宮走了出來。

兩人立即站起來恭迎王后,李王后雖然已經三十來歲,仍不失柔美典雅風韻,只是多增添了幾分成熟與內斂。

封壇微笑問安道:「母后安康吉祥!」

李浩笑著回覆道:「歡迎高平公的迎賓宴會中,李妃訓練的舞伎與樂工會演出疏勒舞曲《遠服》,封壇滿心歡喜的期待呢!」

面對這個孩子,多年來總是在疼惜與疏離的矛盾中糾結,雖然在十六年前已入了沮渠牧犍的太子宮,且在太子宮生下封壇,不過只有她心中明白,這是誰的骨肉,因為從酒泉到姑臧的途中,沮渠蒙遜已經數次近似強暴的佔有她,也因為沮渠蒙遜擔心兒子起疑心,他一直把沮渠封壇外放在張掖,不讓他回到京城。三年前沮渠蒙遜病逝,幾位大臣共同上奏,希望立沮渠封壇為世子,這個近乎失落的孩子才得以回到京城,冊封為世子兼大單于。

李后和藹地問封壇:「你拜無魂為師,也學疏勒樂曲嗎?」

封壇搖搖頭說:「吳魂師公從琴瑟教起,已經一年多了,前些時才選了一首古調《苦寒行》讓我練。」

李后點了點頭說道:「今天吳魂師公應該沒空教你吧?你要隨我去譯經坊看看嗎?」

封壇面有難色的說:「恐怕不行,達希慶將軍要帶我去看馬,聽說兩天前來了三十匹大漠名駒,是高平公送給父王的禮物。」

*********

沮渠封壇告退之後,李王后屏除左右,只留下李浩,她嘆了一口氣道:「你想李順這次來的目的是甚麼?還送了三十匹駿馬。」

李浩笑著說:「我猜到妳一大早一定會找我問,我只有不請自來了!」

她一雙明眸望著李浩說:「宮外的是是非非,我已無暇搭理,不過這次可能牽動到宮內來了!」

李浩點頭說:「皇后娘娘猜的不錯,拓跋燾在先王駕崩後,本來想乘機來犯,不過東有燕國馮弘虎視眈眈,北有柔然及高車不時擾境,才暫時作罷,這次拓跋燾會有何陰謀未必可知。」

李后站了起來,走到面對著東宮的雕花隔窗前說:「三年前,沮渠牧犍把妹妹興平公主送給了拓拔燾,這次還有甚麼籌碼呢?」

她緩緩的轉過身來說:「李總管!你知道我擔心甚麼嗎?」窗外穿入的晨光中,她微彎的睫毛下露著淚光。

李浩轉了一下手上的白瓷茶碗,憂心的說:「妳擔心的是世子。」他隱約覺得這位一生尊貴卻坎坷的美女的無助。

李后又坐回中央的皇后的金墊軟椅,喝了口茶問道:「孟太后還在南山般若禪寺嗎?」

李浩知道王后要問甚麼,他毫不猶豫的說:「孟太后已無危脅,自從允莫身亡之後,『候官』繡衣使組織已經瓦解,剩下的十幾個繡衣使已編入殿下的宮廷親衛隊,目前規我管轄。」

遠處「舞樂亭」已傳來斷斷續續的笙竹與琵琶聲,她望了一眼「舞樂亭」的方向說:「李妃心中又有何盤算?封壇已經在她師傅那裡學了超過一年的琴,也不時去她宮中向她請教彈奏技巧,李妃又如何看待世子呢?」

李浩沒有立即回答她,這次換他站了起來,緩步來到石柱旁的一尊雕工精細的母獅旁,他蹲下身子輕柔的摸了一下母獅足下的小獅說:「有個深藏在寡婦李王妃心底的秘密。」  

李后皺了一下眉頭,感覺李浩離題了,不過她還是好奇的等著李浩說下去,李浩站起身子,整理了一下衣襟,望著李后說:「不過李王妃應該也在等李順出甚麼牌。」他頓了一下又說:「其實李王妃是敵是友,吳魂才是關鍵。」

李后感覺被搞糊塗了,他隱約覺得李浩的話有所保留,可是又不知從何問起。

*********

經過一晚的沉睡,西市一大早就人車頻繁,販夫走卒來自四面八方,西門大街上商鋪聚集,此時更是格外忙碌,因為昨天有數個駱駝與驢馬商隊陸續抵達姑臧,其中有十多匹馬正在「胡家老茶鋪」卸貨。「胡家老茶鋪」與大街上的鋪子相較並不算老,頂多開鋪十來年,不過由於貨源多樣,品質也有口碑,生意堪稱姑臧茶行之冠。

已時剛過,店裡來了一位商賈打扮的匈奴人,店裡的管事與伙計不太搭理他,因為能做買賣的匈奴人不多,且這位來客體格壯碩,倒比較像搬運工的領班,樓可廷耐不住性了,自己走到半人高的櫃台,對一位正在秤茶葉的管事說:「請問掌櫃是哪一位?我要買從『茶馬道』來的滇南茶。」

管事頭也不抬的說:「等我忙完再秤給你,掌櫃不管這檔小事。」

樓可廷看著管事又再度說道:「我要的量很大,我要三百七十二斤,還是請掌櫃來吧!」

管事移動秤砣的手突然停了下來,抬起頭兩眼盯著樓可廷問:「哪一種滇南茶?」

樓可廷知道找對門路了!他笑著說:「十八年熟的『銀生步日』。」

管事愣了一下,忙回到:「老闆請您在此候著,我去找宋掌櫃。」於是神色緊張的進了帳房,不久即跟著一位身著絲綢大袍,腰繫藍帶玉珮的中年人出來。

宋掌櫃也不多說,只輕聲問道:「老人家還好吧?」

樓可廷取出一條秀著芙蓉的手巾,差了一下額頭說:「還行,不過二月發作了一次。」宋掌櫃呵呵的笑了兩聲,牽著樓可廷的手往內苑走進去,樓可廷感覺宋掌櫃有意無意的搭在他手腕的神門穴。

走過一個佔地不小的花園,來到一棟木造古樓,他在一間不甚寬敞的會客廳中等了超過一刻鐘,只有見到奉茶的女僕,心中漸起浮躁,忙默念起楞嚴神咒。

突然,他聽到廳外迴廊有動靜,一位柔美可人的女孩,正扶著一位頭髮銀白的老婦人走了進來,他連忙起身恭迎。

少女服侍老婦人坐定後,立於她後方,此時樓可廷才發現,少女的腰際配了一柄鑲玉的小刀。老婦人以柔和的聲音說:「難得居士已有如此境界的修為,敢問師承哪位禪師呢?」

樓可廷心中一愣,沒想到老婦人能對楞嚴神咒心生感應,忙回道:「末學皈依長安的白足禪師,不過禪師近年來應魏皇的邀請,在平城西郊的虎丘寺駐錫。」

老婦人眼露精光,細細的端詳了樓可廷一番,片刻後說:「想必沙二娘已經對你提到我們的組織,我也接獲傳書,知道你的來意。」

由於此次任務在大涼必須保持機密,沙二娘在樓可廷臨行前,給了他必要的密語,要他到達姑臧時與沙家的據點聯絡,安排他與玄高法師會面。

老婦人轉頭對少女說:「沙柔來之前,妳負責當聯絡人。」

樓可廷一臉驚訝地問道:「沙柔也要來姑臧?她來做甚麼?」

少女一臉不悅的說:「銀婆的話只能聽,不准提問!」

老婦人嘆了一口氣說:「希望這是個單純的任務,只涉及佛門聖物,這要你見了玄高才知道。」她頓了一下接著說:「組織只負責帶你去見玄高,不過沙二娘不放心,硬要派沙柔來,這已經違反了組織常規。」

樓可廷皺了一下眉頭,忍不住問道:「姑娘能告訴我怎麼稱呼嗎?總要讓我知道聯絡人是誰吧!」

少女還一臉不悅的說:「我會留訊息給你,你不會再見到我!」

說完後她扶著老婦人站起來,臨走前回頭笑著說:「二娘不說,不過我猜你是烏洛的徒弟小呼延。」

*********

玄高法師從蒲團上站了起來,理了理袈裟,將手上的《悲華經》放回書架上,他今天要去閑豫寺找住持道明法師,討論有關律部經典的彙整與編錄問題。

正要走出小佛堂,迎面走來一位由小沙彌引導的漢子,見到法師立即問訊頂禮,他有點不解,因為王宮西側的「經坊」,不是一般人能出入的地方,尤其是位雜役。不過玄高法師已是得道高僧,他仍然耐心的問道:「檀越請起,不知來訪有何事?」

樓可廷起身後恭敬的回覆:「弟子樓可廷,法號悟元,是長安白足禪師的俗家弟子,特來參見大師。」

玄高法師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忙趨前握著樓可廷的手說:「這是何等殊勝的因緣呀!昨天才與道泰法師談到白足禪師,今天禪師的弟子居然來到我跟前,白足禪師法體健朗吧?」

樓可廷心頭頓感溫暖,那種對玄高法師的神秘與生疏感已不存在,從外貌上看,玄高的年齡恐怕與他相仿,不過已是精通律部與禪學的大師,且曾經是乞伏秦國的國師。

玄高對引導的沙彌說:「智謙你到閑豫寺找住持道明法師,跟他說我今日有客自遠方來訪,不便去參與經論。」

待智謙走遠後,樓可廷對玄高說:「弟子帶來了一封我魏朝陽平王杜超的信,王爺交代需面呈給法師。」

玄高滿臉錯愕,這位極人臣的征南大將軍,為何會請人千里迢迢地送信給他,他忙對樓可廷說:「到我書房說話。」

玄高的書房彷如一間小藏經閣,房內沒有桌椅,木造的地板上有數個蒲團,他與樓可廷面對面坐下後說:「我只聽聞杜王爺非常護持佛門,不知王爺有何令諭?」

樓可廷從懷中取出一個精緻的小錦囊,從中取出一小卷絲帛遞給玄高,玄高藉著由圓窗照入的陽光,細讀了王爺的來信,沉思了片刻說:「恐怕我幫不了你的忙!」

兩人頓時陷入沉默,樓可廷不經意的望著書架,初秋下午的陽光靜靜的穿過朝西半開的圓窗,正照在《佛說灌頂章句拔除過罪生死得度經》的抄本上,還記得白足禪師曾經為他解說東方藥師琉璃光如來的十二上願,令一切眾生所求皆得。這一路走來,塵勞未除,只換來一句「恐怕我幫不了你的忙」,他突然感覺好累,累得想就此躺下,不要再起來。

玄高還是先開口了:「曇無懺禪師圓寂之前,我與禪師經常一起論經解譯,我知道禪師有一本最早由龜茲請回的《大般涅槃經》後分,是禪師的梵文手抄本,不過我確實不知道此經本的去向。」

望著牆上的「阿彌陀經變圖」,他嘆了一口氣說:「王爺還在信函中寫道,不出三年,魏朝將對大涼用兵,如果能盡力協助你達成任務,屆時!王爺會接引我到長安,將我推薦給魏皇。」他接著欲言又止,因為在乞伏秦國的那段時期,已經深受政爭之害,實在不願意涉及朝廷及僧團之事。

不過在五年前,當大夏的赫連韋率兵攻陷南安城時,那種慘絕人寰的景象尤歷歷在目,他在數名武僧的掩護下,趁夜逃離南安城。如果三年後,拓跋燾的大軍真的兵臨城下,他還能幸運地逃離嗎?陽平王貴為國舅,且篤信佛教,能獲得他的協助,實在無拒絕之理。

要協助找出佛身舍利,難免又被捲入政爭之中;不過,協助樓可廷找尋曇無懺梵文手抄本,或許還能幫上忙。    

樓可廷心情經過片刻的沉澱後,皺著眉頭問道:「曇無懺禪師如何會知道佛身舍利的下落?」

玄高想了一下說:「雖然《大般涅槃經》後分對佛陀入無餘涅槃後,佛身舍利的去處有詳載,然而,我與禪師從來未談及佛身舍利是否傳來中土。」

玄高從蒲團站了起來,本來樓可廷以為他要送客了,不過他一面度著方步一面說道:「我在隴西麥積山時,倒是聽我的導師說過。」他接著說:「我導師是來自北天竺的高僧曇無毗,我曾經率數百弟子向他求法,研習禪學。」

玄高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低著頭說:「後曇無毗導師覺得與中土因緣已盡,離開了隴西,返回西域。就在他離開隴西之後,我不久即遭受兩位僧人的誣陷,被放逐到河北的林陽堂山。」

樓可廷其實沒詳細聽曇無毗的去向,以及玄高遭遇的僧團鬥爭,他也從蒲團站了起來問:「曇無毗或許才是佛身舍利的關鍵,請問禪師說了些甚麼?」

玄高抬起頭來,輕聲的對樓可廷說:「他說河南王乞伏熾磐曾經給當時在石羊寺譯經的浮馱跋陀禪師看了一顆佛身舍利,裝在小寶龕中的佛身舍利;更精確地說,應該是『佛骨舍利』。」他接著說:「可能同是來自西域,浮馱跋陀禪師才與曇無毗討論此事。」

這句話重新燃起樓可廷的心靈之火,六個多月的尋覓,今天是最接近「佛骨舍利」的時候,不過玄高接著說:「佛骨舍利由浮馱跋陀鑑定無誤,浮馱跋陀也向河南王闡釋過佛骨舍利的殊勝與無上功德;不過,浮馱跋陀也告訴河南王,千年來為了爭奪舍利,天竺與西域諸國不知掀起了多少次征戰,佛難隨時將至,他勸乞伏熾磐暫時將舍利藏起來。」

樓可廷急切的問道:「浮馱跋陀有對曇無毗說舍利藏在哪裡嗎?」

玄高搖搖頭說:「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因為佛骨舍利對禪修二乗解脫道的僧人而言,只是佛陀的化身。」

樓可廷像個洩了氣的氣球,心情又重新陷入谷底。

玄高輕輕地推開圓牖,鄰近的「難陀禪院」傳來陣陣晚課的誦經聲,玄高知道樓可廷的心情,不過他還是那句話「恐怕我幫不了你的忙!」

倒是玄高想了想說:「記得我初次在姑臧拜見曇無懺禪師時,禪師知道我來自隴西,曾經問我是否認識曇無毗及浮馱跋陀。」

他頓了一下,轉身對玄高說:「走!我們去找一個人。」

*********

樓可廷在閑豫寺的知客堂等了約一刻鐘,玄高禪師才過來引導他進入寺院,經過偏殿的迴廊與古木參天的庭院,他們終於在一間古樸的禪房見到慧嵩法師。

玄高向寺監慧嵩介紹樓可廷道:「樓將軍是魏朝陽平王爺的參軍,也是白足禪師的俗家弟子。」

慧嵩法師白眉下的法眼直視樓可廷,片刻之後說:「檀越遠道而來,貧僧有失遠迎,祈望海諒!」

樓可廷一臉慚愧,自知有失禮節,忙跪地行問訊禮,慧嵩呵呵大笑說:「果然是白足禪師教出來的徒弟,禪定功夫已進二禪,能化解我的咒術。坐!坐!坐著聊。」

玄高也笑著說:「難怪眾人皆知,慧嵩法師深得曇無懺禪師的真傳,且咒術第一。」

三人入座後,慧嵩法師對樓可廷說:「將軍的來意,玄高已經對我說了。約十餘年前,天竺僧人曇無毗返回西域的途中,確實應曇無懺禪師的邀約,在閑豫寺安單約半年時光,大多數時間在譯經坊,與曇無懺禪師談論梵文佛典,兩人是否有談到已傳來中土的佛骨舍利,已無從考證。」

樓可廷會意的說:「從樂觀的角度來推論,曇無毗也可能告訴曇無懺禪師,佛骨舍利被乞伏熾磐藏在哪裡。」

慧嵩法師無奈的搖搖頭說:「也因為如此,才有傳言禪師的《大般涅槃經》後分梵文手抄本,記載著密藏佛骨舍利的地方,引起兩年前的金城佛難。」  

從今天拜見玄高法師開始,樓可廷好像已經習慣於失望,他還抱著一絲希望問道:「那麼!禪師的《大般涅槃經》後分梵文手抄本,確實不在姑臧?」

慧嵩法師輕嘆了一聲道:「三年前孟太后就令『侯官』繡衣使把禪師的禪房翻了不只一次,城外姑臧山腳的普淨寺為曇無懺禪師的靈修禪院,也是無法倖免,這份梵文手抄本確實在禪師生前,被他的弟子帶走了!」

玄高法師也聽出興趣來,他說道:「我也約略聽過金城佛難,想必孟太后搜不到經書之後,令『侯官』統領允莫全力追回來,不過卻鍛羽而歸。」

慧嵩法師以手勢請玄高就此打住,只淡淡地說道:「出家人勿涉入政爭!」

樓可廷是何等人物,立刻察覺這金城佛難的背後,隱藏著複雜的政教糾葛。不過他的任務是找回佛骨舍利,這話題不能就此打住,他急切的問:「如果梵文手抄本還在曇無懺禪師的弟子手裡,還有誰能知道,這些護經的佛弟子目前藏身何處呢?」

慧嵩法師久久低頭不語,心想白足禪師與魏朝陽平王,派一位身具武將的俗家弟子,大老遠來尋佛骨舍利,難保魏朝其他人,甚至拓跋燾本人,對佛骨舍利都有極高的興趣,不過以白足禪師的修持與名望,佛骨舍利交到禪師手裡,應該比落入魏皇與外道術士手裡好。

隨後嘆了一口氣說:「我不知道曇無懺禪師的《大般涅槃經》後分梵文手抄本,是否真的記載著佛骨舍利的安奉之處,不過這至少是個線索。」

他走到書案、點上燭火,在書案上找了一張白紙,以手勢請樓可廷靠過來,然後對著樓可廷說:「在這姑臧城中,可能只有一個人知道,曇無懺禪師的弟子目前隱身何處。」

他提筆沾墨寫了六個字「大涼王后李氏」。

確定讓樓可廷過目後,他立即將紙柬在燭火上點燃,丟入書案邊的水盂中。慧嵩法師說:「她是曇無懺禪師唯一的俗家嫡傳弟子,是否能見到,就看因緣了!」

接著他趨前握著樓可廷的手說:「與樓將軍在此相識,也是一份佛緣,曇無懺禪師已預見佛難將至,為了中土芸芸眾生的慧命,判將軍全力尋得佛骨舍利。」

有了來自玄高、慧嵩兩位法師的協助,樓可廷總算有了可行的方向,不過他拜別兩位高僧之後,感覺不到一絲喜悅,因為這「大涼王后李氏」對他而言,幾乎是雲端上的人物,能見一面都難,更不用說去問一個深藏的機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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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朝使節高平公李順抵達姑臧的隔日,在右丞相宋繇的陪同下,到南山般若禪寺拜見了孟太后,孟太后已被迫退隱,不干涉政務,不過孟太后是李順多年好友,一則探訪敘舊,二則參訪先王沮渠蒙遜所闢建的宏偉石窟。

般若禪寺的偏殿,嚴格的說是一間較寬敞的石窟,此時偏殿只剩下李順、宋繇、尚書令姚艾,以及傳宣大王御令的待詔常侍谷倫索托。其實到般若禪寺拜見孟太后只是藉口,真正的目的是兩國主事大臣的密談。  

宋繇是護送興平公主到北魏嫁給拓拔燾的涼國大臣,故與李順的交情匪淺,他笑著對李順說:「爵爺應該帶著魏皇的諭令來的吧?」

李順也哈哈笑了兩聲說:「沒啥大事,喔!應該說是喜事,皇上要把皇妹武威公主嫁給河西王沮渠牧犍。」

三位涼國大臣皆一臉錯愕,李順似乎早就料到宋繇等人的反應,他又接著說:「河西王的王妹興平公主已經貴為我魏皇的右昭儀,兩國姻親再添一樁,也是很自然的事。」

四人一時無語,偏殿裡氣氛凝重,李順心想,這檔事夠你宋丞相多白幾根頭髮了。

果然宋繇不但高興不起來,反而是一臉愁容,因為這尊貴的武威公主「下嫁」給大王,與三年前興平公主與魏皇的聯姻,意義上大不相同,這拓拔燾倒底心裡在打甚麼主意?對大涼王室與宮廷的衝擊,簡直不敢想像,可是能說「不」嗎?不過李順這次來訪,目的應該是觀察大王的反應與態度,否則不會先要求密談。

谷倫索托比較沒想太多,帶頭打破沉默,對瞇著雙眼笑的李順說:「敝國大王聽聞如此喜訊,必定會欣喜萬分,感恩皇上的恩典。」接著問道:「不知皇上詔書何時會送達?武威公主的鑾轎何時離開京城?」

李順望著谷倫索托數秒鐘,微笑著說:「這幾天將面遞皇上詔書給大王,至於婚期應該在明年開春之後吧!這旅途少說也要兩個月,不過要娶新娘的是你家大王,何時迎娶可要沮渠大王作主了!呵呵!」

尚書令姚艾見李順一路幸災樂禍的笑容,心裡一把火,心想我大涼有先王苦心奠定的數十年根基,今天被當作附庸國戲耍,這武威公主一來,拓跋燾不費一兵一卒已經征服了涼國,他不悅的說:「我大涼早有王后,不知武威公主願意屈居嬪妃或貴人嗎?」

這下子李順的笑容不見了!因為此問題切中核心,其實宋繇早已知道答案,不過還是那句老話,這檔事能說「不」嗎?他緩緩站了起來,整了整衣冠,抱拳對跟著站起來的李順說:「此事容我先告知大王,再向您稟報如何?」

李順也抱拳回道:「理當如此,我會靜待大王的回覆,不過可不能太久,皇上可是極寵愛這個妹妹,他正等著我回訊呢!我這就先回曇月館了。」

三人目送李順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宋繇轉頭對著兩位大臣說:「我擔心的不只是皇后,世子封壇的命運更是堪憂呀!」

尚書令姚艾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的恐懼,他有點顫抖的說:「這恐怕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

曇月館是沮渠蒙遜在位時,特別為重要的外國使節興建的別館,不過位於宮門之外,接近姑臧的西門。沐浴更衣後的高平公李順,在亭臺前飲酒賞月,耳邊彷彿還迴旋著吳魂的長笛聲,一曲「苦寒行」盪出他多年來的愁與怨,他看著自己的熱淚,沉重的滴入暗紅的胡酒裡,卻希望這笛聲永遠不要消失。不過他昨夜就枕時閉上雙眼,腦海裡盡是李妃那撩人心懷的媚眼。

一聲輕咳讓他回神過來,今晚來到他面前的,是由魏安城兼程趕來的「外侯官」河西執事盧燕。

「爵爺累了嗎?我明天再來。」盧燕看李順手持酒杯,望著池水發呆,不禁問後了一聲。

李順盯著這位風塵僕僕的大美人看了一下,笑著說:「累的應該是妳吧!辛苦妳啦!」

盧燕被李順色瞇瞇的老眼一瞄,渾身很不自在,瞪了李順一眼說:「當然想趕緊回房好好地睡一覺,不過想到你明天就要正式覲見沮渠牧犍,宣讀皇上詔書,今晚務必告知賀總管帶來的皇上口諭。」

李順多年來的歷練,馬上嗅到幾分不尋常,立即屛除陪伴的侍女,專注的看著已做在對面的盧燕。

盧燕用手指沾著酒,在玉石面的矮桌上寫了幾個字「剷除一切可能的障礙」。

李順瞇著眼看了這些字,然後抬頭望著盧燕說:「我只負責傳聖旨吧!」

盧燕白了他一眼說:「我天生命苦,壞人都給我做,惡業我來擔,他慌甚麼勁兒呢?」說著自懷中取出一條方巾,很快的將字擦乾淨。

李順嘆了一口氣說:「一番喜事倒成了穿腸毒藥!不過沮渠牧犍身邊不乏能人謀士,恐怕無法在數個月內排除所有的障礙。」

盧燕站了起來,理了理有些散亂的秀髮,望著一臉無奈的李順說:「事有輕重緩急,只有看著辦了!」

*********

李順在辰時晨鐘聲中進了廣化殿,正式覲見了沮渠牧犍,行使節之禮後,河西王沮渠牧犍走下御座,恭敬的面向御台,由魏朝使節高平公李順宣讀皇上詔書,正式封沮渠牧犍為車騎將軍、授河西王璽,並將於魏太延二年,令武威公主下嫁與河西王。

沮渠牧犍以附庸國之禮,謝魏皇之隆恩,不過在沮渠牧犍眼裡,見不到一絲喜悅之情,因為針對這件大事,他已經與右丞相宋繇及尚書令姚艾開過會,在座的還有謀士張湛、宋欽、趙柔與程駿等人,看來與武威公主的婚事已成定局,拓跋燾這一步棋,比十萬大軍兵臨城下更狠。一旦大涼國的王宮,逐漸被武威公主帶來的勢力掌控,恐怕連蓋有河西王璽的諭令,都難出宮門。

兩年前,沮渠牧犍也曾經遣使至南朝宋的京城,宋文帝劉義隆也下了詔書,封沮渠牧犍為征西大將軍與河西王。雖然遠水就不了近火,會中還是決議由官拜侍中的張湛,秘密前往南朝面見宋朝皇帝,告知此政治聯姻的新局勢。

此外,王后李氏及世子沮渠封壇不能廢,武威公主只能封為妃嬪。當然,這項口喻需要由右丞相宋繇轉達,讓高平公李順帶回去,至於回報魏朝的正是國書,就由尚書令姚艾與官拜蘭台置中丞的宋欽處理了。

不過這項聯姻的訊息,已經很快的傳遍整個朝廷與後宮,最先將詳情告知朝陽宮的是近侍總管李浩。

「妳料到了嗎?」李浩見到李后,第一句話就好奇地問。

李后露出一絲緊張得神情,雙手緊握著御座扶手上的金色鳳凰,輕輕搖了搖頭說:「我猜錯了!我本來擔心拓拔燾會要求世子去當人質,沒想到他直接跳過世子,把整個大涼當人質。」

李浩聽了眼神一亮,沒想到李后已對未來的局勢,了解得如此透徹,他瞇著眼說:「王后娘娘一語道破拓拔燾的陰謀,老臣斗膽!我擔心武威公主要搶的不是妃嬪、貴人,她要的是王后寶座。不費一兵一卒,我大涼國將名存實亡。」

李后閉上雙眼,沉思片刻後說:「武威公主未與大王完婚之前,還不至於明著對我下手。不過,恐怕世子的性命會受到威脅。」

李浩揉了揉已開始痠痛的右膝,乾笑了一聲說:「妳判斷得沒錯,如果李后您真的被迫離開王宮,沒理由再讓王后妳的兒子當世子,武威公主要自己親生的兒子當世子,或是找個魁儡當世子。」

李后睜開明眸,悠悠的說:「沮渠牧犍不是沮渠蒙遜,他沒有能力,也沒有心思保護我們母子。」這已經是她多年來的覺悟,只有在一路忠心守護她的李浩面前,才無奈的說了出來。

內苑寺傳來熟悉的暮鼓晚鍾,她深深地吸口氣,望著已花甲之年的老內侍說:「王宮之外,或許還有母親尹太后及李家兄弟們,能代我對抗拓跋燾的明槍暗箭,可是在王宮之內,只有仰仗總管您的協助了!」

李浩吃力的站了起來,恭敬而堅定的說:「值此無常亂世,妳李家母女是我少數欽佩的人,更別說曇無懺禪師生前與我的情誼,妳與世子的安危就是我的安危。」

帖木侖一直候在廳門外,她遞給了李浩一根雕工精緻的桃花木拐杖,李浩呵呵的笑著說:「這可不是我想要的禮物!」

臨走時,他轉頭對李王后說:「『候官』繡衣使還有十幾個在宮廷親衛隊,我會調八位去世子東宮,應該守住『魅影』殺手可能的暗襲。」

*********

城北的湧泉不分日夜,它從來不屬於人類,它屬於天地萬物與生靈,游牧的匈奴人來此之前,湧泉周邊的草原與荒漠,應該屬於狼的領域。

吳魂選擇在湧泉池畔築蘆於居,取名「無餘小築」,想必是懷念年輕時,那段遊蕩於荒草與狼群間的日子。

今夜無餘小築多了一個人,一個一臉憂鬱的美人。

帛琪亞親自為師傅準備了一頓簡單卻爽口的晚餐,收拾好碗盤之後,師徒二人難得以琵琶伴著五弦,奏了一曲「短歌行」。帛琪亞琵琶漸緩,轉成哀怨的「吟嘆」,吳魂五弦似有若無,弦斷音止。

兩人久久不語,望著帛琪亞臉頰上的兩行淚痕,他嘆了一口氣說:「受的苦還不夠嗎?咱們還是回龜茲吧!」

帛琪亞抬起頭來,望著世上唯一的親人,哽咽地說:「走到這裡了,我不甘願放下!」

吳魂放下斷了弦的琴問道:「大王有何打算嗎?」

帛琪亞也放下琵琶,擦了一下臉頰說:「他今晚去了曇月館,見了李順會談些甚麼不得而知。」接著她微帶恨意的說:「當大王與武威公主拜堂之後,他又能為我這寡婦兼情婦的王妃做些甚麼?」

無魂站了起來,信步走出無餘小築,望著飄在水波上的彎月,久久不發一語,一隻野雁突然落在湧泉池上,打亂了一池月影。他徐徐轉身對著跟他出來的李妃說:「大王對沮渠封壇的感情如何?他可是大王唯一的兒子。」

王妃李氏一臉困惑的回覆:「大王很疼這個幾乎是失而復得的兒子。」

無魂點了點頭說:「拓拔燾要利用妹妹掌握大涼,最關鍵是讓拓跋氏的血脈融入王室的法統,為了打亂魏朝的計謀,妳必須結合沮渠氏的宗族,鞏固沮渠封壇的地位。」

王妃李氏心裡還是一團亂。

無魂接著說:「王后大位遲早會落入拓跋氏之手,然李后可以被罷除,世子沮渠封壇必須留下,我們賭的是拓跋氏如果沒生兒子,或者無法生育,這大涼王朝還是沮渠氏的。」

原來還在猶豫是否留在姑臧做王妃,還是回龜茲做帛琪亞,聽完師傅的分析之後,心中又燃起一絲希望,不過她心知肚明,這將是一場生死交關的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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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忘我的快感已漸淡去,她靜靜的看著身旁還抱著她的男人,伸手輕撫著他汗濕的黑髮。男人憐愛地舔著她胸口雙乳間的疤痕,暗紅色的刀疤是初次與他交歡前留下的,當時她告訴自己,要征服男人的心,就要征服一輩子。她是真愛著沮渠牧犍,其他男人高潮過後,即側身呼呼大睡,只有牧犍還如戀曲尾音般纏綿不去。

她細細的對牧犍說:「我們到園子裡走走。」

牧犍抬頭望了她一眼,也不多說,起身披上睡袍,牽著已坐起來的帛琪亞下了御床,帛琪亞隨手拾起一件絲袍穿在身上,牧犍著迷的看著帛琪亞若隱若現的玉軆,年近三十的她,由於長年練舞,仍保持那長腿細腰的風韻。帛琪亞輕笑了一聲,牽著牧犍的手,赤腳走上庭苑的石板道上,一輪新月在星河雲間沉浮,西風已有一絲涼意。

緩步優遊間,帛琪亞低聲吟唱著:

「秋胡納令室,三日宦他鄉;皎皎潔婦姿,泠泠守空房;燕婉不終夕,別如參與商;憂來猶四海,易感難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長;百草揚春華,攘腕采柔桑;素手尋繁枝,落葉不盈筐;羅衣翳玉體,回目流采章;………」帛琪亞歌聲頓止,彷如時空就此凝結。

牧犍轉頭看著月夜下略顯蒼白的李妃,關懷的說:「覺得涼嗎?我們回去吧!」

帛琪亞搖了搖頭說:「你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嗎?她披著最喜歡的一件衣衫,投江自盡。」

牧犍抱著她微微顫抖的身軀說:「秋胡辜負了她嗎?我不是秋胡。」

帛琪亞頭依在牧犍壯碩的胸膛,淡淡地說:「明年那位尊貴的鮮卑女人進宮的一刻,應該是我們緣盡之時吧!」

牧犍慌了!他扶起李妃含淚的臉,堅定地說:「妳多心了!她不是琪亞,她永遠不會取代妳,這只是一樁政治聯姻,對我而言毫無意義。」

帛琪亞直起身子,牽著牧犍的手,踩著沾滿夜露的石板路往回走,她輕聲地說:「好好善待王后吧!她心中的不安不言可喻,保護好世子沮渠封壇,他將要面臨無數的艱難險厄。」

牧犍頓時止步,大眼望著緊握著手的李妃,好像今天才開始認識這個女人,原來她的思維如此細膩,原來她也有成熟堅忍的一面。未來面對魏皇及武威公主帶來的壓力,可能又多了一個得力的助手。

不過王妃李氏為何說沮渠封壇將會面臨無數劫難?她是否知道或聽聞了一些蛛絲馬跡?魏朝在姑臧的潛在勢力是否將會有所行動?本來想向李氏問個清楚,不過兩人已回到寢宮。

[第七章]   封壇劫

樓可廷回到西市大街尾的客棧,已是燈火高掛的時分,進到客房門,他直覺有異,正欲拔刀出鞘,茶几上的風燈啪一聲突然亮了起來,只聽見坐在椅子上的纏髮青衣姑娘笑著說:「樓將軍!把您嚇著了?」

樓可廷搖搖頭,無奈地說:「沙柔!妳還是那麼淘氣。」

沙柔有點驚訝的說:「您見到我好像並不意外?」

樓可廷也不答腔,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嘆了一口氣說:「大姑娘家跑進男人的房子裡,妳還挺自在的。」

沙柔呵呵笑著說:「店家知道我是你家的女人。」

樓可廷好像一下子被嚇醒了,有點緊張的說:「這怎麼成!我女兒如果在世,也大致是妳年紀了!」

沙柔嘟著嘴說:「那我不管!其實沙二娘在離開沙家溝時,已經把我許配給你了!」

樓可廷與她一路從朔方到飲汗城,雖然偽裝為父女,彼此已經培養出犯難與共的感情,至於男女之情,好像還差了那一點。他不願再談這個話題,望著沙柔說:「妳餓了嗎?咱們去西市找點吃的。」

手扒羊肉不是客人自己扒,而是廚子不用刀切,有點霸氣的扒起半熟的羊肉下鍋,這一整盤羊肉香氣誘人,入口鮮嫩,好像一大半被沙柔吃了!樓可廷則喝酒比吃肉多。茶上桌時,人已微醺,沙柔一雙頗有女人味的鳳眼,望著這位今晚將共枕同眠的匈奴武士,輕聲地說:「你今天見到該見的和尚嗎?咱們可不能白來一趟。」

樓可廷曾經是赫連勃勃座下的親衛武士,這半壺多的五穀陳釀,只能算是小酌,沙柔又追問:「你臉上寫著失望,眼神只有茫然!」

樓可廷環視了一下這城牆邊的羊肉店,除了女掌櫃與廚子外,已無客人,他又舉杯一飲而盡,望著沙柔問:「妳對現今大涼國王后李氏了解多少?」

沙柔想了一下說:「知道得不多,先前的主子彭氏來自大涼,她曾經說王后李氏是前敦煌李氏王國的公主,被沮渠蒙遜滅國之後,成為現今河西王的王妃,她篤信佛教。」

樓可廷點點頭說:「王后是曇無懺禪師唯一的俗家嫡傳女弟子。」他接著有點喃喃自語道:「有可能讓我拜見王后李氏嗎?」

沙柔低下頭哀怨地說:「大人不是要我趁夜去打聽吧?」

樓可廷被她逗得笑了起來說:「我可沒那麼狠心讓妳半夜亂跑,難不成給狼吃了,我可無法對沙二娘交代。」

沙柔站了起來,牽著樓可廷的手說:「別擔心了!世間沒有我沙家辦不了的事,咱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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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輸了近兩個月的薪俸,巽五想換個手氣,要東家換一副新牌,新牌上的數目字黑墨猶新。胡記糧行的陸老爺才押了十五兩銀子,他也追加了十五兩,開牌時,他習慣性的以拇指沾口水,口中念念有詞,逐一打開手上的三根細長木牌,心中大喜,大力攤在桌上說:「老子今天摸到七八九天牌,贏定了!」陸老爺笑笑說:「得罪了!我手上是六六六大順,通吃!」

從南門外的賭場出來,巽五一臉沮喪,心想這幾天氣運實在背,先是沒被散騎常侍達將軍選中,到東宮擔任世子護衛,然後今天又在賭場慘賠。突然,他感覺胃有點痛,也不以為意,可是才上了盧家溝拱橋,胃痛逐漸加劇,胸口彷如一把火在燒,他雙腳一軟跪倒在地,橋上行人不多,一位漢子快步靠過來,想要攙扶他,已經來不及了,巽五向橋下吐了一大口血水,倒在弧形的橋面上一陣抽搐,睜著斗大的眼斷了氣。

達將軍與李浩一臉疑惑的站在仵作旁,望著已經逐漸發黑的屍體,不驗屍也知道,這是被人下了毒。事情很快的傳開了!才知道當天晚上牌桌上的東家,也不明不白的死了,是否與那副新牌支有關,可能還需要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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艮二從呼蘭苑出來,領子上還留著一根玉狐棕色帶黃的髮絲,艮二總是笑她,當初來到呼蘭苑時,應該取名金狐惑黃狐。

他感覺微醺的踏上了盧家溝拱橋,迎面來了一位中年婦人,胸口抱著一個包袱,急急忙忙的下橋,冷不防一頭撞在他懷裡,胸部突感一陣刺痛,婦人閃過他之後即快步離開,回頭已不見蹤影,而他的胸口血跡不斷擴大,頭部開始暈眩,雙手攀住橋欄,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瞬間摔入橋下,未跌入水中之前已經斷氣。

達將軍與李浩一臉疑惑的站在仵作旁,望著胸口一大片暗紅色血跡的屍體,不驗屍也知道,這是被人刺中心臟,且是用滲毒的銳器。事情很快的傳開了!才知道當天晚上伺候他的高昌美人玉狐,也不明不白的死了。

