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完美的她

完美的她

      R.I.P

      看過她曾經打過無數次,但卻從未想過會在自己的粉專上看到的詞彙,她不甘心地拼命往下滑動,希望能夠找到撫慰自己的留言。黑暗中,她的手機螢幕是這片帷幕中唯一的光源,在藍光照射下,她的臉孔顯得愈發蒼白憤恨,捏緊手機的手微微顫抖著。

      最終,她仍是難以抵禦來自藥物的睡意,逐漸闔上雙眼,手機滑落在白色被單上,兀自散發淡淡藍光,不斷傳出新訊息通知的聲響。

      叮咚!

      「你有新通知」的訊息聲響個不停,坐在電腦前面的惠美卻依然繼續盯著開啟的視窗,放任螢幕右下不斷跳出的通知,絲毫沒有去關掉的想法。

      Tiffany吃貨筆記有新的留言。

      Edward已回覆Tiffany吃貨筆記的留言。

      許曉莉已分享Tiffany吃貨筆記的貼文。

      Jack已在一則貼文中提到了你的粉絲專頁。

  

      因為,她並不想去關掉這些訊息通知。

      她「享受」這些打擾。這代表她的努力有了回報——更明確的說法是,這些通知的頻率正代表她的人氣指數,只有不斷湧入的新訊息,才能充分顯示她「現在」粉絲專頁的追蹤人數是否夠多,每則貼文的互動頻率是否良好。這些都是廠商邀請代言的關鍵。

      惠美將渙散的心思拉回來,專注在打開的資料夾中。資料夾內都是三天前她受邀前往餐廳品嘗美食的照片,惠美認真在數十張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的照片裡,選出角度與光影最完美的一張。

      惠美的粉絲們並不知道,每次惠美發表的食記裡的十幾張照片,大多是惠美由破百張,有時高達五六百張照片裡精挑細選的成果。

      惠美力求完美的個性,讓她在粉絲與廠商間都頗受好評。粉絲喜愛她寫食記的認真,可以從中得知哪裡有C/P值高的美食,哪些是必點的推薦菜單,惠美的Tiffany吃貨筆記滿足了許多粉絲的需求,並樂於將她的食記做為美食之旅的指南。廠商喜歡惠美的認真,她總是盡力捕捉餐廳內最美的一面,呈現菜餚最垂涎欲滴的片刻,尤其惠美知道一些如何把餐點拍得更好吃的撇步,更是讓她得到專業好評的原因。

      然而,或許是亙古不滅的定律使然,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越是光明的地方往往陰影越深,人紅是非多,所有盛極必衰的詞彙在這兩個月接連不斷襲來。

     

      有人批評她的文章都是葉配文,她寫的餐廳實際上服務不好,餐點太貴,最大的問題是食物根本不好吃,說她的食記都是收了廠商的錢說好話,傷害這些信賴她的粉絲們的心。

      你們別相信這個人說的,她上次介紹的餐廳難吃死了,還說什麼很好吃。

      葉佩雯收錢收很大喔!

      以前還滿喜歡Tiffany你的文,現在,怎麼了?

      肉超薄的,根本沒有照片中這麼厚。

      服務很差勁,千萬別去。

      我可以理解你需要廠商合作,但是,身為你的粉絲這麼久,這次真的很難過。這餐廳的餐點和服務與你的食記根本天差地遠。

      廠商說她大頭症,要求太多,收費太貴,沒有任何導購的本事,也不會開直播或者拍影片,不是A咖部落客還敢收A咖的錢。

      網路上甚至出現這樣的新聞標題「要求廚師同一份餐點做十遍,部落客真有這麼威?」「又見大頭部落客?知名部落客Tiffany被爆不願意讓廠商預先審稿?」「當紅部落客多好賺,寫一篇食記收費數十萬!」

      面對這些排山倒海的批評,雖然惠美知道成為一個部落客總有這麼一天,仍不免感到沮喪。

     

      她的確有收廠商的錢,因為那是部落客賺錢的模式,光憑部落格的廣告流量根本不足維生,部落客都是這麼做的,但是她自認她的食記都對得起良心,她從來沒有昧著良心說難吃的東西好吃,說差勁的服務很棒。

