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夜半街角的燈光

      當時,午休時間。

      楊翰耘的頭枕著手臂,默默地觀察教室裡其他人。有的人真的睡了,有的人偷偷地在看小說或玩遊戲機,有的人醒著在做自己的事,但是,有個人一定醒著,桌上攤開一本參考書,正夙夜匪懈地解題。

      那是他國二時夏末的一個下午,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記得那天,念念不忘,甚至好幾回在夢中見到這場景。

      微斜的陽光自有白色窗框的窗戶透進漆黑的教室,校園中庭的幾株槭樹和松樹細枝隨著風輕輕搖擺,一旁小小的水池中的噴泉照舊活躍,不時傳來幾聲鳥鳴,還有,零星的人經過教室前的走廊......

      就看他坐在窗邊振筆疾書,大概仍是在解題。

        他成績那麼好,將來是要上第一志願的高中大學的吧。

      晚上十一點四十五分,朝陽路上的店家和住戶大多已打烊熄燈了,多是住宅的街道特別安靜,只有偶爾跑過一兩隻流浪的貓狗,或者晚歸的學生。寧靜的街道上,只有朝陽路和稻清街交叉路口的一店家還亮著燈,藍色的鐵捲門放到剛好夠一個人出入的高度,裡頭不時傳來一點接水、洗滌以及鍋碗輕碰撞的聲音。店外面掛著的招牌寫著「楊記餛飩」,招牌乾乾淨淨的白底黑字,字體則是流暢的行書體。

        原本只是間小店,但是經過上一代的打拼,以及新一輩接手認真紮實的經營,現在是美食報刊、部落格、節目採訪報導的對象。如同招牌上寫的,這家店以餛飩遠近馳名,除了餛飩還賣鹹湯圓,食物料多實在,價格經濟實惠,店內環境乾淨整齊,店員熱情周到,受歡迎反倒是情理之中。年輕的小老闆楊翰耘為體恤爸媽長期忙碌,所以總是體貼地協助店內的事務,高中畢業後也就留在家裡做事──一方面是體恤家人,一方面也是因為大環境的緣故,現在大學新鮮人工作不好找,還有些是低得可憐的薪水,不如留在家裡幫忙,薪水起碼都比那薪水多一倍。雖然只有高中畢業,但憑著爸媽傳的手藝,現在算是半個老闆,一年收入百萬不成問題,跟大企業的主管相比,也差不了多少。

        此時,一輛黑色的賓士無聲地自朝陽路的另一端往這個路口前進,在距離楊記大約五十公尺的地方時,轎車停了下來。後方的車門打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提著公事包下了車,離開前對著前座的司機吩咐了幾句後才關上車門。在邁步往楊記走去前,他站在街道上看著四周,他正好在路燈下下車,路燈微黃的光芒照在黑色的柏油路上,四周一片寂靜,就像他記憶中的模樣。看著已經放下鐵捲門的店,男子不禁露出微笑,其中參雜著高興和苦澀,還有些近鄉情怯。

        在一陣掙扎後,男子邁步走往那店面。

      看到放下的鐵捲門,他只好彎腰進入──顯然,老闆只顧慮到自己的身高──連這高度都熟悉,以前他就沒少為了這個抱怨向他抱怨。能有幾件熟悉的事令他感到輕鬆一些,但是不確定的因素卻是十倍、百倍地多,倒不是誰的錯,只能說是時間的自然而然。

      「不好意思,我們已經打烊囉,如果是客人......是你......嗎?」聽到店外的動靜,站在一張桌子邊擦鍋子的楊翰耘,頭也沒回便對著門外的來客說道。沒等到對方的回應,他才回頭查看,不看還好,他才看見對方的容貌便愣住了。他原本還想開口叫他的名字,或至少說些什麼,卻發現千言萬語都梗在喉嚨,雙脣開開合合,最終卻沒能說出一個字,只能不知所措地緊抿。

      他還以為這輩子不會再看到對方了,卻沒想到,對方居然會主動回來,就像是當時他們第一次高中畢業後校外見面的情形,也是這個時間,也是這個地點,也是他們兩個人。

      不過如今重逢,兩人都不再是學生了,各自士農工商,都有三十出頭了。只道是白駒過隙,歲月如梭,一眨眼就從無憂無慮的少年,走到了該成家的年紀。

      楊翰耘是知道的,眼前這人不同彼時,可謂是潛龍一朝舞於青天,正是春風得意、人生順遂的時候,雖然表面上沒表示什麼,不代表他真的一無所知。

      外面的街道靜,連帶著店內店外的兩人也沉默,兩個人相對無言,但看著對方的眼神卻是截然不同的熱切,無庸置疑,這次相逢對二人來說都是件大事。

      只是,可能這件事真的有些大,大得讓人難以承受。楊翰耘臉上泛起苦笑。

      「沈致勳?」最後還是由他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原本可以有數不清種的開場白,但最後還是只擠出了這三個字──也可能,楊翰耘是把所有想表達的,鎔鑄成了這真誠卻又不那麼確定的三個字。

      「好久不見,抱歉,好久沒來了......」微彎著身尚未完全進到店裡的沈致勳露出微笑,伸出一隻手向他打招呼。看著他的笑容,楊翰耘也跟著露出笑容,卻是有些勉強的客套,畢竟,這種自然的微笑,像是對於兩人闊別多年留下的空白的粉飾太平──也許也只是出於禮貌的舉動。他如今的身分是和以前截然不同,多少有些改變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或者說,這才是情理之中的。

      眼前的沈致勳容貌改變不大,五官端正立體,雖然不是潘安再世的程度,但也配得上俊朗二字。曾經學生時期的青澀稚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間的英氣成熟,嘴角保持著似笑非笑的弧度,整個人散發出成功人士自信而內斂的氣場,明亮而不刺眼,低調但不容忽視。身上的服飾也從一清寒學生,變成了西裝革履的菁英打扮,連髮型都梳成時下受歡迎的龐畢度頭,活像是電視台偶像劇中高富帥的總裁。

      楊翰耘認得眼前這人,卻對他的氣場感到陌生,他記憶中的沈致勳雖然並非缺乏自信之人,但是卻少了一股底氣,而現在的他,定然是依靠自己的能力找到了這自信的憑據。

     

      「沒這回事,忙也不是你能決定的。」楊翰耘放下手邊的工作,走到水槽邊上拿了剛洗乾淨的抹布,特意又把離店門口最近的那桌子椅擦了一遍,像是想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擦掉,等把抹布放好後,他輕輕招呼道:「久等了,請。」也許他本人沒有發現,但是和人打交道經驗豐富的沈致勳卻看出了不對勁。

      楊翰耘這是把他當外人了。也許他不是有意的──他不會是有意的,他不是那樣心胸狹窄的人──只是因為兩人生疏才這樣的,但是卻也讓他感到挫敗,以及沮喪,心底的落寞更是難以克制地蔓生。他也明白,這是無可厚非的。時間的影響力,向來是抵擋不住的。

      他索性沒多言,見楊翰耘坐下便跟著大方地坐下,二人隔著一張餐桌面對面,楊翰耘臉上仍維持著淺淺的笑容,左頰上也因此有淡淡的酒窩──單單左邊才有──很招人喜歡。沈致勳也不動聲色地觀察多年不見的故人,楊翰耘以前又抓又燙的耍帥金髮,現在已經恢復自然的黑色,理成幹練的莫西干頭。原本有些嬰兒肥的臉也褪去稚嫩的痕跡,稜角更加分明,顯得可靠。眼底雖多了一份世故,但不改最初善良溫柔的光芒,不管過多久,楊翰耘就是楊翰耘,依然是那個對自己好,朝自己笑時會露出小虎牙的青年。

      不知怎的,兩人之間又靜了下來,但這回不再尷尬,只是兩人都不欲打破這份靜默,或者,只是因為端著某種矜持,不願先開口──出於身為大人的自尊、彆扭以及對陳年往事的糾結。

      「好、好久不見......這段時間,過得還好嗎?」楊翰耘原本差點要問吃過晚飯沒,幸虧開口前便意識到現在早已夜深,否則就要給人看笑話了。他也是左思右想才擠出了這句沒創意的問候,但聊勝於無,有了破冰的開頭,沈致勳也順著他的話接道:「普普通通,也就是工作罷了,你呢?」他話接是接了,只是也高明不到哪裡去,平時的舌燦蓮花如今卻是一籌莫展,倒不是因為話不投機,或無話可說,反而,就是因為曾經能天南地北聊著,才更讓人開口困難。

      哪裡是普普通通?

