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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與樂樂

『魯魯啊!入去哦!』

在庭院草地上奔跑繞著圈圈的樂樂聽到了阿嬤的呼喊,蹦蹦跳跳地衝向阿嬤的身邊,搖著尾吧。咚咚咚咚咚咚,阿嬤把飼料倒進了盤子裡,細碎而聚集的撞擊聲,樂樂開心地跳進了屬於牠的小屋,鐵籠裡。

這是我每天早上的開始,看著樂樂進鐵籠,我進學校。

有一天放學回家,看見庭院草地上,有一隻棕色的小小土狗,在那跳啊跳、跑啊跑的,臉上的表情,感覺牠很開心、很快樂、興奮的樣子。

樂樂,小小的一隻,很快地就越來越大。

白天樂樂只能待在夠牠轉身的籠子裡,等待著夜晚的來臨。叩──叩──叩──越來越近,越來越興奮的叫了起來,直到阿嬤一手拿著木棍當拐杖、一手拿著鐵瓢裝著剩菜剩飯走到了鐵籠前,打開了門,樂樂瞬間衝了出去,馬上跳到庭院草地上扎穩了馬步蹲了下來。樂樂真的是隻有潔癖的狗,從不在自己的小屋裡上廁所。

這個家外面的夜晚是屬於牠的,也因為屬於牠,我們才能安心地入睡。

屬於我們的白天裡,從我房間的窗,往下望,不時可以看到阿嬤在鐵籠旁撿著菜,樂樂則傭慵懶懶地趴著看著阿嬤,儘管阿嬤的手已經沒有再動,早已完成所有的工作,這個位子也持續了好久,好像彼此間的唇語有所互動,樂樂淘氣的吐著舌頭。

有時候樂樂很調皮。

『魯魯啊!入去喔!……魯魯啊!……魯魯啊!』阿嬤叫了好幾次,樂樂依舊在庭院草地上奔跑翻滾著,直到阿嬤舉起了木棍,走了過去,作勢要打樂樂,這個時候,樂樂都會乖乖的到阿嬤的身邊趴下來,阿嬤也真的從來沒有打下去一次過,總是在最後笑了出來,看著樂樂趴在地上匍匐前進,聽到阿嬤的笑聲樂樂也好像得到了原諒,跳了起來。

阿嬤的笑聲在我的記憶裡只出現過在這個畫面。

『莫閣踅踅唸!』這是我們家對阿嬤說出最多的一句話,也是我學會的第一句台語。阿嬤總是擔心著很多事,好像擔心了一輩子,擔心親戚在背後說壞話、擔心我們會不會交到壞朋友、擔心怎麼不多穿個外套……。家裡的人好的左耳進右耳出,順便回個幾聲,壞的大聲怒吼:『莫閣踅踅唸!』小時候我不懂也跟著怒吼。

直到我漸漸長大,阿嬤也很少說話了。

『魯魯啊!』在這個時候我才能再次聽到阿嬤的聲音,卻每聽一次痛恨當時的自己一次,當時的我根本不懂什麼叫關心,卻那麼讓阿嬤傷心。

樂樂,快快樂樂,我也希望能讓阿嬤快快樂樂的。

夜晚的來臨,陪著阿嬤,扶著阿嬤稍稍搖晃的身軀,叩──叩──叩──前往那鐵籠,日復一日,惡臭越來越嚴重,樂樂的毛掉得滿地都是,樹幹上也留下牠磨蹭後的痕跡與棕色的毛團。

樂樂生病了。

醫生來看過也打了針,我們每週好好的幫樂樂洗洗澡。但情況卻是越來越嚴重,樂樂的腎功能越來越哀退,皮膚潰爛得好嚴重,樂樂從前的那種開心、快樂、興奮都消失了。就算晚上阿嬤開了門,樂樂依舊躺在裡面,眼睛稍稍的睜開看著阿嬤。

直到有一天,樂樂站了起來,無力的腳踏出了鐵籠。

那天阿嬤看著樂樂搖搖晃晃的走到庭院的草地上,我看著阿嬤的眼角閃爍著,阿嬤就這麼坐在庭院的椅子上,在微弱的月光下,看著樂樂似有似無的身影。

屬於我們的白天,卻再也找不到被夜晚帶走的樂樂。

『魯魯啊──魯魯啊──魯魯啊──』阿嬤喊著,越來越大聲,咚咚咚咚咚咚,細碎而聚集的撞擊聲,沒有開心得跳進去的樂樂。『魯魯啊──魯魯啊──魯魯啊──』阿嬤高高舉起了木棍,越來越小聲,沒有趴在地上匍匐前進的樂樂。

那天我腦海裡都是阿嬤的呼喊。

找遍了家的每一個地方,就是不見樂樂。樂樂不見了,鐵籠再也沒有關上過,每天晚上,叩──叩──叩──還是會傳入我耳裡,廚房裡的小角落,鐵瓢一直都還在,我們還是習慣把剩菜剩飯倒入。

『汝若是出去外口,揣看覓魯魯,叫依轉來食飯。』這些日子來總掛在嘴上。

我開車載著阿嬤,這是阿嬤第一次坐我開的車,我輕輕地踩著油門,車慢慢地動,阿嬤緊緊地貼著車窗。在這個小鎮裡,也是阿嬤所生長一直待著的小鎮,行駛過每一條我所熟悉的道路,卻不知道時間帶走了多少阿嬤所熟悉的,阿嬤牽著我年幼小手走過的、阿嬤等著我放學站的地方、阿嬤說著:『食這才會營養,轉去愛多食一寡,知影沒?』的市場……不知道阿嬤還記得多少。

『阿嬤,阮轉來啊!』

到了家,阿嬤從車窗轉過來看著我──

『魯魯啊!入去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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