      但是她的內心又有一個微弱的聲音。

      惠美,你知道的,廠商為了讓妳替他們說好話,總是將最好的一面呈現給妳。

      惠美閉了一下眼睛,選擇斷開這個想法。她縮小臉書的視窗,轉而去看那幾則她覺得指名或隱射她的新聞。

      當然,還是有些不受教的廠商。例如這次的新聞風暴,明明就是餐廳的老闆希望她拍得美一點,但是廚師不想做,不知道到底是員工還是廚師對外爆料,說她浪費食物,要求他們重作再重作。

      如果他的擺盤能再精緻一些,色澤再誘人一些,這廚師怎麼就是不懂,「鏡頭下看起來好吃的食物」和「吃到嘴裡好吃的食物」根本是兩件不同的事。她甚至仁至義盡跑到廚房,教廚師該加些什麼東西,餐點才會看起來令人口水直流,那名廚師卻說她是邪魔歪道,要她滾出廚房。

      真不知道是誰才得了大頭症。

      惠美暗地下了註解。她又點開幾篇和部落客有關的新聞,她想那篇收數十萬的新聞應該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因為她從未開過,也沒這個機會開這種價碼。

      惠美並沒有察覺自己的矛盾之處,也或許她根本不想察覺,希望這份矛盾感藏在心底,藏得越深越好,即使偶爾想到,惠美也會用其他的事情試圖轉移注意力,不願去深思。

      如果她真的如實寫食記,又何須「指導」廠商該怎麼呈現餐點?

      惠美沉澱了幾天。她不斷勸說自己網路酸民多,這些批評聲浪正是代表她要開始紅了的徵兆。而她之所以需要振作起來,還有一個根本性的原因,廠商的邀約合作是她目前唯一的經濟來源,她不能繼續消沉下去。

      鈴!鈴!

      早上被鬧鈴吵醒,惠美關掉了鬧鐘,到浴室稍微盥洗一下,再次打開了電腦。她決定今天該再次出發。

      「惠美,別再窩在房間,出來吃早餐了。」

      惠美聽到媽媽的聲音,微微皺了眉頭,但還是推開椅子走出房門。  

      「你這幾天怎麼了,看妳心情不太好的樣子,也都沒出門,最近沒案子嗎?」惠美的母親宜佳是一名年約六十的婦女,孩子大了後,她二度就職在家裡附近的小吃攤打工。現在年紀大了,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有時候才會和朋友出去走走。

      「沒什麼,就剛好有點空檔。」惠美不知道該怎麼和媽媽解釋,只能試圖搪塞過去。事實上,當初惠美決定當部落客時,就和家人起了不少衝突,不論是她爸或者她媽,甚至包含「年輕」有為的哥哥都無法支持她的想法。

      爸媽一致認為部落客不算工作,年輕人還是應該去外面公司上班,每天窩在家裡不是辦法,還曾經委婉問過她是不是不適應外面的工作,要不要幫她介紹朋友的公司。

      至於哥哥的反應,該怎麼說呢?完全在她預料之中。她從不會天真得以為一直頂著頂尖光環的哥哥會支持她。

      寫你到處吃吃喝喝會有人想看?妳的文筆又不怎樣……我不是看不起部落客啦,我也知道國外的部落客很紅,很多人靠這吃飯,但是,惠美妳做得起來?  

      家人的反對的確稍微阻擋了惠美的想法,但是在惠美利用下班時間寫的部落格漸漸有了起色。她從部落客朋友聽到業配文的行情後,毅然決然辭掉工作。

      如果她聽家人的話,會不會如今還要忍受老闆的腦殘與同事們的小人行徑,還是已經換了一家公司,然後再繼續期待工作順利,少加點班就好呢?惠美並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人生總是走了這條路就不知道另一條路的模樣。