掌管宮廷親衛隊多年的達希慶一臉無奈的說:「為何都死在盧家溝拱橋,真是見鬼了!」

李浩望著瞪著大眼的達希慶說:「而且還都是留在宮廷親衛隊的前繡衣使。」

達希慶點點頭說:「剩下的五個前繡衣使,我已經分成兩組,派他們調查這兩起兇案。」

李浩急忙說:「趕快召他們回來,這幾個繡衣使會是下一波的目標。」

達希慶驚訝的問道:「李浩好像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為何那麼武斷?」

李浩一臉歉意的說:「我只是猜測而已,這話實在不該說,不過如果再死一、兩個,事情就更明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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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邊的普淨寺跟往常沒甚麼差別,千年古松在建寺之初,已如老僧般淨淨守著山門,一位身著黑色僧伽黎的中年僧人正專注的掃著落葉與松果,悠閒隨興。今天是有點不同,山門內外多了十來位武士,因為今天是初五,王后李氏從昨天黃昏時,已來到普淨寺,這是她恩師曇無懺的禪修到場,三年前禪師圓寂之後,這裡成為她的靈修禪院,每月的初五、二十,她會來到普淨寺禪修。

辰時剛過,想必早課已畢,該是回去用早齋的時候了,僧人收起掃帚,回到寺內時已聽到遠處打板的聲音,早上送菜的呂嫂與一位年輕的村姑,正推著載滿大小空籮子的兩輪板車,從側們離開寺院。

用完早齋後,他信步穿過彌陀殿右側迴廊,迴廊依山坡而建,因為王后李氏的小禪院地勢比彌陀殿高,他的寮房在小禪院右側,簡單梳洗一下,換件乾淨的僧袍,他依例來到李后的禪室門前,禪室的門是開著的,兩位比丘尼正收拾好早齋餐具,由彩繪著天龍八部的屏風左側出來。

他輕聲地問:「我是智虛,可以進來嗎?」曾經是沮渠蒙遜大都督的苻駿,自金城佛難後回到姑臧,已經皈依慧嵩法師,法號智虛,成為王后李氏的護法。

王后的貼身侍女帖木侖回道:「王后請智虛進來。」

智虛由屏風右側進入禪房,李后身著玄色海青,帖木侖正在幫她梳理一頭烏黑的長髮,髮已上纏,玉簪握在左手,應該快好了,李后以手勢請智虛坐下。

智虛望著雙眼微閉的李后,有點著急的說:「公主不該離開王宮,沮渠牧犍已離京兩個多月,朝廷內可說是暗潮洶湧。」他還是習慣稱李氏為公主,在他心中,她永遠是敦煌李氏涼國的公主。

李后緩慢睜開雙眼,平靜的說:「武威公主到來之前,甚至到武威公主搶得王后鑾座之前,我不會有危險。」

智虛搖搖頭說:「我的密探傳來的消息,自李順離開姑臧這半個多月以來,原先還活著的『候官』繡衣使,已死了兩位。」

李后嘆了口氣說:「沒想到魏朝外侯官的『魅影』出手如此快,顯然要除掉任何對武威公主有威脅的人。」

智虛點頭說:「這次派來的層級很高,勢必讓外侯官系統的密探都活耀起來,難保普淨寺沒有細作。」

帖木侖已梳理好李氏的頭髮,她整理好工具與首飾盒之後,對王后行個萬福說:「我有點事出去一下,稍後再來。」

智虛看著帖木侖離開禪房,李后微笑著說:「不必擔心帖木侖,她從敦煌一路跟了我十多年,不會是密探,不過她曾顯露過一手不俗的武功,不知師從何人?」

李后站了起來,走到觀世音菩薩法像前,恭敬的點了三柱香,三問訊之後,對著跟過來的智虛說:「你覺得世子是否有危險?」  

智虛沉思片刻後說:「按理說,如果武威公主沒生下兒子,世子應該沒危險吧!」

李后回到書案後的檀香椅,智虛也跟著回座,李后若有所思的說:「朝廷接獲的消息,柔然鐵勒族已經侵犯邊境,接替古弼的司徒大將軍長孫翰一路敗退,我大涼河西王已在數天前親率騎兵五千,往朔方郡開拔了。」

智虛曾經官拜大都督,且參與過大小戰役無數,當然知道李后的言外之意,他望著略為沮喪的李氏說:「我知道刀劍無眼,不過大王吉人天相,必定能平安歸來。問題是世子封壇位居大單于,按匈奴歷代遵循的制度,這段期間世子封壇要代理國政。」

李后抬起頭來說:「封壇有數位老臣輔佐,我不擔心他是否能承擔,且大王率兵親征也不是頭一次,我擔心的是魏皇拓跋燾不想讓封壇當王。」

智虛點頭認同說:「世子封壇是王后娘娘您的親生兒子,不論是執政或繼承王位,都非常『名正言順』,封壇在世子之位一天,武威公主即使搶得王后之位,也無法掌握大涼,所以世子會是最大的絆腳石。」

智虛終於知道王后李氏擔憂的是甚麼?可是要如何確保世子封壇不受生命威脅呢?他皺了一下眉頭。

李后似乎知道智虛在想甚麼,其實剛才智虛說的推論,她已經想過許多次了,她潛意識的望了一下觀世音菩薩說到:「李浩已經派了八位前大涼『候官』繡衣使,負責護衛東宮,希望菩薩保佑他平安。」

智虛起身告辭,一方面李后的禪修時辰將至;一方面由於他只誓願全心護衛這位昔日公主的安全,至於東宮的事,就由別人去操心吧!不過他邊走邊想,如果真是外侯官的『魅影』傾巢而出,再加一倍的繡衣使也不夠用,他們需要奧援,而且是強大的奧援。

*********

近午時分,禪房還未開,不過禪修應該以近尾聲。李王后的法號惟如,只有師父曇無懺才知道,她承襲曇無懺修的觀禪十一切處法門,不過有別於曇無懺擅長的觀水禪,李王后在師父的引導下,修的是觀風禪,「風」指的是體內小乾坤的氣,與道家的玄天罡氣頗為相似,不過觀禪以五停心觀為本,觀止、觀空、觀無常,「氣」如天地變化般暢流全身,卻不執著於血脈靈穴,入定時衣衫無風自動。

惟如手結「空樂大手印」,口中讀誦孔雀明王經回向文,圓滿今日的禪修。剛向觀世音菩薩行三問訊禮,即聽見禪房外帖木侖輕扣木門,李后回到書案後的檀香椅說:「進來吧!」

帖木侖推開雕有飛天的木門走進來,身後跟著一位雜役裝束的漢子。原來今日天剛亮,沙柔即扮成村姑模樣,領著樓可廷趁著城門剛開即出了城,到鄰近的農莊找一位菜販子,幫忙推著一車子的青菜往山邊走,來到普淨寺。

來到普淨寺,卸了貨,拿了錢之後,沙柔與菜販子先行離開普淨寺,樓可廷被留下來幫忙整理糧倉。沙柔並未走遠,她隨後與帖木侖在山門外的榆樹林中碰頭,相互交換了訊息之後,於近午時分才由帖木侖至糧倉,將樓可廷帶來禪房。  

李后皺了一下眉頭,因為自從她以普淨寺為禪修道場以來,這還是頭一遭,且帖木侖未經她許可帶人來,也重來未發生過。主子的反應,似乎已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向王后道個歉之後,忙對王后說:「這位是長安白足禪師的俗家弟子樓可廷,奉白足禪師與陽平王爺的密令,特來晉見王后。」樓可廷立即行跪拜禮。

李后曾經聽師父說過白足禪師,是位已證得斯陀含阿羅漢果的高僧,她忙說:「道友不必多禮,請平身。」

李后清澈的明眸直視樓可廷片刻後說:「今日因緣殊勝,難得見到高僧的嫡傳弟子,不過我只掌管後宮,不涉入兩國事務,恐怕檀越您找錯人了!」

樓可廷忙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說:「末學帶有慧嵩法師的手柬,請李后過目。」他從錦囊取出小書柬遞給帖木侖,由帖木侖轉給王后。

閱過書柬之後,李后沉思了一下對帖木侖說:「請智虛來禪房。」

樓可廷一臉質疑,因為這是機密的任務,且他要問的是曇無懺禪師的《大般涅槃經》後分梵文手抄本在哪裡?禪師的弟子躲在哪裡?應該愈少人知道愈好。李后知道他的疑慮,她微笑著對樓可廷說:「智虛是法號,本名苻駿。」

樓可廷驚訝的說:「妳說的是沮渠蒙遜座下的大都督苻駿將軍嗎?」這可奇了!曾經統帥十多萬兵馬的大將軍,現在在此出家當和尚。

李后補充說:「他已皈依慧嵩法師。」  

話剛說完,智虛已經步入禪房,樓可廷起身相迎,智虛眼睛一亮,瞧著樓可廷備感親切,哈哈笑道:「沒想到來了一位匈奴武士,好像在何處曾見過你。」

樓可廷抱拳行禮說道:「久仰大將軍威名,末降樓可廷,曾經是赫連勃勃麾下軍將,後投奔魏朝,目前在陽平王杜超座下任參軍。」

智虛笑著說:「因緣不可思議啊!兩個縱橫沙場的武將,都皈依佛、法、僧三寶了!」

帖木侖打趣的說:「苻將軍,我看你那把屠刀大概生鏽了吧!」

李后打斷他們的寒暄說:「智虛!今天可是有要事相商,我們言歸正傳。」她轉於對帖木侖說:「妳到外頭警戒,十丈之內不得有外人。」  

待帖木侖掩上門之後,李后望著兩位說:「他們在秦州,金城佛難之後,他們南下到秦州。」

樓可廷想了一下說:「妳說是天水郡吧!我少年時期曾經與師傅去過。」他頓了一下說:「事隔兩年還在嗎?可能已經沿渭河進入關中,或順著西漢水入了蜀地。」  

智虛搖搖頭說:「無相禪師認為佛骨舍利應該藏在隴西,故這幾個弟子仍留在天水,至於在哪個寺?連我也不知道。」三人頓時無語。

樓可廷有點失望,不過總是離目標又近了一步,他分別望了李后及智虛一眼說:「從兩位的語氣判斷,你們與禪師的弟子間,應該還是有聯繫。」

智虛點頭說:「大約每半年,弟子智安才會以俗家相回到普淨寺,向我簡報經書及護法僧的情況。」

他嘆了一口氣,對著樓可廷說:「不過他上個月才剛回去,恐怕數個月後才會再來,到時再叫智安陪將軍南下天水吧!」三人又陷入沉默的氛圍中。

午齋時間已過,帖木侖大概把送餐的沙彌擋在門外,李后似乎陷入苦思,她起身走到蓮花圖案的格窗前,望著窗外的滿地松葉許久,然後轉身對樓可廷說:「我要把世子沮渠封壇送走,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樓可廷聽了差點沒從椅子上跌下來,智虛也睜大雙眼,一付不可思議的表情,智虛對這昔日情人的個性比較了解,首先回神過來,他對李后說:「我知道妳的用心,世子留在姑臧確實危險。」

他站起來說:「不過只靠著樓將軍及智安,人手實在不足,數個月後,天水需要更多人上來。」

李后想了片刻後對智虛說:「聽帖木侖說,銀蓮這些日子在母后的尹台寺,你請她兼程趕到天水,告知我的決定,不能等到半年後,請師兄弟們務必在一個月內兼程趕來。」

樓可廷百般無奈與沉重,她對李后說:「我此行的目的與任務是尋找佛骨舍利,實在無需捲入大涼國的政爭,我可以自己去天水郡找他們。」

李后微笑著對樓可廷說:「師兄弟們藏得很好,曾經有魏國一群道士去找過,沒找到他們。」

樓可廷一臉錯愕,喃喃自語道:「沒想到寇謙之與崔浩的動作如此快!」

李后不知他在說甚麼,也沒理他,繼續笑著對他說:「況且我需要你的協助,將軍知道我在普淨寺,能避開衛士與護法來到禪房見我,背後應該也有人助你一臂之力吧?而且天水郡屬魏朝管轄,以將軍在魏軍中的階級,應可助世子逃至漢中或巴蜀。」

樓可廷心中糾結,本來看似單純的任務,為何會變得如此複雜,回城後應該找沙柔商量商量,是否能動用到沙家的勢力。

李后看了一眼智虛,然後對樓可廷笑著說:「這段時間你可來此安單,與智虛參研《大般涅槃經》。」

反倒是智虛好奇的問:「這寇謙之與崔浩是誰?」

樓可廷皺著眉頭說:「他們是道教『天師派』的領導,是魏朝皇帝目前尊崇的教派,他們找尋佛骨舍利的目的與我們相反,他們要摧毀舍利,打壓佛教在中原的命脈。」

*********

巽五被害的賭場東家逃之夭夭,不過對坤四來說,這種案子只是小菜一碟,加上死的是曾經共犯難的隊友,更是毫不鬆懈,坤四帶著另外兩位昔日繡衣使的隊友,在命案五天後即找到賭場東家。在北城外的黑石小鎮,賭場東家雙手齊斷的死在馬廄的水槽邊,臨死前供出命案前一天,他收了一位黑衣蒙面人五十塊大銀,外加一付裝在錦囊中的新牌。

三人心情沉重的往姑臧的路走,座下的馬甩了甩頭,不太情願的爬上城外的小山丘,過了山丘就可見到姑臧城,一彎下弦月慵懶的爬上東邊的山頭,寒意漸濃。

坤四幾乎可確定兩位隊友的死,應該與同一暗殺組織有關。一陣寒風吹來,年資較輕的兌一打了一個噴嚏,突然一隻黑羽飛箭破空而來,坎三反應算快,馬鞭神速的打向飛箭,飛箭略偏,深深的插入座馬的頸部,三人快速的躍下馬,利劍出鞘,訓練有素的自成一三角陣式,此時駿馬才不支倒地,揚起一陣沙塵,塵土剛落地,一盞風燈不知何時已高掛在山丘的枯樹上,風燈上斗大的「魅」字,似乎在迎風舞動,坤四禁不住一陣顫抖,暗叫「吾命休矣!」。

此時一切答案已昭然若揭,兩位隊友死在魏朝外候官密探「魅影」之手,不過自幼嚴酷的訓練,在此時派上用場,他自己先沉靜下來,再以手勢指示隊友應戰策略。

又是黑羽飛箭破空之聲,三人舞起一圈劍網,十來支飛箭陸續被打落,不過敵人來得太快,飛箭剛止,八位黑衣蒙面武士趁亂已來到眼前,先出手的四位武士以西域彎刀直掃坤四等人的下盤,三位繡衣使只得各採守勢。

未出手的一位「魅影」顯然是隊長,他大喝一聲:「退!」四位彎刀武士快速脫離戰圈,此時他又大喝一聲:「二一索命!」聲未落,人已如一道黑影攻向最弱的兌一,身旁的另一位「魅影」尾隨在後,顯然四位彎刀武士只是用來測試三人的功夫深淺。

坤四與坎三正欲支援兌一,剩下兩位未出手的「魅影」已經攻了上來,眼見兌一流暢的抖出一網劍花,不過對方的劍勢來得太快,看似欲刺向丹田,劍尖卻已突破胸前的防線,情急之下,他上半身急往右後方扭轉,讓左手硬挨一劍,不過右手的劍飛快斬向來敵,「魅影」隊長由於欲拔回利劍,露出破綻,瞬間兌一的劍已畫過胸口,逼得他急往後退。

而兌一突感側腰一陣劇痛,一炳短劍已插入他的京門穴,原來尾隨攻來的「魅影」為了救隊長,忙擲出左手握的短劍,雖然慢了半拍,隊長還是受了傷,不過在兌一毫無防備下,這炳短劍仍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突然,一個悅耳的聲音傳到眾人的耳中:「該收場了!」在山丘的枯樹風燈下,不知何時已站著一位長髮蒙面的黑衣人。

四位「魅影」快速的退出站圈,留下兩位背對背站著的繡衣使,坤四的左腳在淌血,坎三的臉頰多了一到血痕。「魅影」中除了隊長傷勢不輕外,兩位與坤四、坎三對戰的也負了傷。

女「魅影」顯然地位較高,她高喊一聲:「荒漠狂沙!」四位彎刀武士從四個方位,急速的攻向坤四與坎三,彎刀沙蛇般翻轉,四人快速換位,生死交關,坤四急喊:「鐵樹銀花!」一股雙人劍陣夾著劍花,散了開來,彎刀一怠,一聲慘叫讓觀戰者硬是退了一步,但見其中一位彎刀武士已跪倒在地,鮮血從腹部不斷的從指尖滲出來。

女「魅影」突然扭腰快速攻向背對背的兩位繡衣使,一條尾端連著利刃的細長金鍊後發先至,急攻坤四眉心,坤四潛意識的扭頭側身,以避過致命一擊,無奈金鍊反而加速勁射,末端的利刃瞬間筆直的插入坎三的後腦。

坤四錯愕之下,女「魅影」在她前方三步之遙站定身軀,雙眼露出笑意,金鍊不知何時已繫回腰間,手上多了一把雙刃短刀,坤四正欲收神振劍搶攻,左腳已逐漸使不上力,他直覺彎刀有毒,可是已無力回天,女「魅影」如暗夜飛蛾般騰空而起,頭下腳上的飛越過對手上空,只見坤四額頭多了一道血痕,傷口逐漸擴大,隨後面部朝下的倒臥在沙塵中。

盧燕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派到我河西執事手下的,怎麼都是些二流腳色?還需要我親自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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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驗屍已經驗到手軟!還是束手無策。」李浩無奈地說。

宮廷親衛隊的議事廳中,李浩邀單于輔相景賢及大司馬達希慶來開會,五位昔日繡衣使相繼被殺害,是否與兩年多前的金成佛難有關?當時殺死包括總管令狐無忍等多位繡衣使的是甚麼組織?確實是魏朝外候官的「魅影」所為嗎?

達希慶玩弄的手指上的翠玉指環,表示他心情陷入極度的煩惱,他以不安的表情說:「在金城的兇手是誰,最清楚的是當時任金城關都督的姚震,不過這次下手的必定是外候官的『魅影』,他們正有計畫的鏟除能對抗魏朝外候官,及將來會威脅到武威公主的勢力。」

單于輔相景賢是直接負責世子封壇安危的人,他嘆氣的搖頭說:「這不太像外候官的風格,他們行事隱密且計畫縝密。」

李浩冷笑一聲說:「他們沒時間了!離武威公主出發的時間,已經不到五個月。」

達希慶難得露出一絲笑意說:「我派了一位有多年有司府經驗的侍郎去現場,他說依照血跡判斷,對方應該也有數人受傷或死亡。」

李浩點點頭說:「這要感激我大涼已故的『候官』統領允莫,訓練出這批頗具實力的密探,不過會讓魏皇拓跋燾更堅信,必須徹底拔除昔日繡衣使的勢力。」

達希慶接著說:「所以還在宮廷親衛隊的兩位繡衣使,最好集中在東宮,由剛任命的繡衣使總管乾二統籌調度。」

他補充說:「允莫訓練的繡衣使以八卦乾、坤、震、巽、坎、离、艮、兌命名,各掛約有五人,乾一就是死在金城的令狐無忍,乾二是目前最資深的繡衣使。」

景賢還是沒把握,他無助的望著李浩說:「十位繡衣使的實力,大概無法讓外候官的『魅影』佔到便宜,不過下一個目標不就是世子嗎?」景賢是文人,負責協助單于台的政務,確實無能對付武力或暗殺的威脅。

達希慶安慰他說:「單于台馬場與尹太后隱居的尹台寺,大概是世子封壇離開姑臧城會去的地方,內圍由乾二帶領的繡衣使負責,第二層防衛是我麾下的宮廷親衛隊,最外圍是明暗佈署的數十位精兵。」

他隨後站起來度著方步說:「且外候官的『魅影』只在夜間行動,直闖東宮的機會不高,因為在戒備森嚴的東宮,很難隱密與快速的殺人。只擔心東宮有暗藏奸細。」

李浩有自信的說:「我在宮廷內已近四十年,任何事瞞不過我,只要世子晚上都待在東宮,相信能安全地度過這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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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天前將下了初雪,清晨從單于台馬場開拔的隊伍,踏著有些泥濘的官道,往南邊姑臧山出發,這已經是今年最後一次狩獵,遠方的祁連山已經白了頭,離山頂不遠的冷杉林也零散的點綴著白雪。

隊伍的總指揮是單于台的右賢王竇傑,竇傑是位武將,一路從幢將、軍將靠戰功升上來,被沮渠蒙遜所賞識,進單于台輔佐世子沮渠牧犍,沮渠牧犍當王之後晉升為右賢王,繼續輔佐世子封壇,故只要世子到馬場及獵場狩獵,他都會緊隨在旁,這一陣子又多了十位武功上乘的昔日繡衣使,他安心了許多。

為了免於驚動獵物,領頭的竇傑、乾二與世子封壇走在前頭,左右為九位繡衣使,尾隨的是宮廷親衛隊,而由御林軍調來的數十位精兵,則留在山下警戒。封壇的騎射功夫已不輸給一般的騎兵,穿梭於冷杉林間駕馭自如,座下的大漠駿馬是一個多月前,由魏朝使節李順自飲汗城帶來的,發亮的棕黑色皮毛,深黃色的馬鬃,昂首闊步之間,更顯得雄壯與高貴,封壇非常喜愛,幾乎每兩、三天,就到城東的單于台馬場看馬、騎馬。

外圍的繡衣使趕跑了幾隻狼,可是午時已過,只獵到數隻野兔,這可不是此行的目的,封壇希望看到麋鹿,甚至能見到傳說中的祁連山白鹿。竇傑下令在此紮營生火用餐。

繡衣使及親衛隊樂得出城走走,期盼世子封壇能常出來狩獵,真正緊張的是竇傑與乾二,不過他們還是相信,外候官的『魅影』只在夜間行動,大白天在狩獵場動手的機率很低。

竇傑見繡衣使各個沉默寡言,只有找親衛隊宿衛長閒聊。乾二則望著山下的姑臧城,想起先王沮渠蒙遜,騎著一批壯碩的黑馬,每當春秋時節,總是帶著心愛的獵鷹來到這個狩獵場,近黃昏時在此山坡小草坪紮營生火,直接將獵物烤熟,先王豪邁的與將領、衛士們把酒暢飲,談笑高歌,不知何時?甚麼原因?當時官拜中常侍的「候官」統領允莫,開始為孟王后效命,最後使大涼的「候官」組織,成了政爭下的犧牲品。

他覺得差不多該走了,本欲進入營帳叫醒在內小歇的世子,竟然發覺他不見了,這可不得了,不過多年的歷練讓他遇事格外冷靜,既然草坪與山坡不見蹤影,應該在冷杉林中。他飛快的衝向冷杉林,有兩位繡衣使發覺總管行動,也跟著衝入森林。

森林並不深,隱約聽見山澗湍急的流水聲,他見到了世子的背影,他意示尾隨而來的兩位手下放慢腳步。山澗旁的大石上,封壇正靜靜的看著對岸一對麋鹿,公鹿仰著優雅挺立的鹿角,享受著秋末和煦的陽光,母鹿低頭暢飲著清澈的溪水,母鹿旁依偎著一隻小鹿,一隻白色的小鹿。封壇察覺到乾二踩著落葉的腳步聲,然而並未回頭,三人只得站在封壇後方,陪著他靜靜的享受這寧靜溫馨的時刻。

片刻之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林間傳來,聽到竇傑帶頭大聲的呼喚:「世子!世子!」首先是公鹿的雙眼轉向封壇,母鹿抬頭望著對岸的森林,很快的公鹿領著母鹿與小白鹿跳上岩壁,消失在山涯上的森林中。

封壇輕嘆了一口氣,轉身對乾二說:「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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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草坪,乾二與竇傑討論之後,覺得世子已無心狩獵,眾人開始拔營,兩人與世子先上了馬,朝樹林邊下山的小路走去。林邊一個參天的冷杉在山風輕搖下,啪啪的撒下一大片殘雪,突然!一支飛箭從一顆樹上勁射出來,緊鄰世子的乾二在大片殘雪灑下時已有警覺,此時飛身撲向世子,兩人滾落馬背,飛箭噗一聲深深的插入馬鞍後面的背脊,駿馬長嘯一聲,不支倒地。

竇傑反應也算快,狼首刀已出鞘,準備策馬衝向樹林,但見一個黑影由枝葉間竄出,躍向鄰近另一顆冷松枝頭,離他最近的坤一正在收營釘,也不多想,一根營釘權當飛鏢,揚手射向黑影,營釘沒打到刺客,不過打斷了樹枝,刺客一個踩空,摔落在地上。  

乾二掙扎的站了起來,見世子封壇左邊太陽穴上方一道傷口在淌血,顯然飛箭擦過耳邊,如果乾二撲過來的速度稍慢一點,中箭的將是封壇的額頭。不過重摔下馬的封壇,右腳已有明顯骨折,無法行動。

竇傑的馬很快的來到摔落在樹下的刺客旁,正欲躍下馬背,摔傷的刺客已塞了一顆黑色藥丸入口,待他走到黑衣蒙面的刺客身旁,暗紅色的血已從嘴角緩慢的流出來,跟上來的繡衣使震五見狀,不禁輕呼一聲:「魅影!」

乾二令繡衣使加強警戒,宿衛長指揮親衛隊就地取材,並割下帳篷的繩索與羊皮,製作簡易的擔架,乾二把竇傑叫到旁邊說:「依照我多年與『魅影』武士交手的經驗,這不是的外候官令主『琰王』的作風,我還是堅信『魅影』彷如狼群,不會單獨活動,且必定是夜間行動。」

竇傑想了一下說:「如果這不符『琰王』的作風,則可能是拖延戰術,目的是讓我們日落前無法回到姑臧城。」

乾二轉頭找到坤一說:「你覺得刺客只有一個嗎?」

坤一說:「我好像見到另一個身影從森林較深處晃過,但不敢確定。」

乾二令坤一帶繡衣使詳細搜索森林,且擴大警戒範圍;一方面請竇傑加速準備下山及製作擔架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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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已過,日已偏西,秋末的白日已沒有夏季長,擔架由四位親衛隊扛著,一行人沿著獵人步道蜿蜒往山下走,竇傑很擔心日落之前,恐怕無法到達姑臧。夕陽逐漸隱沒在西方山頭時,一股薄薄的沙塵,讓遠處的姑臧城彷如海市塵樓,竇傑心想或許多慮了!再翻過一個山丘,過了黃楊道,即是城外的阡陌田野,應該能解除被突襲的危機。

黃楊道其實是個寬闊的山谷,一個佈滿了黃楊木的谷地,再過幾天就滿月了吧?竇傑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愁悵,大涼國還能撐到何時?任誰都沒有把握,武威公主下嫁大涼之日,或許是個極為關鍵的轉捩點,他心想:「管他的!累了一天,回家好好睡一覺比啥都重要。」

突然眾人聽到一陣似有若無的簫聲,數十隻烏鴉頓時從樹林中啪啪的飛了起來,回神過來時,已見到一盞大燈籠,高掛在最高的一顆黃楊木上,燈籠上映著斗大的字「琰王」。

親衛隊的官兵還無法會意過來,甚至連竇傑都一臉迷糊,不過護衛世子擔架的七位繡衣使可不一樣了,各個面色凝重,多次與『魅影』遭遇的經驗告訴他們,令人聞風喪膽的「琰王」,居然親自出馬了。

竇傑驅馬向前,後面跟著親衛隊宿衛長,見到前方路中央,有一輛瘦馬拉著的平板車,車上載滿了貨,竇傑領著宿衛長趨前一看,頓時連手上的刀都拿不穩,因為這些「貨」是十多具穿著御林軍制服的屍體。

竇傑立即跳下馬背,拔刀出鞘,眾人已經沒時間多想,因為剛才從林間飛起的烏鴉,似乎受到簫聲的迷惑,整群朝他們俯衝下來,兩側林間同時射出一排黑羽飛箭,且都瞄準致命的頭部,烏鴉則直取「獵物」的眼睛。

較資深的乾五立即叫抬著世子的親衛兵放下擔架,持刀砍殺飛鳥,且高喊「赤白陣!」,但見六位繡衣使立刻分為兩組,自己居中指揮,以擔架為中心,形成一個小刀陣。眼見竇傑左劈又砍,甚為狼狽,外圍的東宮親衛隊,紛紛不支倒地,連宿衛長也失了右眼,連身經百戰的乾五都手心出汗。  

平板車堆疊的屍體上,不知何時以站著一個臉帶猙獰面具的黑衣人,他輕嘆了一口氣,眾人的心彷如被矇棍重捶了一下,四位抬擔架的親衛兵內功不足,突感一陣噁心,張口咳出血來,繡衣使忙收攝心智,竇傑氣納丹田,大喝一聲:「誓死保護世子!」。

「琰王」又輕嘆了一聲說:「我今晚只是要世子封壇的命,『琰王』在這裡辦事,你們何苦留著?」

竇傑縱身向前,手持狼首刀,一躍砍向站在屍體上的「琰王」,不過兩位原先出現在平板車兩側的蒙面「魅影」,已經阻在他前面,其中一人留著長髮,竇傑腳下突然劇痛,接著雙腳一緊,原來是盧燕那尾端連著利刃的索命金鍊,已經纏上他的雙腳,竇傑整個人跌在血跡未乾的屍體堆上,還沒回神過來,一把彎刀已經無情的砍入他的胸膛。

「琰王」好像沒事一般,從懷中優雅地取出一面旗子,繡有「無間」兩個白字的旗子,在空中揮動了一下,頓時從林間飛出十二位持劍黑衣武士,衝入繡衣使的劍陣。蒙面「魅影」發現,不知何時繡衣使的環首刀柄,已分別繫上紅色及白色布巾,「魅影」的襲擊觸動了刀陣,本是兩人一組攻擊一位繡衣使,但是突擊的「魅影」卻感覺一對紅白雙刀,分別取自己的上下盤,瞬間已讓「魅影」殺手一死一傷,「琰王」此時才了解,為何盧燕的手下會負傷回來?為何盧燕請求「琰王」親自出馬,允莫訓練出來的繡衣使,確實具有不容質疑的實力。

火把已被點燃,照著平板車四周,照著車上一顆顆死不瞑目的雙眼,照著「琰王」臉上刻有阿修羅的面具,傳說曇無懺以輪迴無常觀,自創了「阿毘達磨陣」,我執不破,難入空無涅槃,這刀陣應該源於「阿毘達磨陣」。他對著隨侍在兩旁的「魅影」說:「拿我的弓箭。」他緩慢的從箭袋中取出一隻黑羽箭,就著火光,似乎在讀頌箭上一行細細的咒文。

「琰王」張弓瞄準居中指揮箭陣的乾五,雙眼微閉,口念咒語,飛箭如一道暗夜中的輕煙跨過冥界,穿過紅白箭陣,直插入乾五的胸口。箭陣頓時大亂,已無絲毫防禦功能,繡衣使也都有實戰經驗,立即轉守為攻,不過只剩下六個人,明顯居於劣勢。

「琰王」又從懷中取出一面旗子,繡有「流火」二字,突然左右林間各飛躍出兩位「魅影」,其中一人從手中抖出一張黑網,其餘三人快速的抓住網角的繩索,從天往擔架罩下,「琰王」兩旁的「魅影」就著火把,點燃手中的箭勁射出去,原來黑網上塗的是西域產的黑油,黑網瞬間變為火網,數位繡衣使被黑油濺到,也隨著著火,尚存的夥伴很快的被砍殺,確實沒有人見到『魅影』後,還能活著回去。

「琰王」看著烈火下的擔架一眼,對身旁的盧燕說:「在擔架上的不是世子。」盧燕眼中流露質疑的眼神。

「琰王」眼睛盯著那團烈火說:「另一刺客回報,世子摔下馬後還活著,似乎站不起來,可能只傷了腿。」

盧燕終於了解「琰王」的意思,一個只傷了腿的人,如果生死交關的烈火近在咫尺,不可能沒有任何動作,看來擔架上極可能只是具死屍。」

盧燕沮喪的說:「我們中計了!」她沉思片刻後說:「看來我要到酒泉走一趟,加速進行下一步計畫了!」

「琰王」嘆了一口氣說:「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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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台寺建在半山台地上,只有供奉釋迦摩尼佛的寶殿是木造建築,而寶殿後的禪房與寮房,都深入石窟中。原先在姑臧城西五里處的竇融臺上,早已有座佛寺,自從敦煌李氏涼國的皇后尹氏,被沮渠蒙遜軟禁在此後,才在沮渠蒙遜的恩准下擴建石窟。

通往尹台寺的山門已經關閉,風在入夜之後,好像有增大的趨勢,畢竟已是秋末初冬時節,沙塵在上山的石階上,撒上一層黃土。幾個凌亂的腳步由遠而近傳來,乾二領頭帶著兩位繡衣使,以及由四位親衛隊抬著的擔架,吃力的爬上岩壁上硬鑿出來的石階,險象環生。前方探路的离四跑回來說:「前方山門已關上了!」

乾二想了一下說:「震三與离四在此保護世子,我先去見尹太后。」  

他直接攀過寶殿西側的小山丘進入寺院,腳剛著地還未站穩,兩位武士已從殿前暗處躍出,鋼刀從不同方位直襲而來,瞬間已來到前方三步之遙,饒是乾二經驗豐富,也嚇出一身冷汗,還來不及拔刀,忙以聲辨位,以手上環首刀柄硬擋住右方來刀,左手化掌為刃,疾切向中路武士持刀的手。

右方武士的刀差一點拿不穩,而左方武士直覺一股勁氣後發先至,急忙後退兩步,站穩身子後取出哨笛,就口即吹,乾二本就希望他們通知寺內的管事,故連刀都未拔,站在寶殿旁的古松下,看著沉睡中的尹台寺逐漸甦醒。

頃刻之間,七、八支火把已照亮了寶殿內外,領頭的是位身著褲褶,外罩長衫的中年人,腰間配著一柄鑲玉寶劍,乾二心想,曾幾何時,尹台寺竟是臥虎藏龍之地。中年人覺得來者並無敵意,細看了一下乾二後開口道:「看閣下的穿著,想必是宮廷侍衛!來此尹太后清修之地,所為何事?」

乾二此時有求於人,且此人帶酒泉、敦煌口音,應該不是魏朝細作,於是抱拳回道:「在下乃東宮侍衛長乾二,求見尹太后。」

子時剛過,半夜來了一位東宮侍衛長要見太后,且神色有些緊張,必有要事,不論是好事還是壞事,中年人心知得先擋著,他朗聲說道:「太后已就寢,有何要事?是否能先告知?」

乾二覺得不能再等,只有豁出去了!他急切的說:「世子在山門外,負傷待援,煩請讓他入內診治。」

中年人聽到「世子封壇」後,原來神定氣和的神態不見了!睜大兩眼的說:「你是說封壇嗎?」乾二點了點頭,中年人立馬指揮手下開山門,去山道上找世子。

中年人抱拳對乾二說:「在下李豫,是李王后兄長,說來應該是世子封壇的伯父。」

乾二終於放下心中的石頭,知道來對了地方,他也抱拳說:「久仰七公子李太守膽識謀略,超乎常人,今日有幸相會。」他接著說道:「在下前繡衣使乾二,奉王后之命,昔日僅存的十位繡衣使,皆調到東宮保護世子,由我任總管。」

話沒說完,寶殿內傳來一陣腳步聲,一位錦衣婦人一路嚷著:「封壇呢?我的寶貝孫子在哪裡?」顯然已有人入內請出了尹太后。

此時載著世子封壇的擔架已經到了山門,尹太后急著要衝下去,被李豫勸阻了!眾人來到寶殿前,擔架上的封壇臉色發白,左臉頰佈滿已凝固的血,右腳的骨折幸未傷及血脈,不過經絡已傷,劇痛難免。尹太后見到負傷的愛孫,忍不住哭了出來。

乾二忙對李豫說:「這是被魏朝『外候官』的『魅影』所傷,可能他們還在四處搜尋世子的下落,故不宜在此久留。」

李豫會意的指揮手下撤回寺內,很快的回復尹台寺子夜時分該有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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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封壇已交由尹太后的隨身御醫治療照護,尹太后被李豫等人卻回寢室,兩位繡衣使及四位親衛隊由李豫的部下帶去安歇,會客廳留下乾二、李豫兩人,乾二經過一天折騰已經很累,然而世子如何安置?竇傑與乾五帶領的誘敵隊伍生死未卜,明日仍然充滿不確定性。

李豫以堅定的眼神說:「總管請放心,我的人力與實力足夠保護封壇的安全,問題是將世子藏於此適宜嗎?還是護送回東宮?」

乾二張著充滿血絲的雙眼,嘆了一口氣說:「事出突然,能撿回一條命已屬萬幸,明天我需要回宮面見王后,也同時了解目前的情勢,再決定如何安置世子,不過世子在此療傷需要暫時保密。」接著說:「震三與离四自幼受嚴格『侯官』訓練,忠誠無虞,只是四位抬擔架的親衛兵較為堪慮。」

李豫有他的顧慮與盤算,他說:「保密的問題我來處理,重要的是魏皇拓跋燾如果除了世子封壇,下一步棋是甚麼?為了因應情勢發展,我隨時會撤出尹台寺,回到酒泉或敦煌。總管也千萬不得透漏我等的行蹤。」

乾二苦笑著說:「這是當然,我怕這只是個序曲,我們都難逃離這個致命的旋渦。」

[第八章]   豎箜篌

李王后一大早就極為忙碌,由近侍總管李浩與右丞相宋繇陪伴,巡視即將成為武威公主宮宅的祥雲殿,不論魏皇將妹妹嫁過來的本意如何,希望大涼雄厚國力的展現,與宮廷華麗壯偉的氣勢,能在她跨入姑臧時,即震攝公主的心。其實大涼是中土往來西域的孔道,是個富裕的國家,可惜雄才霸略的王已然不再,沮渠牧犍可以守成,安於守住先王建立的佛國,不過無能開疆闢土,抵禦外侮。李王后很尊重右丞相宋繇的意見,因為宋繇送興平公主出嫁到魏都平城時,在那裡逗留了數月,較了解魏人及長安人的喜好。

正在與宋繇討論迴廊的整修時,一位內侍疾走入殿內,對李浩耳語了幾句,李浩點頭回覆之後,對此內侍交代了幾句,內侍隨即接令離去。李浩趁宋繇走入花園拱門之際,在迴廊上對李后輕聲說:「世子封壇一夜未歸,東宮侍衛長乾二回來了!在東宮書軒有要事稟報。」李后並不以為意,因為太子已多次在城外過夜,她轉頭招帖木侖過來對她說:「妳去東宮一趟,問乾二有何要事。」帖木侖常因公務去單于台,很少去一牆之隔的東宮,心中有點錯愕,可是王后正忙著勘查祥雲殿,不便多問,也就往東宮去了。