      楊翰耘雖然這幾年沒能和對方連絡上,但他不時能收到對方的音訊。從國中同學的口耳相傳,到電視節目,以及商業報刊的專訪,無一不昭示著沈致勳真的一朝翻身──或者說,這才是他應得的──擠身成功商業人士,做成了人上人,經營的好像是什麼電子商務,詳情他不是很懂,但日進斗金,夜進斗銀是絕對沒錯的。

      「我也沒什麼特別的,也就是店裡家裡兩個地方跑,除此之外,就沒管太多了......」楊翰耘口頭上說沒什麼特別,卻是帶著驕傲的神情環顧了這間店一圈,嘴角也跟著上揚,但說到其他事情,他笑容卻有點心虛。「對了對了,你餓嗎?雖然這樣問有點怪......你想不想吃點宵夜什麼的?」楊翰耘忽然往他湊近,問了他這個問題。雖然沈致勳現在不特別餓,但他不妨礙道謝接受了這個提議。

      「那等我一下,我煮點東西......哎,不准拿皮夾啊,不然我不煮了。」楊翰耘打開冰櫃,從裡面端出了一個方形蓋著布的托盤,走到爐台邊時,像是想起了什麼,立刻扭頭嚴肅地警告沈致勳,直到後者表示自己不會,才又安心地去開火燒水。

      大考成績單寄到自己家了──他考大學的時候不像現在那麼方便,不像現在有手機簡訊──楊翰耘嘖嘖兩聲,確實如他預期得相差不多,不特別優秀,但也在平均水準,若要念大學也不是不行,只是選擇有限,也未必合自己的意。

      他考高中的時候也是這樣,很平常的表現而已,反正本來就不強求明星高中,就近找了能進去的高中就讀倒省事。一來課業競爭壓力輕些;二來離家近能減少通勤時間,多點休息,還能幫到家裡的生意。雖然父母希望他好好讀書,但他心裡清楚,比起念書考大學,也許留在家裡幫忙經營店面才是他的出路。

      很快地,楊翰耘念完了高中,沒有多做猶豫,直接留在家裡幫忙。起初他沒少被勸阻,尤其是過年親朋好友齊聚一堂,百般無聊時總挑晚輩當話題,聽到二姑家的兒子又完成了一個碩士學位,小姨的女兒要訂婚了。聽到這個姪子(或外甥)不念書了,要跟爸媽一樣經營家裡的餛飩攤,基於禮貌,誇幾句總少不了,但回過頭可就不是這麼回事了。是到了這幾年家裡生意蒸蒸日上,更勝爸媽那時,親戚才止住了這個話題,但這都是後話了。

      話說回他高中畢業後在家幫忙的一個晚上,詳細楊翰耘也沒特別印象,只記得是個下著毛毛雨的晚上,大概九點、十點左右,店裡已經沒什麼客人,準備打烊了。剛好當天因為爸媽有事要先離開,自己也慢慢熟悉事務,所以自告奮勇留下來負責關店。也正是這樣的巧合,才有了他們兩個人的重逢。

      楊翰耘當時正在整理爐台周圍,之後從冰箱裡把調好的餡料和餛飩皮拿出來,一邊包餛飩當作打發時間,一個有點面熟的人走進了店裡。

      「你好,要點什麼?內用還是外帶?」他放下手邊工作,前去招呼客人,說話同時把菜單跟一枝筆遞給對方。趁著給菜單這個短暫的時間,他特別留意的對方的長相,對方大概也是這個意思,於是面對面的瞬間,兩個人都愣住了。俗話說得好:「天涯何處不相逢」、「世界很小」,這不經意踏進一家店面,居然看到以前的國中同班同學。

      「呃......內、內用,請給我一碗餛飩......湯。」對方神情原本就有些不對,在看到自己之後更是尷尬,雖然極力掩飾,卻逃不過看多人的楊翰耘。

      「好的,請稍等一下。」儘管楊翰耘知道,不代表他有資格一見面就追著別人問,好朋友尚且不如此,何況他們之前不熟,更是名不正言不順。於是他也只是用眼角餘光打量坐在離店門口最近的一張桌子前的老同學。偷看歸偷看,手上的動作可不馬虎,連看也不必看,直接伸手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下覆蓋棉布的托盤,掀開棉布取出六顆餛飩,再捏了幾葉小白菜,一起放到鍋子裡煮。等待餛飩的中間,他也沒閒下來,走到爐台邊的白鐵桌上拿了乾淨的瓷碗,往裡頭放些蔥花、油蔥酥,滴上幾滴香油,擺在旁邊等餛飩起鍋加湯。

      楊翰耘自己聞到麻油的香氣有被勾起了食慾,不是他自誇,楊記的餛飩是遠近馳名,每天老主顧和慕名而來的客人絡繹不絕,往往在店外排了一條長長人龍。這樣令人食指大動、念念不忘的美食,絕非名過其實。常人判斷餛飩往往自餡料開始,為使餡料嘗起來鮮嫩多汁,絞肉是用每天現宰的黑毛豬絞肉,加上一些薑末去腥提味,以及調味料調成,花樣不多,但是用料實在,一嘗便知有沒有。當然,一碗好的餛飩湯除了餡料實在還必須有好的餛飩皮才能成全。楊記的餛飩皮雖非自己製作,但是是和一間製麵廠特別訂的,未下鍋前都是沾著粉方方正正的一張麵皮,可下水滾後,撈起鍋才是見真章的時候。好的餛飩皮煮熟後外觀略呈透明,厚度不可太過,卻須有韌性耐水煮不可破,柔軟中帶點彈性,加上裹在裡面的肉餡,嘖嘖,再加上大骨熬成的湯頭最理想不過,連每天在煮在包的楊翰耘,都總想著自家的餛飩。

      「一桌一碗餛飩湯,總共四十五塊,算你四十就好。」結帳的時候他對許久不見的老同學露出笑容,對方謝了一聲後,摸摸口袋要拿錢付帳時,卻忽然臉色一變,整個人僵住。

      「我......我沒帶錢......」他低著頭不敢看楊翰耘,十分尷尬。從沒遇見過這種情況的楊翰耘也跟著愣住了,倒不是沒遇過「奧客」,但是印象中的沈致勳並不是會這麼做的人,雖然交情不深,但對他的人品還是有一定的保證──況且,這麼認真、不好意思的人,不應該被歸在「奧客」吧?

      「呃..   ...嘖,不然......你在這裡幫我收拾收拾?半個小時,抵餛飩湯的錢?」楊翰耘從未想過讓人賒帳,一旦開了先例,就是沒完沒了的麻煩,最後他只想出了這個折衷方案。

      「嗯......謝謝你。」看著以前的第一名拿著抹布替他擦桌子,楊翰耘心裡泛起莫名的罪惡感──人家的專長是動腦,讓人家做這些事總過意不去,而且,對方也未必熟諳這些,說不定反而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幸虧最後沈致勳做得中規中矩,才讓他放下心來。

      大致上,這就是他們畢業後首次重逢的情景,有些好笑,可是誰知道,一段情意就是由此開始......