      「惠美,妳怎麼不吃?」宜佳看到惠美又神遊了,雖然知道女兒就愛神遊,但看了看時鐘都已經過了五分鐘,還是忍不住出聲提醒,不然不知道這頓早餐要吃到哪時。

      也是可以交代女兒收拾,只是怕女兒又一股腦把盤子杯子都放在水槽,等她回來看到又想罵人,還不如等下吃完自己收拾乾淨再出門。

      「我有在吃。」

      有嗎?沒動嘴巴也沒動手。宜佳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惠美啊……你不要太在意那些人寫的。媽相信你的。」

      「媽?」惠美從混亂的思緒裡回神,狐疑地看了媽一眼。難不成媽有讀心術?這應該不太可能,還是媽有偷看我的粉專?可是我記得媽並不是我的粉絲,而且她又不太愛用臉書。

      「沒事……沒事……」宜佳尷尬地結束話題。自從女兒決定要當部落客後,她也去請教過朋友什麼是部落客,也問了親戚裡和女兒同齡的小孩,知道了女兒的粉專與部落格。

     

      但是宜佳沒去按讚加粉絲。

      之前宜佳和惠美的爸反對惠美當部落客後,每當提起這個話題,惠美的防衛心就很重,一副爸媽都是敵人的模樣。當初他們也只是覺得部落客不穩定,她一個女孩子要跑來跑去,怕她遭遇什麼危險,所以才反對。

      宜佳知道孩子大了,管太多他們只覺得煩。她也想說就默默關心她的作息,有空去看看惠美的部落格和粉專,不想再提什麼。人家不都說自由業常常作息不正常,唉,惠美這孩子哪懂父母心,不知道何時才能長大。

      惠美與宜佳兩人各懷心事,吃完了這頓食不知味的早餐。早餐後,惠美繼續窩進房間,一頭栽在電腦前;宜佳則是洗好碗盤後,出門找朋友相約泡湯了。

      經過這次網路酸民的攻擊後,惠美一方面要自己「真正」看淡所謂的網路意見,但另一方面,她也要求自己做得更好,讓人沒有攻擊的空間。畢竟在這波攻擊聲浪裡,還是有支持她的網友,她覺得如果能做得更好更完美,應該可以多少避免這種情況。

      炒作的力量十分可觀,網路上不怕你被攻擊,只怕你默默無名無人可知。惠美的粉專在攻擊方與護航方的雙方交戰之下,粉專的人氣反而提升到另一個層次。大頭症新聞事件之後,來找惠美的邀約反而更多,價碼也更好了。

      這樣的事態發展讓惠美感慨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網路能輕易捧紅一個人也能摧毀一個人,更加小心維護自己的網路形象。

      對惠美來說,網路上的Tiffany是另一個她,她心中完美形象的投影。

      為了讓事情真正告一段落,惠美第一次錄製影片,她帶了瞳孔放大鏡、抹了粉底、塗了口紅,細心描繪妝容,如同她每次去廠商那裡一樣。

      世界上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影片一出,底下無數好評,不外乎女神大大我愛你,Tiffany最棒,Tiffany妳之前怎麼都不拍自己,快點開直播等等叫好的聲浪。

      但是惠美並不開心。

      她心中一直有份堅持:她不想露面。她始終希望網友們是透過她鏡頭下的照片,那等於她的眼睛;透過她鍵盤下的文字,等同她的思想來認識她。她並不想以色取人。

      這一兩年,臉書一直在推廣直播與影片,在這種氛圍下,惠美知道自己遲早也得跟上這股潮流,可是她心底有很大的抗拒感。她不想和那些所謂的女神畫上等號……也不願朝這個方向發展。她未曾露面前,也是有些網友會留言開玩笑或傳私訊給她,問她長怎樣,有沒有興趣出來見面,為什麼都不放照片之類,天知道這些關他們屁事!