單于台出入忙碌如常,然一腳跨入東宮即發覺氛圍有異,親衛軍整裝待發,馬廄裡的十來匹馬也上了鞍,她問內侍東宮書軒的方向,急忙來到書軒,乾二已經在裡面等候,見到帖木侖沮喪的說:「出事了!世子負傷,昨晚逃至尹台寺。」

帖木侖好像聽出事態嚴重,追問:「負傷?逃?到底昨天出遊狩獵發生甚麼事?」

乾二沒直接回答她,他老淚盈眶的說:「慘的是隨行的數十位衛士及親衛軍沒一個回來,包括單于台的右賢王竇傑。」

帖木侖終於了解為何親衛軍急著整裝備馬,希望午時以前能至姑臧山搜索,不過看來凶多吉少,她望著有些亂了方寸的乾二說:「我是奉王后口諭而來的,需要回報世子的安危,你說世子目前在尹台寺,傷勢嚴重嗎?」

乾二因擔心偽裝世子的擔架及護駕衛隊遭遇襲擊,至今無人回來,心情沉重,見到帖木侖情緒一時失控,他深吸了一口氣,沉靜下來後說:「世子頭部外傷,右腿骨折,暫時無法行動。」

帖木侖聽了頓時心情一沉,直覺的問道:「知道刺客是誰嗎?誰派來的?」

乾二到這時才開始分析昨天在狩獵場發生的一切,他沉思了一下說:「我懷疑是魏朝外候官的『魅影』殺手所為,因為只有魏朝有除掉世子的動機。」

帖木侖問道:「有證據嗎?其他嬪妃也可能為了爭奪單于台而下手,且前世子沮渠菩提也有嫌疑。」

乾二點頭說:「襲擊世子的刺客只有一位,不過武功與技術皆屬上乘,如果護駕衛隊不幸皆罹難,則幾可確定是外候官的『魅影』組織所為,因為嬪妃及前世子沮渠菩提,都無此一夜間狙殺數十高手的實力。」

帖木侖說道:「刺客屬於哪一方尚未明朗,我想世子藏身之處務必保密。」

她向乾二道謝之後,立即回祥雲殿對王后簡要稟報。李后接獲世子負傷的消息,一言不語,祥雲殿修繕之事託李浩處理,面不改色的與帖木侖回到朝陽宮,這才將抑制的情緒發洩出來,趴在臥榻上哭泣不已,久久無法平息。

待心情逐漸安定下來之後,帖木侖才端來面盆,服侍她梳洗,這才詳細聽取帖木侖的簡報,李后眉頭深鎖,低頭沉思,覺得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遠遠的比預期快,然後她做了一個決定,抬頭對帖木侖說:「我必須秘密去一趟尹台寺見母后及封壇,妳能代為安排嗎?」

*********

未時剛過,慧嵩法師帶著兩位帶髮出家、身著灰色海青的式叉摩那,分別騎著毛驢上了竇融臺,來到尹台寺的知客室,知客僧當然認識這位望重佛教的閑豫寺總寺監,忙問道:「慧嵩長老光臨小寺有失遠迎,我去請主持出來恭迎。」吩咐沙彌奉茶之後,忙往內通報。

不久,主持慧光法師與一位中年仕紳來到知客室,慧嵩法師起身相迎,慧光法師搶先問候道:「師兄數月不見,仍是這般健朗。」

慧嵩法師陪笑道:「師弟也仍是法相莊嚴。」不過他急切的接著說:「師弟是否方便幫我引見尹太后。」

中年仕紳眼神銳利的掃了一番來客,尤其是跟著慧嵩法師來的式叉摩那,頓時臉色微變,他向慧光法師微微點了一下頭,慧光法師即趨前引導三位客人走入寶殿後的石窟廳房,來到一間看似會客廳的石室門前,慧嵩法師合十問道:「我是奉王后口諭來的,敢問這位檀越大名。」

中年仕紳沒直接回答法師,見通道中沒有閒雜人,才親切地對站在慧嵩法師後方的式叉摩那道:「妹妹!妳膽子可真大。」身著灰色海青的王后李氏笑著對慧嵩說:「法師!他是我七哥李豫。」

慧嵩合十說道:「久仰七公子大名!」

慧光忙著對慧嵩說:「師弟!讓他們聊聊吧!咱們倆研究佛經去」隨即牽著師弟的手離開。

李后向兄長介紹身旁身材較高,五官頗似匈奴人的式叉摩那說:「她是我貼身女侍帖木侖。」

李豫知道他們的來意,二話不說,領著她們進了一間臥房,尹太后從尚在臥床的愛孫身旁站了起來,趨前激動的擁抱剛踏入臥房的女兒。

李后輕輕地推開母親說:「讓我看看封壇的傷勢。」  

封壇意識清楚,叫了聲:「母后!」

李后走到臥榻邊坐了下來,封壇左臉頰的血已清乾淨,左太陽穴上方綁著一大塊藥布,只是頭皮挫傷還好;不過右腳的骨折使小腿腫了起來,恐怕短期無法恢復。餵封壇喝了止痛療傷的湯藥後,李后坐在床緣,抱了一下已經十五歲的兒子,淚水在眼裡打轉,但她忍住了!她知道冒險來這裡,是為了面對問題與解決問題。

對兒子安慰了幾句後,李后與帖木侖、尹太后及七哥李豫,在隔壁尹太后的禪房依序坐下,李后深吸了一口氣,把情緒定了下來,對著李豫說:「途中有東宮快馬來報,昨晚偽裝封壇的擔架被燒成焦黑,周遭有超過二十具屍體,昔日繡衣使及東廠親衛隊無一生還,包括單于台的右賢王竇傑。」

李豫眉頭深鎖,搖了搖頭說:「具有襲擊數十名高手的實力,且出手兇殘,幾可斷定是魏朝外候官的『魅影』殺手所為。」

尹太后咬牙說:「『魅影』刺客泯滅人性到極點,若非乾二的金蟬脫殼、以假亂真之計,恐怕封壇難逃此劫,不過也犧牲了數十條人命。」

李后說:「我本欲讓封壇盡快離開姑臧,銀蓮前幾日離開尹台寺,就是為了傳達我的口諭,不想魏朝外候官的行動如此快速。」

李后嘆了一口氣說:「看來封壇短期之內也走不成了!」

李豫沉思了一下說:「這幾年我們也補捉到外候官組織的外圍線民,告訴我真正的對手不是一般的『魅影』,而是一位武功上乘且精通幻術的外候官令主,人稱『琰王』。」從他眼中帶著幾分畏懼說:「他行事嚴謹,心思細膩,假擔架最後還是騙不了他,且見過他的人沒一個能活下來。」

李后憂心的說:「『魅影』如果知道此次失手,難保這『琰王』還會再威脅封壇的生命。世子藏得了一時,恐怕躲不過來年開春,到時武威公主整裝出發,而王室沒有世子,後果將會如何呢?」

李豫以讚賞的眼光望著妹妹說:「王后說的極是,拓跋燾這麼快欲動手殺封壇,如果得手,很可能找沮渠菩提回來做魁儡世子,並提早剷除我李家在大涼的勢力。」

帖木侖說:「此非久留之地,要走就要快!遲早『琰王』會懷疑到尹台寺。」

尹太后似乎沒詳細聽女兒說甚麼,突然問大家:「如果把封壇藏起來,你們覺得最安全的地方是哪裡?」

帖木侖不加思考的直覺回答:「東宮!」

李后拍了一下茶几說:「對!是王宮高牆內的東宮,我要讓世子回東宮。」

尹太后望著女兒說:「如何回去呢?如何秘密的將封壇『抬』下山?」

李后面露淺笑說:「我不用『抬』,我找兩個壯漢『抬』他下山,不過如何秘密進城且進王宮,得讓我想想。」

*********

朝陽宮後花園的古臺花榭,臨榭的數棵垂楊已有二層樓高了,增添了花榭的隱密性,先王就很喜歡來此下棋品茶,與重臣商議機密國事,或與后妃們親暱談心。今天下午來了一位不該來的人,是沮渠牧犍的兄嫂兼情婦王妃李氏,典雅的服飾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唯一顯示她身分的是那隻雕著鳳凰欲飛的金釵,三串細小精緻的垂玉,讓她更顯得風華高貴。

搶人老公的女人,氣勢似乎蓋過了一身素色長闊袖襦衫,下著高腰褶裙的王后。兩個不該談心言歡的女人正在泡茶,在花榭二樓垂楊邊泡茶。

王妃李氏玉杯就口,朱唇淺嚐香茗後說:「閒聊無趣!李家妹子今天不是找我來打發時間或詛咒男人的吧?」

李后傾身問她說:「就談點正經事吧!妳如何看待封壇呢?他學得還好吧?」

王妃李氏搖搖頭說:「封壇是我師父的徒弟,師父待弟子甚嚴,我苦學了十年,十六歲才登台獻藝。不過封壇有我喜歡的氣質與天份,他會是個出色的樂師;噢!如果不當王的話。」王妃李氏忍不住長袖遮臉輕笑。

李后深嘆了一口氣,直望著王妃深藍色的明眸大眼說:「封壇受傷了!」

這下王妃李氏收回了她玩笑輕浮的心情,驚訝的問:「外傳封壇失蹤了!我只聽說護衛他狩獵的人都死了,所以也有人說封壇被刺客殺死了!」

李后憂傷地說:「他沒死,不過腿斷了,無法行動,且欲加害他的人恐怕還未罷休。」她接著說:「我需要妳幫忙,讓他秘密回到宮中。」

王妃李氏陷入沉思,李后耐心的等著,畢竟這是件高難度的任務,且這次是有求於她,在召王妃李氏來之前,她已下定決心,甚麼條件她都願意給,甚至拚著王后大位不要,也要將兒子救回來。  

初冬時節已有幾分寒意,李后用鐵鋏挑了挑爐火,一股暖意再度襲來,可是心情出奇的平靜,在此王宮中,她實在找不到任何值得留戀的東西,只要沮渠牧犍同意,她可以隨時離開。

王妃李氏終於抬起頭來,可是為何眼中含著淚?帶著哽咽的聲音說:「妹妹!我要收封壇做義子,可以嗎?」

李后一臉錯愕,王妃李氏兩行淚已忍不住滑落粉頰,她說:「師傅吳魂給我吃了藥,讓我無法懷孕,我早就是他復仇的工具,他與沮渠蒙遜有滅門之仇。」

李王后心想,難怪她把大涼王室搞成亂倫荒誕,一鍋渾水。

李王后輕笑一聲說:「禮部尚書說『舞樂亭』近日要了一大筆錢,添購了一批樂器,正從龜茲來河西的路上,準備在武威公主婚宴上大顯胡歌旋舞。」

王妃李氏訝異的眼神一閃而逝,冷笑一聲說:「沒錯,不論來著是隻狐狸,還是隻無知的小白兔,我的歌舞樂技,一定讓她終生難忘。」

李后心想,這下多了個女人與情婦爭寵,熱鬧可期呀!不過她今天是為了救兒子找她來,懶得與她瞎扯。

她牽著王后的手,語氣堅定的說:「妹妹!既然妳提到新購的樂器,想必已有盤算,而事情的成敗關鍵在我,如果妳同意封壇做我義子,我會全力協助妳接封壇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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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是一代武將的智虛,論體格還是壯碩勇武,加上另一個魏朝武將樓可廷,兩人在月光照路下,輪流將無法走路,木架夾腳的世子封壇揹下山,沿途早有七公子李豫下屬的高手,仔細的偵查可能潛藏的刺客或密探。

寅時剛過,兩人背著世子下了竇融臺,直奔前方紮營在榆樹林邊的商隊。

晨霧漸散,商隊隨著趕早市的驢馬車隊、菜農肉販來到姑臧城西門,不過今天與往日不同,一頂華麗鑾轎在鎧甲武士與八位宮女簇擁之下,出了姑臧西城門,一般庶民被隔在兩旁,空出入城的走道,一位頭戴玉釵金簪的麗人走下鑾轎,迎接此商隊的到來。身著綢緞錦衣的商隊總管陸老爺,三步併做兩步的趕到前頭,向親自來迎的王妃李氏下跪頂禮。  

王妃李氏忙對他說:「陸老爺請起,這一路讓你費心了,樂器照著清單明細都備齊了吧?」

陸老爺起立抱拳說:「聽說是大涼王妃要的,工匠們無不竭盡所能,成就這一批精品中的精品,尤其有支無價的玉簫,還請王妃娘娘及吳魂大師鑑賞。」他接著說:「只有一對答臘鼓趕工不及,容後託下一商團運來。」

王妃李氏看了一眼的車隊,依樂器大小整齊裝箱,木箱上還特別覆蓋上繡花毛毯,又向陸老爺誇讚一番,不經意的問道:「我要的貴霜豎箜篌找到了嗎?」

陸老爺面露得意的神情說道:「我在樓蘭找到韋蘇大師,他的家族可是貴霜夏卡王一世的御用樂匠。」他接著說:「為了避免有所閃失,我另有一馬車負責載運。」

隨後王妃李氏領著一行人及車隊進了姑臧城。

近午時分,一個掛著豎箜篌木牌的大箱子,在帖木侖與乾二的監督下,由六位內侍從「岫雲宮」抬入了世子東宮。  

夜幕在雪花中悄悄的展開,「岫雲宮」隱約飄出豎箜篌的聲音,灰白相間的毛裘下,王妃李氏彷如經變圖中的飛天,隨著時而清彈細訴、時而綿延似水的梵音,她與金色雕花的豎箜篌溶入了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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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勒單于座下的頭號勇士袁紇陀,在朔方城北中伏被殺,鐵勒族長欽塔斯僥倖逃入荒漠,歷經數個月的征戰,沮渠牧犍領著不足一千名倖存的騎兵,疲憊的回到姑臧,數千將士戰死沙場,換來的是魏皇拓跋燾對他的信任,這或許是娶他妹妹該付出的「聘禮」吧!

回到姑臧之後,沮渠牧犍就聽聞一個多月前世子被伏擊的事件,還有多位朝臣連署上奏,要大王另立世子,前世子沮渠菩提的名子,重新出現在奏摺之中,甚至認為沮渠菩提重新掌管單于台,具有無可質疑的正當性。

早朝之後,大司馬達希慶與近侍總管李浩率乾二,至崇政殿後的議事廳,準備向大王詳細報告了事情前後,沮渠牧犍劈頭就急切地問道:「封壇被殺了嗎?」

李浩請大王屏除左右侍從,乾二很快的巡視四周,確定門外無人,李浩才對大王說:「世子還活著,目前藏在東宮。」

沮渠牧犍緊張的表情才舒緩下來,憤慨的說:「我在邊疆為他浴血奮戰,他卻派『外侯官』欲殺我的世子,哪天魏軍敢踏入我大涼國土,我殺他個片甲不留。」

乾二無奈的稟報:「刺客未留下任何證據,慘案發生的現場也無一生還,是否為『外侯官』的『魅影』殺手所為,也只能憶測。」

李浩等大王端起瓷杯喝了一口茶,情緒稍緩之後,看著手還緊抓的扶手的沮渠牧犍說:「『外侯官』敢下此重手,無非是要剷除王后李氏在大涼朝廷的勢力,如果世子被殺,王后換人做,拓跋燾不需踏入我一寸國土,大涼已明存實亡。」

沮渠牧犍沉思了一下說:「如果這是魏皇的陰謀,我絕不容許讓沮渠菩提回來。或許乘機剷除沮渠菩提的支持者,以及依附魏朝的勢力。」

李浩說:「朝廷的事好辦,大王可指派右丞相宋繇及尚書令姚艾處理,不過看來『外侯官』已插手單于台的爭奪戰。」

達希慶嘆了一口氣說:「這不是一場列陣廝殺、千矛箭雨的沙場血戰,我們面對的是看不見的敵人。」

沮渠牧犍望了望兩位重臣說:「這種戰爭對我而言很陌生,總不能一直處在挨打的狀況,是否有對應之策?」

乾二沮喪地說:「舊日允莫統領建立的繡衣使組織,已經在此次夜襲中死亡殆盡,只剩下我與震三、离四等人,在拓跋燾的眼中,大涼已經是個不設防的國度。」

眾人無語,窗外啪一聲巨響,一根雲杉樹枝承受不住枝葉上的積雪,應聲折斷,掉在地面,讓乾二又回到世子遇襲的那一刻。他猶豫了一下說:「目前能對抗『魅影』殺手,恐怕只有王后娘娘。」

沮渠牧犍與達希慶皆一臉驚愕,倒是李浩點了點頭說:「大王該找王后娘娘好好談談,大王大概許久沒走進朝陽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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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宮的古臺花榭依舊,垂楊綠蔭,清波映月,不過坐在茶桌竹榻上的換了人,沮渠牧犍靜靜的看著神態優雅的王后李氏,正在專注細心的泡茶,他無數次問自己,為何面對這昔日貴為公主的美人,總是激不起一絲淫念,反而是一股虛空班的平靜。

已放了五年的蜀茶,散發出似有若無的茶香,李后一邊將茶倒入茶海,一邊心不在焉的說:「今晚從岫雲宮被趕出來了嗎?」

沮渠牧犍沒直接回答她,只是輕笑了一聲,難得「岫雲宮」三個字,能從王后口中說出來,他自己從茶海中倒了一杯茶,淺嘗了一口笑著說:「看來帛琪亞沒騙我,她收了封壇為義子。」他接著無奈的說:「封壇應該已不在東宮,因為目標太大,真正知道世子藏在哪裡的人,恐怕只有帛琪亞,這是步好棋,讓敵人高深莫測。」

李后當然知道「帛琪亞」是丈夫的情婦李妃的名子,她沒有回答,只瞄了他一眼,把水壺再放在爐上。

沮渠牧犍一口飲盡杯中的茶,將瓷杯放在桌上,望著眼前即熟悉、又陌生的美人說:「先王駕崩前,我不擇手段趕走原先的世子沮渠菩提,爭取世子之位,主因是帛琪亞。」  

沮渠牧犍這句告白也令她驚訝,她抬頭望了一下丈夫。

沮渠牧犍眼光轉向花榭下積雪的庭院,閃著淚光說:「她對我說,她平生只嫁給大王,我深深的迷戀著她,所以我發誓要成為大王。」這已經不是告白,比較像是兒子向慈母傾訴,傾訴那段喜極而泣的日子。

李后嘆了一口氣說:「她不只是要她的男人是大王,還要有個將會做大王的兒子。」

李后並未對丈夫深愛別的女人憂傷、怨恨,反而有一種無名的解脫感,也為封壇高興,因為他將獲得更多的疼愛與保護。

沮渠牧犍站了起來,走到李后身邊坐下,手挽著愛妻的腰,輕聲在她的耳邊說:「妳們終於有了共同的目標,也有了共同的敵人。」

李后轉頭盯著近如咫尺的牧犍說:「還有共同的男人!」

她撥開丈夫的手,坐直身子說:「調戲我應該不是你今天的目的吧?」

沮渠牧犍呵呵笑了起來,對著李后說:「來找妳還需要理由嗎?」

他輕輕地撥下李后肩上鬆散的髮絲,近乎自言自語的說:「我要殺我弟弟,我要妳幫我殺了沮渠菩提。」

李后出奇的鎮定,彷如早已猜到大王要她做甚麼,她從火爐上拿下已燒開的水壺,回沖了剛才裝滿茶葉的隴西陶壺,只淡淡地說:「沮渠牧犍!你找錯人了,我潛修佛法,連一隻螻蟻都捨不得殺。」

沮渠牧犍好像也預知她的反應,他疼惜的摸了一下愛妻提壺的手說:「我需要敦煌李家的協助。」

李后冷冷地說:「我敦煌李家不擅長暗殺,否則你早已赤裸的死在寡婦李妃的酥胸上。」

李后放下水壺站了起來,走到古臺花榭的木欄旁,望著遠處東宮屋脊上高掛的殘月,沉思不語,一陣寒風過後,原先的細雪逐漸變大了!

沮渠牧犍自己倒了一杯茶,耐心的等著,他知道李后的心思細膩,正在評估與構想往後的計畫,這是好現象,為了沮渠封壇地位的穩固,為了王權不再受威脅,李后已將自己放入這盤棋中。

李后並未轉身,彷如對著闇黑的虛空說:「這還需要沙家幫的援手。」接著她說:「我想三年前繡衣使統領允莫遇害,應該是你託沙家幫殺的吧?」

沮渠牧犍本來拿在手上的瓷杯,頓時拿不穩掉在地上,摔得粉粹,沒想到李后也知道這個暗殺組織,為了剷除孟太后的宮中勢力,這是他不得已的手段,不過他無奈的說:「我已經斷了聯繫沙家幫的線。」

接著她說:「除了要殺他之外,你應該是拿沮渠菩提做魚餌吧?我推測魏朝的『魅影』組織,目前應該正計畫護送沮渠菩提回姑臧,敦煌李家可以負責排除『魅影』的干預,也為數十位死在黃楊道上的將士與親衛們復仇。」

沮渠牧犍點了點頭說:「沮渠菩提最近會離開酒泉王爺府,依大涼宮廷傳統回姑臧過年,也與母后團圓,我不會讓他見到姑臧城。」

李后自己也將茶倒滿瓷杯,與大王一飲而盡,若無其事的理了理捲起的衣袖說:「你可以走了!」

沮渠牧犍深情的忘了李后一眼說:「雪這麼大,我今晚可以留下來嗎?」

柳條輕搖下,一牆之隔的岫雲宮又飄出豎箜篌的弦音,重複那道不盡的纏綿,絲絲相繫的亙古哀怨。

*********

「河西綢緞」在姑臧城少說有六十多年歷史,聽說宋家為了躲秦王符堅而舉家西遷,做起絲綢買賣,如今已是姑臧首屈一指的綢緞莊。今晚宋家大宅的內苑書畫廳來了幾位貴客中的貴客,因為負責煮茶倒茶的竟然是「河西綢緞」的第四代主人宋千鶴。

「來到姑臧兩個月了,每天盼著你們來,這下可見著了!與三年前相較,玄勇你更法相莊嚴。」法號智虛的昔日大都督苻駿高興地與為首的玄勇握手,隨即介紹樓可廷給大家認識:「這位是魏朝樓可廷將軍,不過他皈依白足禪師,法號悟元,你們再不來,樓師兄要衝到天水去找你了!」

眾人呵呵大笑,樓可廷一臉無奈的說:「我的任務是找回佛骨舍利,大涼國的世子之爭與我無關,不過李王后硬將這兩檔事綁在一起。」

跟著他來的沙柔用力碰了他一下,輕聲說:「這可不是抱怨王后的時候!」

樓可廷尷尬的說:「這位是我的小跟班沙柔。」沙柔向她扮了一個鬼臉,惹得眾人會心的一笑。

玄勇見狀抱拳向樓可廷笑著說:「李王后及智虛已經把目前情勢告訴我們,暗中協助世子逃離大涼難度很高,李王后想借重將軍在魏軍中的地位與影響力。」

已經坐在長桌首位的李家七公子李豫也正色地說:「金城內我還有據點,再往南走就難了!而且三年前運的是一套經典,這次則是活生生的人,關乎大涼存亡的人,故樓將軍的參與非常關鍵。」  

站在角落的銀蓮此時說話了:「將軍可能還要在姑臧至少待一、兩個月,因為世子封壇腿骨需要時間復原,到時才能走路騎馬。」她的明眸望了智虛一眼,笑著說:「我們可不能揹著世子逃命。」

玄勇忙向樓可廷介紹:「這位是銀蓮姑娘,敦煌涼國尹太后的族人,武功與機智皆屬上乘,屢建奇功。」

智虛順便介紹與銀蓮比肩而立的中年漢子道:「這位是我昔日的護衛長李子橫,去年才找到銀蓮姑娘,他們師出同門。」

李子橫抱拳向樓可廷說:「久仰大名,樓將軍是否就是大夏赫連勃勃身邊的親衛?十餘年前我曾經奉派至長安當密探,當時對赫連勃勃身旁意氣風發的貼身校尉印象深刻。」

樓可廷忙著回禮說:「李將軍過獎了!」

宋千鶴請眾貴賓入座茶敘,隨後離開了書畫廳,他展開身形飛快的繞了內苑一圈,確認十丈之內無人才回房去。

七公子李豫環視眾人後說:「當前最棘手的是沮渠菩提,朝廷中的親魏派不斷要求撤換世子,看來外候官密探兼殺手的『魅影』,在姑臧山黃楊道狙殺世子不成,轉而以沮渠菩提取代世子封壇,此舉也直接威脅李王后的地位。」

七公子接著說:「我們的細作回報,沮渠菩提的酒泉王爺府近日有不明人士出入,且是位丰姿秀麗,髮髻插玉簪,腰繫金環鏈的女子。」

銀蓮禁不住輕呼道:「是盧燕!魏宮廷外侯官的河西執事。」

李子橫接著說:「顯然外侯官要一路護送沮渠菩提回姑臧,而沮渠菩提近期會動身回京城。」

七公子皺了一下眉頭說:「這事應該直接來自魏皇拓跋燾的諭令,希望不是由外候官令主『琰王』親自主持主其事才好。」

玄勇喝了一口茶說:「我倒想會一會這位『魅影』殺手的主子。」

智虛豪氣的對樓可廷笑著說:「將軍有興趣跟我來一趟獵巫行動嗎?」

樓可廷抱拳說:「閒著也是閒著,末將聽候大都督差遣。」

智虛轉而望著七公子李豫說:「李王后還有一道密令,務必連沮渠菩提一起狙殺。」

樓可廷下意識的望了沙柔一眼,沙柔輕輕地對他眨了一下右眼,被一直在注意沙柔的銀蓮看在眼裡。

七公子沉思片刻後說:「這事容我與千鶴兄商量一下,對沙家而言,殺人也是一種買賣。」

會後,銀蓮與李子橫一起回客棧,銀蓮對李子橫說:「樓將軍把沙柔帶來開會必有深意,沙柔很可能是沙家的人。」

李子橫說:「我倒是比較擔心,世子封壇何時能夠康復?我可預見這將是一場赤裸而血腥的世子之爭。」

[第九章]   胡楊道

離開酒泉侯爺府已經第四天了,左邊一片荒漠的盡頭,白雪覆蓋的黑山隱約可見,兩天後應該能見到張掖城了吧?沮渠菩提實在不願意在臘月嚴冬時節,忍受著能讓心都凝結的北風,只為了向孟太后磕個頭,吃個團圓飯,畢竟孟太后在三年前父王駕崩前,只眼睜睜的看著皇兄沮渠牧犍,粗魯的搶奪了他的世子之位,只下詔封了他一個「關原侯」的頭銜。

冬天日落得早,澄黃的夕陽餘暉,斜照著白雪點妝的榆樹林,初冬黑水河畔的林木,彷如浮游在河面寒霧上。馬車頂著長長的影子顛簸的前行,沿著黑水的官道部分已路面結冰,這條通往黑水古城的路,領隊的薛侍郎已走過不下十遍,路況讓他有點擔心,今天趕到黑水古城恐怕已過了酉時,他讓車馬隊暫歇,把什長叫過來說:「找一位機靈的部下,快馬往前跑約十里路,即可見到玄石灘驛站,通知驛長關原侯爺將駐駕一宿。」同時寫了張小柬,請副官以信鴿送了出去。  

初更時分,兩輛馬車與二十來位宮廷護衛,在驛長與士卒恭迎下進了玄石灘驛站。玄石灘位於進出張掖城的必經之路,土牆圍繞的驛站內蓋有五座大小房舍,初冬時節已無商旅,且往來西域的商旅,主要至二十里外的黑水古城過夜,不會借宿驛站,沮渠菩提的到來,為冷清的驛站增添幾分生氣。

用完晚膳之後,沮渠菩提與隨行家眷各自回房,寒風冷月,驛站重回該有的寧靜。薛侍郎帶著一位女侍提著一盞燈台,敲門進了沮渠菩提與夫人陸氏的寢室,對著尚在飲茶賞畫的侯爺夫婦說:「這是夫人喜愛的蘇合香油燈,是否請漪兒幫你們點上?」

陸氏頭也不抬的回道:「擱著吧!待會兒就寢前,我們再自己點上。」

薛侍郎領著漪兒掩上禦寒的門簾與房門,也各自回房去了。

亥時剛過,突然一聲巨響,陸氏大力打開房門衝出寢室,高聲大喊:「來人呀!侯爺的癲癇發作了。」

最先聞聲衝出房間的是三位侍女,其中一位身手最快,手持短劍,來到驚慌失措的陸氏旁邊,一股濃烈的香氣自敞開的房門飄出,這位侍女深吸了一口氣,驚叫道:「神香草!好濃的神香草。」原來這位是偽裝成侍女的盧燕,盧燕急著對隨著趕來的侍女與護衛喊道:「救侯爺!」  

一位中年侍女較有經驗,情急之下將木質髮簪拔下,快速塞入沮渠菩提嘴上,讓牙齒緊住髮簪,以防他咬到舌頭,幾個人七手八腳的將沮渠菩提抬出廂房,盧燕鎮定下來後,叫薛侍郎緊急備好馬車,沮渠菩提需要送醫。漪兒與陸氏陪世子一起上車,馬車與十多位宮廷護衛,在驛長帶領下直奔黑水古城。

薛侍郎望著髮絲凌亂,手持短劍的盧燕說:「盧執事不跟著去?」

盧燕冷笑一聲說:「『魅影』殺手不做敵暗我明的事,我倒要看看誰如此高明,佈下如此精心設計的陷阱。」她玉手一招,與隨身的兩位侍女飛奔越出驛站土牆,消失在無月的闇黑夜色中。

薛侍郎環視了一下還在亂著的驛站,喃喃自語道:「該是時候了!侯爺一路好走。」隨著找了一匹軍馬騎了上去,回頭往酒泉的方向離去。

*********

馬車在官道上疾馳,遠方山邊的黑水古城彷如一隻黑色的甲蟲,盤伏在岩石上,俯視著山腳下蜿蜒東流的黑水,驛長對與他併騎的衛隊伍長大聲說道:「過了這個胡楊樹林就不遠了!」不過馬車顛簸得太厲害,陸氏已經好幾次叫馬車稍放緩一下,因為沮渠菩提雖然癲癇症狀漸緩,不過車內搖晃過大,已經吐到只剩夾雜著血絲的酸液,陸氏一面抱住丈夫,一面叫漪兒將臨時帶來的棉質衣服權當抹布,清除車內的穢物。

突然!帶頭的驛長與伍長坐騎,被一根橫在路中的繩索絆倒,衝力過大,硬生生將綁著繩索的胡楊樹攔腰折斷,驛長與伍長皆向前重摔落地,眼見起不來了!緊跟在後的兩位宮廷護衛也煞不住,撞上前方倒地的戰馬,滾落馬背;在此同時,馬車伕也急拉住馬韁,拉車的兩匹馬前腳離地,人形而立,也幸虧這是一部宮廷用的巨輪馬車,只是向左傾斜沒有立即翻覆。

車內的三個人就沒有如此幸運,陸氏肩膀先撞上馬車門框,劇痛之下放開抱著世子的手,然後整個人從車門滾出去,摔出馬車外,被後方衝上來的馬一腳踩死在路旁。沮渠菩提本來就靠車壁躺著,馬車急煞側翻時,身子被拋向馬車內壁,重撞之下已然傷上加傷,沒受重創的是侍女漪兒,她本就預期會有突擊,一直就緊抓著車內扶手。

待馬車回正,拉車的馬站穩時,在後方押隊的什長大喊:「保護侯爺!」訓練有素的宮廷護衛快速圍在馬車四周,刀劍出鞘,分內、外兩圈嚴陣以待。

心神方定,從兩邊樹林已湧出一群蒙面武士,右手持鋼刀,左手持盾牌,衝向馬車四周的宮廷護衛,帶頭的是七公子李豫的副將吳垣,他一個飛身躍上馬車頂,鋼刀正欲劈向車頂,在內圈的什長揚手勁射一隻飛鏢,正中吳垣手臂,鋼刀已然無法緊握,另一位宮廷護衛跟著上了車頂,一劍刺殺了吳垣。

顯然李豫低估了宮廷護衛的實力,眼見痛失愛將,他帶著三位親衛武士衝出樹林,一臉殺氣的撲向外圍的宮廷護衛,全力施展久未用來迎敵的落羽劍法,劍勢如風,輕盈翻轉中卻暗藏致命殺著,瞬間已有兩位宮廷護衛倒地,頓時翻轉了情勢,外圍宮廷護衛的防禦出現缺口,李豫趁勢殺入內圈,外圍宮廷護衛此時已死傷過半,只剩內圈的六位宮廷護衛,不過遠處似乎傳來陣陣馬蹄聲。

此時車內也有了變化,侍女漪兒迅速脫掉沮渠菩提的鞋子,從懷中取出一柄短小精緻的匕首,以刀鞘尖端用力刺向世子腳底的湧泉穴,沮渠菩提身體瞬間顫抖了一下,吐了一口血甦醒過來。

不久,十匹快騎到達殺戮現場,為首的一聲令下,立即分為左右兩隊呈包圍之勢,馬上黑衣蒙面殺手張弓射箭,一氣呵成,黑羽飛箭去勢強勁,李家武士幾乎皆是背部中箭,中箭後隨著箭勢往前倒,胸口又被對手補一刀,未中箭的皆因善用了盾牌,然而連七公子李豫已不到十人。  

九個蒙面『魅影』殺手由盧燕帶隊,紛紛躍下馬背,盧燕急切的大聲問道:「侯爺是否安好?」什長回答:「待我上車查看。」

高手過招,一刻也疏忽不得,什長正想轉身上車,李豫見機不可失,突然臨空躍起,如猛禽獵物般襲向什長,盧燕一聲「且慢」才剛出口,什長脖子上已出現一道血痕,噴出的鮮血灑得馬車伕一身,什長摔落在馬車前坐下方時,李豫前腳已踏上駕車板。不過馬車伕顯然也是高手,他瞬間揚起馬鞭,如飛蛇般襲向李豫,逼得李豫藉力倒飛回來。  

車內的漪兒隨時注意著車外的動靜,聽見盧燕的叫聲時,也知道獵物已到,她冷笑一聲,對著一息尚存的沮渠菩提打了一個巴掌,嬌聲喝道:「叫呀!大聲的叫她來救你。」沮渠菩提感覺一線生機,虛弱但深沉的叫道:「盧姬救我!盧姬救我!」

盧燕內功修為何等深厚,這聲聲虛弱的求救聲,清晰如在耳邊,知道沮渠菩提還活著。她這次只接到一個明確的指令:「護送沮渠菩提回姑臧」,她也料到敦煌李家會出面阻擾,故沮渠菩提也是個香餌,釣敦煌李家出來,乘機削弱李家與王后的勢力,不想李家的暗殺計畫如此周密,讓她有些亂了腳步。  

此時見到李豫等人已腹背受敵,如甕中之鱉,她一顆忐忑的心才安定下來。此時李豫的隨行武士快速圍成圓形陣勢,將七公子李豫圍在陣中。盧燕快速評估了一下情勢,見馬車旁還剩八位宮廷護衛,外加剛才的馬車夫,自身則有九位『魅影』殺手,只要沮渠菩提還沒死,她應該可以向外侯官賀總管交差了。

盧燕對著還有點喘的李豫笑著說:「七公子久違了!我該叫你李太守吧?不過你也很清楚,不論身分地位,見過「『魅影』的沒人能活命,你選擇哪種死法呢?」她接著得意的說:「看來你還得稍待片刻,讓我先探望一下侯爺。」隨後踩著悠閒的腳步,走向已沾滿血跡的馬車。

車內的漪兒一直注意著車外的發展,知道是時候了,她迅速的拔出小匕首,對著還躺著喘大氣的沮渠菩提,用力插入侯爺胸前的乳根穴。

當盧燕飛身踏上駕車板時,突覺得有異,一根暗器無聲無影的射向她剛站穩的右腿,她反應夠快,飛快踢出右腿試圖解危,然小腿一陣劇痛,頓時狼狽的跌坐在駕車板上,饒是一根不算尖銳的小匕首,近距離射出的力道也不容輕視。

漪兒飛身衝出馬車,還不忘起腳踢向盧燕的額頭,盧燕緊急後仰避過一襲,已給了漪兒寶貴的時間躍下馬車,她兩腳著地後,順手拾起什長掉在車旁的環首刀,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

事情來得太快,包括在場的宮廷護衛及『魅影』皆愣在當場,盧燕又吃虧在輕敵,當她躍身下馬車,深深吸一口氣之後,紛亂的心緒總算平靜下來,她幾可斷定,沮渠菩提已經被這女子殺害了!如此周密的暗殺計畫,決不會出自敦煌李家之手,心中不由打了一個寒顫,這女殺手可能來自沙家,而真正的危機還沒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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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兒沒有閒著,一把沉重的環首刀難不倒她,只見她如風中落葉般欺向車旁的一位宮廷護衛,護衛潛意識的揮刀向上砍漪兒雙腳,奈何漪兒突然在空中一翻,頭上腳下的舉刀點向來襲的刀面,藉著護衛向上砍的力道,已經躍過宮廷護衛的包圍圈,此時盧燕眼見漪兒飛躍出去,瞬間腰間金鍊已解開在手,正待展開攻勢時,漪兒已輕巧地落在李家武士圍成的圓形陣中。

盧燕氣得跺腳,雙眉深鎖,心中一股怨氣難消,為何今晚甚麼事都慢了半拍,完全失去控制,心想如果此時令主「琰王」在身邊就好了。

不過她在人數與實力上,還是佔有絕對的優勢,既然沮渠菩提已死,再無保護馬車的必要,她對著宮廷護衛高喊道:「為王爺報仇,快快斬殺李家逆賊!」宮廷護衛立即衝向圓形陣,馬車伕自腰間取出短劍,抓著馬鞭,也跟著欺身攻了上去。  

盧燕正欲趁此時走回到官道邊,與嚴陣以待的『魅影』殺手會合,突然聽見後方傳來一聲笑,盧燕望向聲音來處,一位白鬚老翁不知何時已盤坐在車頂上,只見老翁手上持著一根釣竿,夜風中傳來老翁似有若無的喃喃自語:「這魚……終於上鉤了!」深厚的內功傳送下,讓在場的每個人都清晰可聞。

這是句發動攻擊的暗語,數道人影快速的從右側胡楊樹林閃出,襲向路旁的『魅影』殺手,帶頭的是手持紋身寶劍的智虛,後頭跟著手持短戟的李子橫,以及雙刃劍在手的銀蓮;同時,圓形陣內的李豫、漪兒也主動向宮廷護衛發動攻擊。