      「蔥花要多放點......欸,你還想吃點別的嗎?」楊翰耘先是下了六顆餛飩跟一些青菜,端著托盤想了一下,又下了一份給自己的,之後照慣例備了兩碗調料等加湯──一如既往。

      「不用,我晚上不能多吃,不然我睡不著。」沈致勳看著對方的側臉,謝絕了他的好意。沈致勳現在一個人住,幾乎沒有開過伙,不是在外面吃飽,就是帶東西回家,或者,忙得天昏地暗時,乾脆沒吃。若能有個人,能端上一碗熱熱的粥或湯麵──咳咳,他私心偏愛餛飩湯──對晚歸的人而言,是難以形容的幸福。「你每天都這樣吃嗎?」沈致勳問他。

      「哪能這樣吃,雖然不會膩,能變花樣吃......可是吃多了會胖啊,而且我回家就休息了,這樣對胃不好。」楊翰耘說著說著,忽然「啊」了一聲,轉頭看向坐在位置的沈致勳,艱難地開口。

      「湯......沒了。」

      「......」這是沈致勳的心情,一種「你怎麼捨得讓我難過」的委屈表情。

      「......抱歉。」楊翰耘對著他乾笑幾聲,半晌,才想到時間到了,連忙把餛飩撈起來放到碗裡,最後把瓦斯關掉。

      「不然......吃抄手行嗎?」楊小老闆小心翼翼地看向故人。

      「也只能這樣了。」沈總忽然覺得相信這人靠得住的自己很傻,但有時候真的挺討人喜歡的。

      幸好,楊翰耘雖然有時迷糊,但總歸是可靠的。沈致勳看他把兩個碗短一旁白鐵桌上,拿起調味料又撒又加,不出一分鐘就笑容滿面地端著兩碗抄手過來。醬油、白醋和幾粒砂糖,再淋上適度的香油,放上蔥花和一點油蔥酥,最後幾滴辣油提味──楊翰耘自己吃不了太辛辣的東西,而且宵夜不宜重口味──餛飩下還有方才一起燙的小白菜,雖然沒有湯,但也很好了。

      沈致勳看他興沖沖地把其中一碗放到他面前,一碗給自己,之後從旁邊插著滿滿不銹鋼筷的小桶子抽出一雙筷子,便準備開動了,只是礙著教養,在等沈致勳動筷子而已。「謝謝,看起來很好吃,一定很棒。」沈致勳估計這應該就是楊翰耘口中的「變花樣」,畢竟菜單上可沒有抄手這個選項,他這樣吃,要是被楊伯父伯母看見,說不定還會被一通嘮叨。

      「那當然,這可是我自己嘗試出來的,雖然說上次當著老爸老媽的面吃,果然就被嫌棄了......明明很好吃的說......」儘管楊翰耘的聲音在句尾漸弱,似有那麼點難過,臉上的笑容卻絲毫不減。「嗯,真的好吃。」沈致勳在他說話的時候慢條斯理地進食,咀嚼並吞下第一顆餛飩後,發表了簡單實在的評語。

      「嘿嘿,你看我沒騙你吧?」經過了方才湯意外沒了的插曲,兩個人之間原本的尷尬消失得無影無蹤,對話也越發自然,如同當年相處的情況。「衝著你這句話,我絕對不能收你的錢,而且,菜單上可沒這道,價錢我說了算!」楊翰耘一邊吃一邊跟他說話,講到菜單時還特別用手指敲敲牆壁,愛耍帥這點還是沒變。

      楊翰耘從那個每天晚上幫家裡店面洗鍋碗瓢盆的小夥子,接手家業成為餛飩攤的老闆;當時身無長物總會在打烊後光顧的大學生,搖身一變成了企業老闆。時間帶著自己走上另外一條路,宿命卻又讓他們再次相見。原來時間便是這樣過去的,可他沒什麼好怨言的,能再相逢,相談甚歡,夫復何求。

        沈致勳看著他有說有笑的表情,也跟著露出微笑,不論是眼前的人,還是嘴裡嘗著的餛飩口味,其實都沒有變,也許會在闊別後感到陌生,卻無法抹滅靈魂深處的記憶,只要相見,便能重拾往昔熟稔。

      「嗯......不錯,做得蠻好的。下次來不要再忘記了喔!」雖然不覺得對方會再犯這種低級的錯誤,但是楊翰耘還是在他離開前提醒他一次,在幫忙楊翰耘整理環境的過程中,兩人小聊了一下,不只免去了沉悶的氛圍,還拉近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沈致勳聽到這句話起先愣了一下,之後有點難為情地小聲「嗯」了一聲後跟他揮揮手道別,楊翰耘則是回以微笑,向他道別。

      原本以為這件事就告一段落了,沒想到過了幾天,比第一次見面時早一點,沈致勳又上門光臨了。

      「嗨,今天想吃什麼?」沈致勳看向櫃檯,就見到楊翰耘一隻手撐在下巴上,對著他笑。當時楊翰耘染了一頭金髮,又笑得漫不經心、吊兒啷噹,若不是做事規規矩矩,還真有點痞痞的樣子。

      「呃......餛飩麵吧。」沈致勳拿起夾著菜單的板夾,來回看了幾遍,最後給出答案。

      「收到,馬上來!」楊翰耘和上次一樣替他下了餛飩青菜和麵條、備好調料,又按了幾下夾在一旁架子上的計時器後,就轉身要回到櫃檯,就發現沈致勳還在原來的位置,一動也不動。

      「嘿,不找個地方先坐嗎?」楊翰耘好心地建議他,雖然比不上開在更熱鬧地段的名店,但是楊記餛飩直到打烊時間九點半前,都一直有零星的客人光顧。若是遇上活動或者剛好有年輕人成群來到,店裡就會坐得滿一些;若是平常,就是五、六個人左右。儘管不用擔心找不到位子,但是楊翰耘猜想沈致勳到這裡恐怕有一段路,而且兩次前來時都沒有聽到摩托車的聲音,很有可能是徒步過來的,所以便建議他坐著休息一下。

      「沒關係,又不是走多遠的路......倒是你,怎麼都是你一個人在顧店?」沈致勳也曾在白天經過楊記,自然會看到楊翰耘和父母在店裡忙,但是他兩次光顧的晚上都只剩他一個人。

      「因為我爸媽要去醫院顧我奶奶,所以等店裡人少一點他們就會先去,等到明天早上再回家,等快開店再來店裡忙。反正我去也幫不上什麼忙、好話也輪不到我來說,不如在家裡幫忙實在一點......」楊翰耘揮揮手,看沈致勳有點擔心的神色,便補充道:「沒事的,就是剛好這幾天我奶奶去換人工關節,需要在醫院裡休息復健幾天而已,不是生病或怎麼樣啦。」大約是看楊翰耘的神色不像強裝鎮定,沈致勳才跟著放下心來,補了一句:「祝你的奶奶早日康復。」對此,另一個青年先是笑笑,想再說什麼的時候,架子上的計時器響了,他趕緊上前去按掉計時器,將東西撈起來,再把湯加到大碗的八分滿又多一些,接著關掉爐火,之後轉頭看著沈致勳,後者明白他的意思,便找了張桌子坐下,好讓對方把他的餐點放到他面前。

      「對了,我好奇問一下,就好奇而已,沒有別的意思,如果不方便就說不方便,不用勉強回答我。你之前不是住在這裡的吧?為什麼這陣子比較常在這附近看到你?」楊翰耘雖然不少時間都在店裡,但有時也會到街上晃晃,自然會碰到沈致勳,只不過大多時候都是一晃而過的身影,根本來不及喊住對方。

      「沒什麼的......只是這陣子剛好搬來這裡而已。」楊翰耘看得出對方的神色有異,甚至再開口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也就沒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既然你現在住在這附近,就歡迎你常來光顧啊,看在你是我同學的份上,我會給你打一點折的。不來吃餛飩也沒關係,晚上我輕鬆一點的時候可以來找我哈拉,不然我也挺悶的。」看到沈致勳臉上有點遲疑的神情,楊翰耘於是又開口說服他。