      惠美也知道,即使放上照片後又會有新的言語攻擊,這就是個以貌取人的年代,不管誰都逃不過。無論她怎麼做怎麼說,女生總會在外表上被人開玩笑——那些人自以為只是玩笑。

      再加上,惠美平常私底下在家時,比起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更喜歡像日劇裡的魚甘女一樣,怎麼舒服怎麼穿。對她來說,打扮漂亮見廠商或發影片,只是迎合社會的期待,「被制約」的禮儀規範。天知道要是她把這麼多的時間都花在打理完美妝容的話,哪還有時間修照片與寫食記。

      不過凡事一旦開頭,要全身而退也不容易。惠美只能繼續在她的粉專與部落格上放入自己的照片,偶爾也拍影片上傳。

      既然已經決定要表現得更好更完美,惠美在各方面都對自己提出要求。

      部落格上,惠美更努力取景取材。

      同一份餐點,光是同一個角度與同一種光源,惠美都要拍個十幾張才作罷,並嘗試各個角度與光源的組合,往往拍一道菜餚就要耗去半個小時,有時甚至長達兩個小時。請她來拍的廠商叫苦連天,但是看到發在部落格上後網友們的反應,大多感謝她如此盡心盡力。

      惠美在每一篇食記中,都放入一張自己的照片。照片中她擺放一朵玫瑰作為識別,因為鮮花不好拍又難以保存,惠美到乾燥花專賣店精心挑選了一朵乾燥花。不知道從哪時開始,惠美多了一個乾燥花Tiffany的暱稱,惠美也將自己的部落格名稱改為乾燥花Tiffany吃貨日記。

      照片之外,撰寫食記前,惠美還會做許多取材。以前她在廠商邀約前,都會先去看一下廠商的官方網站與部落格等等,才比較知道參觀時如何引導,寫出廠商與粉絲們都會喜歡的文章。現在惠美連網路上網友的意見都不放過,深怕又遇到什麼地雷廠商,推薦一家不好吃的餐廳,反而砸了自己建立的名聲。

      服務不好的餐廳,也被她列為黑名單。

      以她多年當網路鄉民的經驗,網友們對不好吃的餐廳包容度,遠高於服務不好的餐廳。其中黑到不能再黑的,無非被爆料過衛生疑雲的餐廳,還是不碰為妙,很容易被網友攻擊是寫護航文或者漂白文。

      這些都是些事先預防的工作。惠美清楚知道,網友們會看Tiffany吃貨筆記,除了當作找美食、找約會地點的參考外,很大部分是受到她的風格吸引,或者溫馨感人、或者嘻笑怒罵,總要能挑動網友的情緒,才是她撰寫食記的最高指導原則。

      網路上沒有一個當紅的部落客,可以沒有自己的風格或特色。

      為了增進自己這方面的技巧,惠美甚至去找了些指導人們如何寫小說的書籍來看。例如「大小說家如何唬了你?一句話就拐走大腦的情節製作術」、「超棒小說這樣寫」、「先讓英雄救貓咪」等等。

      但是惠美做的更多是去看一些百萬部落客的文章——這件事情惠美早做過,現在只是做得更加徹底。

      粉專發文或回覆上,惠美更加斟酌用字,避免引起網友不滿,同時對肯定她的網友給予肯定的回覆,鼓勵他們再留言。惠美知道,只有不斷累積網友們的好評,才能立於部落客的不敗之地。  

     

      惠美對所有產出的嚴苛標準,得到了良好的回應。

      Tiffany,你的食記好精采喔,借我分享一下。

      借分享!

      我最喜歡這篇約會餐廳指南,要轉給男友看,哈哈。

        Tiffany,新開的東京海味拉麵你吃過沒,吃過要快點告訴我們好不好吃。

      很喜歡妳的部落格,繼續加油唷。

      等你分享。

     

      惠美很高興努力得到回報,更加投注時間在部落格上。

      「惠美,妳要不要吃晚餐了?」

     

      「媽,幫我放著,我在趕東西,晚點再出來吃。」

      「惠美,我看妳燈還開著,妳睡了嗎?不要太晚睡,對身體不好。」

      「我趕完就去睡了,這篇文今天一定要發。」

      類似的狀況每天不停在家中上演,惠美並沒有察覺,她幾乎用盡所有時間在經營部落格與粉絲專頁,每天花長達十幾個小時參訪餐廳、拍照片、寫食記、看網友留言。她費盡所有心力經營網路上的Tiffany,追求完美的Tiffany,不容許丁點的錯誤。