盧燕不知白鬚老翁的來意,仍留在馬車不遠處,眼見情勢有變,心想今晚本是釣魚的漁翁,沒想到反成了水中的魚。她高喊一聲:「荒漠狂沙!」五位手持西域彎刀的『魅影』,以錐狀隊形迎向襲來的三位高手。不過林中又殺出三位僧人及一位武士,領頭的是手持鷹首寶刀的樓可廷,緊跟著手握鈴首寶劍的玄勇法師,以及各持一根長槍的玄雲與智安,襲向另外四位『魅影』。

盧燕見狀又高喊一聲:「索命羅網!」其中一位從背包拉出一團黑色物體,隨即擲向其餘夥伴,同時羅網撒開,其他三位『魅影』立即飛身上前,熟練的各抓住羅網一角,鋪天蓋地的迎向樓可廷與玄勇等人。

盧燕這才有空對付馬車頂上的漁翁,漁翁仍是那「坐看乾坤」的神態,不過身邊多了一位柳眉鳳眼的少女,盧燕冷笑一聲說:「閻羅辦事,閒人儘早迴避!」少女呵呵一聲說:「難得看到美人耍猴戲,錯過今夜會遺憾終生呀!」漁翁瞪了少女一眼說:「沙柔!妳就少說兩句吧!」

盧燕心知要速戰速決,手中金鍊如長眼睛般襲向白鬚漁翁,來勢極快,瞬間金鍊末端的小金刀,已精確地指向漁翁的眉心,但見漁翁手中釣竿輕抖,一根似有若無的銀色魚線,快速纏上襲來的金鍊,將金鍊硬扯向左邊,小金刀擦肩而過,不過也割斷了幾根白鬍鬚。盧燕見狀急使內力,欲拉回被扯得筆直的金鍊,然一股更強的內力延魚線而來,震得她手腕發麻,不得不將金鍊以內力脫手擲出,順勢襲向漁翁,漁翁冷笑一聲,將魚竿往後甩,帶著纏著的金鍊打到後頭的胡楊樹幹,兩道內力的加成,使受力的胡楊砰一聲齊腰折斷,不過也削弱了大半的勁道,同時甩掉了金鍊,饒是如此,也逼得漁翁起身扭腰穩住魚竿。盧燕擲出金鍊後,手中多了一把雙刃短刀,胡楊折斷的一瞬間,她已持刀飛身踏上馬背,藉力躍向車頂,一股銳利的寒氣直逼漁翁而來,白鬚漁翁此時已知遇到平生少有的勁敵。

對盧燕而言,今晚的失敗,可說是嚴重錯估情勢與一連串輕敵的結果,不過在此生命攸關的一瞬間,她幾乎忘了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少女。不知何時,沙柔手中多了一柄極薄的軟劍,此時正疾如電般的襲向盧燕持短刀的手,眼見已閃避不及,盧燕左腳急蹬馬車門上緣,以止住躍向車頂的衝力,收手、翻躍、著地一氣呵成,不過右手已多了一道細細的血痕,抬頭看見手持軟劍的沙柔,正對著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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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豫與漪兒面對宮廷護衛游刃有餘,不過能隨沮渠菩提去酒泉的,也是散騎常侍達希慶挑選出來的菁英,李家武士在第一個照面就死了兩人,重傷一位,李豫再度施展落羽劍法,輕盈翻轉間刺殺了兩位護衛,漪兒丟了沉重的環首刀,從護衛屍體旁拾起一把青鋼劍,立刻襲向最靠近的護衛,扭腰迴旋移位,躲過護衛的三點劍花後,利劍如青蛇出洞般由下而上刺出,劍尖直點上敵人的腹中商曲穴,護衛無法及時回防,左手按著鮮血不斷滲出的傷口,癱軟在地。

漪兒才站定身形,原先還在戰圈外的馬車伕,已右手持短劍、左手持馬鞭,向她急攻過來,一個破空而來的馬鞭,打落了漪兒的青鋼劍,她做夢也沒想到,平日在車上腰繫酒壺,舉止輕佻的馬車伕,竟懷一身上乘武功。馬車伕右手的短劍瞬間已插向漪兒豐滿的胸部,臉上露出淫笑,漪兒還算鎮定,急彎蠻腰順勢後仰,不想短劍反而刺向漪兒的下腹部,漪兒情急之下踢出左腿,身體同時急速向右側翻,然而大腿一陣刺痛,短劍已由後方刺穿大腿,身體不支倒在地上,眼見將喪命在此,她急喊:「七公子快來!」

此時宮廷護衛只剩兩人還在苦撐,李家武士已能壓制護衛的攻勢,李豫提劍快步來到漪兒身旁,馬車伕正一臉淫笑的按著漪兒的大腿,拔出短劍,見李豫逼近,忙急退了三步,望著李豫已佈滿血絲的雙眼,絲毫不敢大意。漪兒感覺大腿開始發麻,也顧不了許多,快速解開左腿縛褲的黑錦帶,從傷口上方用力綁緊大腿,躺在草地上喘著大氣。

五位手持西域彎刀的『魅影』,瞬間圍住智虛等三人,彎刀如沙蛇般翻轉,五人快速換位,使人心生幻影,仿如無數致命的銀蛇,在黃沙中時隱時現,智虛身為沮渠蒙遜副將時,曾經在北漠狼山戰役,見識過西域彎刀沙蛇陣,專斬敵軍馬腿,他急中生智急喊:「罩門在虛空!」,此時武功較弱、武器難以對付銀蛇彎刀的李子橫,雙腳已現數處血痕,他與銀蓮心法本出同門,對銀蓮急呼道:「落雁式!」

銀蓮會意,輕點了一下頭,李子橫緊握短戟,銀蓮飛身而起,右腳尖點上短戟刃面,借力騰空飛躍而上,將流影身法發揮到極致。突然!她扭腰俯衝直下,仿如飛雁展翅落寒潭,寶劍撒下千道劍影,無情的刺向彎刀『魅影』的頭頂,三位『魅影』殺手閃避不及,瞬間慘死在劍下,智虛全力施展下的祁連劍法銳不可擋,兩位刀陣已破的彎刀『魅影』,很快成為智虛的劍下亡魂。

抹上黑油的羅網已經來到樓可廷等人頭上不及三尺,樓可廷大喊一聲:「長矛!」玄雲與智安立即以長矛當做武僧慣用的齊眉棍,大喝一聲!快速而有力的刺向抓著左右兩個前緣網角的『魅影』,這兩個『魅影』殺手來不及閃避,長矛無情的穿入腹部,鮮血沿著長矛桿流了下來,玄雲急呼:「快閃!」樓可廷與玄勇趁著羅網被長矛撐起的缺口,迅速滾出羅網的範圍,後方的兩個『魅影』殺手愣了一下,立刻鬆開緊抓的羅網,以驚恐的眼神、顫抖的手拔出鋼刀,才剛站穩,樓可廷的鷹首寶刀與玄勇的鈴首寶劍已近在咫尺,剛要舉起鋼刀抵禦來襲,面對鷹首寶刀的『魅影』已身首異處,而迎戰玄勇的『魅影』,舉刀的手已齊肩而斷,慘叫一聲躺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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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魅影』殺手悉數被殲滅的同時,保護沮渠菩提的宮廷護衛也無一倖免,官道旁的胡楊林下只剩披頭散髮的盧燕,以及與七公子李豫對持的馬車伕。

馬車伕的致命殺著,本是以馬鞭纏住對方兵器,再以短劍刺向敵手,只見他揚起的馬鞭,激起旋渦似的氣流,然而李豫的劍如在風中起伏飄逸的落羽,絲毫讓馬鞭無法著力,李豫此時已抓住馬鞭力道的重心,突然大喝一聲!寶劍劈向馬鞭離握把三吋的結點,馬鞭應聲而斷,寶劍趁勢一翻,抖起銀白色的劍花,頓時讓馬車伕胸前多了五個血洞,劍氣已震斷心脈,手中的馬鞭與短劍已把持不住,掉落在沾滿血跡的草地上,馬車伕趴一聲重摔在地,已氣絕身亡。

先開口的是僧人智虛,他環視了一圈熟習的殺戮戰場,隨後對著盧燕說:「我敬重妳也堪稱女中豪傑,賀希白也是我昔日好友,妳可以走了!」

盧燕將握不住的短刀丟在地上,自知沙柔的軟劍已斬斷她右手的經脈,等於廢了她的武功,雖然已是初冬時節,臉上已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她悠悠的說:「感謝大都督的善意!我身為河西執事,需要對任務失敗負責,且我知道太多的秘密,這世間已經無我容身之處。」

智虛深嘆了一口氣,舉手臨空揮了一下,手還沒放下,一隻銅質魚鉤已插入盧燕的咽喉,銀色的魚線隨之纏住她白皙如玉的粉頸,鮮血瞬間滲滿了衣領與胸襟,一代英雌就這麼走了!眾人無語,玄勇望著這屍與血鋪陳的荒野祭壇,暗念了一聲:「南無大願地藏王菩薩!」

武僧們找回了十來批馬,由於彎刀有毒,李子橫已經陷入昏迷,白鬚漁翁運指如神,快速點了他幾個穴道,讓滲入的毒減緩擴散,哭紅了眼的銀蓮在玄勇的協助下,將李子橫抬上馬背,而大腿受傷的漪兒,也由兩位武僧抬上馬背,眾人騎上馬,循著官道離開了胡楊林,直奔黑水古城,殘月下只留下一片殘雪、殘血。  

[第十章]   五泉山

清晨城北湧泉旁的「無餘小築」,與明月夜風下的香爐清彈相較,更有一抹洗滌心靈的脫俗感,王妃李氏看著王后輕車簡從的來到大門前,心中仍是那般糾結,應該把王后看成密友還是對手?連師傅都無法給她答案,因為王后把自己藏的很深,不過想太多只會折磨自己,當下應該是起身笑臉迎賓的時候。

王妃李氏牽著王后的手,來到清泉池畔的「苦寒軒」,這還是王后第一次來到「無餘小築」,雖然只能見到結冰的池面一抹薄霧,枯枝晨鴉,相映淒美,不過池邊微溫的湧泉不斷,平添了幾分生氣。  

早點與清茶早已雅致的擺在木桌上,桌旁爐火正旺,主客就坐之後,王后發現木桌上多了一副餐具,望了王妃李氏一眼,王妃睜大雙眼看著王后,含笑著說:「臘月歲末,小築總是比宮中多一點寒氣,本不應該請王后來的,不過我要送給王后一個驚喜。」說著,她對著左邊廂房招呼道:「壇兒!出來吧!」

披著狼裘的世子封壇一臉愉快的出現在兩人面前,一個箭步來到王后面前,親切的叫聲:「母后!我好想念妳。」王后站了起來,緊緊的摟著愛子,眼淚已經崩潰般的流滿雙頰。

王妃李氏也站了起來,笑著說:「大難不死,真是龍天護法庇佑,這個年應可以歡喜滿滿的過了!」

早點早茶在愉快的氛圍中進行,喝完一盅薄酒取暖之後,王妃李氏對封壇說:「把你這三個月練的『燕歌行』彈給母后聽吧!」

侍女立馬自廂房中取出一隻黑檀古瑟,香爐方燃,封壇整襟危坐,默念「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爲霜,……」彈指遊弦,聲隨韻落,王后望著這風雅脫俗的愛子,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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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時已過,冬天的太陽終於露臉了!今日無風,陽光帶來一絲暖意,封壇牽著愛馬,在三位護衛的陪伴下,到鄰近的山坡上舒展一下筋骨。王妃李氏請侍女換上了人嵾滇茶,她說:「冬天喝這個可補身子。」

兩人又閒談了幾句後,王后坐正了身子說:「帖木侖告訴我,封壇已由東宮秘密移往他處,我知道你的苦心,故連問移往何處都沒問。」

王妃李氏輕嘆了一聲說:「雖然不捨,然而封壇這幾天也該回宮了。」

王后沒有直接回答,在這裡遇見兒子是有些意外,所以她還沒想好下一步該如何?該讓世子回宮,昭告天下世子平安歸來,鞏固王位繼承的正統?還是趁此時眾人還不知世子的狀況下,讓封壇悄然離開姑臧城,離開大涼?可是離開大涼,她會永遠失去兒子,且離開大涼國的保護之後,就一定安全嗎?   自從沮渠菩提與魏朝「外侯官」勢力被剷除之後,世子留在姑臧城的危險性已大為降低。

王妃李氏猜到王后的顧慮,她輕握王后的手說:「妹妹!一個王后外加一個王妃,難道還保不住世子封壇嗎?況且沮渠菩提已經身亡,其他王子還小,大王會讓自己無繼承人嗎?」

王后看著王妃李氏說:「可是武威公主過幾個月嫁過來之後,情勢難料,對世子而言,或許更加兇險。」  

王妃李氏冷笑一聲說:「再快也要懷胎十月吧?而且她敢加害於世子,大王會放過她嗎?即使她脫光了衣服跳舞,我保證沮渠牧犍也不會跟她上床。」

門邊的宮女忍不住捂嘴笑了起來,不過王后仍然是秀眉深鎖,王妃李氏提醒了她,一直以來,她都沒有把沮渠牧犍算計進去,因為她總認為世子封壇消失了!大王可以找其他幼子替代,或乾脆等武威公主生了兒子再立世子。今天從大王情婦的口中說出這話,顯見世子封壇在沮渠牧犍心中的地位無可取代。那麼!讓世子逃離此是非之地是否還是個好選項?

王后看著王妃李氏說:「可是武威公主明年嫁過來之後,連我都自身難保,這王后的位子,想必她是要定了!」  

她反過來握著王妃李氏的手說:「我答應妳收封壇為義子,也是這個原因,如果我有甚麼不測!妳能保護封壇嗎?」

王妃李氏紅著眼眶說:「妹子妳放心,我會視如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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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羊酒肆」沒有招牌,倒是有個不大不小的燈籠,上頭不工不整的寫著「醉羊」二字,二更天已過,正月十五剛過,黃昏後熱鬧的西大街上,人車已逐漸稀少,細雪未停。

店內的夥計忙著清理收拾,掌櫃的正低頭忙著對帳,不過並未催窗邊剛來不久的客人,火爐上一鍋羊肉尚熱,酒意正酣。

樓可廷旁邊緊緊坐著沙柔,與他對飲的居然是那個高深莫測的白鬚老翁。沙柔嬌聲的說:「段爺爺!你今天很悶,心情不好,羊肉不吃,盡是喝酒。」

白鬚老翁瞪了她一眼說:「這『魅影』殺手真不是東西!不論長刀短刀,皆餵了毒,李子橫中毒太深,我沒能救他的命;滌兒及時止住毒血回流,能保住一條命,卻失去了一條腿,已經送回沙家溝靜養了!」

樓可廷潛意識的望了一眼剛走過的夥計,沙柔拍了一下他的腿說:「不用怕!這店是我沙家開的。」

樓可廷乾咳了一聲,抱拳謝道:「這次如果不是沙家拔刀相助,可能躺在胡楊道上的不是盧燕,而是我們。」

沙柔肩膀碰了一下她的男人說:「本來狙殺沮渠菩提是要錢的,不過沙奶奶聽說要給『魅影』殺手一個教訓,大笑了三聲,然後將宋千鶴給的銀兩悉數退還,還請了封刀多年的段爺爺出馬。」

段爺爺喝了一口酒,順了一下銀白的鬍子說:「由盧燕致命的傷口,『琰王』可能會懷疑是我沙家下的手,看來至少半年內不能輕舉妄動,否則就需要與魏朝的外侯官正面為敵。」

樓可廷輕嘆了一口氣說:「不過『琰王』是掌管河西、河套與隴西的令主,外侯官在河西已經元氣大傷,短期內恐怕也沒有集中對付沙家的實力。」

他舉起酒杯,敬了段爺爺一杯酒,沙柔忙著為兩個人夾羊肉,一時三人無語,店內只剩他們三人,夥計只在鄰桌留下一盞油燈。

還是段爺爺先開口問道:「你還要護送世子封壇出大涼嗎?」

樓可廷搖了搖頭說:「情勢在沮渠菩提死後有了變化,沮渠牧犍覺得大患已除,他能鞏固沮渠封壇的世子之位,且世子已經回到東宮。」

段爺爺吃了一口羊肉,望著酒杯說:「聽沙柔說,送世子出大涼是他老媽李王后的意思。」

樓可廷又搖了搖頭說:「前幾天王后托智虛僧轉告,世子已不需出大涼,且七公子李豫那邊經此一戰,已然元氣大傷,無法支援我們。」

沙柔接著說:「所以玄勇僧與銀蓮姊會帶我們去秦州。」

段爺爺點了點頭說:「今年魏朝武威公主入主後宮之後,大涼是否有世子,已經無關重要,魏軍兵臨城下已經是早晚的事,沮渠牧犍恐怕是末代的河西王。」

樓可廷他喝乾最後一杯酒,嘆了一口氣說:「雖然佛骨舍利不在河西,不過大涼也沒白來。」

沒有玄高法師的引導,也無法知道浮馱跋陀禪師與佛骨舍利關係密切,了解曇無懺禪師可能經由曇無毗,才知道佛骨舍利的下落,且將其寫在經文批註中;沒有李王后的協助,也無從知道這部梵文手抄經書藏在哪裡。

段爺爺望著樓可廷有些疲憊的眼說道:「你確實沒有白來,兩年前金城發生了如此大事,我沙家怎麼會毫無作為呢?關鍵在曇無懺禪師如何能知道佛骨舍利的下落?如果舍利在大涼佛國,沮渠蒙遜早就蓋起莊嚴的七層舍利塔;如果曇無懺不願意交給沮渠蒙遜,他可直接帶著舍利離開大涼,可是他卻將此寫在經書上,據我沙家的調查與分析,佛骨舍利極可能藏在昔日同樣崇尚佛教的乞伏秦國。」

段爺爺也跟著喝乾最後一盅酒說:「你前些日子見了玄高,顯然你走對路了!」他緩慢站了起來,自己捶了捶腰說:「看來數十年辛苦建立的大涼佛國氣數將盡,不過中土佛教的延續,就要靠你了!」他看了沙柔一眼沒再說下去,沙柔對他點了個頭。三人帶著半醉走出「醉羊酒肆」時,風未止,雪已停,元宵留下的燈籠映著牌坊搖晃,樓可廷在白了頭的牌坊前停一下,望著剛露臉的皓月,一分惆悵無名的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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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可廷與沙柔在玄勇等三位僧人的帶領下,於二月第一個水日離開了姑臧,往祈連山的方向南行,兩天後抵達魏安城,這是魏安督護府所在,也是商賈往來絲路必經的古城,五人安單在城外的多寶佛寺,住持是姑臧閑豫寺道明法師的弟子,非常崇敬曇無懺禪師,故玄勇等僧人歷年北上,皆安單於此。

藥石之後,文殊殿右側的禪房已備好茶湯,玄雲、智安在禪房外護法,三人圍著方桌入座後,玄勇從懷中取出一封信,慎重的交給樓可廷,望了一眼沙柔,欲言又止,樓可廷笑著說:「我們已是夫妻,但說無妨。」

玄勇點了一下頭說:「這是李王后的密函,託你帶給隴西狄道李氏的族長   李老爺,她還帶個口諭給你,可請李老爺協助尋訪佛骨舍利的下落,他對隴西政經商務,乃至佛教概況瞭若指掌。」

樓可廷皺了一下眉頭說:「你可以親自繳給李老爺吧?」

玄勇搖了搖手說:「我就不去隴西了!我們要在此分道揚鑣,因為我們三個現出家相的僧人,目標過於明顯,難保被魏朝細作盯上,且我們找寺院安單較方便。」

他喝了一口茶後接著說:「不過你們到天水郡之後,沿著瓦亭水北上,有個泰安古鎮,找個賣五穀的白員外,記得嗎?暗語是『秦州丙子月小麥何價』」

打板聲自遠處傳來,想必亥時已過,玄勇沉默無語,沙柔若有所思,樓可廷為玄勇與自己茶碗中倒滿茶湯,將李后的密函交給沙柔收好後問道:「武威公主帶來的是魏朝的勢力,李后及尹太后能承受可能的變故嗎?」

玄勇回答:「他們應該已經在規劃可能的退路,銀蓮姑娘沒跟我們來,主要留在姑臧協助她們。其實李家仍保留著足夠自保的實力,在敦煌、酒泉,乃自在流沙以西伊吾國,都還維持可觀的武力,敦煌李氏未來能東山再起,也不無可能。」

他頓了一下說:「不過有關經書與舍利,李后自身難保,已無力相助。」他猶豫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串十八菩提子手串念珠,遞給樓可廷後說:「這是李王后的信物,如果遇見一位無相禪師或弟子妙淨時,務必出示此佛珠。」

隨後站起來說:「我與師弟明日一早即會離開,我們有緣或許會在天水相見。」

與起身相送的樓可廷與沙柔合十道別之後,玄勇欲言又止,不過還是離開了禪房。樓可廷與沙柔離開禪房之後,亦分手回到各自的寮房安單,分手之前,沙柔對樓可廷說:「聽玄勇武僧的口氣,我總覺得曇無懺禪師的手抄本『大般涅槃經』已經不在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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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的升壇傳度授籙大典剛過一個月,寇天師又忙起來了,他的法以戒規與儀典為主,習氣服餌丹鼎為輔,自從授予皇上《上清大洞經籙》之後,在「法籙」升階儀典圓滿之後,籙生要在祖師面前發「三皈九戒十二願」,而當今「天師派」道教的「奉道授戒儀」是他編撰的,門徒必當奉行,連魏皇尊貴為帝,也當遵循無誤,授「三皈九戒」大法已訂在下月戊午日。

今天對拓跋燾而言,實在忙到連脫個鞋休息一下,都找不到空檔,好不容易讓寇天師騰出時間入宮,只得聽他詳細說明「三皈九戒」大法儀軌,寇天師與崔浩剛走,高平公李順又為了妹妹武威公主出嫁的事,與他討論起轎西行的吉日、吉時與隨行。

在「太極殿」偏殿用完午膳,正想回「元真宮」小憩,司徒崔浩又來殿求見,只好諭令他到偏殿議事廳。皇帝賜座之後,崔浩直接了當的稟報:「陛下!臣以為這時讓白足禪師到長安法門寺並不妥當,這白足禪師在民間多有盛名,不利我終南山道觀的設壇傳道,請陛下收回聖諭。」

拓跋燾打了一個呵欠,喝了一口茶說:「崔老不必多心了!法師託陽平王杜超來奏,請求到長安弘法,我只是讓他離開京城一段時間,且一年一度的佛教『金剛法會』可異地在長安法門寺舉行,以免影響寇天師的『三皈九戒』大法。」  

崔浩堅決的說:「佛教僧侶已然過眾,佛寺過多,且常有脫序情事,某些僧徒之禮教儀軌,幾乎蕩然無存,陛下理應嚴立國法,強加約束,而不是放任其辦甚麼『金剛法會』。」

外頭內侍通報玉妃晉見,拓跋燾笑著說:「總算來了!」崔浩心知拓跋燾根本沒專心聽他說甚麼,一股怒氣生了上來。玉貴妃拜見皇上後,對這老臣行了個萬福,崔浩臉色實在難看,趕忙小碎步走到皇上背後,為拓跋燾捶起背來。

崔浩激動的說:「長安來報,坊間盛傳法門寺失蹤三十年的佛骨舍利,在諸天菩薩的護佑下,將重現中原,白足禪師這趟去長安,實在居心叵測呀!我大魏皇朝乃太上無極天尊所親授,吾道大法不日將統一天下,豈容邪見邪術繼續惑眾。」

拓跋燾有點不耐煩的站了起來,面容嚴肅的說:「我會敕令『內候官總管』穆衡查明真相,且要請崔老告知終南山道觀的真人、道長們,雖然寡人尊崇道教,不過切勿與佛教徒輕啟事端,目前北有柔然、南有劉氏宋朝隨時犯境,我可不希望內部自己亂起來。」  

崔浩無奈地站了起來說:「老臣遵旨!」目送皇上與玉貴妃等人離開。皇上這一說,實在讓他接不下去,畢竟能讓道教皇朝走到這步實屬不易,豈容此時因小失大。

去年由青松子帶領的「洞蘆」弟子,在金城、隴西與天水郡訪查了數個月,找不到曇無懺的弟子,更無佛身舍利的下落,這種對佛教法師與聖物的崇拜如不壓制,有一天佛教與道教之間難免一戰。有關長安的情勢,應該與張天師再行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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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燾回「元真宮」稍作休息,即屏除左右,走入元真宮畫樓內的密室,此時「外候官」總管賀希白與侍中古弼已經在此恭候。

賀希白見拓跋燾走入密室時,立即跪伏於地說:「臣辦事不力,無能成功狙殺沮渠封壇,也未能護衛沮渠菩提安全入姑臧,請皇上治罪!」

拓跋燾愣了一下,隨即趨前扶起賀希白說:「希白不必自責,我們都低估了這大涼王后的實力。」

古弼今天並未穿朝服,而是一身素色褲褶,腰繫虎紋璜形珮,他輕笑一聲說:「還有尹太后與李氏家族的實力。」

拓跋燾忙說道:「古筆公說得對!大家坐吧!」古筆二字是先皇拓跋嗣賜給古弼的,因為他處事正直明快得名。

三人依君臣之位而坐後,拓跋燾沉思片刻後道:「去年北邊的柔然在古筆公因傷回京後,就起兵叛亂,幸虧很快的平定下來。」

古弼一臉歉意道:「無能為皇上固守北疆是臣的錯,不過此次犯境不是敕連可汗,而是高車鐵勒族,恐怕在朔方被擊敗之後,會向西逃竄,伺機侵犯我玉門關以西的領土,不得不防。」

拓跋燾點頭道:「所以我才同意讓武威公主嫁到大涼,穩住河西王沮渠牧犍,讓我們西疆暫時無慮。」

古弼搖頭道:「沮渠牧犍還是靠不住,柔然與匈奴畢竟皆是游牧民族,當彼此有共同利益,還是會相互馳援,一致侵犯我魏朝的河西之地。」

拓跋燾冷笑一聲道:「所以我要讓武威公主能取代李家勢力,控制大涼的朝廷。」賀希白接著對古弼說:「說白一點,我們要廢了王后李氏,讓武威公主當王后,使沮渠涼國名存實亡。」

古弼此時終於了解皇帝諭令賀希白辦的是甚麼事,武威公主是個棋子,且這步棋下得夠狠。

拓跋燾轉頭問古弼道:「古筆公對此事有何看法?」

古弼潛意識的望了賀希白一眼說:「王后是我魏朝的公主,世子還是王后李氏的兒子,好像事情只做了一半,目前只有兩條路,一是繼續設法殺了世子沮渠封壇,一條是下詔讓沮渠封壇來我平城當人質,徹底架空沮渠王室。」

拓跋燾換了個坐姿,揉了柔後腦風池穴,嘆了一口氣說:「現在不是好時機吧!上次未得手,沮渠牧犍與王后李氏,八成已經懷疑到我頭上來。」他站了起來,走到一幅駿馬圖前說:「兩家喜事已近,突然把人家兒子殺了,或抓來當人質,也恐怕不妥吧?」

古弼看過這幅駿馬圖,皇上曾說這是右昭儀沮渠氏所繪,右昭儀曾受宋繇與曇無懺的教導,文筆書畫一流,在魏宮內人緣極佳,當然也是位虔誠的佛教徒。看來皇上見此圖後心軟了!不過喜事期間不宜造惡業,也言之在理。

賀希白此時也有點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如果要再次狙殺沮渠封壇,在河西的「魅影」殺手損兵折將之下,勢必要調隴西的人力北上。

拓跋燾走到花窗前,入神的望著早春的庭院,古弼與賀希白也來到窗前,拓跋燾轉身對兩人說:「我現在擔心的反而是南方的劉宋,宋軍還控制漢中與巴蜀,隨時威脅到我隴西之地。」

賀希白彷如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忙回覆道:「陛下英明,在此情勢下,固守隴西之地,恐怕,比經營河西重要。」

拓跋燾看著古弼胸前花白的鬍子,往前一步,握著古弼的手說:「古筆公!您輔佐過父皇、皇兄,是三朝重臣,就勞煩你找時間去隴西走走,了解一下那裏的情勢與防務吧!」   古弼禁不住老淚縱橫。

拓跋燾牽著這老臣的手回到座位,感嘆道:「稍早同樣是三朝元老的崔浩,還對我吹鬍子瞪眼,說我太袒護白足禪師,還說坊間盛傳法門寺失蹤的佛骨舍利將重現中原,實在煩人!」

賀希白對皇上說:「李浩比我們還緊張,去年由青松子帶領的「洞蘆」弟子,已經有所行動,可是一無所獲。」

拓跋燾拍了一下檀香椅扶手說:「對呀!你曾經說有本曇無懺的佛經手抄本,載有佛身舍利的下落,且佛經可能在金城或秦州。」

賀希白皺了一下眉頭說:「我也有指示外候官令主『琰王』去查訪,不過『琰王』為了主導狙殺沮渠封壇的任務,從隴西、天水郡調派一半人手,查訪工作被迫中斷,既然陛下覺得大涼的事可以暫緩,我等可傾全力查訪並爭奪佛身舍利。」

古弼也說:「其實我大魏歷代皆為佛教徒,此等佛教聖物可不能毀在道教天師或道長手裡,當然也不能傳到江南佛門之手,此次除了加強邊防之外,我也會令守將們幫忙留意。」

拓跋燾望著門外百年老榆樹的午後陰影,腦中一片空白,「大魏歷代皆為佛教徒」這句話,讓他心生一陣莫名的惶恐,他現在走的『道尊玄元』之路,對魏朝到底是福是禍?他近乎喃喃自語的說:「這佛身舍利可能掀起一場佛、道之間的爭戰,一場無情的爭戰,我會是這場風暴的核心嗎?」

古弼與賀希白互看了一眼,起身向皇上行了禮之後,悄然離開了畫室,留下拓跋燾與午後微暗的畫室。

*********

對樓可廷與沙柔而言,金城可都是舊地重遊,這個曾經是乞伏秦國都城的南北交通重鎮,也曾經是沮渠氏大涼國的領土,而今已經是拓跋魏朝的一個郡,王朝更替,還是還是繁華不減,好像誰當王、當皇帝都無關緊要,因為光是碼頭稅就日進萬金的金雞母,任誰都捨不得殺。

兩人避開忙碌的金城渡,由南渡口過了大河,在城郊的五泉山下找了間客棧,想隔日兼程往隴西去。不過樓可廷還是決定到五泉山寺,因為玄勇曾經跟他大致陳述了三年多前,發生在金城殺僧焚寺的始末,且玄高法師也提及,方丈慧思法師曾經是浮馱跋陀禪師的弟子,或許能給他一點經書或舍利的訊息。而沙柔則想去市集店鋪走走,買點隨身用品。

五泉山寺方丈慧思法師聽知客僧來報,是長安白足禪師的弟子,立刻同意在普賢禪室接見,一番問候之後,樓可廷說明了來意,慧思法師面露猶豫之色,樓可廷只有在此不得已的情況下說:「來此打擾法師清修,實在是經玄高法師的指引,他說法師曾經是浮馱跋陀禪師的弟子,而乞伏熾磐曾給禪師看過佛骨舍利。」

慧思法師深深的看了樓可廷一眼道:「得罪之處請見諒,實因三年前與某位禪師已有約定,不得再提有關舍利的事。玄高在石羊寺向浮馱跋陀禪師求法時,我已是禪師的皈依弟子,故玄高算是我師弟,我信得過他。」他接著說:「玄高後來拜曇無毗禪師為師,而我與浮馱跋陀禪師也離開了石羊寺,往漢中去弘法了。」

樓可廷見爐上的泉水已沸,忙幫法師沖茶、倒茶,聽沙二娘說,烏洛師傅也曾皈依浮馱跋陀為俗家弟子,看來與慧思法師也有些淵源。法師似乎陷入沉思中,時而仰望著佛台上身騎六牙神象的普賢菩薩,口中默念經文。

樓可廷一邊品嘗此山泉甘露泡的蜀茶,一邊耐心的等著。佛台上身騎六牙神象的普賢菩薩慧眼微開,座台四周刻著十大願王:「一者禮敬諸佛。二者稱讚如來。三者廣修供養。四者懺悔業障…………」

慧思法師嘆了一口氣說:「我跟隨浮馱跋陀禪師近十年,直到他因病圓寂,雖然有提及佛骨舍利,不過他說禮拜佛骨舍利的意義,應該是為了『廣修供養、懺悔業障』。」

樓可廷追問道:「他沒說見過佛骨舍利?以及提到佛骨舍利的去向?」

慧思法師想了一下說:「隴西近二十年來戰亂頻繁,佛骨舍利的去向或許已無從追查,如果有意將舍利藏起來,乞伏熾磐當時的都城是枹罕,應該是藏在那附近吧!」樓可廷心想,這可能是今天來此最重要的收穫,不過他總覺得慧思法師語帶保留,跟隨浮馱跋陀禪師十餘年,禪師不可能隻字未提有關舍利的事。

*********

與慧思法師及寺監、執事共進午齋之後,樓可廷參訪了一下山寺,即下山回到客棧。不久沙柔回來了,不過跟著一位中年女子回來,她穿著女僕役打扮,不過由動作與眼神看來,不是一般雜役,關好房門之後,沙柔忙向樓可廷介紹:「這位是沙家在金城的執事陸姨,我從沙家商號硬拉她過來。」

陸萍向樓可廷行著萬福,面帶微笑地說:「我叫陸萍,樓參軍果然氣度非凡,怪不得柔丫頭甘願跟著你東奔西跑。」顯然陸萍與沙柔是舊識,沙柔拉了一下陸萍的袖子,紅著臉說:「是他跟著我不放,可不是我賴著他!」

樓可廷一臉尷尬,陸萍忙接著說:「沙柔在苑川接受沙家組織訓練時,是我教導她的。」沙柔挽著陸萍補充說:「她是我師傅!」  

三人坐下來聊了一下兩人一路來的遭遇,陸萍很關心乞伏秦亡國之後,平昌公主彭氏去了哪裡?沙柔又跑了哪些地方?說到此行的目的,陸萍語帶憂慮的說:「我不想知道的太多,不過沙柔已經將大致的情況告訴我,隴西是我的地盤,我會動員組織協助你們。」

陸萍接著問道:「能否告知今天您去五泉山寺的詳情。」沙柔此時機警的閃出房門,把守在門外。

樓可廷心想,目前知道佛骨舍利與乞伏秦有關的人,應該非常有限,潛在的危機不得不防,不過與他信任沙柔,當然也該信任陸萍,他將拜見慧思法師及交談內容,概要的陳述了一遍,只見陸萍的臉色愈來愈嚴肅,眉頭愈皺愈深。

陸萍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說:「你害了慧思法師!」她站了起來,握著拳說:「最快今晚,最慢明天,慧思法師會有生命危險。」

樓可廷一臉疑惑,陸萍接著說:「五泉山寺為金城第一名剎,王侯富賈不絕於途,一直是魏朝外侯官的訊息來源之一,與你共進午齋的寺監、執事中,難保沒有『外侯官』的細作,突然來個白足禪師的弟子來訪,且與方丈密室交談了大半個時辰,這很快就會傳到外候官令主『琰王』的耳中。」

樓可廷此時已面無血色,只急切的說:「還能補救嗎?」

陸萍搖搖頭說:「慧思法師此時必定已被監視,且佔地半個山頭的五泉山寺廣闊複雜,我們對環境不熟,故營救法師談何容易。」她看著樓可廷微帶血絲的雙眼說:「甚至可能連你的落腳處,都已經暴露了。」

樓可廷逐漸冷靜下來,開始分析如何面對此新的變化,畢竟慧思法師也不知道佛骨舍利確實藏在哪裡,希望法師不要供出「枹罕」二字,否則這趟「尋寶之旅」將會凶險萬分。  

陸萍潛意識的望了一眼點綴著殘雪的五泉山說:「兩年前在金城的慘敗,外候官令主『琰王』已記取教訓,這次他會親自出手。聽沙柔說,你想先去狄道拜訪隴西李氏,再去天水郡找佛經。」

樓可廷點了點頭,陸萍卻搖搖頭說:「隴西將會佈滿『魅影』密探與殺手,且估計大涼國李王后在半年之內,不會有立即的危險,故隴西李氏那邊可緩個一、兩個月。」

樓可廷會意的說:「如此說來,我的路要倒過來走,先去天水郡找大般若經,確認舍利的藏匿處,再動身去狄道。」

陸萍微笑著說:「我會教沙柔如何擺脫『魅影』密探的跟蹤。」

*********

初春的夜陰冷無月,打板僧已經走遠,五泉山寺的大寮忙了一天之後已空無一人,只剩灶台上的一盞油燈,努力的將橙黃的微光穿透無邊的黑暗。一位蒙面壯漢背著一位老和尚,健步如飛的來到大寮虛掩的木門前,後面跟著五位黑衣人,其中一人帶著猙獰的羅剎面具。

留下兩人在外站哨後,剩下三人隨著壯漢走進了大寮,當壯漢將背上的僧人甩到地上時,微光下的老和尚意識不清,口中傳出虛弱的呻吟。

一位僧人似乎早已躲在大寮的陰暗處,突然向眾人走了過來,一位身材瘦長的黑衣蒙面人問此僧人說:「你確定他是本寺的住持慧思僧嗎?是樓可廷參軍見過的那個人嗎?」僧人微微顫抖的回答:「是他,慧思法師。」

黑衣蒙面人點點頭說:「你可以走了!」僧人向眾人合十敬禮,再向躺在地上的住持行了問訊禮之後,快步走出了大寮,不過再快也快不過朝他背部砍下的彎刀。

逐漸甦醒的慧思法師,朦朧之間見到了這一幕,他潛意識的問:「你們是誰?」黑衣蒙面人冷笑一聲說:「我們是『魅影』殺手!」

慧思感覺空氣將要凝結起來,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氣場來自帶著羅剎面具的黑衣人,陸萍料想的沒錯,「琰王」終於親自出馬了。不過還是那位瘦長「魅影」說話:「我們尊重方丈在佛教的地位,而且是浮馱跋陀禪師少數的皈依弟子。」

另一位矮胖的「魅影」接著說:「我們只要問你老人家幾句話。」慧思此時反而感受到鐵鑄的灶門傳來的微溫,矮胖「魅影」以一支匕首打開了灶門,火已滅,不過餘燼中一股熱氣襲來,逼得慧思偏過頭去,不敢以面相迎。