      「權當陪我殺殺時間,只要你不嫌煩,這裡一年四季都歡迎你。」

      「真的......不麻煩嗎?」

      「當然,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啦,我幹嘛亂說話騙你?」

      「謝謝你......真的。」沈致勳露出了這個晚上第一個笑容,淺淺的,但還是很好看,更別說他原本就是為俊朗的青年。

      待他離開後,楊翰耘才忽然想到一件事,沈致勳以前雖然不是囂張跋扈,可也不是這般忸怩的人,連同上次此番的行為,他忽然有了猜測,也許,沈致勳遇上了什麼困難。

      「欸欸,你怎麼會今天突然來這裡啊?不擔心我先回家,你遇不到人嗎?」楊翰耘在把最後一個餛飩咀嚼吞下肚後,終於提出了他埋在心裡很久的疑惑。「畢竟......根據我的印象,你的運氣向來不是太好。」沈致勳笑笑,這是個事實,他也不是很介意──應該說,他並不介意在那些小事上走運與否,運氣能在關鍵時刻發揮就夠了──回答道:「我的確有經過這邊幾次,但有時候就像你說的,不走運,沒遇到你。」

      當然不是,沈致勳並不是像他所說的「經過」也不是「幾次」而已,這陣子他一直都在找一個適當的時機上門,而今天就是他下定決心的日子。

      「唉......雖然說從以前就是我比你運氣好,可是你現在可比我厲害多了。」雖然楊翰耘打從心底為他高興,但是眼底中的黯然卻沒逃過沈致勳的眼睛,也許是對比成就之後的一些失落,或者更多他們都沒弄明白的心情。

      「你幹嘛拿著碗起來?放著放著,我等一下洗就好了。」楊翰耘看到沈致勳吃完後,先用手帕按了按嘴唇嘴角,之後便要拿著碗要離開位子往水槽走。

      「一起洗,你洗你的,我洗我的。」沈致勳端著自己的碗,還刻意舉高一些,好讓還坐著的楊翰耘搆不到。

      「來者是客,我洗。」楊小老闆認真道。

      「我吃你的東西,沒付錢,我洗。」沈總也用同樣認真的態度回應。

      「不行不行,朋友不會跟你計較這個,我洗。」楊小老闆堅持。

      「我吃的碗,我洗。」沈總也不遑多讓。

      「真的沒關係啦,我......」

      「你再這樣,我以後就不來了。」沈總決定直接使出大絕招。

      「好吧......你贏了,自己洗自己的。」楊翰耘嘆息,這牛脾氣還真是沒變,會覺得有變真是想太多了。不過這也未必是壞事,換個想法,他隨即露出微笑。

      「我們以前也是兩個人站在這裡洗東西......還要揀菜......」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個水槽前其實有點擠,但兩人並不介意。當然,店裡大部分的鍋碗瓢盆,都有雇人專門來洗,但是有時還是會有一、兩件要親自洗,比如剛吃完的宵夜碗。

      「啊,時間真的過好快啊,我還記得你第一次揀菜的時候,看到葉子上有菜蟲的表情,超級好笑的......後來你居然還問我怎麼不怕,我記得我整個人笑到趴在桌上起不來......」楊翰耘俐落地用水沖掉碗上的泡沫,簡單地甩幾下水,就把碗扣到一旁的碗架上。

      「我不喜歡蟲。」沈致勳沒多說什麼。

      「不是怕嗎?」楊翰耘逗他,就差沒有伸手去戳他的臉。

      「是不喜歡。」沈致勳再次聲明,並把碗洗好擺好。楊翰耘笑笑,不置可否。

        在繼續和故人閒聊之前,沈致勳習慣性地看了一下右手腕上的手錶,才意識到現在已經將近凌晨一點了,對於和故人相處時光陰的流逝,他渾然不覺。注意到他的動作,楊翰耘也立刻看了牆上的時鐘一眼,立刻抱歉道:「抱歉,把你留到這麼晚了......你明天還要忙吧?不如你先回去,改天再聚聚?我可以先送你回去......」楊翰耘本來還要繼續說的,被沈致勳抬手止住,後者微笑說道:「沒什麼,難得相聚,聊多晚都無所謂。」雖然嘴上說得輕鬆,卻是偶一為之的任性,不為誰,就為眼前這人、心中這事。

      聽到他這麼說,楊翰耘便走到外面確認東西都收進來後,便把外面的燈關掉,最後藍色的鐵捲門拉下,才回到位子上,大有跟他不徹夜暢談誓不甘休的樣子。

      「沈致勳......好像聽說他爸媽離婚了,現在跟媽媽在你們家那一帶住。」

      「我知道了,謝謝,掰掰。」楊翰耘嘆了一口氣,掛了電話。他和幾個比較熟的國中同學打聽了他的狀況,情況不比想像中的好,只可能更糟。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他就是依稀有個印象,沈致勳的媽媽是家庭主婦,家裡是靠爸爸在賺錢養──-這不是件好事,代表他們母子現在手頭也許並不寬裕。

      什麼原因造成離婚,早就不重要了,他只想確認他的同學過得好不好,這才是他在乎的。

     

      他還記得剛升國中那時,受過沈致勳的幫忙,對他的處境格外不忍......

      「請問,你有帶參考書的錢嗎?今天是最後一天了,一定要交喔。」總務股長在下課時走到他的位子邊,輕聲向他提醒,不只提醒他,還有其他幾個還沒交錢的同學。他還記得,當時的總務股長是個梳了雙麻花辮的女孩,長得白淨斯文,成績也很好,做事細心負責,所以才將班上的財務交給她負責。

      「喔!有有有,等我一下......我找找......」楊翰耘轉身開始挖自己的書包,最後好不容易在書本下方找到被壓著的錢包,從裡面出了數張面額一百元的紅色鈔票交給總務股長。總務股長輕輕地謝謝他之後,接過那一小疊鈔票又點了一次,開口道:「不好意思,還少兩百塊喔。」

      「這......可是我已經沒錢了......」若不是特意告知父母要繳費,自己根本沒機會帶這麼多錢在身上。「我也已經幫別人墊了,你可能要再找找看有沒有人還有多的錢......」總務股長表示離截止還有一段時間,她先找其他人收錢,他則在這段時間想辦法。

      「這......」他環顧教室一圈,最後嘆了一口氣,跟他比較要好的幾個人通常都不會帶很多錢在身上,他也不想和比較疏離的人人有金錢來往,想找隔壁班的朋友,卻發現對方今天請假,大有一種叫天天不應的感覺。

      這時,他感覺到有人用書戳了他手臂一下,轉頭定睛一看,是隔著一條走道坐在他旁邊的資優生沈致勳。對方遞過來一本書,雖然滿頭霧水,但還是接過書本。《數學科考前衝刺》幾個字以海報字體印在封面上,厚厚一本拿起來挺沉的,但最讓他疑惑的,是書本間明顯夾了東西,整本書的頁數因為那個物體被分成兩半,他翻開夾了東西的地方,原來書裡夾了一枝筆,還有兩百元的紙鈔。

      「借給你。」楊翰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但他就是覺得他從沒什麼表情的資優生身上,感受到了和善,雖然他的聲音還是很平淡,用詞也精練得令人髮指。

      隔天,沈致勳到座位放書包時,楊翰耘已經坐在位子上了,一看到他進教室便立刻整個人坐直,手上捧著的小說也塞進抽屜裡。

      「早安......」楊翰耘率先釋出善意。除了他自己之外,沒人知道在這一刻前他付出了多少代價,先是回家要錢時,被老媽揪著耳朵念了一頓,睡前又被嘮叨一回。為了當天早上能夠及時還錢表達謝意,他比平常早了半個小時到校,把早上的打掃工作完成,到現在已經快忍不住瞌睡蟲了。