      她將「魔鬼藏在細節裡」奉為圭臬,希望乾燥花Tiffany吃貨筆記成為「追求完美,近乎苛求」這句話的最佳代表。

      日子一天天周而復始,惠美並沒有發現自己的生活已經失衡。

      「惠美……」

     

      「惠美……」

      宜佳拍醒趴在螢幕前睡著的惠美。惠美睜開眼,雙眼朦朧地問:「媽,怎麼了?」

      「妳昨天又沒吃晚餐,你不吃也要收一下,放在外面都餿了。妳,該不會整晚都坐在這裡沒去睡吧!」

      「是喔,我又忘記吃晚餐,媽,對不起啦。下次你直接幫我放冰箱,我要吃再自己熱。」

      宜佳看著女兒,無奈地說:「放冰箱,我怕你更容易忘了吃。你看你都瘦了。」

      「哪有啦,媽,你知道我都坐著很少運動,哪可能瘦,我還覺得自己又胖了,晚餐不吃就當減肥吧。」惠美捏了捏自己的肚子。

      「妳這樣哪會胖,瘦竹竿一個。」

      「好啦,媽,不說了,幾點了?」

      「快九點了,想叫妳出來吃早餐,怎麼拍門都沒反應才進來看看。」宜佳解釋著,她知道惠美不喜歡家人隨便進去她房間,覺得侵犯她的隱私。

      「九點了啊,糟糕!我的食記還沒寫完。」

      「惠美……」惠美的媽再看了女兒一眼。女兒滿頭亂髮,八成是昨天洗完頭沒吹也沒梳,臉色慘白,黑眼圈都快和熊貓一樣。雖然她知道女兒大了不想人管,但還是語重心長說道:「惠美,媽知道妳很努力,但是,妳要拚,也要照顧好身體,妳這樣作息不正常,又都不睡覺不行的。」

      「好啦,媽,我會的啦。先讓我把這篇趕完好嗎?趕完這篇我就休息,拜託拜託別再唸啦。」惠美站了起來,卻覺得一陣暈眩,她忍著不適將媽推出門。一大早,她實在不想跟媽吵架。

      她知道媽是為她好,但是,打著為小孩的名義,實則破壞孩子們未來的人有多少。自從爸媽攔阻她成為部落客後,她就決定自己的人生自己負責。現在正是她打拼的關鍵時期,她不希望有任何差錯。

      只要她停下腳步,她就會被其他人追上。這點媽怎麼會懂呢。

      宜佳擔心地看著惠美,還是抵不住惠美一臉希望她趕快出去的表情,轉身走出房門,只在關上房門前再說了一句:「寫完後來吃早餐,然後快去睡吧。」

      「好,媽。」惠美簡短兩個字結束和媽的對談,將房門鎖了起來。

      聽到房門上鎖的聲音,宜佳心中嘆了口氣。到底什麼時候開始,惠美和家人越走越遠呢?

      房裡的惠美,揉揉酸澀的雙眼,繼續埋首螢幕中。她已經忘記昨天是什麼時候睡著的,記得她只瞇一下下,不小心就不省人事。

      這怎麼行?

      惠美掐了掐自己的臉,要自己清醒點。她努力睜大眼睛修圖,將臉上的斑點修掉,手臂修細一點,食物弄得更多汁可口。

      換掉昨天那張看起來差強人意的圖片後,惠美又反覆看了幾次自己剛寫的食記,反覆思考有沒有可以調整的地方。

      這裡換一個詞,會不會看起來更有趣。開頭的前言會不會太嚴肅,是不是活潑一點比較好。在惠美修改與思索的過程裡,又是一兩個小時過去,快到十一點時,惠美終於把寫好的食記放上部落格。

      然後,她將部落格的連結轉貼到粉專上。

      粉專很快有了迴響。

      Tiffany,終於等到你的食記啦!

