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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進城 上

      高中開學前夕,他的學校被土石流淹了。

      颱風來,豪大雨,就這樣垮得一乾二淨,放眼望去,只有一片黃土。

      晚哥知情後,笑得樂不可支,直說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叫他快點把課本全燒掉,來他手下當副手,薪水照行情價兩倍給他。轉行要早,不然現代社會可沒老闆想聘國中畢業的小弟弟做工。

      他天人交戰,從黑道兼職打手正式成為老大的小弟,不是他理想的正途;他也只是希望能像一般人家小孩去上學。

      他從懂事就知道自己沒有爸爸,生他的女人當時還非常年輕,把他扔給老家年邁的雙親之後,再也無消無息。

      他的祖父雙腿不便、祖母身子衰弱,除了三餐溫飽和一個遮雨的屋簷,什麼也無法給他。

      沒有父母的他,從小備受同學歧視,同學明知道他會痛,還是大聲嘲弄他的出身。

      他懷著恨長大,仇視看不起他的同學、偏見的老師,從一隅學校乃至於全世界。

      國二那年,他終於看著自己雙手被銬上手銬,成為人們口中無可救藥的犯罪者,和一群同樣滋事鬥毆的青少年帶往警局。

      警察聯絡家屬,別人家的孩子陸續被帶走,原本鬧烘烘的警局安靜下來,就剩他一個人。警員來問他話,帶著憐憫的口吻,他全都聽而不聞。

      到大半夜,他被叫上名字,回頭看見阿婆攙扶著阿公來到警局,兩老神情茫然,似乎被嚇壞了。兩個老人家什麼都不知道,只是一股腦向警員哀求,看得他比拳頭打在臉上還要痛苦。

      警察放了他,告訴他好好孝順老人家,他可是他們唯一的依靠。他一句話也沒說,低身揹起瘸腿的外公、牽著老淚縱橫的外婆回家。

      阿公阿婆衰老多病,管不動他,也疼愛不起他這種父不詳的雜種仔。但彼此終歸是一家人,他爛下去,也會一起拖垮他們本就不富裕的生活。

      他回到家,給累壞的祖父母洗好澡、清理尿桶,才回到房間,倚著冰冷的屋牆,打開收音機。

      「各位聽眾朋友,在這深夜時分,給大家帶來最後一首晚安曲。這是燕子近來最喜歡的歌,源自著名電影配樂。歌手非常年輕,卻娓娓唱出人心的寂寥與滄桑。接下來請欣賞,林洛平的<孤願>。」

      他以前認為唱歌就是為了取悅人,只是一種娛樂性行為,從未想過一首歌能對生活帶來多大改變,直到聽見這首曲子、為孤子而唱的歌,才知道音樂真能使人獲得救贖。

      歌曲結束,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後來他跟晚哥守夜都要求放同一首歌,音響開到最大聲。晚哥非常不以為然,認為歌手只是個小屁孩,沒有社會經驗卻在那裡無病呻吟,說不定還是找槍手來錄音。

      他為此跟貴為角頭老大的晚哥大吵一架,晚哥事後總扵揶揄他是小歌神的頭號歌迷,他無所謂,只叫晚哥買唱片給他。

      ──說起晚哥,他和晚哥認識也是因為那場進警局的群架。事後隔沒兩天,對方老大派人在校門口堵他,請他過去喝茶。

      他被帶到建築工地的休息間,見到一個被五、六個少年包圍叫「大哥」、黑襯衫白西裝的青年,右邊袖子空蕩蕩,少了一隻右手。這就是西幫在地堂口老大,卓晚。

      對方笑著招呼:「小子,聽說你一個打十個啊?哈,這麼勇?」

      他回:「還好。」

      晚哥笑開來,指間煙頭往他點了兩點,說:「謙虛,我喜歡。」

      他仔細端詳這個不到四十卻眼角滿布皺紋的男人,這是他最好往上爬的一條路,他心頭卻沒有任何熱情和憧憬。

      「小子,我問你,有沒有膽子來打工?」

      「多少錢?」

      「乾脆,我喜歡。」晚哥又笑了。

      他開始半工半讀的日子,白天去煩悶的學校受人白眼,晚上跟著晚哥搶場子。

      生意成了,晚哥獎賞底下人從不手軟,煙酒女人什麼都有,但就是不幫他買唱片。

      晚哥受不了他碎碎唸,捻著煙揮手說:「拜託,想聽歌去網路上抓就有了。」

      「不要,我要支持正版。」都怪鎮上唱片行全倒光了,只能去城裡找。晚哥一個大男人整天遊手好閒,要他幫忙買張CD也做不到,垃圾人。

      晚哥鄙夷道:「我說啊,你好歹也跟兄弟們去爽一下,不要老是龜在我身邊,大哥哥我可對小男生沒興趣。」

      他跟著白眼回去:「我對那些和你也沒興趣。」

      「自清,你真是格格不入啊!」晚哥兀自感慨著。

      想來他往後人生隨口冒出成語的習慣,都是晚哥的錯。

      因為晚哥沒事就找他閒聊,他成了旁人眼中老大身邊的紅人,有人開始恭維他,「清哥、清哥」諂媚叫著;也有人看他眼紅,想盡辦法排擠他,在晚哥面前說他不是,晚哥都笑笑過去。