      「早安。」沈致勳雖然話少,但只要有人和他交談,他一定會回應,而且和人說話時,神情很認真誠懇,而且言詞清楚明瞭,面對這種人,想不留下好印象都難。

      「那個,昨天謝謝你,不然我肯定完蛋。」楊翰耘只是覺得簡單結束這個對話似乎不太好,只能硬著頭皮再多說一些。「不客氣,只是我能力所及的而已。」沈致勳放下書包,拉開椅子坐下。他不像以往,立刻打開書包拿出參考書作題──沈致勳的打掃工作只要下午做就好了──而是稍微把椅子轉向,面向楊翰耘和他說話。

      「真的很謝謝你,錢放在裡面了。」楊翰耘雙手遞出一個普通的信封,對方也以雙手接過,彷彿兩個人拿的不是兩百元,而是事關百萬千萬,乃至上億的商業合約。

      「嗯。」沈致勳應了他一聲,之後兩個人很有默契地將注意力放回自己手邊的事情,雖然稱不上多熱絡,但總歸是交流,況且,那時候也才國一,來日方長。

        在那之後,他有時會腆著臉向沈致勳請教題目,對方也會耐心地和他解釋,雖然楊翰耘能明顯地感受到對方看到題目時,有一絲絲地不敢置信,和再次確認他真的不會的眼神,但是他除了苦笑也別無他法,誰讓他問的題目真的是基本中的基本。況且,在一個班上生活久了之後,就知道沈致勳大多的行為是發自內心的,不是刻意為之,或者自視甚高。

      不過人比人真是能氣死人,楊翰耘發現坐他旁邊的資優生就是跟自己不是同路人,就連看課外書打發時間,看的都是英文書,對比自己的漫畫小說,實在感到慚愧。但是同時,每次聽到他因為考試成績優異,在朝會時頒獎接受表揚,又會覺得自豪,覺得自己能跟這樣的人同班真好。

      「好吧,既然現在不趕時間了,那我想我應該再問一次......你這段時間,過得好嗎?」楊翰耘歛起笑意,相當認真地看著坐在對面的人。笑臉迎人,並非楊翰耘天生就會,這是做生意時的基本禮貌,不過他原本就是開朗外向的人,所以久而久之,大家對他的印象都是笑口常開的青年,反倒很少人記得他嚴肅起來的樣子。此時的他,雖然氣場不如居於管理階層的沈致勳,但是也不容他人以隨便的態度應對。當然,沈致勳也絕不會以這種態度對他,不只因為兩人之間的交情,更因為這份認真是出於全然的關心。

      年紀小一點的時候,都會覺得周遭的人絮絮叨叨的很煩人,但是等到長大後,卻會覺得這些都是甜蜜的負擔,因為關心才會操心。若是漠不關心,哪怕是多說一字,都是多費唇舌。

      「你的『這段時間』是從哪裡開始算?」該來的,總是逃不過。沈致勳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如他所料,這個問題是遲早要面對的。他沒有主動提起,非是想逃避,而是,他覺得意義不大。過去的事情,不可能再改變,無法慘與其中的人,往往會對那些艱辛的部分感到難過,甚至自責,自責自己為何無法在當時伸出援手──其實,說故事的人一點也不在意當時的辛苦,至少對他自己而言,能夠站在這裡,這就夠了。

      「從......你搬走之後吧......」楊翰耘沉默了一下,給出了沈致勳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想也是,那你也要好好說說這段時間你的情況。」穿著西裝的男子輕笑了一聲,換了一個坐姿之後,開口道:「其實,你可以不用一副那麼難看的表情,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真的......辛苦是應該的,你不也是這樣嗎?」楊翰耘聽到他這麼說,輕輕搖搖頭,反駁:「再怎麼說我也是有家裡能靠,你不一樣。」

      沈致勳也不反駁他,只道:「都是要付出心血力氣的。」沈致勳盯著他的手,皮膚黑了些,但最大的差別不在此,而是他的小手臂上多了一些燙傷的疤,橢圓或細長型的淺褐色的疤痕,顯示了主人這段時間的經歷。如果能握住他的手腕,把手掌翻到正面,掌心和手指上,一定會摸到許多厚皮和繭,而非記憶中柔軟的觸感。僅是握筆辦公尚且會生筆繭,何況是每日長時間的辛勞?

      「搬走之後,我就開始工作了。幸虧我的態度能力還可以,學歷又比別人好一些,所以很快就在一間大公司當職員了,是網路管理的部門,月薪大約三萬出頭。」楊翰耘聽到對方的生活還算安穩,臉上的表情也緩和許多。

      「大概做了九個月左右,不到一年,我找到了一份薪水更好的工作,工作性質接近,公司規模也不小,所以我很乾脆地換工作了。」

      「後來,我就和幾個朋友做起了現在的工作,沒想到發展比當初預期得更好,有了今天的情景,還當了總裁,其實蠻順利的,對吧?」楊翰耘聽完卻搖搖頭,看著他說:「你沒有把所有都說完,沒有人這麼順利的。」雖然應該不至於淪落到露宿街頭,但是加班加到快回不了家,或者回到家依然在工作,在上司和同事間的夾縫中求生存卻是免不了的,可他隻字未提。雖然沈致勳的能力不錯,還有好看的外表,但也絕不是他說的這般容易。

      「的確,但是那都已經過去了,說不說其實不那麼重要吧?」沈致勳幾乎稱得上冷淡的反應讓楊翰耘愣住了,雖然他不期待聽到對方一五一十的陳述,但怎麼也料不到對方居然會用這種態度回應他,這句冷冷的話像是一堵高牆,把楊翰耘隔絕在外,又像是一道刺骨寒風,令他全身血液凍結、呼吸停滯。

      「呃,也、也對,抱歉......」楊翰耘乾笑了兩聲,不自覺地低下頭,雙肩也無力地垂下。

      氣氛又冷了下來。

      「不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聽我解釋......」沈致勳立刻推翻之前的話,語氣中早就找不到先前的冷淡,反倒焦急不已,生怕對方誤會似的,連忙解釋:「我只是想說,我已經撐過那些困難了,不希望你們聽了之後,又替我感到難過之類的,只是這樣而已,沒別的意思。」他的表情也不好看,雙眉緊蹙,雙脣抿著,除了是對自己的失禮抱歉,也擔心對方因為方才的話心裡不痛快。

      「沒事啦......我知道你不是壞意,我剛剛真的覺得我自己很白目,居然問你那樣的問題,好像太多管閒事了......」見對方的態度緩和,楊翰耘也恢復了原本輕鬆的心情,只是眼底仍然有一絲歉意。

      「我挺喜歡你這樣多管閒事的。」

      「啊?」抱歉,店裡的電風扇是不是開太大了,怎麼覺得好像聽到不得了的話了?還是宵夜吃多了會產生幻覺?楊小老闆眨了眨眼,沒有說話,盯著面前的沈總,再度眨了眨眼,說不出話來。

      「我很喜歡你這樣多管閒事。」沈總以為自己方才咬字不清,文句不夠流暢,所以用特別清楚的咬字重複了一次。

      「啊?」但是,問題顯然不是出在咬字或文句結構上,而是聽的人心思跟不上自己的腳步。

      「唉......」沈致勳扶額,這真的是他意料之外的狀況。

      「等等,你......是在跟我......表、表示什麼嗎?」楊翰耘似乎會意了,總覺得他好像聽到了很不得了的話。

      「唉......」沈致勳已是無語問蒼天了。

      嘩啦嘩啦──

      夏天午後的西北雨聲勢之浩大,已經不是平常形容雨聲的狀聲詞能比擬的。躁動悶熱的夏季時光,伴隨著的是一場場又快又急的暴雨,雨停之後則回歸平靜,留下了舒爽涼風。

      「靠......這雨也太大了吧......走過去鞋子一定濕啊!」楊翰耘看著眼前的滂沱大雨,即便手中拿著傘似乎也沒什麼意義。

      因為下雨的緣故,體育課的場地改到了體育館裡,但是光是要從教室到體育館就要橫跨一大段距離,雪上加霜的是國二的教室離體育館最遠,兩者幾乎是呈對角線地分布在校園兩端。如果只是遠也不要緊,沿著建築物的遮蔽依然能到,但體育館離最近的校舍足足有一百公尺,無論如何都逃不過落湯雞的下場。

      他也和大家一樣,先沿著建築物走,最後一段再撐傘。等他要打傘往體育館走的時候,他看到另外一個人也盯著眼前的大雨,手中連傘也沒有。大概是老天有意讓他報答國一時的恩情,平日細心謹慎的沈致勳居然忘了帶傘,而他正看著雨,似乎打算要直接跑過去,或者找人協助。

      「一起撐吧,雖然好像沒什麼用......」楊翰耘拍拍他的肩膀,友善地提出共撐一把傘的建議,臉上笑容洋溢,大雨也澆不滅他愉快的心情。

      「謝謝。」

      於是,當天回到家裡的店後......