      就是說啊,昨晚沒看到還以為怎麼了。

      午餐配Tiffany的食文,胃口大開啊。

      哈哈,Alice你小心又吃太多。

      看Tiffany的食文會中毒,會胖的。

      惠美看著臉書上跳出一行又一行的留言,都是誇獎的話語讓她忍不住笑了出來。太好了,她這麼努力果然沒錯。

      這次Tiffany的身影也好美喔,Tiffany真會取景。

      下次我也要到這家餐廳拍照。

      怪了,為什麼覺得螢幕有些模糊?惠美舉起手想再次揉揉眼睛,卻感覺整個螢幕都在搖晃。

      地震嗎?正當惠美這樣想的時候,眼前天旋地轉,雙眼一黑,她整個人趴在桌上昏了過去。

      意識矇矓裡,惠美感到自己似乎被抱了起來,隨後只聽到喔咿喔咿的聲音。

      「醫生,好的。我們知道了。」

      知道什麼呢?惠美心中想著。她模模糊糊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環境。她看了一圈,猜想自己應該在醫院裡。

      她下意識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拿手機看臉書訊息,但是找不到手機。惠美發現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閉上眼睛似乎正在打瞌睡。

      「媽……我的手機呢?」

      宜佳醒過來,瞪了惠美一眼,突然就掉下眼淚:「你這孩子,就和你說不可以這樣,會把身體搞壞,你就是不聽。」宜佳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打惠美的肩膀。「都弄到住醫院了,你還想著你的手機。」

      「媽,會痛……我說,會痛啦!」惠美想按住媽的手,一抬手,感覺手背一陣吃痛,這才發現正吊著點滴。

      「惠美,你知道嗎?」宜佳表情凝重地看著她。

      「怎了?」看著媽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惠美心中七上八下,不就是沒吃好睡好,沒什麼大不了吧,她這麼年輕。

      「你……」宜佳剛起了個頭,突然又哭了起來,過了一會才語帶哽噎地說:「我等你爸和你哥來了再說。」

      到底怎麼了,不過就昏倒有這麼嚴重嗎?惠美被媽的態度搞得發毛,但是另一方面卻擔心今天沒上網路,粉專留言都沒回,會不會惹惱粉絲。

      「媽……你可以拿我的手機給我嗎?」

      宜佳什麼也沒說,只是瞪了惠美一眼。

      「拜託啦。不然你的手機借我也可以,我上一下臉書就好。」

      宜佳忽然走到外面去,講起電話。

      後來,惠美才知道自己把一顆腎搞壞了,醫生說要開刀,術前要先把身體調整好,目前她營養失調又睡眠不足。爸媽知道這件事後非常難以接受,女兒年紀輕輕就把腎搞壞,嚴格要求她休息,不准再碰手機。

     

      最後惠美堅持至少要讓她連絡一些工作上的事,這樣沒通知也沒聯絡就消失,不是做人的道理之類的爭辯中,惠美的家人才退了一步。宜佳氣呼呼把惠美的手機摔在床上給她,但是要她不准用太久。

      雖然惠美並不想告訴別人自己的狀況,但也不能不說,她通知了兩個正在合作的對象。沒想到,深夜她趁著媽睡著時,偷看自己的粉專,就看到有人在她的粉專留言說她病逝的消息。

      她難以相信。

      她不過昏迷了一晚,再加上兩天沒用手機,就能傳出這樣的謠言。

      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是,她一路往下看粉專上的留言,都只有寥寥RIP的幾個字,居然還有人說Tiffany就是太拼命,所以才弄成這樣,假惺惺說要大家照顧好自己身體。

      還有人說乾燥花就是因為不是真花,才需要這麼費力維持花的模樣。

      惠美越看越生氣,氣得差點要上去留言大吵一架,但抵抗不住藥物的影響,最後還是睡著了。

      隔天起來,手機已經不在身邊。雖然惠美央求媽把手機還她,但是這次宜佳說什麼都不肯再把手機給她了。

      「惠美,再三天。你答應媽,就三天,你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惠美瞪著媽,不發一語。

      媽都不知道網路上已經把她傳成什麼模樣了……乾燥花,是啊,她或許就是乾燥花,沒有鮮花的水份,只能盡力維持表面的完美。  

      惠美用手臂壓住眼睛,想到過往的努力,忍不住流下眼淚。  

      宜佳聽到惠美啜泣的聲音,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昨天半夜上過惠美的粉專——惠美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宜佳忍不住拿起來看了。宜佳看到那些酸言酸語,氣得她第一次在女兒的粉專留言,把那些詛咒女兒的人罵得狗血淋頭。她就是不懂,網路上有什麼好的,值得女兒賠上自己的健康。

