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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跑弘一

        三輪車到虎跑寺,停在寺外時,司機堅持要等我們,臨走還交代一句:「慢慢看,不用急的。」

        我們一入寺,腳步便隨著一路長林慢走,綠意從四面襲來,沒有香煙繚繞,滿目清涼,也許是對比了靈隱寺的喧遝,心中渴望的清明寧靜,在虎跑被滿足了,便處處覺得神怡。

        看過弘一大師的年譜,記得他到虎跑寺斷食的前一年,一天黃昏和夏丏尊在西湖遊走,人潮散去,清風徐徐,兩人談話間,突然遇見出家人一襲長衫在風中行來,兩人不約而同停了話語,出家人從身畔走過,李叔同嘆了一口氣說:「做人要像這樣!」

        寺廟也要像這樣,有忘塵清修之意,能莫名的安頓了一個人的身心。我們先在李叔同紀念館前喝一碗茶,虎跑泉被譽為天下第三泉,我們也分不明和別處泡出來的龍井有何不同,但因為中庭的那一方正對著李叔同三個字,入口的水格外用了一番心情體會。

        民國五年,李叔同三十七歲,學校放暑假,他跑到虎跑寺斷食二十一天,從「腹中如火焚」到「無夢,無罣,無慮,心清,意淨,體輕」,似乎解除飲食的習氣,讓他體驗到心中的另一處靈明,也因而看到另一個宇宙,他形容「空空洞洞,既悲且欣」。於此,幾乎就確定他的人生追求,三十八歲他皈依了悟上人,三十九歲便在虎跑寺剃度出家了。        

.         三十九歲以後的弘一大師和前半生的李叔同,是往著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行步,原先浪漫多情、才華飛揚的翩翩佳公子,成為簡樸靜定的出家人,許多人想要解這當中的轉折,但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生命投射吧。我看李叔同的人生覺得他歡樂少,憂苦多,是常有一雙清醒的目光,看著在情氣上縱浪的自己,以儒家立場來說,情氣的安頓要走道體的發用落實,但情氣必然牽扯世俗的業力,時代的限定誰能超越呢?除了斬絕世情的人。

          對他的愛侶誠子而言,李叔同是一個讓她可以捨掉一切的人,便是生命的安頓處了,但對李叔同而言,佛道也是可以讓他捨棄一切的,那也是他生命唯一的安頓處啊,在這樣生命交關的當口,是沒有誰可以為誰犧牲的。回到日本後的誠子,下落如何?不像弘一大師有完整的紀錄。

弘一大師在情氣上下刀,便實修佛門中最苦行的律宗,於別人的苦修,於他卻是樂處,我也想像捨去情氣的美好,卻總著力在捨棄一念,便更糾葛難安了,似乎只能隨緣去了,隨緣終底,也不是擁有,而是「了」。

          民初中國佛教走入人間,人間佛教是如今的主流,如何不因走入人間而牽染時代的業力,廣開方便卻不隨世俗漂流,也是一個等待觀察的課題。以前念慧遠大師的傳記,他在廬山建東林寺,從此跡不入俗、影不出山,但亂世裡的士族百姓,倒因此紛紛上山求安心,將廬山走出名氣來;能在紛亂的世俗裡安頓人心的,反而是對世俗的勇於割捨。

          念館裡,友人在弘一大師的僧衣前靜默良久,我望著那一襲泛黃乾皺的衣單,也泫然欲泣,彷彿看著自己在情氣上浮盪,一路有撿拾不盡的憾悔。大師圓寂前手書「悲欣交集」四字,也許回首的不只出家後的人生,不只是今世,累劫累生臨終一刻,便全在心頭,是最真實的生命滋味。虎跑寺裡也有弘一大師之塔,由豐子愷等弟子立碑,墓園素靜簡樸,水泥地上一座小小的塔,四面環繞著竹林,來虎跑寺的遊客難得走到這裡來,十分清靜,但我們來時,也不知是誰留了一束鮮花在塔前,花開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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