      「哈啾──死了死了......沒寫完絕對會被罵死的......」楊翰耘揉揉鼻子,把快流出的鼻水吸回去,想不到仗著自己年輕的苦果來的這麼快。

      「唉呀,你怎麼淋成這樣?」楊翰耘才躲到自家店裡的屋簷下,收起傘要往裡面走,就先聽到老媽的質問,接著人就被拖到後面儲藏室問話。

      「嘿嘿......跟別人撐一把傘,傘不夠大,所以就淋濕了。可是,另外一個同學另外一邊肩膀也溼透了啊......」他拉拉身上濕了一半的制服,露出抱歉心虛參半的微笑。

      「你不會去辦公室借雨傘嗎!淋成這樣是想感冒嗎!」楊媽媽沒好氣地扭了他的耳朵一下,痛得他哀號不止,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沒在大庭廣眾下丟臉。

      「趕快回家裡拿吹風機吹一吹,到時候感冒你就知道!」楊媽媽找了一條乾毛巾給他先擦一擦,至少讓他別濕得那麼慘。

      「好......」他可不敢當面忤逆媽媽,很聽話地應了。

      「好就快點回去,不要濕淋淋的在外面遊蕩,直接回家聽到有沒有?」楊翰耘要打傘離開時,楊媽媽還特別跟著他一起走到店門口,又交待了幾句才放他回去。

      雖是疾言厲色,卻是一片關心,楊翰耘也只能摀著被扭得發紅發燙的耳朵回家,心裡卻沒多少埋怨,只是想到同樣沒帶傘的沈致勳估計也差不了多少,或多或少會被家裡的人嘮叨吧。這樣想想,心裡也就平衡許多。

      當天晚上楊翰耘一邊擤鼻涕,一邊寫作業,不時就要把成堆的衛生紙團撥到一邊,免得影響自己。又用力地擤了一次鼻涕,把衛生紙折好扔到旁邊,看著那堆衛生紙,他忽然想到有人把擤鼻涕比喻為「包餛飩」,自己家賣餛飩不夠,難道還要自己也跟包餛飩嗎?

        楊翰耘吸了吸鼻子,繼續寫功課。心裡猜想明天能不能藉此請病假。

      另外一個家中,並非如楊翰耘想得一樣。沈致勳回家的過程情況更慘,他起初想跟學校借傘時,學校平時塞滿五顏六色雨傘的大橘色塑膠桶裡居然空空如也。想跟別人撐傘又不好意思,女同學當然是不行的,若是被人看到說不定還會生出些碎言碎語,甚至跟別人不必要的想法;跟男生撐傘,又覺得不適合,且不說平日交情如何,光是看到下大雨時,一群男生一邊拿著書包,或者隨手可得的遮雨物放在頭上,一邊哀號雨勢大得可怕,一邊又叫又笑,撐傘的有限。

      最後幸虧有一個男同學的傘大一點,又正好跟他同一個方向,至少好一段距離不會淋雨,聊勝於無。不過,距離雖不遠奈何雨大,沈致勳回家的時候,鞋子沒有因為行走擠出吸收的水分已是萬幸,頭髮上衣不用說,整個臉跟上半身都被浸得溼答答的,書包還算好,只有放在靠外的書本角落沾濕,晾乾就沒事了。

      打開家門時,屋子裡一盞燈也沒有黑漆漆的,原本夏天天黑得晚,但是下雨天天色卻十分昏暗,整個房子更顯冷寂,沈致勳原本還有點高興回到家,最後只是小小聲地說了句「回來了」。他把脫下的球鞋拿到曬衣服的後陽台,回房間換了乾爽的睡衣,接著把所有衣物丟進後陽台的洗衣籃中,最後打開電扇,把書包裡的書一本一本拿出來檢查,乾的收好,濕的則放在電風扇前吹乾。

      他爸媽今天剛好都不在,是去參加了爸爸同事半在家裡的聚會,不到吃過晚餐是不會回來的。他按照媽媽的交代從廚房冰箱中找出預先做好的晚餐,把餐點放到電鍋中加水、按下開關,然後等電鍋跳起來就可以吃飯了。

      站在廚房枯等也不是辦法,沈致勳索性走到房子的各處,把玄關、走廊、客廳、廚房和一些平常不開的燈都打開,整個房間瞬間明亮了起來,微黃的燈光倒是看起來溫馨,加上好看的裝潢,不怪每個上門的訪客都忍不住豎起大拇指誇獎一番。

       但是現在這些燈光並非是為了炫耀這個美麗的房子,只是因為他希望藉由光線,好讓房子看起來不那麼空蕩蕩的,也給自己壯壯膽,不然一個人在家反倒令人精神緊繃。

      他把鉛筆盒跟收在房間的日記本拿出來拿到餐桌上,準備吃完晚飯之後來寫,一天下下來不幸中的大幸就是他今天不用補習,算是少受點折磨──拖著泡水鞋跟濕得要命的書本到補習班,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晚餐是白飯、一葷一素和一碗湯,葷菜是九層塔跟洋蔥炒豬肉片,素菜則是地瓜葉拌醬油膏和薑末,湯則是蛋花豆腐湯和一些蔥花。原本翠綠的葉菜類因為蒸過,有些微黃,但是並不影響風味,只是一個人吃飯多少有些空虛,沒什麼意思。用過晚餐後,沈致勳把碗盤洗好放到架上,用擦手布將手拭乾後,便坐回餐桌前,拿出鉛筆攤開日記本,默默地把今天一天的生活記錄到本子上。

      「楊翰耘。」沈致勳叫了他的名字。

      「什麼?」看到對方比剛才更認真的神情,楊翰耘立刻應聲──關於對方的話,他一再消化理解,很難有歧義,敢情那是告白?

      「我今天到這裡來,不為別的,就為你。」沒在意楊翰耘慢一拍的反應,沈致勳繼續他的話,因為他知道對方總會懂得。懂是懂了,而且很早就明白了,只是從來沒有勇氣先開口,或者說,過去得他們都還太過弱小,無力撐起自己,更別說撐起羽翼守護任何人。

      但是變得強大談何容易?始終一心何其困難?

      向來,最後能攜手同道的都是少數,只要一個條件沒有達到,都不可能辦到。

      「我喜歡你,你願意接受嗎?」

      終於開口了,總算能這樣告訴他了。不論結果如何,至少他終於能給從過去到現在,不斷徘迴守候的情感一個交代──或者一個死心的終結──若說不癡心妄想美好的結局,絕對是騙人的,但哪怕結果不盡如人意,起碼,在生命終結時不至於太過遺憾。

      縱然有三分走獨木橋的忐忑緊張,內心卻是七分的抵達目的地如釋重負,這就是盡人事聽天命吧。為了成為更好更強的人,已經付出十二分的努力,走了數不清的漫漫長路,如果最後沒能被接受,那就該是認命的時候......

      不是誰不夠好,只能說,是此生無緣,僅此而已......