      一想到此,宜佳還是有些氣憤難平。她深呼吸試圖平復情緒,過了會才慢慢說道:「惠美……你要不要好好想一下,我是說,出院後不要繼續當部落客了。媽沒有反對你當部落客,但是你……媽覺得你太努力了,我會擔心你又傷害自己的身體。」

  

      宜佳沒說出口的是,她擔心女兒再這樣下去,搞得年紀輕輕要洗腎怎麼辦。以前她想女兒要衝就讓她衝,不想干涉太多,誰知道會搞成這樣。

      惠美沒回話,一直用手臂摀住眼睛。她哭著哭著又睡著了,模模糊糊裡,她感覺有人正在撫摸自己的臉與頭髮,帶著冰涼的溫暖,那種感覺很奇妙,她不知道怎麼形容才好,手是冰涼的,她的心裡卻流過一道想哭的暖意。

      再次醒來時,惠美覺得精神好多了。她聽話把午餐與藥吃了,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發呆。

      天花板有點髒,惠美瞪著瞪著,忽然轉頭去看宜佳。

      她像是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看看媽媽。

      宜佳一直有染髮,大概是這幾天忙著照顧惠美,髮根處多了些白色。眉間一直鎖著很緊。

      「幹嘛這樣看我。」被女兒盯著不自在,宜佳問道。

      「沒,沒事。」

      這幾天下來,爸和哥輪流來照顧她。惠美因為沒事所以也好好看了看他們,她發現,原來他們的長相與表情與她記憶裡的他們不同。他們似乎,沒這麼惹人厭,沒這麼認為女兒不行……似乎沒這麼不愛她。

      三天過去了,宜佳終於把手機遞給了惠美,但還是叮嚀只有她在的時候才能給她手機。宜佳還叨念著她懷疑惠美已經有手機還是臉書上癮症,是不是要去精神科看看。

      「媽……好了,夠囉。」恢復精神的惠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她打開臉書,滑動螢幕,接觸粉專上的留言時,卻忍不住掉下眼淚。

      不管你們愛不愛Tiffany了,她都是我們家人最愛的女兒。

      她感覺心被撞了一下,似乎烏雲滿布的天空露出了彩虹,穿過朦朧的雨絲看見藍空。她知道了,臉書上的她是完美的,至少她是這麼認為,但在媽與家人的眼裡,他們並不要一個臉書上完美的女兒,而只要一個真實的不完美的女兒。

      惠美按掉手機螢幕,眼眶泛淚地看著宜佳。「媽……」

      宜佳不自在地轉過頭,果然還是被女兒發現了。她紅著臉說:「怎樣啦,不是說還要看手機,快去回你那些偉大的粉絲啦。」

      「你比較偉大啦。」

      「說什麼呢!我去裝水。」宜佳拿起一旁的水壺,往外走了出去。走到門外時,臉上不禁浮現一個微笑。她知道,她的女兒終於回來了。

      Tiffany病逝的消息讓她的粉專再次竄紅,不過,等到她動完手術回來後,一切又歸於平靜。她知道這些都是網路上的常態。

      回家後,惠美打開久違的電腦,在粉專上發表訊息。「Hello,Tiffany回來囉!」她這次什麼都沒有想,她已經知道如何面對真實的自己,也決定放過臉書上的另一個自己。

      她決定不再一昧追求人氣與數字。

      然後,她又發了一篇貼文。

      Tiffany生病了,所以現在才回來。以後也會乖乖照顧身體,所以會隔很久才發食記。不管你是否曾愛過Tiffany的食記,都希望我們有再見的機會。還有,Tiffany不喜歡露面,以後不會再放自己的照片了。

      她關上螢幕,回到床上躺著,不再苛求完美的應答。她閉上眼睛,露出輕鬆的微笑,就讓完美的她,在這裡寫下一個不完美的逗點吧。

     

完美的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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