瘦長「魅影」一字一句的說:「沒有外侯官問不出的事情,你可以在明早依舊在大雄寶殿,主持唱頌『楞嚴咒』、『大悲咒』,也可以到大灶裡引火自焚,為我們煮一碗消夜。」

慧思頭上的汗,已逐漸淹沒了蒼白的戒疤,油燈的火焰晃了一下,「琰王」陰沉的聲音由羅剎面具下傳出來:「白足禪師的弟子樓可廷向你問了甚麼?最好一次說清楚。」

慧思以虛弱的聲音說:「來問有關佛骨舍利的事。」

「琰王」輕輕地點了一下頭道:「繼續說!」

慧思咽了一下口水說:「我師父直到他因病圓寂時,皆未曾提及佛骨舍利的事。」隨後口中不斷默念:「無量壽佛!」

「琰王」這下搖搖頭說:「你沒說實話,樓參軍沒理由繞過大半個黃河來找你,他知道些甚麼?誰見過佛骨舍利?佛骨舍利誰藏的?藏在哪裡?」

慧思呻吟了一聲,因為在他的腳踝上,多了一塊還在冒煙的木炭,他顫抖說:「他從玄高法師得知,乞伏熾盤曾經讓我師父看過佛骨舍利,我師父力勸乞伏大王先將此寶物藏起來,後來是否藏起來?藏在哪裡?我師父真的沒提過。」隨後口中改用梵文默念:「唵摩宇羅訖蘭帝!」那種空氣凝結的窒息感,又重新湧上心頭。

「琰王」嘆了一口氣說:「你還是有所隱瞞,如果堅不吐實,恐怕連孔雀明王咒都救不了你,與浮馱跋陀生活十多年,連老禪師的夢話都聽過,怎會一無所知?」只見瘦長「魅影」往慧思肩上一腳踩下,慧思又大聲呻吟了一聲,右邊琵琶骨已經應聲而斷,因劇痛而扭曲的五官,已讓牙齒咬破了嘴唇。

慧思想咬舌自盡,不過他有更強烈的慾望,他想見一見師父浮馱跋陀畢其一生,苦心守護的佛骨舍利,可惜他並不知道,從來沒有一個見過「琰王」的人,能活著回去。

「琰王」站了起來,因為他覺得訊問已到了關鍵時刻,慧思艱苦的由口中擠出一句話:「佛骨舍利是由我師父藏的。」說完吐了一口血,接著說:「當時由佛像畫師烏洛帶他順漓水北上,數日尋覓才確認藏匿處,不過禪師終其一生,真的未曾提過確實地點。」

「琰王」對著他兩個狀似七爺八爺的「魅影」說:「繼續問,問完之後知道如何做了吧?」

兩人抱拳齊答:「屬下會妥善處理,請令主放心!不過曇無懺遺留的經書還要找嗎?」

「琰王」沉思了一下說:「既然舍利藏於隴西,他們不會跑遠。」

七爺「魅影」說:「他們志在保護大般涅槃經,必要時會往東或望南潛逃,故天水郡是最佳選擇。」

「琰王」點了點頭說:「曇無懺這幾個弟子是武僧,如果是天水,他們最可能在凌雲寺、南郭古寺或麥積山,務必重點偵查。」

八爺「魅影」拍了一下大腿說:「主子猜得不錯,凌雲寺有望月法師的武僧團,南郭古寺有個耶律陀羅精通梵文,還有麥積山下的曼殊寺有曇無懺的道友慈光法師。」

七爺「魅影」呵呵兩聲說:「如果是我,我會順便去刻佛像。」

「琰王」舉手制止他們說下去,沉思了一下問道:「道教的青松子及他的『洞蘆』弟子有消息嗎?」

七爺「魅影」回覆:「『洞蘆』派了虛凌子去終南山,可能青松子想結合『樓觀派』高手,看來崔浩這次是勢在必得。」

「琰王」冷笑一聲說:「也不過多了幾隻無頭蒼蠅。」

緩步走出大寮,他仰首深深吸了一口氣,夜空繁星之下,人形雁群已開始北返,「琰王」喃喃自語道:「你們今年在南方又留下了甚麼?」

[第十一章]   焚經令

滿山煙雨,春風蕭瑟,踩著濕滑的石階,玄勇帶著玄雲與智安回到了闊別數月的麥積山,他們沒到山下的曼殊寺,直接到二層石室找志玄、玄清與科巴,他們正在為阿難與大迦葉尊者上彩,見到玄勇等人極為激動,眾人緊抱在一起,眼中含著淚,因為在姑臧時,玄勇已經託往來西安的商旅帶信給他,告訴他有關營救沮渠封壇與狙殺沮渠菩提的任務,如今平安歸來,實屬大幸。

這兩年多,他們躲在麥積山化身石窟工匠,受天水郡高官名門之託雕塑佛像,晚上則安單於曼殊寺。曼殊寺外的竹林中有個工寮,是玄勇徵得寺監慈光法師同意後,由師弟們及匈奴勇士科巴合力搭蓋的,以避開曼殊寺的僧團。

晚課與藥石之後,幾位曇無懺的弟子難得聚在一起,玄勇環視了一下諸師弟們一眼,目光停留在玄清與志玄身上問道:「師父的涅槃經手抄本從無相禪師那裏拿回來了嗎?」

玄清合十回答:「報告師兄,上個月志玄師兄與科巴就拿回來了!藏在第六窟彌勒菩薩座下。」

玄清面有難色,欲言又止,玄雲重重地放下手中的茶杯,不快的對玄清喝道:「猶豫甚麼?有話快說,這一路來遭遇的險阻磨難還不夠多嗎?」玄勇了解玄清的個性,伸手阻止了玄雲再說下去,他知道玄清擔心甚麼?深知再躲下去也不是辦法,曇無懺並未交代這經書該交給誰,只說遠離大涼往南去隴西,等待適當的因緣。  

竹林的風聲總是長夜不靜,蕭瑟中夾雜著竹桿的彎折與摩擦聲,然室內卻寂然無語,玄勇以平靜的語氣說:「外侯官『魅影』似乎還在搜尋此師父的涅槃經手抄本,而慈光法師也曾告知,一批道教的密探,也曾經來過曼殊寺,打探你們的下落。」

他看著各個低頭不語的師弟們,堅定的說:「咱們近日離開麥積山,延渭水到長安。」眾人頓時皆抬起頭來,睜大眼睛望著師兄,玄勇拍了拍志玄的肩膀說:「魏國本來已經不能去,因為由李家七公子李豫那裏得知,朝廷已掌握在崔浩與寇謙之等道教『天師派』之手。」

玄勇從竹椅上站起來,緩步走到窗前說:「不過長安的佛教僧侶、佛寺與信眾仍多,或許不難找到安單容身之處吧!且如欲經洛陽到南方的宋國,也是這條路較為好走。」

玄勇轉而對智安說:「你的腳程快,明日即刻去知會無相禪師,順便告知近日有位白足禪師的弟子樓可廷去找他,無相禪師的修為已達須陀含的六通境界,其他話就不必說了!」

接著問志玄:「你在石窟的彩繪還需多久?為佛菩薩塑像是個殊勝的工作,不可半途而廢。」

志玄回覆:「阿難尊者的彩繪可在十日內完成。」

勇士科巴望著玄勇說:「我留下來繼續刻一尊韋馱菩薩,完成之後會去無相禪師的禪修處當護法,保護經書的工作就交給你們了。」

玄勇搖搖頭不表同意說:「無相禪師武功已入化境,妙淨法師也深得真傳,保護經書是曇無懺禪師的遺訓,還是以此為重,你還是隨我們去吧!」,隨後以堅定的眼神環視在座的師弟們說:「我們半個月後出發,或許這將是曇無懺所說的『適當因緣』!」

*********

聽從沙家執事陸萍的建議,樓可廷與沙柔租了一輛馬車,沿著官道一路往天水的方向而去。數日之後進了襄武城,入住一家城內最大的客棧,隔日清晨,馬車仍在,跟蹤的兩位「魅影」密探,在前院與後門苦等到中午,就是不見人出來,進去一探,房內彷如無人入住,早已人去樓空。

樓可廷與沙柔在沙家的協助下,由客棧廚房的小門離開,漏夜潛出襄武城,渭水流經襄武城東北,他們沿渭水南下到安南獂道,買了兩匹馬之後繼續沿渭水河谷而行,在離開金城半個月後,進了鄰近天水的下邽城,暫住沙家在天水郡的據點「槐蔭居」。

後院的東廂房內,沙柔依偎在樓可廷的懷裡,嬌柔的說:「累死人了!讓我跑了一整天,總算把那個瓦亭水與泰安古鎮的方向搞清楚了!」

樓可廷一邊揉著沙柔結實的大腿,一邊笑著說:「是妳叫我藏在這裡的,怕我這匈奴人的長相,一出去就被認出來。」

沙柔噗哧一聲笑罵道:「是你長得太俊,擔心出去後進了哪個媚狐狸的窩,不想回來了!」

樓可廷把她抱得更緊,沙柔使勁地從他懷裡掙脫出來,站起來理一理衣衫,正經的說:「天水郡的吳執事告訴我,道教的『紫蘆觀』近日來了十幾個道士。」

樓可廷喝了口茶几上的茶,乾咳了一聲說:「這崔浩還是不死心!」

沙柔接著說:「吳執事告訴我,青松子的『洞蘆』有其嚴密的組織,也自有其密探與細作網。」

樓可廷皺了一下濃眉說:「『魅影』已經夠難纏了,又多了一個『洞蘆』,至於這青松子是寇謙之的大弟子,看來他是奉命毀了舍利。」

沙柔坐回茶几另一邊的椅子說:「看來下邽不是他們的目的地,只是暫住數日,吳執事建議等這群道士離開『紫蘆觀』之後,我們再去泰安古鎮,以防露了行蹤。」  

她望著正在沉思的樓可廷說:「隴西李氏那邊還要去嗎?」

樓可廷嘆了口氣說:「已經答應王后李氏的事一定要完成,即使被任何一方盯上了,他們也不會輕易出手,直到我們找到佛骨舍利的藏匿處,才是危機的開始。」

沙柔一臉無奈的說:「只有陪我家男人赴湯蹈火了!至於那經書還要找嗎?」

樓可廷搖搖頭說:「我覺得大般涅槃經已不重要,無相禪師自身即是部經書,無需他求!」

沙柔一躍而起,又跳到樓可廷的懷中,輕拍一下他的臉頰說:「連你也開始打禪機,我可不讓你出家。」

*********

泰安古鎮地處偏僻,百來戶人家蓋在在瓦亭水形成的河谷地上,周圍的麥田在朝陽下呈現一片金黃,樓可廷與沙柔天未亮就啟程,來到泰安古鎮正趕上早市,他們在路邊包子鋪吃了幾個肉包與大餅,即沿著古鎮唯一的大街往東走。

白記五穀行並不難找,這白員外應該是鎮上數一數二的富商,泰安的小麥幾乎由他的糧行收購,賣到天水、隴西等地,同時也將大米、玉米運來泰安銷售。白員外是位虔誠的佛教徒,是附近名剎如圓通寺、般若禪院的大檀施者之一。

糧行一般都跟著早市開張,沙柔找到看來像掌櫃的中年人說:「打擾了!我們要找白員外請教點事情,煩請通報一聲。」

掌櫃停下撥算盤的手,抬頭望了沙柔與樓可廷一眼,又低頭繼續撥算盤,不過嘴上愛理不理的說:「十斤內找店內夥計,十斤以上找管事,百斤以上的買賣再由管事通報大少爺。」

樓可廷有點按奈不住,沙柔拉了拉他的手,笑著對掌櫃說:「我們不是來做買賣的,不過今天如果逼我出了這糧行的大門,恐怕貴行的車隊再也出不了瓦亭水的河谷,因為我旁邊這位壯漢正好是朝廷命官。」

樓可廷皺了一下眉頭,望了沙柔一眼,沙柔回了他一個讓他安心的眼神。

掌櫃重新抬起頭來說:「一年到頭少不了有幾個自認是朝廷命官,如果不是做買賣的,趁早走吧!」

樓可廷牽著沙柔往外走,口裡喃喃自語:「罷了!不知秦州丙子月小麥何價?」

掌櫃第三次抬起頭來,大聲喝道:「站住!你剛才說甚麼?」

沙柔轉頭白了他一眼道:「你聾了嗎?我家男人說『秦州丙子月小麥何價』」

掌櫃二話不說,對離他最近的夥計耳語幾句,即客氣的請兩人稍坐,夥計立馬快步入內,片刻之後,一位年約五十的錦衣男子走了出來,向兩人鞠躬作揖道:「不知貴客前來,請恕我手下怠慢之罪,我是白家老大。」兩人忙站了起來,樓可廷也抱拳回道:「打擾了!不知者不罪。」

白家大少爺向跟過來的糧行管事交代了幾件事之後,即帶領著兩人坐上一輛備好的馬車,往瓦亭水的河岸碼頭直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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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佔地數畝的大莊園,莊園位於河東山腳下的白家溝,大門一塊杉木匾額寫著「雲莊」二字,門旁豎著一根大旗桿,飄著一面大旗,旗上只有一個大字「白」。大少爺領著樓可廷與沙柔穿過一個小湖畔的桃樹園,盛開的桃花在春風下,撒落滿地的粉紅花瓣,部分落入湖水中,與墨綠的荷葉相映於綠波中。

走過一座拱橋,來到湖中央垂柳環繞的八角石亭,亭中已有兩位氣質優雅的清秀侍女相候,兩人行個萬福之後,即熟練的開始準備茶葉與茶具,大少爺拱手說道:「有勞兩位在此稍坐,家父片刻就來!」隨即與隨從離去。

樓可廷也算是見多識廣,宮廷大院也見了不少,今天到此桃紅碧波,柳岸揚春的莊園,悠然品茗,驀然忘憂,不禁輕嘆:「能規劃此莊園的高人,世間少有啊!」不想背後一陣笑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一艘扁舟載著一位長鬚白眉,手持翠玉念珠的錦衣老者,在兩位侍女的攙扶下,踏上了石亭的小島。  

老者自我介紹:「老夫白雲山,恭迎樓將軍,將軍雖著便服,難藏英武氣度,我昔日曾在大夏為糧官,見將軍有幾分面熟,是否曾經是大夏王赫連勃勃的座前侍衛?」

樓可廷與沙柔忙站起來相迎,他抱拳道:「正是在下,不過幾番波折,我已是魏朝陽平王杜超座下的參軍。」隨後又恭敬的說:「由於某種殊勝因緣,我皈依了長安的白足禪師。」

白雲山呵呵笑道:「難得以一介武將,能皈依白足禪師,潛心佛法。」

幾番寒暄與敬茶之後,白雲山環視了一下亭外美景,凝視著小湖臨山的一片翠竹林說:「您或許不信,這庭園的構思者是我小女兒玉芝,三年前她返家之後,又整修了部分庭園。」

樓可廷一臉訝異道:「令嬡的才華,令人讚嘆,不知能否與令嬡一敘。」旁邊的沙柔突然碰翻了茶杯,熱茶濺濕了她男人的衣袖。

白雲山見狀又呵呵笑道:「小女其實在十餘年前已皈依無相禪師,無相禪師是得道高僧,他為小女治癒了一種怪病之後,知她此生佛緣難斷,故小女跟隨禪師去了金城,三年前金城佛門有變,小女說服禪師回到『雲莊』」

樓可廷覺得已進入正題,他望著老者仍清明有神的雙眼說:「想必玄勇法師已告知晚生的來意,我想面見無相禪師。」

突然一聲清脆中帶有幾分剛毅的聲音傳來:「沒想到你們來得真早,家師已經在『無漏蘭若』恭候兩位。」不知何時一葉扁舟已劃破湖面,來到石亭一丈之外,也沒見她作勢,一身灰衣的女尼,已如大雁般掠過湖面,落在亭外的垂柳下,她開口道:「小尼法號『妙淨』,有緣在此與樓師兄與樓嫂相遇。」

想必白足禪師與無相禪師也算相知的道友,沙柔心想這位姿態柔美清秀的女尼稱樓可廷為師兄,也無不可。

白雲山笑著說:「這就是我說的小女兒玉芝。」

妙淨問樓可廷道:「世道詭譎難辨,不知樓師兄是否有信物?」

沙柔望了樓可廷一眼,樓可廷輕點了一下頭,於是沙柔由懷中取出一串十八菩提子手串念珠,擲向樹下的妙淨,妙淨舉起纖白的右手承接,念珠飛到離手約一尺,去勢突然慢了下來,然後平穩的落在她掌心上,這一手讓沙柔心頭一震,沒想到內力能練到如此境界。

妙淨也不多言,只柔聲說道:「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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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之後,妙淨領頭走入茂密的竹林,妙淨輕聲說道:「務必跟著我的腳步,不要離開小徑,因為這片竹林隱藏著依據河圖數術構成的迷陣,連我都不敢太深入。」

樓可廷好奇的問:「我看湖邊的桃花林也暗藏玄機,有點像鬼谷子的遁甲奇陣,該不是師妹的傑作吧?」

妙淨笑道:「將軍果然熟諳兵書與兵法。」

走在樓可廷前頭的沙柔,刻意回頭白了他一眼,樓可廷露出一臉無辜,人家叫他師兄,當然他要叫人家師妹。

來到一間簡約雅致的小庭院前,只見入口木牌上以秦篆寫著「無漏蘭若」四字,沙柔小聲問樓可廷道:「確定不會漏嗎?」樓可廷輕拍了一下沙柔的頭說:「你我一生都在漏,無相禪師已做到無漏。」

妙淨轉過頭瞪了沙柔一眼,心中暗罵沙柔白癡,沒好氣的說:「無漏即無煩惱,心無罣礙。」接著說:「佛門淨地,請禁語,隨我來!」

來到禪師的書房,妙淨恭敬的說:「師父!樓居士來了!」

正在批註經文的無相禪師抬起頭來說:「請樓居士進來吧!」

樓可廷總覺得有一雙深不可測的眼,似乎窺入他的內心,忙與沙柔步入書房,向禪師跪拜頂禮問訊,站起來後說:「白足禪師給末學的法號是『悟元』」

妙淨也步入書房,搬了兩個蒲團請兩人坐下,她隨後將菩提子念珠呈給禪師,自己也在平日她用的蒲團坐下。

禪師拿起念珠撥了幾顆後說:「這確實是惟如與曇無懺來訪時,我送給她的念珠。」妙淨補充說:「『惟如』是大涼王后李敬受的法號。」

禪師平靜的說:「悟元你的推論只對了一半,曇無懺的梵文《大般涅槃經後分》手抄本已不是關鍵,因為這經文與曇無懺的梵文批註,我已經與南郭古寺的耶律陀羅法師譯注完成,且反覆校閱過,經書還在天水麥積山,由志玄、玄勇、科巴等人守護。」

妙淨補充說:「不過智安師弟傳來的消息說,他們這幾天將離開麥積山,前往長安或洛陽。」

禪師白眉下的雙眼突然睜大了起來,隨即恢復平靜的神情,微搖了一下頭說:「麥積山是天龍護持的靈幻寶地,不應該離開,在劫難逃啊!在劫難逃啊!無懺禪師,我無法保住你的經書了!」

樓可廷等人滿臉錯愕,不知無相禪師意指何為,禪師放下手中的念珠對妙淨說:「玄勇將會有劫難,妳願意去嗎?」

妙淨心中一陣無明的激動,她那水晶剔透的眼睛望著師父,眼光中逐漸盈滿了淚水,她哽咽的問禪師:「我們師徒緣盡了嗎?」

禪師輕輕地點了點頭說:「中原佛教將有大難,需要你們兩人的護法。」

妙淨的淚已滴溼了胸襟,沙柔仍然一臉困惑,不過她隱隱覺得「妳願意去嗎?」與「妳快去幫助他!」好像有點差別。

只聽身旁的男人喃喃自語道:「師徒緣盡了嗎?累世因緣能盡嗎?」

妙淨轉而望了一下這位今天才相識的師兄,這句有心或無心之語,讓她心情逐漸平靜下來,眾人無語。片刻之後,妙淨靜靜的離開了禪師的書房,樓可廷輕聲地說:「妳也跟她去吧!」於是沙柔也起身跟在她後方,離開了書房,湖面傳來一聲野雁的長鳴,在山谷竹林中迴盪,似乎輕唱著「明日單飛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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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相禪師桌上整齊的擺著一本經書,一本他自己手抄的《大般涅槃經後分》譯本,他微閉的雙眼緩慢的打開,對著法號「悟元」的樓可廷說:「佛身舍利的殊勝已在多部經典中提及,《大般涅槃經後分》[大般涅槃經遺教品第一]也提到『阿難。若見如來舍利即是見佛。見佛即是見法。見法即是見僧。見僧即見涅槃。阿難。當知以是因緣』,故知見舍利即得無量無邊功德。」

禪師接著說:「曇無懺禪師以梵文偈批註『當覓得佛祖舍利,眾生深心供養,得無量無邊功德,保我佛法慧命永續』,可說用心良苦。」

樓可廷恭敬合十聆聽禪師開示經文,隨著禪師的引導漸入禪定。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了雙眼,禪師已不在書房,不過在他前方多了一個小矮桌,上面整齊的放著一本《大般涅槃經後分》譯本,經書翻到[聖軀廓潤品第四]   ,其中有兩段經文以朱筆批註:

「爾時世尊大悲力故。碎金剛體成末舍利。惟留四牙不可沮壞」批註「薜荔多窟藏舍利,尊者誓願續佛緣」

「雖知汝是釋種眷屬。然佛世尊先已有言。分布舍利未見及汝」批註「茶毘已竟分舍利,釋種欲請終未得」

樓可廷呼吸頓時急促起來,這不就是眾人苦苦尋求的答案嗎?不過薜荔多窟的「薜荔多」顯然是梵文,為何沒譯出來?薜荔多窟的某一位「尊者」守護著佛牙舍利,哪一位「尊者」呢?「釋種欲請終未得」又是何意?

正在苦思時,沙柔走了進來,把雙腿發麻的樓可廷從蒲團上牽起來,只小聲的說:「走吧!」

兩人緩慢的走出了浸潤在薄霧中的「無漏蘭若」,岸邊停著一艘扁舟,兩人上了扁舟,由樓可廷划舟往石亭小島而去,樓可廷邊划邊問道:「禪師或妙淨還有說甚麼嗎?」沙柔望著漸離漸遠的竹林說:「禪師只叫我跟你說,『薜荔多』是梵文,原意為『餓鬼』,或泛指眾『鬼』」

樓可廷還是一頭霧水,當時與師父在乞伏秦都城枹罕時,附近哪來的「餓鬼窟」或「鬼窟」?晚上接受莊主白雲山晚宴款待時,也趁機向白雲山請教此問題,仍然問不出答案。

隔天由白家大少爺送至瓦亭水碼頭,登上運糧船後,沙柔問樓可廷:「接下來去哪裡?」樓可廷有點失落的說:「替大涼李王后送信去隴西狄道吧!」

無言望著兩岸不斷更替的山林水岸,他慕然想起無相禪師書房的一幅對聯「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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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曼殊寺拜別慈光法師之後,由智安與玄清牽著前幾天買來的驢,由驢子背負竹簡佛經、乾糧與行囊,一行人走出麥積山,即沿著渭水往東而去。眾僧侶安單於河岸山邊的法雲精舍一宿,準備啟程進入秦嶺山區,為了避免遭遇魅影殺手或道教密探,玄勇計畫捨棄渭水旁的官道,沿著蜿蜒的山路進入山區。

天未亮,山風徹夜不止,山雨欲來,法雲精舍外數聲鴉鳴,劃破黎明前的寧靜。突然,三支帶著火團的箭破空而來,先點燃了倉庫的茅草屋頂,寮房的木頭屋頂也燃起火苗。  

最先發現突襲的是值寅時班的玄清,他大聲喊:「著火了!」刀未拔出,已被強勁的一箭刺穿胸膛,釘在寮房的木板上。寮房內首先持刀衝出來的是科巴,後面緊跟著手持寶劍的玄勇,他見拴在倉庫旁的驢已中箭身亡,放在倉庫內的乾糧與行囊恐怕已凶多吉少,他判斷突襲的弓箭手,應該隱藏於精舍旁山坡上的樹林中,不過科巴卻越過矮土牆,衝向不遠的河邊,他這才發現沿河的官道上已有十來匹馬,黎明前的黑暗中,十餘道人影正在下馬,玄勇暗自佩服科巴的作戰經驗。

此時玄雲與智安也持刀衝了出來,志玄則背著裝滿佛經的竹籃最後離開寮房,玄勇瞄了一眼慘死的玄清,大喝:「注意官道來敵!」,隨即飛身攻上山坡,他決定先除掉暗箭傷人的弓箭手,才能放心抵抗從渭河方向襲來的敵人。撥開另一波飛箭之後,趁著弓箭手搭箭的短暫時間,他飛快的身影已越過矮土牆衝入林中,先以飛刀射殺了一位弓箭手,隨即腳蹬樹幹,藉力刺向另一位敵人,弓箭手的劍才剛拔出,玄勇的鈴首寶劍已刺入他的腹部,玄勇剛穩住身形,還來不及從敵人身上拔出寶劍,一把閃著青光的長劍已由側面刺來,玄勇情急之下緊握劍柄,帶著仍在淌血的屍體甩向襲來的鋼劍,饒是如此,突感覺一陣刺痛,右臂已被如電襲來的劍尖劃出一道血痕,不過對手也被迫收劍倒退了三步,玄勇趁勢拔出寶劍,也急往後退數步,直到背部頂到後面的松樹幹。

微光之中,從對手的髮髻與服飾知道,來人是位道士,他應該是弓箭手的主子,也是武功最高的一位,玄勇冷笑一聲說:「道士幾時也開始學射箭了?」顯然他想知道敵人的來歷。

道士以陰沉的聲音說:「剛從曼殊寺的武僧倉庫中借了幾把,初學著學藝不精,只能射屋頂了!請勿見笑。」

道士接著說:「本來我們的人還未到齊,不過曼殊寺的僧人說,你們前天買了兩頭驢,我們只有提前動手了!」

玄勇這時明白了!曼殊寺的僧團中,有人出賣了他們。

玄勇看了一下右臂,感覺只是皮肉之傷,應無大礙,他深吸了一口氣,飛身向道士反擊了回去,道士也提起鋼劍相迎,此道士號洞玄子,為青松子帶領的「洞蘆」高手之一,他將一套「靈幻劍法」發揮到極致,虛實相間的劍影,使原先有點輕敵的玄勇略居劣勢。

其實屈居劣勢的主要原因是,玄勇擔憂官道旁的科巴等人,與志玄所揹的經書,他當下做了個決斷,劍勢突然轉守為攻,一把如靈蛇般的利劍,震開敵人的鋼劍劃向前額,道士一臉錯愕,頭急往後仰,隨後左手支地,身體也急往後仰,避開刺向前額的劍尖,神魂未定,只見灰影一晃,玄勇已躍向林外,留下一身冷汗,還在喘氣的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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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勇的決斷是正確的,樹林裡只有一個敵人,一個不是能立刻狙殺的敵人,而官道旁確有十來個,此時法雲精舍的住持與八位僧人,也陸續來到精舍門外的空地,除了齊眉棍與鋤頭之外手無寸鐵,不過他們身旁除了揹著經書的志玄之外,多了一位身著灰色僧衣、清雅脫俗的女尼,玄勇見到手持寶劍的妙淨,心頭一陣激動,他們四目交會,玄勇與她互點了一下頭,會心地一笑後,隨即投入官道旁的戰圈。

原來妙淨昨晚趕到竹林中的工寮,已經人去樓空,於是又回到曼殊寺見慈光法師,本來想先在比丘尼寮房暫住一宿,隔日再追玄勇的隊伍,無奈心懸玄勇的安危一夜難眠,三更時忽聞寺外山道有馬蹄聲,一時好奇前往察看,才發現一群道士整裝待發,她幾乎是遠遠尾隨道士的隊伍來的。來到法雲精舍見到的是房舍大火,以及揹著經書的志玄,持刀護著精舍的僧團。

林內的洞玄子尾隨玄勇離開了樹林,奔下了山坡,頓時止住了身形,因為攔在他前面的,是一位手持寶劍的女尼,妙淨左手持手印於胸,配合破空揮出的寶劍,襲向心神未定的道士,洞玄子以「靈幻劍法」如虛如實的迎向妙淨的劍,妙淨突然收勢持劍於胸,靜如止水的眼神望著襲來的鋼劍,只見妙淨左手快速轉指為掌,迅雷般擊出,寶劍則刺向襲來的鋼劍,洞玄子頓時感覺劍勢一滯,眼前失去了攻擊的目標,腹部商曲穴卻遭受一股無形卻強大的內力襲擊,妙淨的一掌已震斷了腹腔的神經與動脈,洞玄子鋼劍落地,口吐鮮血後倒地身亡。

官道旁的戰況並不樂觀,武功較弱的智安身上已有多處劍傷,玄雲也好不到哪裡,左手臂及右小腿一片血紅,單靠勇士科巴手上的直背弧刃環手刀,以一敵四,當玄勇手持寶劍,如護國天將般的加入戰圈時,站在一旁觀戰的青松子對身旁的「洞蘆」右太官說:「華陽子!你去以兩儀劍陣困住他們。」

華陽子手提青鋼劍走向最弱的智安,智安先奮力劈開兩把攻他下盤的鋼劍,後退三步站穩腳步,額頭上的劍傷流出的血,使他無法睜開左眼,他深吸一口氣,衝向悠閒走來的華陽子,翻刀挑向敵人前胸,華陽子冷笑一聲說:「現在要拚命已經太晚了!」只見華陽子飛身迎上,一股劍花纏住智安的環首刀,智安虎口一陣刺痛,手上的刀已被一股強勁的內力震飛,硬生生地插入官道旁的槐樹幹,華陽子一個流暢的閃身,青鋼劍同時在智安地脖子上畫出一倒血口,智安往前衝了兩步才倒下來。

華陽子對著「洞蘆」高手們大喝一聲:「兩儀陣發,真元破敵!」,幾位正在與玄雲、科巴纏鬥的道士頓時後退,重新集結佈陣,除了兩位被科巴砍死的夥伴之外,連同指揮劍陣的華陽子還有十人。片刻的休戰,讓趕來的玄勇有時間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的智安,回頭含淚檢視玄雲的傷勢,科巴以尚在滴血的弧刃環手刀插入地面,撐著壯碩的身軀,朝著蓄勢待發的敵人冷笑,那股身在殺戮戰場中的豪氣,讓敵人心頭油然升起敬畏與震撼。  

玄勇問玄雲:「還能持刀再戰嗎?他們的目標是經書,你可以與志玄會合,守護禪師的遺作。」玄雲知道留在這裡只有一死,點頭起身,艱難的快步走回精舍。玄勇莫名的想起午陽峽,那是一場無能保護曇無懺禪師的戰役,而今天是否能保住禪師的手抄經書,心中毫無把握,望了一下神情優雅、反手持劍的華陽子,心想:「佛與道的戰爭,現在恐怕只是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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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松子接到的命令只有四個字「焚毀經書」,故他們今天真正的目標是經書,那套由曇無懺批註過的梵文經書,不過他有不同的想法,如果能知道佛骨舍利的藏匿處,甚至搶到此聖物,必有很大的用途,此時見玄雲奔向精舍外的眾僧,他轉頭對身旁的「洞蘆」左太官說:「安陽子!你帶五位弟子去『搶』經書。」安陽子劍斜負於背,抱拳領命,帶著身旁僅剩的五位師弟,奔向法雲精舍。

精舍的房舍多為木造,除了佛堂之外,已燒的差不多了,玄雲來到精舍前,志玄急對玄雲說:「經書暫時交由你保管,你帶領眾僧人徹入牆內。」玄雲點了點頭,從志玄背上卸下經書,換他揹上經書,請住持率眾回到精舍內。

此時精舍前的空地,只剩下妙淨與志玄,但見一位頭戴玄冠的中年道長領著五位道士,朝他們急奔而來,轉眼已來到兩丈外,志玄緩慢的由腰間一個雕龍刀鞘中抽出一把雙刃短刀,刀身僅兩尺,龍刀方現,寒氣逼人,妙淨立即心生感應,轉頭看了一眼寶刀,難得露出讚許的微笑。  

安陽子喝令師弟們:「圍上!一個不准留。」五把鋼劍立即佈成劍陣,將兩人圍住,安陽子又喝令:「動手!」妙淨與志玄立即感受到劍氣逼人,妙淨對志玄輕聲說:「速戰速決!」志玄的寶刀首先發難,攻向最近的道士,不過此道士急速閃避,手上的劍反而朝妙淨刺去,寶刀則被下一位道士的劍擋了回來,劍勢一轉,劍尖快速的挑向他腰部,逼得他寶刀急翻,扭腰直劈來劍,驚魂未定,第三位道士看似虛招的劍,卻突然劃過志玄左腿,留下一到血口。志玄此時才知道過於輕敵,他面對的是一個輪動流暢、陰陽互生互補的陣法,此時妙淨也感受到此劍陣的威力。

不知何時,安陽子背上的青鋼劍已握在手上,他並未在此觀戰,而是縱身躍過矮牆,先殺了兩位僧人,起腳將屍體踢入火尚未熄的佛堂偏殿中,顯示武功已達上乘境界,玄雲刀橫前胸,準備誓死抵抗,安陽子以溫和的語氣,微笑的對玄雲說:「不要反抗,只要將經書交給我,天師指示能留諸位道友一條命。」

以妙淨的修為,安陽子的話聲聲入耳,深吸了一口帶有濃濃焦味的空氣,她覺得已不能再耗下去,劍隨身起,無塵劍法帶著銳利的劍氣,以如幻的弧線切入兩位道士之間,原先因輪動而自側面刺向她腰部的鋼劍,頓時失去了準頭,反而手臂一陣劇痛,一道見骨的劍傷,使他棄下手上的劍,倒退了五步,劍陣露出一個缺口,而剛檔過兩把利劍的志玄,見左側的道士劍勢一滯,機不可失,寶刀如電般切入鎖骨與肩胛骨肩的關節,敵人瞬間失去了攻擊力,妙淨雙足著地後,帶著無塵禪功的內力,快速拍出一掌,擊斷了左側敵人數根肋骨。她隨即身形一閃,如灰色大雁般越過精舍矮牆,志玄只聽見妙淨悅耳的傳音:「剩下的兩個留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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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的兩儀陣已頗具威力,雖劍陣已破,仍使志玄左腿與腰部留下兩道血痕,妙淨的袖子被劃破一個洞,而此時玄勇與科巴所面臨的,是十人的劍陣,且包含了武功極高的華陽子。

持劍的道士們已將兩人圍住,道士的劍有的指天,有的抱於胸前,有的斜指大地,「兩儀」源自周易中之陰陽二爻,故其中蘊含二者相互對立,卻又相依而生的關係,玄勇曾經在曇無懺禪師的首肯下,與當代大儒宋繇學習懺緯數術,略知兩儀相生相剋的本質,在此「兩儀劍陣」隨時會發動之前,玄勇緊守住心念,冷靜的思索此陣可能的變化,因為此劍陣隱約暗藏「五行」數術。

相反的,與玄勇背向而立的科巴,正逐漸提升全身的殺氣,使得與其迎面相對的道士,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持劍的手不自主的發抖,不過科巴所擔心的,是華陽子看似虛幻,卻無所不在的眼神。河谷的風有增強的趨勢,河畔青草味中夾雜著血腥,科巴的刀先動了。

科巴面對的四位道士與居於「火門」位的華陽子,在科巴震撼的攻擊下發動了劍陣,而玄勇面對的五位道士卻如沉入虛空中,劍尖皆指向地面,玄勇暗念一聲佛號,也揮出「般若劍法」的起手勢,此時他這邊的劍陣也發動了,左右兩邊的道士身劍一體,襲向玄勇與科巴兩背相間的空隙,玄勇與科巴皆潛意識的向前一步,以閃避來自背面的攻擊,使兩背相間的空隙頓時加大,陰陽之勢已成,玄勇被圍在「陰界」,而科巴反被圍在「陽界」,科巴眼神中露出驚愕,反而是玄勇心中暗喜,這兩儀劍陣終於現身了。  

此時科巴施展出上乘的追風刀法,招招含著深厚的內力,使「洞蘆」弟子原先出的虛招,不得不轉為實招,使劍陣的節奏與層次有點亂了套,只有華陽子手中的青鋼劍,仍然舞出似有似無的「靈幻劍法」,他心知主子的目標是經書,他的任務是拖住眼前的大和尚與匈奴武士。玄勇所在的「陰界」中,居於「水門」位的是晉陽子,看來像是以優美的劍招,指揮著「陰界」的運轉,使外圍道士的劍勢時快時緩,劍勢快時突現殺著,慢時如沉大海,虛中帶實,玄勇一邊防著四方突襲,一邊思索如何脫離此陣。

科巴曾跟隨沮渠蒙遜轉戰河西與大漠,歷經大小戰役無數,華陽子的用意逃不出他的銳眼,他先向華陽子遞出虛招,隨即身隨刀起,攻向最近的兩位道士,身與刀未至,殺氣已迎面而來,震得他們急退兩步,華陽子眼見陣式將亂,立即朝科巴左側刺出蘊含罡氣的一劍,科巴心想:「總算逼你出了實招。」

他身形突然一個翻躍,一道迅急如風的刀勢,結實的砍在華陽子的劍上,華陽子暗叫:「糟了!」一陣氣血翻滾,差點棄劍保命,他劍勢急速下沉,卸下弧刃刀傳來的部分內力後,反手揮劍取敵下盤,科巴單腳剛站穩,寒氣已然襲來,科巴以流暢的刀勢反刀砍下,還是直取華陽子的劍,逼得華陽子抽劍倒退兩步,華陽子終於領教到追風刀的威力,他深吸一口氣後喝道:「無極!」在「陰界」中的玄勇立即感應到,劍陣開始轉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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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淨躍入精舍後,驚叫一聲:「來晚了!」安陽子的劍以插入玄雲的胸膛,一把戒刀還無力的握在手上,精舍的僧人已逃到後院,佛堂前只剩下跪在地上,兩眼空洞、死不瞑目的玄雲,經書仍結實的揹在他的背上。

安陽子正要從玄雲身上拔出青鋼劍,妙淨蘊含真氣的一掌,已襲向他的背部,武功已達上乘的安陽子不慌不亂,身形急往右翻轉,反手順勢抽出青鋼劍,使妙淨的一掌打在玄雲身上,妙淨心頭一陣悲痛,不由自主的使出無相禪師的絕學「無塵劍法」,右手上的劍似晨風裡的薄霧,不帶一絲聲息,襲向剛站穩腳步的安陽子。