      「......」

      「......」

      沈致勳在向楊翰耘表明心意後,順勢閉上了眼睛,他承認他怕了,他怕對方沒有給出他想要的答案,他怕對方任何一個輕微的動作和背後的涵義。

      他卻忽然聽到對面桌子撞到人的聲音,同時還有椅子推動時摩擦地板的聲響,他睜開眼看見楊翰耘站了起來,自高處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不是方才的嚴肅,也不是懵然,平靜得過頭。

      接著楊翰耘又跌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雙眼依然盯著沈致勳。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忽然,眼淚一滴一滴的從楊翰耘的眼眶漫出,直到再也承不住堆積的淚水,才自兩邊眼角滑過臉頰最後自下巴滴落,滴在桌上,形成數個小小的圓形水痕。沈致勳卻不知為何地分神想著,會覺得方才有水滴聲,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小小的淚珠何德何能有此聲響,而他一直珍惜的這份微小心意,卻何其有幸得到了對方的回應。

      「你......你讓我、讓我接什麼才好?」楊翰耘的聲音有些顫抖,還有微微的抽泣聲。沈致勳看著他平日總笑的臉上掛著兩道淚痕,又是皺眉又是抿唇,稱不上好看,卻比任何一次見他的笑容還要高興。

      「你不用接什麼......告訴我,你......答應嗎?」興許是情緒感染,沈致勳居然也鼻頭泛酸,說話語氣也不像起初那樣氣定神閒。要說值得流淚的傷心事,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更有些,不是傷心事卻也是不應當再想起的記憶、想念,就像痊癒的傷疤,不再疼痛,甚至已經長出粉嫩的新皮膚,但每每看到,就會想起當時的痛。對沈致勳而言,這段感情大概就是如此,不是不想,不是不回來,而是不敢想、不敢回來,而是害怕見到的是人事不再。

      「嗯......答應,我答應你......」楊翰耘的眼淚還是流個不停,但是表情已經緩和許多,只是還在流眼淚,他也沒特別止住,放任眼淚繼續流淌而出。這件事,對對方而言,一直是心裡的一個想念,對自己何嘗不是?他不敢說自己能發什麼「夏雨雪,天地合」的誓約,他沒有這般才情,也想不到這麼多,他會的,不過就是等待──不是不管不顧、廢寢忘食的守候,而是默默地、悄悄地偶爾想一想而已──反正,他本來也就不是聰明絕頂的人。

      「所以......你找到工作了?」依稀記得是四、五月的時候,他們倆個人如同往常擠在水槽前洗菜揀菜,經過一番練習,兩個人都已經熟能生巧,效率極高,成果也毫不馬虎。

      不太記得原本聊到哪裡,也忘了是誰忽然提出這個話題,但是說著說著,沈致勳和他說自己已經找到工作的事,自從高中畢業後的第一次見面,到現在他要大學畢業要就業去了,四年說過去就過去,光陰無聲,回首卻發現它快得令人心顫。

      沈致勳白天上課,兼兩份家教的工作,晚上時常還會來這裡幫忙,規律得令人髮指,甚至乏味得不行,他甘之如飴的模樣令人費解。最大的好處,大概就是沒什麼玩樂的時間,能省下不少額外開支。本來,依照他小康家庭的背景,不需要他這樣努力,但高中畢業後沈致勳家裡有了變故──父母離異──楊翰耘知道,沈致勳也清楚他知情,兩個人都很有默契地繞開這個話題,不捅破這層紙窗戶。

      不過,說來好笑,原本這應該是件大事,可偏偏兩個人之間還又隔了另一扇紙窗戶,所以,前一件事也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對,八月就可以去報到了。」

      「那就先恭喜你了,好好加油啊。」兩個人的語氣都很平淡,像是平時的閒話家常,但是也不知怎麼的,就是覺得今晚特別悶熱,讓人心不在焉。明明想說更多,卻又戰戰兢兢地繞過每一個禁忌,唯恐多說任何一個不該的字。

      「只是...   ...到時候要搬家了,因為上班的地方在外縣市。」沈致勳垂著眼瞼,繼續把洗好的菜放到楊翰耘面前的盆子裡,語氣先是輕快,後來則復歸陳述事實的平靜。

      「也不錯啊,我想其他地方的物價應該會比這裡低一點,而且也不會那麼擁擠......」楊翰耘一邊把面前盆中的菜揀好,一邊安慰道:「雖然沒辦法像現在這樣常常見面,不過現在聯絡也不麻煩,只要你不要忘記都好辦......」儘管嘴上說得輕鬆,然而,他也不如平常多話。

     

      那天之後,兩個人又有默契地避免再次觸及這個話題,日子又恢復以往。

      「我明天要走了,看在我們兩個人的交情上,能抽空送我一程嗎?」楊翰耘當然二話不說立刻答應了,看他答應,沈致勳卻露出苦笑,輕輕地向他道謝後,就先回家休息了。

      當下,楊翰耘看到他的反應時,心裡忽然有一個說不出的念頭,沒等他思索明白,念頭轉瞬消失,他於是作罷。後來再想,他猜想,對方大概既高興他會去送行,又失望他沒出聲挽留──出於浪漫故事作祟,對於遠行者,若是不再三挽留,好像就顯得不夠重視遠行者,尤其,遠行者和送行人之間,還有那麼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時。

      楊翰耘也懊惱過自己怎麼這麼笨,說不定他開口,真能改變什麼,哪怕徒勞無功,也能自我安慰起碼表明心跡,不留遺憾云云。可是轉念再想,開口不是錯,但不開口更對,每個男孩都被社會氛圍塑造,從小被期待將來締造一番成就,他是,沈致勳當然也是。若是因為自己挽留,導致他錯過今日這些,那楊翰耘絕對不會原諒自己,甚至無顏面對他──如果喜歡一個人,必須讓他葬送自己光明燦爛的前程,那楊翰耘擔不起,也不敢接受這份喜歡。

      所以,不開口才是對的。

      「翰耘......」沈致勳看他已經平靜下來,就是兩行眼淚還流個不停,覺得有些不好,便拿手帕伸手要替他擦眼淚。對方居然也聽話,甚至還微微前傾身體,抬起頭讓他更方便。

      「別光顧著我,你也擦一擦臉吧......」楊翰耘輕輕握住他伸過來的手,另一隻手則順道抽了一張衛生紙,給對方擦臉。其實沈致勳只是眼眶微紅,倒沒什麼眼淚,見對方居然拿著衛生紙要給他擦臉,居然還微微後退,很嫌棄的樣子說:「怎麼是衛生紙......」大概是覺得付出的是手帕,收穫的是衛生紙,令人心中不平。

       「衛生紙不好嗎?」沈總搖搖頭,再次以肢體語言拒絕衛生紙。

      「好吧......」楊小老闆把衛生紙放下,手掌直接摸上他的臉頰,拇指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擦過眼眶的下緣,把少得能被忽略的濕意抹去。互相擦眼淚聽上去浪漫,實行起來雙方心裡也暖洋洋的、有點幸福得暈頭轉向,但是若是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兩個人、四隻手交錯搭在對方身上,其實有點搞笑──不過既然現場只有二人獨處,也就沒有人計較這件事了。眼淚擦乾,兩人自然也把手收回,靠在桌面上雙手交叉。

      兩個人對望了一陣子,闊別多年當然想好好看看對方,況且兩個人剛剛才互訴衷情,纏纏綿綿地眼神交會實屬正常。可是,再多情話兩個人也說不出來,而且,原本準備的說詞此時看來都是多餘。

      「咳咳,那個,不是我要破壞氣氛,只是......現在晚了,不如先各自回家休息,過兩天再出來見面?」最後,打破這纏綿的是楊翰耘,雖然能這樣浪漫地看一個晚上也不壞,挺有學生談戀愛時的奮不顧身,但是,明天早上還要開店做生意,不比沈致勳進辦公室的時間能稍微調整。

      沈致勳點頭同意,但隨即面露難色道:「有道理,是我一高興想拉著你一直說下去,都忘記你明天還要開店......只是,我來的時候讓司機先走了,你......」畢竟處理私事的時候,還是不要有人等著,否則心裡怪有壓力的──萬一被看到什麼有失禮節的就更不好了。而且,楊翰耘絕對不會丟下自己離開,這麼做肯定能讓他載一程──至於,期待什麼意外之喜的心思,當然是不宜明說的......