      有次晚哥無聊,翻著他的考試卷,嘖嘖稱奇:「自清,你成績很好吶!」

      「那個沒有用。」

      他沒有因此受到老師喜愛,只被那個做作的女老師當眾羞辱:「大家看看沈同學,他家裡窮還是這麼上進……」弄得班上後段的學生看他不爽,故意找他麻煩,而那個頂著「老師」名號的女人也閉一隻眼任他們亂來。

      他討厭矯揉造作的成年女子,總會讓他想起拋棄他的生母。

      晚哥問:「所以你不是為了自尊拚死讀書嗎?」

      他沒好氣地回:「課本看過幾遍,考試就會寫了。」

      晚哥若有所思:「那你是真的很會讀書了。」

      晚哥說什麼要物盡其用,開始教他記帳。他學得很快,包括如何做假帳向頂頭的大老爺們魚目混珠;每當晚哥需要資金買貨,他也能從各地調度到目標的數字。後來不知道誰告的密,晚哥讓他一個國中生抓帳的事傳到西幫老大耳中。西幫老大什麼也沒說,只丟了一筆棘手的生意過來,害他整整一星期沒能合眼,理出所有的細目,最後從東聯手中搶回四分之一壁江山。

      事後,晚哥讚嘆道:「自清,你真是個人才。」

      「給我加薪,還有買CD。」

      「喂,我這麼誇你,你好歹也笑一笑。」

      「沒什麼好高興的。」

      他不是來這裡搖尾乞憐,或是要從晚哥身上謀得失親的溫暖,就只是沒有地方可以去而已。

      「大哥,你雖然人前風光,但離開你築起的堡壘就見不得光,我活得再卑微,也不想像你這樣生活。」

      晚哥又嘆道:「自清啊,老天爺實在把你生得太聰明。」

      然而,他好不容易用命攢足高中學費,他申請上的學校卻沒了。

      他為此跑遍縣內大小學校,人家調紀錄出來,知道他過去素行不良,都說名額滿了,請他另尋高就。

      他狼狽地回家,不曉得該怎麼跟外公外婆開口,他們卻在門口等他回來。

      「公、婆,有事?」

      「自清,你惠姨聽說你的事,打電話來,說幫你找到新學校,要接你去城裡唸書。」

      他呆怔握著腳踏車龍頭,聽得不甚真切。

      他頭上還有一個小阿姨,是他生母的妹妹,逢年過節會回老家探望父母。他怕見了她會想起母親,總是能避則避。

      就算不親,他也知道小阿姨底下尚有一對年幼兒女,姨丈身體不好,還在還房貸,是家裡的經濟支柱,根本沒有餘錢供他讀書。

      「阿惠還說,你可以在她那裡讀到大學、出社會、食頭路,她會把你當作自己親骨肉來照顧。」

      他腦子一片混亂,只問:「你們怎麼辦?」

      阿公阿婆眼眶含著淚水:「你好好,公婆就會好好。」

      他看著自小相依為命的兩老,本以為愛是依賴,他們給予的方式卻是放手成全。

      「自清,你在這裡受盡委屈,換个所在、認識新的人,說不定會有新的一片天。」

      當晚,他把打工存下的錢原封不動帶去還給晚哥。

      晚哥屏退左右,拈著煙,好一會都不說話。

      「我真的很想留你下來做我的右手,但這麼做,你日後一定會恨我。」

      他低頭不語,他和晚哥之間除了基本的雇佣關係,還存有他們兩人都嗤之以鼻的情義在。

      「大哥。」

      晚哥抬起微微泛著紅絲的雙眼,他跟著喉頭乾澀。

      「你把林洛平的CD藏在保險箱裡對不對?既然早就買來要送我,那就趁現在快點給我!」

      「我在你心中從來比不上那個唱歌的小白臉嗎?」

      「到底有沒有啊!」

      「沒有!去去去!」

      他沒有聽晚哥的話掉頭走人,留下來陪卓老大喝一晚的酒。晚哥說他因為被拋棄過,知道那種錐心的痛,才會不忍心說再見。這種性格去城裡交小女友要小心,分了就不要給她們無謂的期待,一定要睜亮眼睛找個好的、乖乖的,才能跟他作陪一輩子。

      說實話,他從來沒想過自己這種人能結婚生子。

      他離開時,天色微亮,晚哥又把他叫住。

      「自清,走了就不要回頭。」

      他回家時已身無分文,跟阿公要了車錢,安靜看著老人家把硬幣一個一個數給他。他本想一個人走,卻去屋內叫阿婆陪他一起去車站。

      平時寡言的阿婆在路上說了很多話,從小就想對他說,像是過去從未在他面前提起的生母。他母親原本是兩老最疼愛的女兒,從小出落得格外美麗又聰明,家裡什麼好的都給了她。

      但她覺得親人的愛不夠,即使獨占了雙親的寵愛也遠遠不夠,於是她離開了家,到外面的天地去索求讚美和掌聲。

      阿婆沉痛地說:「她是一個自私貪婪的女人,你切莫學她。」

      他聽得胸口微悶,但他們家從來不說違心的漂亮話。

      祖母又說起小阿姨,緊鎖的眉頭鬆開來,說有這個女兒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報,對家人總是關懷備至,從不吝嗇感情。

      「阿惠很中意你,她會對你好的。」

      他輕應了聲,並不真的相信。

      他們抵達車站,他買了最近一班車票,打電話告知小阿姨。

      眼見時間要到了,他拎著行李起身,阿婆目送他走向月台。

      他在火車上低低哼著他最愛的曲子:「沒有不停的雨,相信天明……」

      這樣反覆唱著,淚水才不至於從眼眶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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