安陽子急往後退,背部差點撞到佛堂的門柱,他深知已遭遇到平生最可怕的對手,立即收起了輕敵之心,左手緊持「靈幻劍法」的劍訣,右手青剛劍蓄意待發。

此時妙淨口唸往生神咒,劍隨意起,挑斷玄雲肩上的背帶,輕聲對玄雲說:「你已完成師命,卸下重擔,安心的走吧!」隨後小心的讓玄雲的屍體放倒在地上,又望了一眼還釘在寮房木板上的玄清,頓時熱淚盈眶。這一幕看在安陽子的眼裡,心中升起一分莫名的愧疚,一陣熱氣由佛堂湧出,使他回神過來,想起搶奪經書才是他的任務,他振了振手中的劍,重新飛身刺向輕煙中佇立不動、難掩淒美的身影。

可是他錯了!妙淨已瞬間入十禪支禪定,全身的感官敏銳度異於常人,手中的劍如摘葉折枝般,輕描淡寫的一揮,安陽子虛實靈幻的劍影,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安陽子又疾退三步,不知何時,前襟已被劃破,暗叫:「好險!退得快。」妙淨沒想到他身形如此快,一邊暗念口訣,一邊揮劍朝安陽子飛躍過去,灰雁般的身影,籠罩住安陽子所有的退路。

面對由上而下的劍氣,安陽子劍隨身走,反手回擊,同時低頭往右斜移了三尺,本想已經逃過一劫,突感後腦一股火熱的真氣襲來,風池穴已受到重擊,眼前頓時昏黑,原來妙淨的劍氣只是虛招,她臨空的身形硬是一個翻騰,左手化掌為刀,正好切在斜移過來的後腦杓上,此時雙足著地,寶劍順勢劈向安陽子,心中的悲憤藉著此致命的一擊,完全發洩出來。

此時志玄剛好解決了剩下的兩位「洞蘆」高手,躍入精舍矮牆內,見剛斬殺了安陽子的妙淨,柔弱似欲垂的柳枝,在漸強的山風中哭泣、顫抖,已躺在血泊中的玄雲,手還緊抓著已斷的背帶,他伏地向玄雲三拜,靜靜的解開玄雲的手指,移出裝滿經書的籃架子,取下玄雲還沾血的長腰帶,以刀截成兩段,綁在書籃上權當新的肩帶,隨後重新將經書揹在背上。妙淨的心情已漸平靜下來,提著還沾著血跡的劍走向志玄,志玄給了她一個關切的眼神,妙淨輕點了一下頭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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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勇預知此兩儀陣早晚要動,因為華陽子一開始就錯了!勇士科巴身具極陽剛的內力與外功,華陽子卻以「陽界」對付他,且科巴陽剛的追風刀法源於落馬刀,與華陽子陰柔的「靈幻劍法」相剋;反之,玄勇的般若劍法性屬中道,以「陰界」對付他如重拳打在棉花上,討不到好處,華陽子基於陰陽相生的本質,勢必被迫要反轉陣中的陰陽界,而這正是他的可乘之機。

玄勇緊盯著「陰界」中居於「水門」位的晉陽子,口中暗念「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當陰陽開始變換,晉陽子身形方起,玄勇的鈴首寶劍閃電般切向陣勢的「土門」,配合陣勢變化而向右移動的道士閃避不及,右臂連同鋼劍被硬生生削斷,道士一聲慘叫驚動了陣中人,陰陽變換為之一滯,可是晉陽子身形極快,已進入陽界的「木門」,身在「火門」的華陽子卻因前方的滯怠而困在「陽界」,如果勉強進入「土門」卻還留在「陽界」,將與晉陽子的「木門」相剋,急中生智,他急喚晉陽子:「相生合擊!」

華陽子青鋼劍一招朦朧似雲中星辰的「斗杓東指」,直擊正砍斷一支來劍、踢飛一位道士的科巴,此匯集畢生罡氣的一擊,瞬間已離科巴的氣海穴不及一尺,科巴穩住下盤,揮刀相迎;然而身在「木門」的晉陽子反手持劍,同時攻向科巴的背面,左手一招陰柔的「雲手」,結實的打在科巴背部的督脈要穴,科巴頓時氣血功心,不自主的向前跨了一步,正迎上華陽子的致命一擊,科巴口吐鮮血,手按著湧出鮮血的腹部傷口,不支倒地,無力的讓生命逐漸的流失。

仍在「陰界」的玄勇此時已大開殺戒,一套「般若劍法」讓敵人摸不清寶劍襲來的方位,紛紛喪命在玄勇的鈴首寶劍下。兩儀劍陣已破,環視這個小戰場,雙方皆付出了代價,一位皈依佛門的匈奴武士,換了六位道教的「洞蘆」高手的命,青松子長嘆了一聲,對晉陽子說:「你去協助安陽子奪經!」晉陽子豎掌於胸,恭敬的回師父:「弟子領命!」現場留下華陽子與三名道士圍著玄勇,華陽子的利劍不時的指著他的胸前死穴,令玄勇無法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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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子剛奔向法雲精舍不遠,已見到一位女尼與一位背著籃架子的僧人走出精舍山門,晉陽子急奔向背著經書的僧人,一朵致命的劍花隨著劍氣,瞬間襲向志玄,志玄煞住正往官道方向走的身形,站穩下盤,揮起龍刀護身,晉陽子劍花突然消失,然一柄青剛劍已削向志玄的肩膀,顯然他要切斷書籃的背帶,眼見劍刃離志玄的肩膀不及三寸,突然志玄耳邊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響,晉陽子的鋼劍竟應聲斷成兩截,斷裂的一段在志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握在晉陽子手上的斷劍使力過大,還是將志玄胸前的衣襟整個劃破,志玄反應也極快,起腳踢向還站不穩的晉陽子腋下,極泉穴受到重擊的晉陽子已握不住劍柄,緊跟而來的妙淨,無情的在他腰部劃出一道血口,結束了他的生命。

看在觀戰的青松子眼裡,晉陽子犯了致命的錯誤,他完全低估了志玄身旁的女尼,依照女尼發指攻擊前的手印,應該是久已失傳的禪宗「拈花指」,如能達上乘修為,聽說其力可穿石。青松子心知沒把握能打得過女尼,立即做了個無奈的決定,他從馬鞍旁的皮囊小心取出一支箭與弓,這支箭頭塗滿摻著磷粉的牛油。

妙淨看了一眼狼狽的志玄問道:「脖子的傷還好吧?」志玄驚魂未定的點點頭,妙淨接著對他說:「你先往長安的方向逃,愈快愈好!我與玄勇能撐得住。」

志玄給了妙淨一個感恩的眼神,隨即開步急往河谷入口奔去,此時青松子快速的將箭搭上弓,瞄準剛跑幾步的志玄,飛箭破空飛出,與空氣摩擦的熱度點燃了磷粉,準確的射中志玄背上的書籃子,離他不到一丈的妙淨急叫:「快放下書籃!」,志玄只覺得一股熱氣由背部傳來,聽到妙淨的叫聲,他急將書籃卸下,在地上滾了數圈才站了起來,眼見一籃寫在竹簡上的經書,已經成為一團火球,事情發生得太快,連妙淨、玄勇與華陽子都看呆了!

青松子望了一眼尚在燃燒的經書,深深的嘆了一口氣,轉身對華陽子說:「今日造的孽已經夠多了,咱們走吧!」留下兩位頂尖弟子及十位「洞蘆」高手的屍體。

妙淨急奔向瀕臨虛脫的玄勇,緊緊的抱著他,陪著他一起悲聲痛哭。風更緊,細雨開始飄落河谷,在河面上掀起無數的漣漪,志玄沮喪的坐在渭河邊,此刻的他開始害怕,害怕面對將掀起無數漣漪的未來。

[第十二章]   唐述窟

隴西李氏崛起於曹魏末期,興盛於晉,歷經(石)趙、(符)秦、(乞伏)秦、(赫連)夏,皆能屹立不墜,日益茁壯,顯見隴西李氏自有其過人之處,傳到這一代的族長李怙,更是在商號的經營與政商運作上,幾乎無懈可擊。

沙柔望著竹牖外的大花園,禁不住讚嘆道:「該是牡丹與芍藥花開的時候吧!好美!」兩人來到隴西狄道已經兩天了!一直住在客棧,前天向李府大宅門房遞了拜帖,門房管事告知,李氏族長李老爺子很少見客,不過當樓可廷告知了身分與來歷,管事才收下了拜帖,請他們回客棧靜候通知,總算昨晚李府派人請他們隔日一早過去。

今早一輛馬車將他們載到碼頭,再換乘單桅帆船,來到這個洮水岸邊的小村,在李家管事引導下,來到村南這戶以一人高籬笆圍起來的私宅,入門是簡樸而雅緻的木造房舍,不想後面是一片種滿牡丹與芍藥的花園。  

這是個古樸中蘊含文人氣息的會客廳,中間一塊匾額以楷書寫著「不一不異」,下方是一幅畫著普賢菩薩的圖,騎著六牙神像的菩薩栩栩如生,左牆一幅行楷書「踐遠遊之文履   曳霧綃之輕裾   微幽蘭之芳藹兮   步踟躕于山隅」,顯然皆出自名家之手,不過樓可廷卻佇足於右牆上一幅以草書寫的詩「肅肅素秋節   湛湛濃露凝   太陽夙夜降   少陰忽已升」。

突聞一陣腳步聲自廳外傳過來,一陣開朗的笑聲轉眼來到廳前,只見沙柔一股腦從太師椅上跳了起來,笑著直呼:「古爺爺!聽到笑聲就認出是你,怎麼會在這裡?」接著跑過去緊緊牽著古弼的手,古弼又大笑了幾聲說:「野ㄚ頭!我聽彭氏說,妳跟樓參軍私奔了,聽說樓參軍來訪,就猜到妳也在這裡。」

沙柔一副裝哭的臉,委屈的說:「古爺爺欺負我,小女子可是堂堂正正跟著樓參軍走的,怎麼說我跟男人私奔,壞我名節。」

跟在古弼後頭是一位相貌溫和,踏著沉穩腳步的老者,頭戴籠冠、白鬚垂胸,他是隴西李氏的族長李怙,李怙也笑著說:「老朽宿務繁忙,今日本要出發去雍州,不想古將軍說與兩位是熟識,所以就趁出發前與兩位相見了!」他接著說:「聽說樓將軍著便服遠道前來,古將軍判斷必有機要公務,不欲人知,故決定在此陋村茅舍與貴客相敘,請見諒!」

樓可廷也轉身向兩位長者問安道:「打擾兩位了!」

李怙見樓可廷正在欣賞那幅草書,笑著說:「這是前朝名仕陸機的詩,陸機是我一位故友的先祖,當時遭小人陷害,含恨而終,他在臨刑前慨歎的說『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  

樓可廷輕嘆了一聲道:「陽平王爺杜超曾經與我說及此人,陸機曾任河北都督,可是世間又有幾人,能長年縱情於山川茂林、雁鳴鶴唳間呢?他讓我想起我師傅烏洛,他一直想覓得『華亭』,退隱山林。」

李怙一臉訝異的說:「烏洛?那位佛教經變圖繪畫大師?」

樓可廷點頭回道:「這是家師。」

本來還要追問下去,沙柔聽得無趣,吵著要古弼帶他去後花園看牡丹,古弼人生歷練何等深厚,知道沙柔想把他支開,李怙也向古弼點了一下頭,古弼又哈哈笑了兩聲,牽著沙姑娘的手往花園去,李怙也屏除侍女與管事。

樓可廷見廳中無人,向李怙抱拳致歉說:「情非得已,今日來訪有要事稟報。」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交給李怙,李怙會意的接過信函,坐下來打開詳閱,表情轉為嚴肅,白眉深鎖,一番沉思後問樓可廷:「王后還有交代什麼嗎?」  

樓可廷也在茶几的另一邊就座,對著長者說:「她說,要懇請族長協助的事,都已在信中詳述,冀盼酒泉那裡宜早做準備。」

李怙又沉思片刻之後,拂著白鬚說:「數個月過去了!恐怕拓跋燾的妹妹武威公主已經到了姑臧,我這位姪女的王后大位,大概是保不住了!我與昔日涼王李暠與尹太后關係匪淺,為了保存李氏一族在河西的勢力,我會全力以赴。」

接著說:「信中特別說將軍曾參與營救世子封壇,與協助狙殺沮渠菩提的行動,可充分信任你,必要時還能協助將軍完成任務,因為她是曇無懺禪師的少數俗家弟子之一,尋找佛骨舍利責無旁貸。」

樓可廷有點錯愕,因為有關佛骨舍利的事,應該愈少人知道愈好,顯然李后對李怙的信任與敬重。

李怙望著欲言又止的樓可廷說:「我知道你的顧慮,我會秘密行事,不過尋找佛骨舍利可能需要古將軍的協助。」

樓可廷還抓不定是否將這事告知古弼,李怙已經站了起來,一方面招呼女侍沏茶,一方面遣人把古弼與沙柔找回來。

*********

古弼喝了口黄芪茶,清了一下喉嚨對樓可廷說:「這次來找李老爺的目的,本來只是想從民間的觀點,了解一下近年來隴西、天水二郡是否有新的情況?不想在此遇見你。」

李怙覺得古弼是他多年老友,又與樓可廷、沙柔是熟識,他望著古弼開門見山的說:「樓將軍這次來是受白足禪師之託,還尋找二十多年前遺失的佛骨舍利。」

古弼原本瞇瞇的眼睛頓時睜大數倍,他接著嘆了口氣說:「自上個月離開京城時,已知有兩股人馬正在尋找佛骨舍利,一股是崔浩與寇天師為首的道教,主其事者為寇天師的高徒青松子,他領導的『洞蘆』頗具實力。另一股為外侯官賀希白所屬的系統,是陛下直接口諭下旨的。」

沙柔點頭說:「這群道士的行蹤,一直在沙家組織的掌握中,依照昨天沙家傳來的訊息,數天前青松子帶領十多位道士離開下邽的『紫蘆觀』,傍晚回來只剩五、六個人。」

樓可廷皺了一下眉頭,神情不悅的說:「沙柔!妳還有多少事沒對我說?」

沙柔一副委屈得快哭的表情,李怙打圓場說:「樓將軍莫怪她,沙家組織有嚴格的內規,何時、何地、對何人說什麼話?不是沙柔能決定的,想必洮水上緊跟著我們的帆船之一,是妳沙家的吧?」沙柔只好無奈的點了點頭。

樓可廷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想了一下說:「前幾天必定有大事發生,青松子是否做了甚麼?是否發現了甚麼?他們可不是要來搶奪舍利的,他們是要毀掉佛骨舍利。」

古弼想起那天與外候官總管賀希白一起面見皇帝拓跋燾,皇帝囑咐他協助尋找佛骨舍利,今天才知道除了已知的兩股人馬之外,還有白足禪師秘密授命的樓可廷,這必定與陽平王杜超也有關聯,而樓可廷背後還有素來神秘的沙家相助,不禁自語道:「沒想到情勢會變得如此複雜。」

他轉而對樓可廷說:「尋找舍利的工作則交由外候官負責,而我的任務是從任何一方取得佛骨舍利開始,確保舍利能安全請回長安,所以我只能承諾,如果佛骨舍利在你手裡,我會護送你回去。」他轉了轉手中的青花瓷杯,抬頭望著樓可廷與李怙說:「想必李老爺也知道,依隴西李家在此地的影響力,貴府必定有外候官的細作,故樓將軍最好不要回狄道。」他頓了一下接著說:「且外侯官令主『琰王』似乎從金城五泉山寺慧思法師那裏,打探出一些眉目,恐怕『魅影』殺手早在前頭等著你們。」

樓可廷開始懷疑將尋找佛骨舍利的事告知古弼是否正確?往後要做的事,顯然古弼未必能幫得上忙,且這將使他的行蹤暴露給外候官的「魅影」密探。

古弼起身對李怙抱拳說:「我想也應該回狄道了!」李怙當然了解他的顧慮,畢竟這事不宜知道太多,且立場尷尬。

李怙忙叫來李家管事,安排古弼從水路回狄道,此時樓可廷看著低頭把玩腰間玉珮的沙柔,嘆了一口氣說:「我還需向李老爺請教一些事,妳也跟古將軍回狄道吧!好好探查一下,到底青松子帶領的『洞蘆』道士們,又造了些甚麼孽?我會請李老爺通知妳與我會合的地點。」

沙柔一雙迷人的鳳眼含著淚,點了點頭站起來,默默的跟著古弼離開會客廳,在門口還回首深情的望了樓可廷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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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怙對樓可廷說:「到花圃走走吧!」兩人離開會客廳,走入被牡丹圍繞的花圃中。

李怙邊走邊說:「這些花供應了我隴西所有的一十八處李氏宅院及商號,不過李氏商務規模尚不及沙家的一半,有沙家的協助,已不需要我插手,而且基於李家的利益與安全,也不宜涉入佛、道間的鬥爭,更不會參與佛骨舍利爭奪,想必樓參軍能理解。」

李怙接著說:「不必擔心古弼將軍,他不會出賣朋友,再說你的行蹤可能在李府門前遞送拜帖時,已經被洩露給『魅影』密探了!」

樓可廷跟他比肩而行,然並未回應,因為他正在整理思緒,希望以目前所獲得的線索,理出一條較具體的方向,他突然停下腳步問李怙:「隴西有個叫鬼窟或餓鬼窟的地方嗎?」

李怙也跟著停下腳步,一臉困惑的看著樓可廷,遲疑一下回答道:「具我所知沒有這個洞窟或地名。」他仰天拂著白鬚想了一下說:「不過有個佛教寶地,是最早曾居住於此的羌人命名的,因為時有異象,羌人稱鬼為『唐述』,故稱之為『唐述窟』」

樓可廷重重的拍了一下掌,興奮的叫著:「我知道在哪裡了!」李怙被他嚇了一跳,樓可廷熱淚盈眶,喃喃自語:「沒想到繞了一大圈,居然答案在自己身上,超過二十年了!那時與師傅日日攀石壁,爬石窟,繪壁畫的時光歷歷在目。」

李怙靜靜的看著這一幕,看著初展嬌顏的牡丹,每一朵花都是因緣合和的奇蹟,他知道樓可廷口中的師傅是烏洛,他笑著說:「你就是緊跟在烏洛旁邊的『小呼延』?」樓可廷用他粗壯的手抹了一下淚水,點了點頭說:「你認識家師?」

李怙拍了拍他肩膀說:「我當時是乞伏熾磐的禮部郎中,故與烏洛大師熟識。」他嘆了口氣說:「難怪你會到得到神秘的沙家密探協助,沙二娘在你們失蹤後,傷心得幾乎要自盡。」  

樓可廷逐漸恢復了平靜,又開始沿著花間小徑緩步前行。他正在想,發生在二十餘年前親眼目睹的石窟慘案,是否與佛骨舍利有關?如果慘案是為了藏匿佛教聖物,不惜殺人滅口的結果,則說明了為何師傅會急著帶他逃離乞伏熾磐的掌握。那麼佛骨舍利是乞伏熾磐找人藏的?還是託浮馱跋陀找適當地方藏?據玄高法師的陳述,舍利應該是乞伏熾磐令浮馱跋陀藏的,不過禪師是一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僧人,如果要將舍利藏在臨水危崖的唐述窟,勢必不可能自己去,他會託誰呢?

樓可廷深知如此佛教聖物,不可能隨便託個雕塑佛像的工匠或粗手笨腳的軍人為之,那麼師傅會是最佳人選,想必浮馱跋陀禪師必定會託負給他的俗家弟子烏洛,由師傅負責將佛骨舍利藏在唐述窟的某個石窟中。至於師傅是否確實涉及其中,還無十足的把握,因為他記得慘案發生的當天,死的是雕塑彌勒菩薩石窟的賀師傅,不是正在繪製上層石窟的他們。

李怙隱約覺得,樓可廷問及唐述窟,可能與佛骨舍利的藏匿處有關,不過他已決定不涉及有關佛骨舍利的事物,也沒有追問下去。

樓可廷轉身面對著李怙說:「我了解李老爺的立場,只要煩請您通知沙柔,我會在枹罕舊王宮旁的大昭寺等她。」隨後拜別了這位隴西李氏的族長,一路往乞伏熾磐在位時的秦國都城枹罕前進。

*********

下邽的『紫蘆觀』在城外的半山坡上,終南山『樓觀派』的混元道長後頭跟著兩位徒弟,爬了九百七十三個石階,終於來到道觀門前,蒼勁的古松伴著一塊不大不小的玄岩,上刻著四個草楷大字『紫霞映蘆』,他知道是來對地方了。

一個十來歲大的小道士領著他們穿過「天師堂」與「三皇無極寶殿」,來到山邊的「靈修洞天」,青松子與「洞蘆」太官華陽子已經在門口等候,青松子倒是笑臉迎賓,華陽子的臉上卻露出幾分不悅,與其說不悅,不如說失望比較貼切,經過渭水之濱的法雲精舍一戰,「洞蘆」弟子損失大半,總希望『樓觀派』的高手能及時增援,不想才來了三位。  

青松子帶領混元道長等人入內坐定後,趁著三人好奇的流覽室內擺設時,

華陽子,點上靈修室中央的香爐,青松子笑著說:「道長遠道而來,貧道銘感五內,這『靈修洞天』是數年前寇天師雲遊至此所設,靈修洞正堂掛著三十六宮『無極致尊』的寶像,是寇天師依照其元神升天時感應而繪出的,右側掛著『泰平真君』,左邊則是『陰陽真君』。」

此時小道士送來了一壺茶,倒茶寒暄之後,混元道長坐正了身子說:「我聽到傳言,說你們把曇無懺的手抄經書給燒了!是真的嗎?」

青松子一臉高深莫測的笑容,平靜的說:「是燒了!」

混元道長輕嘆了一口氣說:「看來我們是來晚了!師尊只吩咐我帶著兩個徒弟來了解狀況,還真有先見之明。」

華陽子忍不住拍了一下茶几,氣憤的說:「貴派師尊也真是志小無謀,佛骨舍利還沒到手呢!」

混元道長乾咳一聲說:「經都燒了!唯一寫著佛骨舍利密藏之處的記錄都沒了!試問貴派高人還能從懺緯玄卦中,猜出舍利的下落嗎?」

一時眾人無語,青松子從容的喝了一口茶,雙眼望著香爐上的裊裊青煙說:「在崔司徒的眼裡,佛骨舍利只是建立『玄元天尊真君聖土』的障礙之一,佛經是焚毀了!不過曇無懺弟子玄勇諸僧人在天水郡潛藏兩年多,估計舍利應該是在早先乞伏秦國的領地內。」

混元道長長嘆一聲說:「或許他們已經找到了佛骨舍利,逃往長安了!」

華陽子搖搖頭說:「不可能!如果已經得手,他們不必要拚命保護經書。」

青松子環視了在座諸人說:「我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他們已解開梵文經書中的謎,並將尋找佛骨舍利的任務交給了別人。」他沉思片刻後問華陽子:「在隴西與涼國最有淵源的人是誰?」

華陽子不加思索的回覆:「隴西李氏!他們與涼國王后李氏的關係匪淺,而在調查曇無懺時,據我等在涼國的密探回報,李后是曇無懺在河西唯一的俗家皈依弟子。」

青松子眼睛一亮,立刻對華陽子說:「詳查隴西李氏近日的動向,我擔心趁著我們全力追大般涅槃經時,李氏的人馬已經到了舍利藏匿之處。」

他隨後對一頭霧水的混元道長說:「還是有勞道長聯絡『樓觀』壇主三真道長,加派人手來隴西吧!」

混元道長也覺得多留無益,起身告辭而去,不過他心裡明白,崔司徒一派正籌畫一個大計畫,一個足以撼動山河的計畫,而終南『樓觀派』將無法置身事外。

華陽子也離開了「靈修洞天」,去安排監視隴西李氏的事,一時只剩下青松子,他將書案上幾本書收好之後,循例走入內室的煉丹房,一股熟悉的氣味讓他紛亂的心神回歸寧靜,丹砂與芝草使他得以進入龜息的境界。

丹爐旁還有一個小火爐,細火上溫著他每天需服用的湯藥,他在近年來頗感聽力下降,腸胃不適,故從平城來時就一併帶來了藥方子。他服了一顆丹藥後,坐在蒲團上盤腿調息,小道士走了進來,打開煎藥的陶壺,加了一些草藥,隨後坐在爐子旁打起盹來。

「王栗!藥壺都快乾了!」小道士王栗被驚醒,忙倒了一碗湯藥,端到剛觀修圓滿的青松子座前,青松子一口一口的飲著藥,跟王栗說:「去請『洞蘆』太官華陽子再來一下!」

片刻之後,華揚子隨著王栗回到「靈修洞天」煉丹房,只見青松子捲曲身體倒在蒲團旁,已無氣息與心脈,忙叫『紫蘆觀』的道醫桂松子過來,桂松子對著一臉驚慌的王栗說:「你是最後一個見到青松子的人,他可有異狀?」

王栗顫抖的說:「沒有呀!我只服伺他服藥後就走了!」

桂松子忙走到藥爐前,打開藥壺的蓋子,以爐旁的鐵夾翻動了壺內的藥渣,又以鼻子細聞了一下,頓時搖頭嘆息,眼睛瞪著王栗大聲問:「藥裡為何會有川烏?」當然他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因為這種暗殺手段,已經遠超過一位小道士所能為。

華揚子不禁一陣寒顫,眼前浮現出勇士科巴臨死前,那雙充滿血絲與無懼的眼,他不再為舍利煩惱了!只想盡快遠離此不祥之地。

*********

枹罕的大昭寺與王宮只有一牆之隔,曾經是王族與眷屬禮佛、參拜、短期出家的佛寺,就在六年前,乞伏暮末在大夏赫連定大軍壓迫下縱火焚城,搗毀寶物,統率萬餘部眾撤往上邽,大昭寺也受到波及,幸虧東北角的寮房與香客房尚在,樓可廷站在烏洛曾經住過的香客房門前熱淚盈眶。

徵得住持無嗔長老的同意,他將房間仔細清掃後,暫住了下來,向寺監借了   一部『大般涅槃經』,恭敬的讀誦一遍,他覺得離目標愈近,愈需要冷靜;另一方面,他要讓欲搶奪佛骨舍利的兩股人馬摸不著邊。七日後,他還是覺得要先走一趟唐述窟,畢竟二十多年前遭遇唐述窟慘案時,他才只是十來歲的小孩,雖然與師傅在那裏工作了三年多,對那裡的石窟景觀已印象模糊,且經過二十餘年的寒暑,血跡已化為沙塵,亡者只殘留白骨,或許舊窟尤在,然隨著新鑿的佛窟與佛像持續增加,這些故人舊物早已被遺忘。  

上午至市集商家買了一些必備物資,傍晚回齋堂用完藥石回來,樓可廷開始整理簡單的行囊,準備隔日出發前往唐述窟,正欲就寢,突然他心生感應,急取出行囊中的鑲玉短劍沖出廂房,只見門前老銀杏樹下站著一位婦人,默默的望著廂房,然已淚濕雙頰,樓可廷愣在那裏久久不能語。

終於他開口叫道:「師娘!」

沙二娘淚眼望著烏洛的徒弟,一聲師娘讓她崩潰了!她忍不住蹲下身來放聲大哭,多少甜蜜的日子在此度過,多少的依戀也是在此消失。樓可廷含著淚水扶她起來,走進那充滿回憶的房間。

待一切都平靜下來,已是萬賴無聲的深夜,茶已冷、風已止、蠟未盡、淚已乾,還是樓可廷先開口:「師娘!我本來以為沙柔會來。」

沙二娘望著燭火說:「我數日前就到了狄道,沙柔說你已啟程來枹罕,與她相約在大昭寺,今日我手下傳書,你出去買了蠟燭與火摺子,我知道你將有所行動,於是急忙趕過來。」

樓可廷微笑地說:「師娘猜到我會在師傅曾經住過的客房。」

沙二娘理了理微亂的頭髮,輕嘆了一口氣說:「這裡只有我知道,如果讓沙柔來,四處打聽找個匈奴大漢,恐怕門外候著的不是我,是『魅影』殺手。」

樓可廷點點頭說:「往後愈加凶險,還是不要讓她來較好,或許還要防著道教的高手。」

沙二娘搖搖手說:「道教青松子帶領的『洞蘆』弟子,已經不構成威脅,因為青松子已經死了!他罪有應得,因為曇無懺禪師的手抄『大般涅槃經』,是他帶領『洞蘆』高手燒毀的,禪師的護經弟子幾乎全數被殺,只剩玄勇與志玄存活。」  

樓可廷聽聞之後十分震驚,畢竟這些武僧曾經在大涼與他共犯難,且珍貴的曇無懺禪師的手抄『大般涅槃經』,也已化為灰燼。至於青松子,在平城早就聽說,寇天師手下有個神祕組織叫『洞蘆』,為首的就是青松子,不禁問道:「他怎麼死的?」

沙二娘猶豫了一下說:「被我沙家暗殺的,不過是狄道分壇接到的『買賣』,聽本地執事說,是泰安古鎮『雲莊』白莊主出的錢。」她接著說:「沙柔調查之後發現,是志玄沙門跑去向無相禪師報訊,白莊主才暗中出錢暗殺了青松子。」  

樓可廷長嘆了一口氣說:「毀經殺僧是永墮無間地獄的惡業,只能說菩薩有靈了!」

沙二娘望了一眼桌上的包袱說:「你知道舍利的藏匿之處了?」

樓可廷知道瞞不過她,不過能有沙家的協助,總比一個人面對危機好,還在猶豫是否告知地點,沙二娘語重心長地說:「取得聖物並不難,難在如何將佛骨舍利安全護送離開,並活著回長安。」

樓可廷望著沙二娘靈動的雙眼,慎重的沾著茶水,在茶几寫了「唐述窟」三個字。

沙二娘點了點頭說:「你明天出發嗎?不知道『琰王』從慧思法師的口中獲得甚麼訊息?或許這一路上已佈滿了『魅影』密探,我不再與你聯繫,不過會請手下一路暗中保護你。」

臨走之前,沙二娘在門口停下腳步,回頭對這昔日伴侶的徒弟慎重的說:「明日最好只待隨身之物,不要再回來這裡,完成該做的事,就一路快馬回長安,這裡留下的東西,我會差人整理。」對著曾經與烏洛共度多個寒暑的廂房,深情的望了一眼,隨即轉身展身飛縱而去。

*********

天剛亮,樓可廷在江邊碼頭坐上一艘單桅帆船,順著漓水北上,午時到達河口村,稍作休息,即改搭黃河渡船往永靖堡,上岸之後買了一批馬,傍晚時分終於到達他記憶中的樓子溝。

樓子溝是個位於古水與黃河交會的小鎮,昔日乞伏秦國以枹罕為都城時,還歸枹罕督府的管轄,枹罕與金城間的河運往來頻繁,包括樓子溝的沿河渡口,皆有商賈往來,自從乞伏暮末縱火焚城之後,枹罕急速的沒落,牽連到樓子溝市集日漸蕭條。

樓可廷到僅有的一家就稱為「樓子」的旅店住了下來,準備隔天上山到唐述窟,安頓好之後,信步來到濱臨古水的大街上,不覺走到昔日與師傅常吃的麵店。

二十多年了,餐桌長椅似乎換了新的,經營麵店的是一位滿頭灰白的老婦人,吐谷渾人特有的輪廓,讓樓可廷如見故人,心頭升起一股無名的溫暖。

戌時已過,店裡只剩兩桌客人,他找了個面河的位子坐下,老婦人走來招呼他說:「客官想吃甚麼?」樓可廷望著她有點激動的說:「阿姜嫂!多年沒見了!阿姜還好吧?」  

阿姜嫂一臉驚訝問道:「你是外地人,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子?」

樓可廷微笑的說:「二十多年了!我師父以前帶我來。」

這激起了阿姜嫂的好奇心,仔細看了樓可廷一眼問道:「你師傅是誰?是唐述窟的工匠還是雕塑師嗎?當時正是唐述窟剛開始建造的時候。」

樓可廷指著牆上那幅已然泛黃的靈獸圖,笑著說:「我師父就是畫牆上那隻靈獸的畫師。」

阿姜嫂驚叫的說:「烏洛!那你一定是他的跟班小呼延。」

樓可廷忍不住呵呵笑了出來,握著老婦的手說:「我就是小呼延,難得您還記得我。」

阿姜嫂也緊握著他的手說:「你以前最愛吃羊肉麵疙瘩,我去下鍋!」她幾乎用跑的進了廚房。

夏季末的古水有一半露出河床,反而讓他想起昔日參與建造唐述窟的工匠,在古水河邊蓋的一遍游牧帳篷的營地,他與師傅有時工作太晚,也會臨時住在那裏。今日無月,只有河床上稀疏的芒草,迎著山谷吹來的夜風搖曳,不知明日山谷中的唐述窟,迎接他的是諸佛菩薩還是厲鬼。

阿姜嫂端出一晚熱騰騰的羊肉麵疙瘩、一小碟羊肉及一壺酒,就忙著招呼其他的客人。

半個時辰後,客人都走了!只留下樓可廷一人,阿姜嫂打上門板,收拾了一下樓可廷的碗筷,自己拿了個杯子坐了下來,斟滿了酒之後,望著記憶中的小呼延說:「你知道牆上的靈獸是何來歷嗎?」

樓可廷望了靈獸一眼說:「牠是曼殊室利法王子的座騎。」

阿姜嫂笑著說:「你果然是烏洛的徒弟,至今只有一位獨臂和尚認出來。」

樓可廷問道:「你家阿姜呢?」

阿姜嫂沉思了一下,強忍著淚水說:「五年前他就已過世了!」

與樓可廷乾了一杯酒後,阿姜嫂為樓可廷重新斟滿酒,神情傷感的說:「自從乞伏秦國被滅之後,炳靈寺只剩二十來個和尚,唐述窟已經無人開鑿大石窟了!雖不至於滿山的荒煙漫草,也幾乎人跡罕至,只剩下南坡小石窟內有幾個修行僧,獨臂和尚就是其中一位。」

樓可廷眼睛沒離開靈獸,近乎喃喃自語的說:「靈山何辜?帝王貴冑築佛窟求來世,名仕富人的佛窟何嘗不是求個功名利祿。」

阿姜嫂握了一下樓可廷的手說:「我以為你們在二十多年前被殺了!」

樓可廷記憶逐漸浮現得,那是二十三年前二月的一個清晨,他望著阿姜嫂說:「我與師傅也被追殺,不過我們逃過了劫難。」   

阿姜嫂搖了搖頭說:「好慘呀!四、五十個開鑿石窟工匠及佛像雕塑師都被殺了!當阿姜與村民到達河邊營地時,只見到滿地的屍體。」

樓可廷驚愕的問:「是誰殺的?我只記得追殺我們的是秦國官兵。」   

阿姜嫂湊近的說:「是乞伏阿柴的部隊,少說有三十多個騎兵。」

樓可廷一臉疑惑的說:「具我所知,乞伏阿柴官拜都統長,當時應該是在疊蘭城,與乞伏熾磐的關係不佳,乞伏熾磐出人意外託乞伏阿柴做這件事,顯然是故佈疑陣,不讓其他王室及宮廷的人知道。」

他心中更加篤定,乞伏熾磐將此佛教聖物藏在唐述窟,二十三年前發生的屠殺,只是為了殺人滅口。  

阿姜嫂突然問道:「你是匈奴人?」  

樓可廷愣了一下,不知她為何要問?不過他輕輕點了下頭。

阿姜嫂接著說:「昨天有兩個人四處打聽,問是否鎮上來過一個匈奴漢子?」

樓可廷深吸了一口氣鎮定下來,心裡不得不佩服外侯官『魅影』密探的效率。

阿姜嫂無奈的說:「即使我不說出去,剛才那兩桌客人也守不了口。」

樓可廷站起來走到阿姜嫂面前,深深的行了個禮,語帶哽咽的說:「請阿姜嫂保重。」

從後門離開時,他心裡是擔心與沉重的,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一場硬仗已是無可避免了!