      「無所謂,我載你回去吧。」楊翰耘說完,就起身在店裡走了一圈,確定大大小小的東西都沒問題後,就拿著隨身的背包,手上掛著店裡跟車子的鑰匙,另一隻手似只虛握用拇指指向門口,示意他一起離開。

      路途上,楊翰耘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副駕駛座上的沈致勳聊著,沈致勳知道他是怕睏,藉由說話來保持清醒,就挑些生活中的趣事和他說。車子靜靜地行駛在快速道路上,昏黃的路燈立於道路兩旁,像一顆顆黃色的燈籠掛在夜空中,路上只有零星幾輛車子,下了快速道路,就離沈致勳的住所不遠了。沈致勳一人獨居,住所離工作地點近,周圍多住宅,入夜後也十分安靜,白日生活機能完備,除了房子有點小,實在挑不出什麼大毛病──這是沈致勳在車上告訴楊翰耘的,是為了方便工作才租的──但是按照現在的狀況,如果真讓楊翰耘到他家,兩人就會面臨一人睡沙發一人睡房間,或者兩個人同枕共眠的窘境──他應該盡快把儲藏室整理好,絕對不能讓翰耘睡沙發這種事發生。

      雖然進一步發展不是壞事,但是比起一步到位,還是循序漸進比較符合他的感情觀。沈致勳暗忖。

      車子開進了另外一個安靜的居住區,但比起朝陽路,這裡的環境更整潔清幽,不愧是很多人都想入住的好地段。

      「啊,雙溪路到了,你家在哪邊?」

      「右轉,前面種很多花的那棟,我就住在那棟三樓。」

      「客廳拉著窗簾的那間?」

      「對。」

      既然到住的地方了,大家明天也都有要忙的事,沈致勳也沒多做停留,解開安全帶,便要推開車門下車。

      「沈致勳。」楊翰耘冷不防叫住他,趁他靠過來要聽他說話,楊翰耘湊上去親了他的臉頰一下,又輕又快,卻不同蜻蜓點水不留痕跡,反而像一場雨,落沈致勳的心湖上,激起千千萬萬的漣漪。

      「晚安,再見。」楊翰耘靦腆地和搖下車窗,和已經下車,站在公寓門口要上去的沈致勳揮手。

      「晚安,開車小心。」看著他的車平安地消失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後,沈致勳才拿出鑰匙開門上樓。

      沈致勳走的那天天氣特別好,太陽大得刺人,站在太陽下半個小時肯定被曬得頭昏腦脹,但是平心而論,這是個出發的好天氣。

      「你好早,我才剛到。」向從前方走來的人揮手,楊翰耘看了一眼車站大廳的時鐘,他早了半個小時到,想碰碰運氣,如果對方也早到,便能多說一會兒話,看來他很走運。

      「沒有,我也剛到而已,找個地方先坐著吧。」沈致勳提著一個旅行袋,穿著襯衫牛仔褲,外面套了一件夾克,大概是擔心車上的冷氣太冷。兩個人在大廳售票處前一排一排的座位找了兩個相鄰位子坐下,售票櫃台後方的牆上,掛著電子顯示板閃著車班的車號、時刻和終點站,前來買票,以及取票離開的人絡繹不絕,許多人來去匆匆,不多做停留,更顯得他們兩個人從容。

      「阿姨會來嗎?」楊翰耘有些奇怪,通常這種時候,家人都會一起來送的,只有他一個人來,有點......不知該如何形容才好。沈致勳搖搖頭,道:「我叫她不用來的。」見他臉色不好,楊翰耘識趣地轉移話題。兩個人並肩坐著,看著大廳人來人往,其中不乏和他一樣即將遠行的人,他們和熟識的人擁抱,互相訴說保重,最後依依不捨地揮手道別。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離去,是希望能變得更好回到他們身邊。他說服自己。

       「我發現......我好像還沒準備好,怎麼辦?」雖然想任性地說出「跟我一起走」這種電影台詞,或者「親我一下」的話,卻怕打破此刻這份平靜,還有兩人之間的現狀。

       「搭上車自然就會準備好了,安啦,你不會有問題的。」楊翰耘伸出雙臂環住沈致勳的脖子,下巴抵著他的肩,像對自己孩子滿懷信心的家長一般告訴他。沈致勳怔了一下,手自對方腋下繞過回抱,額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那我說什麼都要完好無缺地回來......」有人的加油打氣,讓心情振奮許多。

       「我送你到票口。」時間差不多了,該是走的時候。

       「謝謝。」沈致勳起身,提著他的行李袋,偕同楊翰耘往位在地下的月台,其實這段路不長,但是多陪走一段是一段。兩個人心中都是這麼想的。

       「好好保重。」楊翰耘嘆道,最後還是擠出一個小小的笑容,不知道是在安撫沈致勳,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你也是。」沈致勳點點頭,伸手拿掉對方耳上髮絲沾到的碎屑,不經意間摩擦到耳尖的肌膚。

      楊翰耘站在比腰際高一些的欄杆外,看著沈致勳朝他再度揮揮手,之後才慢慢轉身搭著手扶梯下到月台,楊翰耘看著一旁的時刻表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直到那班車離站他才轉身離開。他回到店裡的時候,店也才開沒多久,他便接著幫忙,還因為落落寡歡的神情,被不少熟客關心一番。明明覺得隱藏得天衣無縫,原來在旁人看來漏洞百出,昭然若揭嗎?

      沈致勳回到家後,把公事包放在沙發上,鬆開領帶,脫掉西裝外套,回房換了居家服出來。因為剛才吃了宵夜,而且又和楊翰耘聊了那麼久,一時半刻無法立刻入睡,便坐在床上打算看書,這時,擺在床頭的手機忽然亮了,顯示來電通知。

      「喂?」沈致勳帶著笑接了電話。

      「你睡了嗎?」楊翰耘的聲音聽起來還頗有精神,大概也還睡不著。

      「還沒,聊聊?」他把書闔上,擺回床邊。

      「那個,我回到家之後想到一件事......」手機另一端的聲音,遲疑了一下。

      「嗯,什麼事?」的確,他也發覺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

      「你沒跟我說那三個字。」果然是這件事。

      「抱歉......我原本想好的台詞,看到你全忘了......」

      「哼。」鬧脾氣了。

      「翰耘,我愛你。」

      「......」沈致勳總覺得手機另一端忽然特別安靜,該不會害羞了?

      「......我也愛你。」聽到楊翰耘沉默了很久,像是做出重大決定一般告白,沈致勳覺得有些想笑,卻又高興得不得了。「我明天要是起不來,你要負責......」除了人聲,還有翻身時蹭到棉被床鋪的聲音。

        「好,我負責,負責到底......」他輕聲道,彷彿在愛人耳邊訴說情意一樣,溫柔纏綿。「一輩子都對你負責......」沈致勳幾乎是用氣音吐出這幾個字,聽得另一邊的楊翰耘臉頰燙得跟燒起來一樣。

        「......晚安,致勳。」

        「晚安,翰耘。」沈致勳又和愛人說了幾句,無非是「你先掛電話」、「不掛電話就再說一下話吧」之類的,最後還是楊翰耘打著哈欠結束通話。沈致勳把手機放回床頭,躺平在床上,看著窗戶角落透進來一絲絲的黃色路燈燈光,以往看了不知多少次,今天卻覺得這光亮特別可悅、特別溫暖。他帶著微笑,闔眼入眠。

        未來的每一天也會像今天一樣,無論心裡或是現實中,那個街角都會有一盞光明為他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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