*********

樓可廷回到旅店,推門進了房間,突然驚覺一柄短劍已襲向腰部,忙急退一步,鷹首寶刀連鞘帶刀閃電般切向對方手腕,對方不知何時已將短劍換到左手,讓他寶刀切了個空,右臂反而避不開急刺而來的短劍,正想起腳踢向敵人必救的要穴時,短劍刺穿他揚起的衣袖,只覺一陣清香,「敵人」居然到了他背後,一個轉身將他環腰抱住,樓可廷差點向前跌倒,嚇了一身冷汗,低頭一看,短闊袖外露出的玉手,帶著他熟悉的白玉指環,此時是該生氣還是高興,連他也不知所措,只覺貼在背上的沙柔身驅微抖,淚水已沾濕了他的衣服。

不知過了多久,樓可廷轉身抱著沙柔說:「不是沙二娘不讓妳來嗎?」

沙柔輕輕地說:「她禁不起我天天吵她,只有放我來了!」

樓可廷溫柔地看著她的淚眼說:「她也是為妳好,這裡已經是危機四伏!」

沙柔粉拳朝他胸口捶了一下說:「看你剛才連個女刺客都對付不了,恐怕該擔心的是自己。」

樓可廷禁不住抱著她,給了她深情的一吻後,在她耳邊輕聲說:「她要還我一個衣袖!」

沙柔服伺樓可廷梳洗之後,兩人一陣纏綿,燭火微明下,沙柔赤裸著貼著夫君的胸膛,輕撫著結實的臂膀,一時睜著雙眼無法入眠,沙柔索性裹著被坐了起來,望著樓可廷灰中帶藍的眸子說:「金城在兩年多前焚寺殺僧之後,即成為『琰王』的駐地,據報從枹罕、漓水到黃河沿岸,都布滿了『魅影』密探,不過樓子溝與炳靈寺只是小地方,『魅影』密探從金城過來的密探不多,你有何打算?」

樓可廷握著她的手,拉她躺下來,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笑著說:「再過兩天,這裡會變得很熱鬧。」

沙柔沉默了片刻說:「其實我沙家與『外侯官』間一直有默契,我們做自己的暗殺與密探生意,他們處理他們的朝廷事務。」頓了一下說:「不過此次為了你,也為了佛教聖物,沙二娘決定踩過紅線了。」

樓可廷嘆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不過也意味著未來將是場不留活口的殲滅戰,不能留下任何證據,讓『外侯官』知道是沙家幹的。」

沙柔也抓了抓頭髮說:「不知為什麼,沙二娘似乎很有把握,難道她不知道這次面對的可不是盧燕,而是沒人見過他還活著的『琰王』。」

樓可廷抱著沙柔,深情的吻了一下紅唇說:「睡吧!兵來將擋,明天應該還無戰事,希望能順利取得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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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水河畔晨霧已散,白楊樹林依舊,夏末秋初時分,翠綠繁茂間已添了幾許黃葉,樓可廷的腳步愈走愈快,彷如回到從前揹著沉重的畫具箱,隨著師傅來到那散布著大小石窟的山丘,不禁讓沙柔嬌喘的叫到:「死老公!我敢不上了!要遺棄我儘早說一聲。」

沿途確實見不到幾個人,只有北坡離中央彌勒殿較偏遠之處,還有幾個小石窟在建造中,在他記憶中還沒有這座彌勒殿,顯然是近二十年間建造的,殿前有個小平台,臨河處還蓋了一段木製的欄杆,一時讓他迷失了方位,他站在殿前石板鋪地的平台上,喃喃自語道:「此地已無白楊樹,且當時師傅作壁畫的石窟離河岸還有數丈距離,從河灘上一段坡路後才到白楊樹林。」

沙柔活像個遊客般這裡看、那裏看,還不時發出驚嘆聲,顯然某些可能是皇家出資建的石窟,莊嚴中不失精巧,堪稱是雕塑工藝之上品,樓可廷搖了搖頭,過去把她拉了回來,無奈地說:「我的姑奶奶!今天是來上工的。」

兩人又回到白楊樹林,在樹林間往南走了一小段路,終於找到那段熟悉的坡道,自河岸邊蜿蜒而上,昔日小呼延跟著師傅的腳步沿河來到山丘下,需走過此上坡道,穿過白楊樹林,走出樹林,正好是用來上下陡峭山壁的木梯。木梯當然已經不在,不過還留著部分固定木梯的木樁,幸虧近年來建了一條坡度頗大的石階,方便朝拜禮佛著上下石窟。

面對著這片開鑿有十餘個石窟的山壁,樓可廷閉上眼睛佇立許久,一方面是對那些昔日罹難伙伴的憑弔,一方面從記憶中辨認那天發生慘案的彌勒佛石窟,那是個較大的石窟,石窟內的壁畫也是師傅烏洛的作品。

記得師傅與雕塑佛像的賀師傅是好友,他們閒聊時提到,此石窟是乞伏熾磐為已逝的禿髮王后所建,如果因緣確是如此,乞伏熾磐託人將佛骨舍利藏於此石窟中,可能性極高。然而比起其他王室石窟,這座彌勒佛石窟不算大,且莊嚴中缺少巧工與細膩,比較像是為嬪妃所建。    

離地三十餘尺高的彌勒佛石窟並不難認,兩人皆有武功,沿著石階爬到彌勒佛石窟並非難事,半路上沙柔不禁問道:「每天爬上爬下的應該很累人吧?」

樓可廷望著木雕洞門一陣感慨,隨口回道:「比起這裡,當時我們作壁畫的釋迦摩尼佛石窟還要往上爬五十尺。」心中想幸虧舍利不是藏在那個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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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燃沙柔準備的兩根蠟燭,石窟內的佛像與壁畫頓時清晰可見,兩人向彌勒佛禮拜問訊之後,坐在側面天龍護法座的土台前,一邊吃著乾糧,一邊欣賞前人匠心獨具的傑作,兩人心情各不同。

沙柔從包袱裡取出一個錦囊遞給樓可廷,錦囊上繡著六瓣蓮花,打開一看,居然是一捲純白絲帛,展開之後才知道是一份「大般涅槃經後分」的漢文手抄本,字體工整纖秀,顯然是出自女子之手,沙柔笑著說:「這是我們在『無漏蘭若』時,妙淨師姊給我的,說在尋找舍利時或許有用。」

樓可廷如獲至寶,高興地說:「無相禪師雖然將此經開示解說了一遍,畢竟我尚未細心研讀,也沒全被起來,有了此抄本當然更了解曇無懺的注示了。」

用完乾糧後,他隨即詳讀了一遍經文,不過愈讀愈困惑,他皺著眉頭對著彌勒佛說:「『大般涅槃經後分』幾乎沒提及彌勒佛或彌勒菩薩,為何彌勒佛會與佛骨舍利牽上關係?」樓可廷又想了一下說:「經上說佛陀荼毘後取得舍利的是帝釋天王,兩個捷疾羅剎,以及樓逗與拘尸城信眾收取舍利,盛於師子座七寶壜中。」  

剛從外面閒逛回來的沙柔以為在問她,信口回道:「也許不是在這個洞,也許當時乞伏阿柴的兵殺錯人了!」

樓可廷搖搖頭說:「乞伏阿柴應該不會如此糊塗,玄高法師曾經說過,佛骨舍利是裝於八重寶函中,如此殊勝的聖物,乞伏阿柴不會如此輕率處理。」

沙柔不懂佛經,反而能跳脫「大般涅槃經後分」的框架,她走到樓可廷後面一面為他肩膀按摩,一方面輕鬆的說:「不要管經文上說甚麼?我們詳細在石窟內搜尋一番,或許能有斬獲。」接著,她走過去拿起石臺上的包袱,從裏頭又找出兩根蠟燭,點燃後遞給樓可廷,兩人真的開始仔細的搜索石窟的每個角落。

一個上午就這麼過去了,忙了一陣皆無所獲,連牆上可能的裂縫與機關都搜查過,最後兩人都回到石窟的中央,用完乾糧之後,席地望著淺笑的彌勒佛發呆。  

窟內正中的彌勒佛結跏跌坐,身穿通肩大衣,左手自然置於膝上,右手置胸前示現「彌勒尊佛說法印」,即豎立大指、食指、小指,彎曲中指與無名指。

「該不會藏在他肚子裡吧?」沙柔洩氣的說。

樓可廷搖搖頭說:「絕對不可能,因為這裡的主祀佛像都是『石胎泥塑』,雕塑師先在岩壁鑿成石胎,隨後上泥成像,泥乾後做細不修飾,最後敷上顏色。」

沙柔嘆了一口氣說:「所以沒有空間能藏東西。」

不過這個問題讓樓可廷眼睛一亮,轉而檢視彌勒佛兩側的脅侍菩薩與侍女,脅侍菩薩如松而立,左手自然下垂,右手屈臂於胸前,手指自然舒展,手掌外翻。

而最外側的侍女面向菩薩側身而立,高髻華冠,圓臉彎眉,衣著雍容流暢,長裙及足,左邊侍女雙手屈臂於胸前呈吉祥印,右邊侍女右手屈臂於胸前,豎掌禮佛,左手則自然下垂。

樓可廷有點喃喃自語的說:「這四尊應該是『敷彩泥塑』,內部應該是木材骨架,再用黏土、麥梗、河沙為粗泥,陰乾後以細泥修飾,泥乾後由畫師施粉底,上彩繪。」

沙柔雙手叉腰,笑容可掬的說:「所以這幾尊塑像是中空的。」

樓可廷用力的點頭說:「可能藏東西。」

兩人舉起燭火分別細看左右兩邊的塑像,突然沙柔尖叫似的大聲說:「右邊侍女左手有問題,好像太粗了!。」

樓可廷急著走過來仔細觀察這尊侍女的左手,果然明顯的比右手粗,細看之下,下臂是隨後才接上的,且造得比上臂粗一些,一個能為王室塑像的的賀師傅,不應該犯如此明顯的錯誤,他遲疑了片刻,突然回頭從行囊邊拾起鷹首寶刀,走到右邊侍女跟前,抽刀砍下侍女的下臂,嚇得沙柔後退了好幾步。

不過他猜得不錯,一個鑲紅嵌綠的小寶函,隨著下臂掉落到地上,兩人興奮的跪在寶函前,心情久久無法平靜,沙柔溫柔的抱著他一同哭泣,離開平城已經快一年了!歷經多少磨難,也得到許多貴人相助,終於完成禪師的託付。

該是大開寶函的時候了!兩人將盛有佛骨舍利的寶函,恭敬的供於彌勒佛前,行三跪九叩禮,然後一層層打開寶函,可能為了藏匿方便,小寳函只有三層。當打開最後一層時,兩人都愣住了!因為呈現在眼前的不是佛骨舍利,而是一顆晶瑩剔透的明珠,在昏暗的地上發出淡淡的藍光。

樓可廷一屁股幾乎是摔落地上,沙柔呆若木雞的站在那裏,不知要說甚麼好。

不知過了多久,沙柔走過去牽起樓可廷,默默的走出石窟,午後的陽光雖然已偏斜,不過帶有些溫度,由山谷吹來的風卻令人感覺幾分寒意。樓可廷抬頭望著緩慢飄移的雲朵,心裡一片空白。

「顯然連乞伏阿柴與慘死的雕塑師都被騙了!」沙柔輕輕的說。

樓可廷逐漸恢復了冷靜,他無奈地說:「乞伏熾磐想騙的恐怕不只這些人。」

接著他轉頭問沙柔:「乞伏熾磐與浮馱跋陀只會將舍利托給最信任的人,誰是他們最信任的人?」

沙柔望著樓可廷說:「該不會是你師傅烏洛大師吧?」

樓可廷拍了一下自己的頭說:「對呀!師傅手繪的『彌勒菩薩說法圖』應該再仔細看看,不過除了在壁畫上挖個洞,如何能藏佛骨舍利的寶函呢?」

沙柔牽樓可廷的手緊握了一下說:「壁畫不能藏聖物,但是可以暗藏訊息呀!」

他覺得也有道理,是否該回到原點,重新分析最先的疑慮「『大般涅槃經後分』幾乎沒提及彌勒佛或彌勒菩薩,為何彌勒佛會與佛骨舍利牽上關係?」

他深呼了一口氣,對沙柔說:「我們需要去找個人,不過要先回樓子溝找阿姜嫂。」說著牽起沙柔的手回到石窟,收好行囊與彌勒佛台前的寶函與夜明珠,吹熄燭火,離開石窟,向上爬到昔日與師傅繪製壁畫的石窟,憑弔一番後爬下山壁已近黃昏,樓可廷帶著沙柔往樓子溝的方向去。

*********

兩人又回到古水河畔,樓可廷昨晚幾乎一夜難眠,不過由山上吹來的清新空氣,令他恢復了精神。昨夜,他等到羊肉麵店快打烊,又去找了阿姜嫂,問清楚獨臂和尚禪修的石窟,沙柔則將裝有夜明珠的寶函,經由沙家密探先送走。

南側石窟區的石窟有些已無主,或者只完成一半,佛像尚未完成就放棄了!這些石窟時有行腳僧侶在此禪修,樓可廷其實也沒把握能找到,不過經由阿姜嫂的指點,終於在一個不大的石窟找到了獨臂和尚。

「貧僧虛月!不知施主找虛月所為何事?」從其外表與破舊的戒衣,似乎與他儒雅的談吐極不相稱,不過能一眼看出曼殊室利的靈獅神獸,應該不是位修為不精的比丘。

樓可廷恭敬合十的回答:「能在此偶遇虛月師,實感因緣殊勝,末學法號悟元,乃白足禪師的俗家弟子,今有一佛經上的疑惑,煩請虛月師開示,以解心中之惑。」

虛月僧一臉驚愕,因為白足禪師在佛教界地位崇高,忙合十恭迎兩人入石窟奉茶,小石桌相對而坐,樓可廷把他心中的疑惑提了出來,一場小小的佛學論辯於是展開。

樓可廷針對「大般涅槃經」中舍利的去向,與虛月反覆論證之後,仍然很難將佛骨舍利與彌勒菩薩或彌勒佛相牽連。兩人一陣沉默,沙柔無趣的提著水壺出去找泉水,樓可廷突然問虛月:「彌勒佛既然是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後的未來佛,與釋迦摩尼佛的牽連何在?」

虛月眼睛一亮說:「師兄是否讀過『佛說彌勒下生經』?」接著他忙從一個木箱中找出這部經的竹簡,展開找了一番,然後興奮的指著一段經文說:「關鍵在大迦葉!」

兩人見經文說:『摩竭國界毘提村中,大迦葉於彼山中住,又彌勒如來將無數千人眾,前後圍遶往至此山中,遂蒙佛恩,諸鬼神當與開門,使得見迦葉禪窟。申右手指示迦葉告諸人民,過去久遠釋迦文佛弟子,名曰迦葉,今日現在頭陀苦行最為第一。』」

樓可廷抬起頭來高興的說:「虛月您說得對,『大般涅槃經』後分『機感茶毘品第三』對摩訶迦葉有詳細的描述。」

樓可廷覺得這整個推理過程,似乎遺漏了甚麼?此時沙柔也提著水回來了!三人又泡茶談論了一番當今佛教的亂象,樓可廷即拜別虛月和尚。

日已到中天,午時已過,沒想到與虛月和尚如此投緣,一晃已在石窟中兩個多時辰,兩人又回到彌勒佛石窟,樓可廷點燃蠟燭,詳細觀看『彌勒菩薩說法圖』的每個細節,終於在右上角一個峻峭的山壁裂縫處,發現了一尊神韻超然的白眉老比丘,雖然已有些褪色,入定的老比丘手中,若隱若現的捧著一個狀似寳函的小盒子,樓可廷興奮的抱住沙柔,含淚的對沙柔說:「妳說得很對,師傅在壁畫中暗藏了訊息,其實慘案發生時,壁畫已經在一年前完成了!當時應該還未有藏匿舍利的事,我師傅何時自己回到彌勒佛石窟,補上這個訊息,連我都不知道。」

沙柔眨了眨眼睛說:「顯然你師傅早就與乞伏熾磐或浮馱跋陀串通好,要故佈疑陣,讓眾人以為舍利藏在彌勒佛石窟,但又怕後人找不到。」

樓可廷見沙柔開始說師傅的壞話,敲了一下沙柔的頭說:「廢話少說!我知道舍利藏在哪裡了!咱們去慘案發生時,我陪師傅作畫的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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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隨即爬到昔日慘案發生時,師徒二人正在繪製壁畫的石窟,將行囊及包袱放在右壁的「佛陀說法經變圖」底下,其實此經變圖只完成不到一半,師傅跟他就逃難去了!這個石窟是金城某大商賈出資,為其母大壽祈福所造,故規模不大,中央石胎泥塑的釋迦摩尼佛像高約七尺高,兩旁敷彩泥塑的脅侍菩薩約五尺高,分別為佛陀右邊的阿難尊者,以及左邊的大迦葉尊者。

如曇無懺所批註的『茶毘已竟分舍利,釋種欲請終未得』,石窟中佛陀塑像兩旁的脅侍菩薩,一邊是阿難,另一邊是大迦葉,如果『釋種欲請終未得』,阿難的父親是白飯王,是釋迦牟尼佛的堂弟,應該為釋迦種姓,佛骨舍利當然不會在阿難的手上,而應該在摩訶迦葉尊者身上。  

兩人禮佛畢,沙柔手執燭火,針對石窟內每個角落細細搜查,而樓可廷踏上佛台,以燭火照亮大迦葉尊者,盯著尊者合十的手,心裡一番糾結,是否要拔刀將大迦葉的手臂也砍了。然而這位是頭陀第一的尊者,且泥塑做工精細,不像是彌勒佛窟的侍女,手臂似乎是倉促接上的,只不過大迦葉表層的彩泥歷經二十多年後,已經有部分剝落。

樓可廷細看之下,發現合十的雙掌間不是密合的,約分開6至7分寬,且下臂靠手肘處似乎有裂痕,他取出鑲玉短刀,小心的將裂痕附近的彩泥刮去,終於有了驚奇的發現,這是個整齊的環狀裂痕,他很快的察看另一隻手臂的對稱處,也找到相同的痕跡。

「沙柔!我好像找到了!」樓可廷盯著環狀的裂痕說。

沙柔從阿難的背面探出頭來,隨後手持燭火轉到大迦葉旁邊,看了一下大迦葉手臂的環裂,直覺的說:「這是簡單的機關,我們受刺客訓練時看過。」說著她使力將泥像右下臂與手肘拉開,果然隙縫加大,她隨後旋轉下臂,喀嚓一聲,整個下臂應聲與手肘分開,兩人都笑了!開心的笑了!

右下臂內還有一層麥梗及一根木頭支架,不與上臂木頭支架部相連,整個下臂與手掌略往上檯即可取下,不過掏開內部麥梗層,並未發現任何物件。

以相同方式卸下左下臂,掏開內部麥梗層時,一個小寶函悄悄地滑了出來,沙柔捧著寶函嘻嘻傻笑,樓可廷卻默默的望著寶函,感動得眼中帶淚。

原先的八重寶函,在塞入麥梗層時,可能為了縮小體積,只留下兩層,打開最內層精緻小巧的寶函,一節微黃的內空方正指骨映入眼簾,一寸餘長的佛骨舍利,端正的擺在金黃絲綢上。  

沙柔好奇的問道:「這就是舍利嗎?」

樓可廷聲音有些顫抖的說:「這就是『佛骨舍利』!也是白足禪師要我尋回的『塔靈』。」

*********

坐在「佛陀說法經變圖」下的矮石階,兩人簡單吃乾糧,喝了一口水之後,沙柔嬌聲的說:「相公!咱們接下來去哪?準備睡在石窟嗎?」

樓可廷沒回答她的問題,望著地上兩根拆下來的手臂問沙柔:「妳是機關專家,請問手臂還能裝回去嗎?」

沙柔嘟著嘴說:「當然可以,不過有必要嗎?」她想石窟幾近荒廢,且經年戰亂,恐怕金城那位大商賈也不在了!

望著洞外照進來的陽光已然偏斜,沙柔接著說:「而且昨晚沙家密探傳來二娘口信,要我們天黑前就要離開。」

樓可廷遲疑了一下說:「身為三寶弟子,怎麼忍心讓大迦葉尊者斷了雙臂呢?而且不能讓外人搜索石窟時,立馬發現大迦葉的雙臂是可卸下的。」

說者起身拾起卸下的手臂,踏上佛台,開始試著將它裝回去,沙柔雖不情願,也過去幫忙固定手臂,固定好雙臂之後,樓可廷感覺還是不妥,見牆角還留有一小桶粉泥,於是從水囊中倒了點水攪拌,徒手將手肘下的隙縫及彩泥剝落處,仔細的塗補一番,忙了一陣子,眼見洞外已見昏暗,照進來的陽光已是紅黃色的晚霞,樓可廷以水囊的水清洗雙手,並將佛骨舍利妥善收好之後,兩人恭敬的禮佛三拜,隨即收拾好行囊離開了石窟。

夕陽餘光下,下坡石階仍然清晰可見,兩人下到彌勒佛石窟附近,突然樓可廷有所警覺,忙以手勢暗示沙柔蹲下,果然彌勒佛石窟傳來人聲,其中一人說道:「這就是當年殺死雕塑師的石窟嗎?」

另一個人回道:「稟告大人!我只是個騎兵,只聽說他們去了大王為寵妃造的石窟。」

另一人說:「看來這就是我們要找的石窟,看樣子有人來過了!這個泥像的手都斷了!」

樓可廷擔心山壁下恐怕還有埋伏,忙與沙柔一起躲進右邊一個小石窟內。

一位來人問道:「是否請令主親自上來?」

顯然是領隊的人說:「你下去請示吧!」只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石窟出來,往下坡急走而去。

沙柔在他耳邊輕聲問:「要冒險趕快離開嗎?」  

樓可廷搖搖頭說:「現在要離開已經晚了!等天黑之後再伺機下山。」

西山尚殘留半抹晚霞,樓可廷開始後悔沒聽沙柔之言,儘早離開唐述窟,緊握著沙柔的手,感覺沙柔的顫抖,與她逐漸急促的呼吸,他早該堅持不讓沙柔一起來冒險。

似乎命中注定要在此遭遇死劫,二十三年前如此,二十三年後亦然,白足禪師讓他擔當此尋覓舍利之責不是偶然,似乎早知道他是經變畫師烏洛的弟子,知道他是尋回舍利的不二人選,是佛陀法身的護法金剛,他感應到唐述窟裡的諸佛菩薩,正慈悲的看著,看著他如何度過另一個死劫。

[第十三章   塘上行]

馬蹄踩著淺灘邊的河水揚起水花,面帶羅剎面具的「琰王」,心中可是寧靜如寒潭之水,因為他很少如此自信,自信今晚奪取佛骨舍利將是輕而一舉,勢在必得。這不是他首次來到此處,二十三年前他身為乞伏阿柴的副將,也曾經來到唐述窟,他記得當時乞伏阿柴接到的軍令很簡單,只有四個字「不留活口」,至於原因為何?不是下屬應該問的,雖然他的環首刀沾滿石匠與雕塑師的血,然而彌勒佛石窟裡的人,不是他上去殺的,也不知道當時的任務與佛骨舍利有關。

乞伏阿柴被害身亡之後,他被外候官組織吸收,一路由「魅影」密探、殺手,爬到今天的令主大位,他還是秉持一貫的軍人原則,只完成任務,從來不問外候官總管賀希白「為什麼?」,不過這次的指令是取得佛骨舍利,清除任何與舍利有關的人。

來到白楊林邊,他並不急著策馬入林,他可不希望這匈奴人情急之下,又將舍利藏在哪個石窟中。下屬來報,請示是否親自赴彌勒佛石窟檢視,他想了一下,下馬後由下屬帶路來到彌勒佛石窟。望著被切斷棄置在地的殘臂,以及散落在殘臂四周的麥梗,他搖搖頭說:「我們遲了一步。」

接著走到斷臂的侍女旁,查看了一下斷臂的切口,點了點頭說:「樓參軍真是好刀法,要活捉他可能不容易。」

跟隨而來身形高瘦的「魅影」七爺說:「可是他們今天為何還要回來呢?」

「琰王」面具背後兩顆似劍般銳利的雙眼,看了他三秒鐘說:「那麼殊勝的佛門聖物會交給一位侍女保管嗎?」

身形矮胖的「魅影」八爺說:「我手下見他們去南側石窟區找斷臂和尚,然後回到這裡,不久又往上爬,到現在還沒見下來。」

「魅影」七爺冷笑一聲說:「他們跑不掉的。」

「琰王」舉高燭火,又詳細看了一番「彌勒菩薩說法圖」,嘆了一口氣說:「我們下去吧!臨走前吹熄所有燭火。」

*********

如勾的彎月已近中天,樓可廷緊緊抱著沙柔,輕聲問:「還冷嗎?」

沙柔沒有回答,無神的望著石窟外的夜空一陣後問道:「可以走了嗎?那些在彌勒佛石窟的人已離開很久了!我可不想在這裡過夜。」

樓可廷緊緊抱著沙柔,輕聲問:「還冷嗎?」

沙柔挪動了一下身體,點了點頭。

樓可廷緩緩的放開她,起身走到石窟洞口說:「該是結束這一切的時候了!」

沙柔也站起身來,走到他背後,環抱著男人的腰,眼眶含著淚說:「結束甚麼?」

幾聲鴉鳴劃破山谷,今夜居然無風,兩人離開藏身的石窟時,才發覺萬籟沉寂,夜黑到連影子也模糊不清,石階另一側的彌勒佛石窟也一片漆黑。他們小心的下到陡峭的山坡下,雙腳剛著地,一盞燈籠突然亮起來,高掛在白楊樹林上的燈籠上,映著斗大的「琰王」二字,樓可廷嘆了一口氣說:「該來的終於來了!」

說著緩慢拔出鷹首寶刀,沙柔隨後也來到他身邊,從腰間取下軟劍,只見一丈外的樹林邊出現了三個人,居中的是面帶羅剎面具的「琰王」,兩旁則是「魅影」七爺及八爺,兩人又分別在地上放了兩盞半人高的大燈籠,照亮了樹林與山壁間的碎石地。

七爺面帶笑意地說:「終於等到了!樓參軍賢伉儷總不能在石窟中溫存一夜吧?」

八爺也笑著說:「是否覺得我們來得太快了?兩人衣服還來不及穿好?嘿嘿!」

樓可廷冷笑一聲說:「是快得出人意料之外,尤其是惡名昭彰的『琰王』,為了這點小事,還勞動大駕。」

七爺還是面帶笑意地說:「您佬也知道,『魅影』沒有問不出來的事,阿姜嫂及斷臂和尚把該說的都說了!小呼延長大了!」

樓可廷及沙柔心中一陣悲痛,為了這佛骨舍利,血也流太多了!沙柔跨前一步,挺胸大聲說:「有事嗎?沒事夜已深,我們要走了!」

「琰王」羅剎面具內虎眼流光一閃,以近乎溫柔的聲音對沙柔說:「我外侯官與沙家素來有約定,井水不犯河水,沙姑娘要走請便吧!我只要樓參軍留下來談點事。」

沙柔愣了一下,不過心頭一緊,知道「琰王」今夜不會放過樓可廷,哼一聲反而靠著樓可廷,手抓得更緊。  

「琰王」搖了搖頭說:「我向來話不多,因為我要得不多,只要交出佛骨舍利,讓我回去交差,賢伉儷大可在月光下,牽手漫步於古水河畔,盡早離開此不祥之地。」

樓可廷環顧四周及白楊樹林,心知今天來的『魅影』殺手決不只他們三人,據傳見過「琰王」的無一活口,一場惡戰已經無法避免,眼光回到「琰王」身上,他以聽似遙遠但平穩清晰的語調說:「你看過佛骨舍利嗎?那只是一根微黃的指骨,打開寶函時沒有耀眼的佛光,沒有攝心的靈氣,從數個時辰前重現娑婆世界,到現在也未見震撼的神蹟,值得陛下勞動『魅影』殺手來搶嗎?再說,我魏朝皇帝恐怕已是道教中人,要此舍利有何用?」

「琰王」不帶情緒的說:「我只知完成任務,從來不問為什麼?」

七爺有點不耐煩了!嘲諷的說:「白足禪師教你找回舍利做啥!恐怕你也搞不清楚吧?」

樓可廷堅定的說:「師命難違,且對我佛弟子而言,見舍利如見佛身,豈能輕易落入非三寶弟子之手。」

八爺無奈的問「琰王」:「看來今夜無法善終,要用全套還是半套?還是亂箭射死算了!」好像在問一隻鱸魚要煎還是煮。

七爺望了八爺一眼說:「才兩個人還需要問嗎?咱們早早辦完事回去睡覺吧!」

七爺以極緩的速度從背後的皮囊中取出一條五尺鐵鏈,用來綁囚犯的鐵鏈,鏈頭還連著一付鎖上的單手手銬,八爺手中也多了一把斬馬刀,顯然是以矮胖身形專攻下盤。

*********

七爺與八爺同時以陰沉的聲音叫道:「黑白無常索命來了!」兩人幾乎同時襲向樓可廷與沙柔,耳邊聽到「琰王」淡淡的說:「要活的。」

七爺身形未至,鐵鏈已灌滿真氣,筆直襲向樓可廷前胸,樓可廷暗念一聲:「南無佛陀耶!」鷹首寶刀的刀尖,絲毫不差的點上鐵鏈尾端的手銬,七爺手上一麻,心知遇上了勁敵,長舌一吐,不退反進,突然卸去真氣,長臂一盪,鐵鏈反如蛇般捲向對手的右腰部,眼見尾端的手銬將要打到腰部。

樓可廷突反手執刀,身形微傾向左,讓寶刀承受手銬傳來的重擊,同時借力前衝,襲向七爺右側,七爺還不及收回鐵鏈,一柄銳利的短劍已夾著劍氣,切向他的腹部,一聲驚喝!   七爺身形似殭屍一般垂直往上跳,勘勘躲過致命一擊,樓可廷的短劍切入七爺白長袍下的大腿,白袍頓時染成血紅色,七爺人在半空咬著牙反擊,鐵鏈帶著手銬繞到對手頭後方,攻擊樓可廷的風池穴。  

「琰王」搖了搖頭,喃喃自語的說:「七爺太輕敵了!烏洛教出來的徒兒不會差到哪裡去。」

面對八爺的沙柔可並不輕鬆,不過憑著一支輕巧靈動的軟劍,瞬間與八爺的斬馬刀過了五招,她好像面對一團鋒利致命的肉團,層層刀影掃向她腹部與雙腿而來,轉眼下腹部已被畫上一刀,她臉一紅,往後疾退了三步,低頭看了一下藍帶縛褲,幸虧褲帶無損,傷口不大,不過也滲出血來,她大喊一聲:「下流!」,玉手一揚,頭上的銀釵不知何時以無聲射向敵手。  

此時樓可廷寶刀流暢的上挑翻轉,將背後襲來的鐵鏈絞開,七爺凌空一個滾翻,雙腳著地,兩人才聽到沙柔那聲「下流!」,眾人為之一愣,八爺也站定身形,一臉得意的淫笑,剛瞪著沙柔褲腰帶下那抹血痕,瞬間一根銀釵已刺入喉頭,他大概忘了對手是專業殺手,全身皆是武器的女殺手,能充分把握獵物失神的一瞬間,取其性命。

「琰王」似乎沒一絲憐惜,又喃喃自語的說:「八爺也輕敵了!沙家教出來的徒兒不會差到哪裡去。」

*********

七爺已無法站穩,一方面是樓可廷的劍氣已傷及大腿的經脈,一方面見到逐漸癱軟在地的八爺,兩人自小結拜為兄弟已來,從來就形影不離,他那縮小的眸子,已被淚水所淹蓋,七爺半走半爬的來到已無聲息的八爺身旁,緊握著八爺已漸冰冷的手,低頭放聲大哭。

樓可廷趁勢運刀直撲七爺兒來,突聽見沙柔大叫:「住手!」

樓可廷頓時煞住身形,轉頭疑惑的望著披頭散髮的沙柔,沙柔溫柔細語的對他說:「小呼延!銀釵沒了,我一頭亂髮,幫我梳梳吧!」說著自懷裡取出一把梳子,一把狀似彎月鑲雲的梳子。

「琰王」也心頭一愣,在此生死攸關之際,竟然能如此鎮定,他開始覺得自己也低估了這位沙家的小姑娘。

樓可廷心想也好,橫豎兩人將葬身於唐述窟,不必往生極樂世界,即能聽石窟中諸佛菩薩在此說法,宿願已嘗,何不整冠束髮,寧神調息以待,他走到沙柔背後,放下手中的刀劍,準備開始為沙柔梳髮,沙柔舉高梳子,狀似要遞給樓可廷,突然她猛然擲出梳子,剛好迎上七爺正射向她的匕首,一聲清脆的巨響,匕首應聲落地。

此時樓可廷才知道沙柔為何要他住手,因為暗中扣在七爺手上的匕首,此時恐怕已插在他胸口。

沙柔冷笑一聲說:「我說七爺!要當殺手,你還不夠格。」

七爺見偷襲不成,飛快的站直瘦長的身體,一步步的逼近兩人,手持的鐵鏈拖在碎石地上聲聲刺耳,樓可廷動作何其快,拾起地上的鷹首寶刀,一個箭步已然迎了上去,只見七爺的鐵鏈如一尾黑色毒蛇,直取他胸口大穴,樓可廷冷笑一聲,刀式一變,以一招久未使用的「落葉旋風」,刀隨身轉,騰空而起,七爺鐵鏈端的手銬突然上揚,如蛇頭般疾襲樓可廷的腹部,但是只覺得鐵鏈頭承受了一記重擊,隨著緊抓著鐵鏈的手一陣劇痛,整個手掌已從手腕被硬生生切斷,隨著鐵鏈飛了出去,重重的打在白楊樹幹,如披髮魔女般的沙柔趨前補了他一刀,讓他向真正的閻王報到。

「琰王」不禁讚嘆,脫口而出:「好一個『落葉旋風刀』,烏洛連壓箱寶都給了!   」樓可廷瞪了他一眼,回頭撿起鑲玉短劍。

「琰王」真的以為今夜的任務,應該如探囊取物一般,因為要對付的只有一男一女,他帶了八個「魅影」殺手,外加七爺與八爺入河谷,恐怕花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即可打包回家,不想一炷香的時間過了!死的是他兩個得力的助手,是否一開始就應該將這對男女亂箭射死,可如果佛骨舍利不在他們身上呢?如果又被他們藏在哪個洞呢?死人可無法說話。不過現在情勢有變,如果不射要害,把他們射殘廢了再問話總可以吧!

他回首輕喝:「秦牧!叫他們射殘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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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排黑羽箭由林中射出,專對準下盤,樓可廷刀劍交錯,勘勘撥除來箭,而沙柔使用的是軟劍,無法盡數阻擋強勁的黑羽箭,一聲慘叫,左腳踝已被一支箭射中,弩弓的強勁力道下,飛箭瞬間穿透腳骨,痛得她倒地翻滾,樓可廷急著跑過去,蹲下來抱起沙柔,以悲痛與怨恨的眼神,直瞪著羅剎面具下的「琰王」,因為沙柔的左腳算是毀了,且流出的血是黑色的,顯然箭有餵毒。

「琰王」的真正目標是樓可廷,可是第一輪黑羽箭沒射傷他,「琰王」回首輕喝:「再射!」可是等了半天,第二輪的黑羽箭並沒有射出來,他不知道白楊林內出了甚麼事,心頭萌生一股莫名的恐懼感,看著沙柔緊靠在丈夫胸前,痛苦的哭泣著,他知道從此刻開始,他「琰王」已得罪了沙家。

「琰王」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心情沉靜下來,從懷裡取出一支紫竹簫,開始吹奏起來,先是細如游絲,隨後由慢而快,彷如欲喚醒唐述窟裡的神靈與幽魂,突然夜空中傳來數聲鹰唳,即見兩隻獵鷹掠空而下,隨著簫聲轉折襲向抱著沙柔的樓可廷,瞬間樓可廷的左肩已被彎曲銳利的鷹嘴啄傷,血流如注,不過其中一隻被樓可廷以短劍射中,重重的摔落下來。  

死亡的氣息愈來愈濃,無助的樓可廷忍著淚水,滴血的左手緩慢伸到胸前,緊緊按著藏在胸前裝著舍利的錦囊,口中反覆念著:「唵摩宇羅訖蘭帝,娑縛訶!   唵摩宇羅訖蘭帝,娑縛訶!」

此時,「琰王」似乎開始聽到簫聲中參雜了微弱的古琴聲,漸漸地,他聽出來這是古曲《塘上行》,一抹怨女般的歌聲唱著:「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傍能行仁義,莫若妾自知。……………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歌聲斷續的傳來,卻清晰如在君側。琴聲愈來愈快愈強,簫聲逐漸被打亂,那隻啄傷樓可廷的獵鷹本來已升空盤旋,再度俯衝攻擊,頓時失控猛撞山壁突起的岩石而亡。    

突聞「叮叮」兩聲,如流星墜地般傳入眾人耳中,琴蕭聲驟然而止,「琰王」急退了兩步,深吸了一口氣,握著紫竹蕭的手微微顫抖,顯然已受了內傷。

宇宙彷如在星空彎月下凝結,不知何時,白楊林邊已站著一位藍衣勁裝、手握寶劍的中年美婦,乾冷的夜風徐徐拂著她的長髮,沙柔抬起疲憊泛紅的雙眼,虛弱的叫了聲:「二娘!」

「琰王」聞聲轉過身去,望著來人嘆了一口氣說:「吳霜!久違了!」他緩緩卸下那很少卸下的羅剎面具,露出濃眉細眼、   高顴直鼻的真面目,嘴角還殘留著一絲血跡。

沙二娘暗念幾聲佛號,壓抑那紛亂起伏的情緒,望了一眼「琰王」手上的羅剎面具,以平淡的語調回道:「羅剎師兄!久違了!」她臉上沒有絲毫的驚訝表情,因為她可是極少數看過「琰王」真面目的人。

「琰王」伸手擦了一下嘴角的血,難得關心的問:「師娘還好吧!」

沙二娘笑了笑說:「死不了!不會比她絕情的老公早死。」她忍不住又說:「你師傅拋妻棄女,與龜茲舞女跑了!現在在姑臧又有美艷弟子相伴,過得可真愜意。」

「琰王」苦笑道:「我也是受害者,才學到一半,師傅就跟女人跑了,學藝不精,今日敗在吳魂的女兒之手,我敗得心服口服。」

兩人頓時無語,因為兩人各有盤算,還是沙二娘打破沉默先開口說:「小崎!你大概知道,今天我兩只有一個能活著離開。」

「琰王」還是一臉苦笑道:「我那八個負責放箭的手下,想必已橫躺在林子裡了吧?」

沙二娘猛哼一聲說:「他們傷了我的沙柔,我怎能放過他們。」

「琰王」背部一陣寒意,連作夢都沒想到,他劉崎覆雨翻雲一生,都是他主宰別人的生死,今晚這條命反而抓在別人手裡。他不知道沙二娘帶了幾個殺手來,即使要逃,想必能逃過白楊樹林也渡不了河,且谷口布置的「魅影」殺手,恐怕也凶多吉少。

沙二娘又悠悠的說:「我也不會放你走,因為我不希望外候官賀總管知道,今晚沙家踩到了他的底線。」

「琰王」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樓可廷的心彷如受到一拳重捶,重傷的沙柔更承受不住這雄厚的內力一擊,吐出了一口血,樹林中也傳來有人重摔落地的聲音,嘆氣聲猶在耳,「琰王」手上已多了一把圓月彎刀,直撲往白楊樹林。

沙二娘的內功已達上乘,自不受「琰王」內力一擊的影響,一直就緊盯著「琰王」,「琰王」的身形快,沙二娘比他更快,寶劍已直指「琰王」背部督脈重穴,「琰王」一個翻躍躲過沙二娘的劍鋒,反身以圓月彎刀重擊劍身,兩人皆趁勢後退,穩住下盤,注視著對方嚴陣以待。四目交錯之際,彷彿瞬間翻閱了兩人一生的愛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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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林中走出了三位沙家的人,包括一位懷抱古琴的沙家執事陸萍,姑臧總管沙婆婆,以及在胡陽道與沙柔搭配的白鬚漁翁段爺爺,「琰王」看著白鬚漁翁,心知今天連逃都毫無機會。

段爺爺快步走到沙柔身邊,快速的讓沙柔吞了兩顆藥,點了幾個要穴,含淚的說:「小ㄚ頭!妳不能死,我們還要到『醉羊酒肆』喝酒吃羊肉呢!」

「琰王」轉頭笑著對著沙二娘說:「沒想到妳把『吟風』劍都帶來了。」

沙二娘有點傷感的說:「自從我娘把『吟風』傳給我,二十多年來,我還沒用它殺過人。」她紅著眼眶說:「我不希望讓『吟風』舔到你的血,畢竟我娘把你視如己出。」

只見段爺爺走了過來,對著沙二娘焦慮地說:「沙柔需要盡快離開,接受雲大夫的治療,今晚的戲該收場了。」接著轉身向樓可廷說:「暫借你的短劍一用。」

突然段爺爺以極快的身形欺近「琰王」,手中的鑲玉輕薄短劍直取敵人的咽喉,「琰王」劉崎沒想到他來得如此快,一把圓月彎刀在胸前快速翻轉,身形同時向右側飛躍而起,不過短劍來得太快,肩膀仍然流下一道血痕。

此時沙二娘的『吟風』劍驟然出鞘,飛身強攻,一式「雁落寒潭」,劍尖直指劉崎的前胸大穴,劉崎剛一落地,已感覺一股劍氣襲來,圓月彎刀配合身形,旋風似的迎向『吟風』劍。

但聽段爺爺大喝一聲:「二娘退!讓我來。」沙二娘及時揮出一朵劍花,向後飛躍騰出空間讓段爺爺切入,只見段爺爺白鬚飛揚,右手短劍瞬間與圓月彎刀交會十餘次,突然一絲劍氣劃破虎口,劉崎的刀勢為之一滯,段爺爺左手順勢揮出一拳,深厚的內力重擊敵人的心肺,令人聞風喪膽的「琰王」頓時口吐鮮血,感覺這把圓月彎刀出奇的沉重,段爺爺的短劍後勁一吐,將圓月彎刀硬生生地打落在地,沙二娘飛身向前,扶住搖搖欲墬的師兄。

劉崎慘笑道:「師妹!沙柔是妳與烏洛的女兒吧?妳不會為了一塊佛骨舍利出手。」沙二娘輕輕的點了點頭,劉崎搖了搖頭說:「我今晚的確錯估了情勢,錯得很慘。」沙二娘將這位青梅竹馬的昔日情人,小心的扶他躺在地上,畢竟仍心存一絲抹不掉的情意,她靜靜的看著「琰王」離開紛擾的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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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載著沙柔的船緩緩駛離樓子溝的黃河岸碼頭,樓可廷百感交集,沙柔身中的箭毒已解,雖然生命無慮,不過中箭的左腳已無法保留,他理當陪伴照護沙柔到飲汗城的沙家大院,無奈身懷多少血汗換來的佛教聖物,他必須盡快回長安,枹罕已有古弼將軍麾下的數十位高手,靜候他的調遣,暗中護送他走渭水,出隴西,入關中。

看著沙家的船消失在清晨的薄霧中,遠方傳來炳靈寺的晨鐘,沙二娘疼惜的看著樓可廷含淚的眼,靜靜地陪伴他度過傷心的一刻,沙二娘擦了一下臉頰的淚水,望著江水輕輕地說:「在長安辦完事就回來吧!沙柔需要你。」  

樓可廷望著河水說:「這一切該是妳設的局吧?有人要妳沙家出手除掉『琰王』。」

沙二娘淡淡嘆了一口氣說:「我師兄背負太多的血債,要殺他的人可以排到敦煌嘉峪關。早在一個月前,我已開始調集沙家的高手。」

樓可廷仍望著河水說:「妳何時知道『琰王』是妳師兄?」

沙二娘並未回答她的問題,望著將要離岸的渡船說:「我們先上渡船過河吧!」

她拉著樓可廷的手跳上開往洮水的渡船,在艙內找個靠船尾的長板凳,與這個匈奴女婿並肩而坐,從行囊中取出乾糧與肉乾,分給他吃。她邊吃邊娓娓道來:「在姑臧山之役,『琰王』奉令狙殺大涼世子沮渠封壇,當時御林軍中有沙家的密探,當晚暗中回到黃楊道現場,舉目所見慘不忍睹,不過他發現繡衣使坤一還活著,但是已奄奄一息,搶救回來之後,他恢復了意識,大致陳述了遭突襲的經過,提到「琰王」以簫聲控制烏鴉群攻擊官兵。訊息傳到沙家大院,我已經猜到一半了,今晚見到他又以簫聲控制獵鷹,我幾可確定他是我師兄。」

樓可廷望了丈母娘一眼說:「妳不應該找妳女兒做餌。」

沙二娘吃完最後一口,喝了一口水,默默的看著手邊的『吟風』劍,她苦命的娘傳給她的『吟風』劍,眼神泛著淚光,聲音似乎飄向遙遠的過去。

「二十餘年前,你與烏洛突然消失時,我已經有了身孕,生了沙柔之後,基於擔負著沙家的殺手任務,無法善盡為母的責任,故忍痛將女兒託給獨孤木侖將軍夫婦扶養。」她取出手帕擦去眼角的淚水,歇了一口氣又說道:「不幸獨孤將軍在討伐禿髮傉檀時戰死,沙柔當時才三歲,我請段老將其帶回沙家,不過由於烏洛又像我爹一般拋妻棄女,我心中恨意難消,不願親自與女兒相認,這二十年來,幾乎是她口中的段爺爺陪伴她長大的。」  

兩人一時無語,河上吹著微弱的西北風,在河面上掀起一波波起伏不定的水浪,秋天近了!

沙二娘的心情恢復了不少,她嘴角微露笑意的說:「派沙柔陪你去飲汗城是彭氏的主意,知道你身世之後,我同意沙柔陪你繼續走下去,畢竟烏洛的女兒嫁給烏洛的徒弟,我沒有反對的理由,我本沒有讓自己女兒當魚餌,然而你與她分開後,她茶飯不思、夜不安眠,我不得不讓她來。」

接著她嘆了一口氣說:「我來晚了!我們在山谷口遭遇『魅影』伏擊,耽誤了行程,且『琰王』要對付的只有你們一對男女,他會下令以弩箭攻擊,出乎我們意料之外。」她接著說:「沙柔的負傷,恐怕段爺爺心中的悲憤比我還遽,所以我讓他親手殺了『琰王』」

樓可廷望著沙二娘,以堅定的語氣說:「待我到長安見了師父白足禪師後,我會請師父恩准,讓我回到飲汗城的沙家大院,我會照顧沙柔,陪伴她一輩子。」

[第十四章   遠服紡]

      橫門大街將長安西北區塊劃成東市與西市,方正格局的商業區各有八座足以供多輛馬車出入的市門,正值春天開市的交易日,西市可稱得是摩肩接踵袂成陰、車如流水馬如龍。除了漢人之外,西市的買家或賣家來自四方,從東海、東胡諸國,到西域高昌、龜茲、犍陀羅,當然少不了西羌、柔然與匈奴等游牧民族。  

或許這就是樓可廷一早從橫門入城的原因,以他匈奴大漢的相貌出入西市,並不會引起注意。他對長安城不算陌生,赫連勃勃建都統萬之後,於長安置「南臺」,令太子赫連璝留守,他也受封為郎將,輔佐赫連璝留守長安,在長安的時間前後約五年,故西市哪裡羊肉夾饃好吃、哪裡有好酒,他可是如數家珍。

簡單吃了一碗羊肉泡饃當早餐,他提著行囊牽著馬,來到西市南二門邊崇化坊的一家磚瓦鋪,「趙家磚瓦鋪」店內寬敞整齊,磚瓦樣品陳列齊全,當然工廠與倉庫都不在長安城內,如來客選中了鳳紋秦磚或青龍漢瓦,保準限期送貨到家無誤。

樓可廷在門口繫好坐騎,揹著行囊走進了店內,由於開市不久,且崇化坊午後才開始有人潮,買家尚未臨門,店內夥計立馬迎了上來,哈腰問候道:「大爺趕早了!架上的樣品還未齊全,您這就要選貨,還是喝點茶歇會兒?」

樓可廷點了點頭說:「可有蓮紋奔鹿,上書『陽平富貴』的秦瓦?」可能是武士的嗓門大,剛捧著帳簿走進來的執事愣在那裏,眸子放大了數倍,直看著樓可廷數秒之後,忙對著店內夥計說:「這位是貴客,且這類秦瓦極稀有,我帶他裡邊兒談。」隨即迎向樓可廷客氣的說:「這位大爺請隨我來。」

穿過一個蓮池映樹的小中庭,他們來到一個橫匾以行楷書『鹿鳴』二字廳堂,顯然這是個會客廳,中年執事客氣的說:「請大爺稍坐,我通知本舖總管前來。」隨即進入通往內室的門,兩位剛入內的丫環忙著沏茶伺候。

一盞茶後,一位三十出頭的錦衣男子走入會客廳,忙拱手作揖道:「貴客遠來,怠慢了!」他隨即支開丫環,坐在首位後說:「想必是樓參軍吧?我是趙池,早在您離開秦州,古弼將軍已經遣人告知王爺,不過王爺明天才到達長安,這兩天需勞煩將軍暫時在城內等候,王爺何時能接見,煩請靜待通知。」

樓可廷並不感覺意外,反而感佩古弼的處事效率與周到,即時通知陽平王杜超,至於古弼是否同時也告知了皇上或外候官總管賀希白,也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如果皇上或賀希白知道他身懷舍利,恐怕早讓他進不了長安城。

這間舖子的幕後老闆是陽平王杜超,也是陽平王密探組織在長安的聯絡站,他數年前曾經來過一次,不想總管已經換人了,樓可廷客氣的說:「有勞了!   還想請問一個問題,近日是否有白足禪師來長安說法的訊息?」

趙池回覆:「白足禪師開春之後才從平城出發,恐怕要十日後方能抵達。」

總管趙池隨後遞給他一塊木牌,上刻「趙瓦」二字,慎重的說:「請樓參軍務必要投宿兩街外的『悅來樓客棧』,只要出示這個木牌,即會有人妥善膳宿。」

兩人起身後,趙池還是請原先的中年執事送他離開磚瓦鋪。此時他擔心的是這十天恐怕不好過,是否乖乖留在長安城,他得好好計畫一下。

*********

酒市入夜之後格外熱鬧,除了品嘗來自四方的美酒之外,還有兩家西市最知名的酒館,不過與東市的「雲裳樓」、「攬月樓」相比,少了粉黛弦歌。

樓可廷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叫了一壺暗紅色的胡酒,有一杯沒一杯的獨飲著。他必須隱匿行蹤,因為有些事連陽平王都不能知道,稍早他推開客房的竹牅,一躍落到「悅來樓客棧」的後巷子裡,熟門熟路的來到酒市。  

已近亥時末,酒客多已離去,掌櫃望了樓可廷一眼,向跑堂夥計使了個眼色,夥計擱下手中的工作,走到樓可廷桌邊問到:「客官很抱歉!小店要打烊了!」樓可廷轉頭瞄了正瞪著他的掌櫃一眼,對夥計說:「你告訴他這兩個字。」隨著以手指沾酒,在桌上寫上「赫連」二字。

夥計一臉困惑的跑回櫃檯,向掌櫃耳語了幾句,掌櫃的臉色一變,忙走到樓可廷前面,恭敬的抱拳說:「貴客光臨!請上二樓品酒。」樓可廷微笑點頭,起身隨著掌櫃上二樓,進了一間雅緻的廂房。一陣腳步聲後,房門口出現了一位身穿漢服的老者,眼神清澈,氣度非凡,不過從其五官即知道他是匈奴人。

老者一踏進門,即跑過去牽著樓可廷的手笑著說:「契里快刀!你怎麼不知會一聲就來了!」樓可廷本名契里可廷,在長安為郎將時用的是匈奴本名。

樓可廷也笑著說:「我都快忘了自己有這個渾號,右僕射這幾年可好?」約十年前,太子赫連璝被弟弟赫連昌所殺,赫連璝的親信怕被連誅,包括樓可廷暗中逃離長安城,約七年前與舊部屬取得聯繫,知道昔日赫連璝座下的右僕射圖格魯藏身於西市,接手了這家酒館。

一番敘舊之後,圖格魯問道:「樓參軍此次來長安公幹還是履新上任呢?」

樓可廷喝了一口酒,望著窗外長安的夜空說:「長安對我來說,不是久居之所,去年我曾經在朔方兩個多月,那裏才是我想常住終老的地方。」

「又成家了嗎?」圖格魯知道十年前大夏的太子之爭時,樓可廷在統萬的妻小,已經被赫連昌下令處決。

樓可廷沒有回答,望著已空的酒杯,想到在統萬死無全屍的妻小,想到生死未卜的沙柔,眼裡滿是憂傷,椎心刺骨的憂傷,似乎跟著他的女人,都難逃闇黑的厄運。圖格魯是樓可廷多年的同事與好友,他沒再問下去,重新為老友倒滿酒。

兩人無語,二更已過,樓可廷盤算著,城門早已關閉,雖然約三丈高的城牆難不倒他,圖格魯說近日守軍有增加的現象,出城已不可能,他抬頭問老友說:「有客房嗎?我在此暫住一宿,明早要出城,秘密的出城。」    

圖格魯拍拍昔日戰友的肩膀說:「硬擠也要擠個房給你,明天化裝成我店裡運酒的夥計出城,過了壩上就安全了!」

清晨橫門一開,樓可廷跟著運酒車出了城,過了滻河上的灞橋,他解開繫在運酒車後的馬,取出藏在車內的寶刀,望著仍被殘雪點綴的終南山,猶豫了一下,隨即騎馬消失在往終南山的路上。

*********

樓可廷於黃昏時分回到「悅來樓客棧」,晚餐後,他信步來到「布市」,街口的石牌坊已有上百年歷史,兩丈寬的街道緊鄰一條小溪,岸邊種滿整排垂柳,是長安人口中的「柳里」,當然在柳里擁有綢緞莊的商賈,十之八九皆富甲一方。

此處無夜市,戌時初,街上已沒白天擁擠,樓可廷走進一家布莊,門口招牌掛著「遠服紡」三個字,這是家專售河西與西域服飾的店,無論是布料、毛毯、服飾皆色彩鮮豔,異國女侍身著胡裝,穿梭其間,夢幻的氛圍令人感覺已遠離中原。  

樓可廷向執事出示沙家信物之後,被引領到一間掛滿西域樂器的房間,坐在厚厚的波斯毛毯上,侍女獻上銀杯裝的羊奶茶。不久,一位美艷的西域女子出現在門簾前,執事向樓可廷介紹:「這位女士為長安沙家的總管。」西域女子合十請安道:「樓爺晚安!我叫艾拉。」這位異國女子漢語倒說得很好。

樓可廷忙站起來迎接,艾拉不避嫌地牽他的手坐回毛毯,侍女又加了一壺羊奶茶及一個空杯子,執事領著侍女離開了樂器房。此時房內只有樓可廷與艾拉兩人,艾拉為兩人倒滿銀杯,舉杯恭敬的說:「沙大娘特別傳書,通知我們樓爺已在長安,樓爺是我沙家女婿,當善加伺候與關照。」

樓可廷也笑著舉杯說:「請代我向沙大娘致上感謝之意,長安對我而言並不陌生,這次來長安是有要事待辦,今日來此,一方面彼此認識,或許往後有需要艾拉總管相助之處;一方面是打聽我妻子沙柔的狀況,她的傷勢是否能復原。」

兩人飲盡奶茶之後,艾拉握他的手,微笑的說:「我會經過沙家訊息傳遞網,盡快為您詢問,我相信沙柔會很快痊癒的,請安心在此辦事吧!」

望著艾拉如水晶般的藍色眸子,心頭一陣暖流,不過想到沙柔中箭時,痛得在地上翻滾的景象,不安情緒隨即而來,艾拉鬆開他的手說:「或許你想知道我能幫你甚麼忙?沙大娘掌管一切沙家商賈店鋪、貨運錢流,而那些舞刀弄槍的事,由沙二娘負責,所以我無法保護姑爺的安全。」

樓可廷搖搖手說:「應該不需要,身在長安,明的或暗的,我都能找到人護我周全。」

艾拉眨了眨美艷的雙眼,玩笑的說:「看來反倒是希望姑爺能保我小號周全才是,不過我手上有個密探組織,東市『雲裳樓』、『攬月樓』的胡姬與樂師,幾乎有一半是我的人,大凡與商務及政治、軍事有關的情報,我會擇重點呈報給沙大娘,當然也能為姑爺效命,收集特定情報。」

樓可廷想了一下說:「其實我要辦的事並不複雜,數日之後,我師父白足禪師將來到扶風阿育王寺,主持佛七法會,只要秘密與我師父白足禪師見面,且與我離開阿育王寺一天,即可完成任務,不過白足禪師在佛教界地位崇高,信眾無數,要白足禪師隱匿行蹤,似乎不可能,妳能幫我做到嗎?」

艾拉習慣性地以手指敲了敲桌子,沉思了一下說:「姑爺請放心,我會盡力協助,不過請姑爺暫時不需與我聯絡,我會找人知會姑爺如何配合。」

樓可廷與艾拉站了起來,樓可廷忍不住環視了一下滿房子的西域樂器,艾拉笑著問:「喜歡哪一把?我送你吧!」樓可廷又仔細找了一遍,在牆角看到了一支羌笛,艾拉面帶迷人的笑容說:「姑爺還真會挑,這把羌笛掛了七、八年了沒人要,您會吹嗎?」

樓可廷眼睛還是離不開這油竹製作的五孔羌笛,他感性的說:「這笛讓我想起師傅烏洛。」

艾拉走到牆角取下了它,雙手奉送給樓姑爺,樓可廷感動的接過羌笛說:「這份情我會還!」

兩人道別之後,執事引導他由側門離開,應該已過戌時了吧!望著無月的夜空,一份對沙柔的思念與憂慮,沉重的壓在心頭。

從「遠服紡」後巷走向大街,正想再去酒市找圖格魯喝兩杯,突然一隻手搭在樓可廷左肩上,嚇了他一跳,他忙向右一閃身,左手反掌已拍向來人手腕,對方反應也極快,不退反進,右手肘已襲向樓可廷前胸大穴,樓可廷比對手更快,右手握拳瞬間已結實的打在對方的肩膀上,對方哀叫了一聲,讓樓可廷愣住了!眼前明明是一個鬍鬢灰白、奴工打扮的矮漢子,哀叫聲聽起來卻是個女人,這喬裝成男人的女子喝道:「樓可廷!你連我也敢打?」

樓可廷愣住了!真是長安西市怪事特多,女人拉下羊皮帽,扯下山羊鬍,雖然灰白的假髮還蓋著頭,他已認出來者是何人,帶點激動的叫道:「玉芙蓉!妳怎麼會在這裡?」

玉芙蓉肩膀還隱隱做痛,一巴掌打了上去,這次樓可廷可無法回手了!粗曠卻極有個性的臉居然紅了,下一秒已被玉芙蓉緊緊抱住,內候官總管穆衡座下的左     巡察史,平日覆雨翻雲、果斷無情,此時卻哭得梨花带雨,抽泣顫抖的身軀,讓樓可廷不禁將她抱緊,輕輕的在她耳邊說:「快要變水芙蓉了!我們回去吧!   」

*********

樓可廷由正門回到「悅來樓客棧」,打開房門,身上還穿著雜役衣褲,但一頭深棕色秀髮的玉芙蓉,已一臉愁容的在那裏恭候。樓可廷請店小二送來一壺熱茶,坐在已推開的竹牅前,兩人默默的喝著茶,遠遠傳來三更天的鑼鼓,燭火下的玉芙蓉心情已平靜了許多,終於!   樓可廷輕聲地說:「對不起!」

玉芙蓉擦了擦還有點紅腫的眼眶說:「沙家有我的人,我知道事情的經過,我不怪你,只是擔心永遠失去你。」

樓可廷嘆了一口氣說:「我對沙柔與對妳的感情不同,可是一介武夫的我,實在無法形容差別在哪裡。」

玉芙蓉伸手握著樓可廷,微笑著說:「這不是你要煩惱的,我不是整天在愛恨情仇打轉的女人,再說你已經是沙二娘的女婿,你這個丈母娘我可惹不起!」

樓可廷也被她逗笑了!與玉芙蓉相識多年,不過是聚少離多,已深植於心中的情,已經融為彼此的一部份,面對沙柔的情則是多些疼惜與呵護。

玉芙蓉喝了口茶正經的說:「從傍晚你回到客棧,行蹤就被我的手下鎖定了!包括你如何從這個竹牅跳出去。」

樓可廷笑著說:「難怪妳輕易的在『遠服紡』後巷逮到我。」

玉芙蓉拍了一下他的手說:「已經有人要你的項上人頭,包括外候官總管賀希白,以及大權在握的司徒崔浩。」

樓可廷毫不驚訝,反而笑著說:「那今晚妳可是大功一件。」

玉芙蓉站了起來,走到樓可廷後面,瞇著鳳眼,彎腰抱著樓可廷說:「我是要逮捕你,不過不是送你去官府衙門,而是上你的床。」

激情的愛慾如潰堤般宣洩後,玉芙蓉側躺著,微汗的背部緊靠著樓可廷結實的胸膛,樓可廷揉了揉玉芙蓉有點瘀青的肩膀,玉芙蓉嬌哼了一聲,反身狠咬了男人壯碩的臂膀一口,這又激發起男人的性慾,壓著女人又一番慾生慾死的纏綿。

微弱的燭火下,緊閉的竹牅砰砰作響,深夜起風了!想必今日將是個陰霾的天氣。兩人緊緊的依偎著,沒有一絲睡意,玉芙蓉輕輕的問道:「佛骨舍利應該已不在身上了吧?」

樓可廷笑著說:「你該不是要施美人計,來搶我的佛骨舍利吧?」

玉芙蓉在他大腿上捏了一下說:「我叫『雲裳樓』的胡姬來就好,還需要老娘我出馬嗎?」

玉芙蓉扭動一下毫無贅肉的赤裸玉體,換個姿勢後說:「我接到的任務是收集高平公李順與大涼密使接觸的證據。早在七、八年前就有李順收受蒙遜金銀財寶賄賂的傳聞,不過這次尾隨李順來長安,有個意外的收穫,李順居然不是來會大涼密使,而是來會敦煌李氏的人。」    

樓可廷也換了個姿勢,接她的話說:「我見過大涼王后李氏,以及她母親尹夫人,也與七公子李豫並肩作戰過,一群好人!」

玉芙蓉手指碰了一下樓可廷的鼻尖說:「愛上人家王后了嗎?不過事有蹊蹺,敦煌李氏與大涼沮渠氏有殺父滅國之仇,難道李順能左右逢源嗎?李順的背後除了陛下之外,應該另有高人,聽說是宗愛。」

樓可廷摸著她秀髮說:「宦官宗愛?陽平王曾經提到過他。聽說最近我魏軍有調動的跡象,長安城與近郊軍營增加了許多軍需與糧草,恐怕近期要用兵大涼了!   與李家七公子閒談時,知道李順一向主和不主戰,看來他想另謀出路吧!」

低頭一看,玉芙蓉居然睡著了!隱約聽到五更的鐘鼓,他輕嘆了一口氣,心想下次重逢該不會又是一、兩年之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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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三刻,陽平王的近侍終於來了,近侍請樓可廷上了馬車,一路往陽平王杜超在長安的私宅而去。

私宅位於未央宫北闕甲第,高牆綠瓦,簡約中不失氣派,不過馬車是由側們入府,顯然不希望暴露樓可廷的行蹤。下馬車後,內侍引領他穿過一條通往內苑的迴廊,在一間寬敞的花廳中,他見到陽平王杜超,意外的在他身旁坐著一位錦衣華服、金色冠冕的少年,杜超見樓可廷走進來,向他介紹:「這位是當朝太子拓跋晃!」樓可廷一陣錯愕,忙向太子跪拜問安。

杜超笑著對太子說:「這就是我提到的樓參軍,剛完成任務,從隴西回來,是文武兼備的人才。」

太子親切的說:「樓參軍平身!」他注意到樓可廷腰間佩著一柄鷹首寶刀,心想能佩刀來到王爺與他跟前的人沒幾個,顯然杜爺爺對他非常信任,待樓可廷站起來恭敬立於左側時,又仔細端詳了他一遍,尤其是闊臉高顴、長耳濃鬚的匈奴五官,以及清澈有神、充滿自信的雙眼。

耳邊聽到杜超說:「難得的是,樓參軍也是白足禪師的俗家弟子。」

樓可廷補充說:「末將為佛家弟子,法號悟元。」

太子笑著說:「這次隨杜爺爺來到長安,主要就是拜訪幾位佛教高僧,以及特別來恭聽白足禪師的開示,有關佛教宗法與經典,還需向你請教。」

杜超點頭說:「樓參軍應該有能力教導太子。」

此時一位錦衣男子走入花廳,樓可廷認出來是「趙家磚瓦鋪」總管趙池,顯然趙池不只是磚瓦鋪總管,在陽平王座下頗有地位,趙池恭敬的向太子問安,杜超牽著太子的手站起來,和藹的對太子說:「就讓趙池帶你去長安未央宮走走吧!午後我們需到城南安國寺,拜訪摩耶法師。」

恭送太子拓跋晃之後,杜超對樓可廷說:「我們去花園走走。」

這是個精緻的花園,蓮池垂柳、迭石樹峰、亭閣錯落,樓可廷與王爺走上蓮池上的九曲橋,四處無人,可能事先已被支開。

杜超望著蓮葉間穿梭悠游的錦鯉,平和的語調說:「佛骨舍利暫時無危險,在我離開平城的前一天,崔浩與寇天師上表進言,希望陛下能下旨昭告天下,令五十歲以下的沙門一律還俗,因為各寺廟裡的武僧,對即將建立的道教政權造成的威脅,已經遠超過佛骨舍利。」他頓了一下接著說:「此時恐怕聖旨已經出了京城。」

杜超轉頭望著樓可廷,拍拍他的肩膀說:「加上這次佛骨舍利的爭奪戰中,不論是寇天師手下的『洞蘆』高手,還是陛下操控的『外侯官』魅影殺手,皆損兵折將,他們都尚在困惑,能擊敗兩大勢力高手的是何方神聖。」

樓可廷搖搖頭說:「擊敗『洞蘆』高手的,應該是曇無懺禪師的弟子,聽說他們也有多人犧牲;而這次能在唐述窟成功請回佛骨舍利純屬僥倖,我內人沙柔也身負重傷。」

杜超驚訝的問:「你又娶媳婦了?加上順利請回佛骨舍利,可說是雙喜臨門呀!」

樓可廷苦笑地說:「感謝王爺的關心,這事容後再詳細稟明。」

杜超正色的說:「請回佛骨舍利,一則是喜、一則是憂,喜的是保存了佛陀法身不滅,佛骨舍利能陪伴佛弟子,度過即將來臨的劫難。」

杜超背負著手,緩步走向小湖邊的花亭,一邊續著說:「憂的是陛下經過『琰王』魅影殺手的挫敗,無法取得佛骨舍利,故轉而全心接納寇天師的道教金丹與修仙道術,尋求永生登仙籍,佛教被打壓已是意料中事。」

樓可廷跟隨在王爺後方,疑惑的問:「陛下明知長安是我魏朝的佛教中心,能准許太子跟王爺來長安,應該另有用意吧?」

杜超踏入花亭,找了個藤椅坐下後回答說:「民間佛教信眾何止千萬,僧侶寺廟仍然遍及全國,朝中大臣也多為佛教徒,故陛下要藉太子暫時安定民心。加上太子為已故賀貴嬪所生,地位尚不穩固,我是他最大的支柱,這次帶他來長安,暫避一下宮廷鬥爭。」

杜超示意樓可廷與他坐在對面的藤椅上,一壺早已放在小爐上的茶,飄來怡人的茶香,樓可廷為王爺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兩人靜靜的品著茗茶,三月陽春,花香正濃,雁鴨戲水,荷塘新綠。

杜超打破沉默說:「我想舉薦你當『太子親衛』。」

樓可廷從沉思中幾乎是驚醒過來,有些錯愕的望著對坐的王爺,杜超喝完杯中的茶,微笑著說:「你現在是八品參軍,擢升為七品『太子親衛』符合體制,最重要的是太子極有佛緣佛性,他需要一位文武兼備的佛弟子輔佐與教導。」他接著說:「陛下雖然將太子視為政爭中的棋子,不過太子未來對佛教的重要性,將遠超過陛下的預期。」  

樓可廷放下茶杯,離席跪在陽平王跟前,抱拳俯首說:「感恩王爺的器重與抬愛,不過我必須去飲汗城,我放心不下負傷殘足的娘子。」

杜超也離席站了起來,疼惜的扶起熱淚盈眶的樓可廷說:「國家與佛教皆需要你,不應該退隱在飲汗城,如果我猜得不錯,沙柔應該是沙家大院的人吧?世上沒有沙家保護不了的人。」  

王爺拍了拍樓可廷壯碩的臂膀說:「我知道你需要面見白足禪師,請示如何安置佛骨舍利,任務完成後,我給你半年時間,你可以先回沙家溝與妻子團聚,秋末再回平城履任新職,或許夫人能與你同來。」

樓可廷擦了擦淚水,知道已經辭不掉,只有抱拳再答謝王爺的關愛。

杜超領著他往回走上九曲橋,邊走邊說道:「不要回客棧了!這幾天住在王府,免得節外生枝,也可藉此時先與太子彼此相識。」

快回到花廳時,王爺又對這座下愛將說:「回沙家後不要太晚回來,因為最快明年初,陛下將對大涼用兵,我不希望你身陷戰場。」

樓可廷確實不想再上戰場,他期待盡快回到飲汗城的沙家溝,尋求那即使只是短暫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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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可廷一早來到扶風阿育王寺,與上千名會眾魚貫進入「龍樹講堂」,這已是法會第三天,也是白足禪師唯一對會眾的公開講座,會場分為男眾區與女眾區,樓可廷坐在男眾區後段,因為來自西域、柔然與匈奴族的佛教徒,皆被引領至這區塊。

這是個圓形講堂,白足禪師身著灰色僧袍,外披紅色袈裟,結跏趺坐於中央講台的蒲團上,先教導會眾『止觀禪定』法門,隨後不急不緩的講解『四法印』的內涵與心法,千名圍繞在他四周的會眾,感覺禪師法語句句直入心田,白足禪師的修為與內力令人折服。

正開示「有漏皆苦」時,坐在樓可廷左側的西域人,暗地裡遞給他一個小錦囊,樓可廷默默的接收了錦囊,心中佩服「遠服紡」艾拉的辦事能力,居然能不著痕跡的找人坐在他隔壁。

近午時分,上午的法師講座在白足禪師領眾恭頌「迴向偈」後功德圓滿,會眾依序出班後,遞給他小錦囊的西域人已消失在人群中,樓可廷找到坐騎,往長安的方向悠閒的騎回去,他在四下無人處打開小錦囊,內有一根狀似鑰匙的細鐵片,內附有一字條,寫著「阿育王塔內密道入,三聖殿出,殿後側門相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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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三刻打板,沉睡的阿育王寺逐漸甦醒過來,清明將至,細雨已歇,晨霧漸濃。寅時六刻,晨鐘響起,法鼓由緩轉急,數百位僧侶整齊無聲的進入法華寶殿,住持身著紅色袈裟,隨後由佛殿正門步入寶殿,維那引磬聲起,早課在一聲莊嚴的「南無楞嚴法會上佛菩薩」展開。

木製的五層阿育王塔如入三昧的老僧,無言說法,塔簷銅鈴輕搖欲止,塔內玉爐生香。樓可廷身在阿育王塔的陰影中,望著燈火明亮的寶殿,見殿外廣場已無人,他快速的隱身入塔。

白足禪師已經在彌勒佛壇前的蒲團上入定多時,樓可廷恭敬的向師父伏地問訊,抬起頭來,見禪師細長白眉下的雙眼緩緩睜開,慧光乍現,如暗夜中一盞明燈,引領他漸入波羅密多境地。鄰近寶殿傳來大磬聲起,整齊的大悲咒梵唄深入人心,白足禪師不知何時已起身立於彌勒佛前,樓可廷立即站了起來,隨師父向未來佛問訊後,兩人走向地宫入口,樓可廷順手從牆上取下一盞油燈照亮石階。

地宮不大,一尊地藏王菩薩在微弱的長生燈下,手持法杖,莊嚴的俯視法界一切八苦眾生。白足禪師如識途老馬般快速繞過地藏王菩薩,佛壇後方出現一個木門,樓可廷自懷中取出鑰匙,費力的打開木門後,果然有一條闇黑的地道,白足禪師從樓可廷手上取過油燈,帶頭走進了地道。

地道出口在三聖殿主殿後方的禪房,樓可廷取回油燈後,與師父從一幅曼殊室利法王子的掛圖後,進入了禪房,離開禪房之後,由殿後佛寺的側門離開,但見一輛馬車已在寺外杉木林邊等候,身著華麗胡服,頭戴棗紅鑲金胡帽,美艷的艾拉已笑容可掬的立於馬車前,見到白足禪師立即行問訊禮,恭敬的對禪師說:「要委屈禪師坐馬車夾層了!」白足禪師微點了一下頭,單掌立於胸一聲佛號,即一個縱身上了馬車後夾層的門,身影沒入車中。  

艾拉牽著樓可廷笑著說:「沒想到你師父也是武功深不可測。」樓可廷也笑著回道:「不動不靜、不來不去,一切不可說!   」

艾拉如情侶般牽他走入杉木林中,一位盛裝的胡姬已經捧著一套衣帽,在微明的林間等候,有趣的是,她的背後是一隻雙峰駱駝,艾拉對這位神采英拔的匈奴武士說:「委屈樓姑爺您換上胡人雜役服裝,戴上羊皮帽,牽著駱駝跟我們走。」惹得輕紗蒙面的胡姬噗哧一笑,艾拉嬌聲輕喝道:「卡狄娜!還不趕快服伺姑爺換裝。」

一輛馬車,一匹駱駝離開阿育王寺,穿過伏風古鎮,一路往南到渭水渡口。過了渭水之後,艾拉為兩人備了兩匹馬,準備讓他們師徒二人繼續踏上旅程,載著胡姬與胡服的馬車則往東回長安,望著兩人往終南山的方向疾馳而去,艾拉喃喃自語:「樓爺!你會回來的,長安需要你!   」

[第十五章   殘碑]

午時初,三月和煦的陽光,灑滿了翠綠色的銀杏林,正值銀杏花開時節,濃密的綠葉間藏著尚未轉黄的絮状花,終南山清涼禪寺後山的這片銀杏林,令人流連忘返。

銀杏林隱約露出的塔頂猶在,依舊在此看盡人間的生滅無常。樓可廷與師父來到這七層古塔前,面對斑駁的塔門與爬滿蔓藤的牆面,師徒二人默默跪在塔前良久,樓可廷心中沒有喜悅。離佛陀入無餘涅槃有千年了吧?為了爭奪佛骨舍利,血淋淋的悲劇不斷重演,多少舍利塔已埋入黃沙,塔前雜陳的白骨,早已灰飛煙滅。五年前曇無懺禪師被刺身亡後,數年間佛寺被毀、僧侶遇害,佛難迭起。  

白足禪師一聲佛號打破沉默,他問道:「佛骨舍利藏在附近嗎?   」

樓可廷於數天前已秘密來過此處,不過他並未進入塔內,他回覆道:「我將聖物藏在佛塔右側的燃燭石燈臺內。」

兩人起身踏上塔前階梯,白足禪師走到塔門前,運氣費力的推開這數十年未開的塔門,樓可廷與禪師走入整屋塵埃蛛網的古塔底層,樓可廷放下行囊與配刀,重新走出古塔,到舍利塔右側的石燈臺前,掀起屋頂狀的沉重燈臺蓋,向內伸手取出了裝有佛骨舍利的寶函,手握著寶函,唐述窟下沙柔中箭哀號的景象彷如昨日,他熱淚盈眶。

白足禪師待徒弟恭敬的捧著寶函進入塔內,他輕輕地關上塔門,對樓可廷說:「上三樓!   」

木造的樓梯已年久失修,不過以兩人的武功修為,要爬上去並不難,他們很快的登上三樓,一尊蒙塵的木造金身釋迦牟尼佛,莊嚴的盤坐於佛堂中央,胸前示現無畏手印,彷如對娑婆眾生慈悲說法。

佛壇上最顯目的,是座高約一尺的玉雕舍利塔,白足禪師恭敬的將表面的塵垢擦拭乾淨,口唸五方佛心咒,打開頂蓋後對徒弟說:「該是佛骨舍利歸位的時候了!」  

樓可廷手捧寶函,恭敬的遞給師父,白足禪師口唸「南無婆伽梵!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他恭敬的打開寶函,內空方正、一寸餘長、微黃無瑕的佛骨舍利,端正的擺在寶函內的金黃絲綢墊上,禪師的雙眼靈光乍現即逝,喃喃自語道:「塔靈終於回來了!   」。

白足禪師謹慎的蓋上寶函,僧衣無風自動,手如幻影般,迅速將寶函請入玉雕舍利塔,蓋上玉塔頂蓋,隨即於佛壇前退後三步,席地結跏趺坐,雙手仰掌放於下腹前,示現禅定印,口念「唵摩宇羅訖蘭帝!娑縛訶!   」,疾入『無相三昧』。

樓可廷也靜靜的走到師父右後方,席地盤腿而坐,望著白玉舍利塔,心情無法如禪師一般寧靜,想興奮的大笑,卻笑不出來,想大哭一場,心理卻裹著無淚的悲悵。

想起『大般涅槃經後分』摩訶迦葉的偈文:「我今深心歸命禮,千輻輪相二尊足,千輻輪中放千光,遍照十方普佛剎。」或許禪師的天眼看見了甚麼,不過以他的修為,今日的佛骨舍利歸位,並無顯現千輻輪中放千光的異相,他恭敬的向佛陀法像三問訊,再向已入禪定的師父拜別之後,下樓至古塔底層,拾起放在牆角的行囊與鷹首寶刀,走出了古塔。

走下塔前石階,才發現石階旁那塊字跡斑駁的石碑,不知何時已然崩壞了一大塊,殘碑上依稀還可見『…舍利起塔,七寶而莊嚴…甚高廣,漸小至梵天』,以及旁邊的小字「妙法蓮華經     分別功德品第十七」,今日塔靈歸位了,不過殘碑依舊。

樓可廷知道他已圓滿了回歸塔靈的使命,希望歷盡萬難取回的佛骨舍利,能使三界六道眾生,體悟佛陀「眾生遇光皆解脫,三塗八難皆離苦」的悲心與本懷。斜陽餘光照著殘碑,也照著塔牆上早開的紫藤,為古塔帶來一股絕地重生之氣,樓可廷深吸了一口彷如舍利帶來的靈光,毅然大步走向已被落日彩繪的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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