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心，散戲情

  杏子站在街角，夕陽昏昏黃黃照進布莊外的亭仔腳，大兒子太郎指間夾根煙於彼處站著，陰影裡藏著臉色。算一算，他這個月就要滿十八，要不就該認真念書、要不也得跟著阿良學做事，怎麼這時候還廝混？阿良就是這樣，什麼都不管，小孩子生下來之後便與他無關，丁點問題當眾就對著杏子罵。

    老三孝淳奔進店裡，經過大哥太郎身邊時，腳也不停、頭也不抬，兩人彷彿不認識一樣，太郎嘖一聲打掉弟弟的帽子；孝淳回過頭瞥哥哥一眼，撿起帽子往屋裡去。

    當年杏子離開時孝淳才滿五歲，天天纏著太郎；彼時他小小的腦袋裡，念初中的大哥，是全世界最值得崇拜的人。剩老二忠義了，不知他有沒有繼續讀書？是不是仍被欺負？忠義從小就跟別的男孩子不大一樣，講起話來扭扭捏捏；別的男孩子打球爬樹偷摘果子，他成天待在家內，最喜歡和附近女孩子扮家家玩娃娃。忠義六歲時，杏子瞥見他溜進自己的臥房，翻著化妝台捻粉拍臉，她刻意弄出點聲音，忠義聽到，把東西往抽屜一塞。杏子在走廊上喊著，叫他幫忙去買個什麼。

杏子常想，這樣的他，長大後會變什麼樣子呢？大概也是找個女人結婚，隨便生

    幾個孩子，忍耐幾十年，鬱鬱過完一生吧！

蟬聲叫得呱呱響，太郎煙屁股往外一丟，轉身走入店內。不一會兒，一個面色蠟

黃黑黝、駝著背膀、穿著髒舊制服的男孩蹣跚現身。雖早料想得到，真正看見時，杏子仍倒抽一口氣：才四年，忠義已完全脫去當時的白皙秀氣、成為一個疲憊無奈的男孩。自己年少時這樣，如今，兒子也跟著這個樣了。

     三個孩子終於都看到了，然後呢？

     阿良幾次刊登報紙要自己回家，頭幾個月兇得很，不過還是刊、還是罵，越罵越嘴軟，最近的一篇，「警告逃妻」下已然字字懇切，「看到啟示、速速回家、兒子期盼、事事好談」四句，與隔壁欄的「在外事端概與本人無關、限五日內返家」之流，根本天差地遠。仔細想想，阿良至少不打女人，外頭的花花柳柳也很少引進來，總算個有情有義的男人。

    梅枝那邊呢，也不知道她怎麼樣了？

    暮色下，杏子思緒百轉千迴，終回到自己第一次見到梅枝的那個早上。

當時布莊的生意越做越大，阿良三天兩頭往國外跑，_______以前跟那些狐群狗黨練出來的酒量，全變成談生意的本事。真難想像，杏子剛嫁過來的時候，阿良夜夜往酒家鑽，每晚跟不同女人睡，孩子出生時也不來看一眼；阿爸病危時，正摟著粉味跟人划拳乾杯。

    在那之前，阿良的大哥從日本拿了個醫學碩士回來，娶進一個講話細聲細氣的日本大嫂，本來說要到大學任教，面談的時間都定了，有天半夜，十多個警察來家裡搜，把大哥大嫂連夜帶走，從此沒有他們的消息。阿良後來打聽到，大哥在日本唸書時，曾經加入共產黨。

    二哥長年獨身，本在中學教算數，阿爸過世後，眼見大哥失蹤、小弟不學好，便毅然辭掉工作，撐起整個布莊。二哥原是個謙讓任份的老實人，洽談生意、管理人事這類工作本無法勝任，供貨商和老員工便趁機拿翹偷懶，二哥當家的那段時間裡，布莊貨物失竊短少竟成常態，顧客幾乎全數流失，收支赤字更深不見底，二哥一慌之下，頓悟恆生，拋家棄業，歸依佛門去了。

    杏子本來以為這個家也就這樣，自己嫁得不好，那也是命。哪想得到，所有人都不放在眼裡的阿良，竟一番混亂之後大夢初醒臨危受任，正正經經作起生意。才兩年，阿良彷彿換了個人，布莊搖搖欲墜的時日裡，他拉臉彎腰請託苛刻的進口商穩定供貨、放軟身段拜訪顧客、橫下心驅走吃裡扒外的老員工。從日本絲綢到印尼沙龍、法國蕾絲到美國帆布，他挑檢查布料的質地與花樣，樣樣經營、樣樣探聽，門外漢成了行家。

    在阿良手下，布莊每日早上十點準時開門，像晚六時清點收貨，庫存總是滿的、客人交辦代訂的總準時抵達；漸漸的，連國民黨官夫人與日本觀光客都來這裡裁布，店面每日門庭若市，許多面料擺不上貨架，就只能領著客人到倉庫看，眼見如此，阿良遂決定買下布莊左右兩棟樓房，打通隔牆，將一二樓前半部全闢成店面、後半部則作為主僕生活的廳室與倉庫，大破大立，將布莊擴張成一間連三間大鋪。

    當年中秋，布莊重新開張，阿良用盡人脈，大張旗鼓邀請電影《薛平貴與王寶釧》裡的主角劉梅枝小姐來站臺剪綵，共襄盛舉。

那日一早，他們開門清掃、祭祀燒金放鞭炮、舞獅舞畢給紅包，近中午時，圍觀

群眾人山人海，賓客一一就位，眾人期待下，梅枝終於嫣然登場。借來的私家轎車停到店門外，阿良站上臺階，大聲宣布說電影明星到了，要大家鼓掌歡迎。

    嬌瘦的梅枝身著粉紅繡花旗袍，踩著黑色高跟皮鞋、戴著白色手套、連上塗著蒼白濃妝，阿良親自替她打開車門，梅枝顫顫巍巍跨出轎車，在戲班班主娘的引領下穿過人群簇擁，窸窣走到布莊大門口正中央，站定等待著。班主娘一個口令梅枝一個動作，班主娘要她向阿良行禮、要她拿起剪刀和結花紅綵帶、要她對門外群眾倩倩笑著、要她剪下綵帶；有人老遠叫她的名字，她先望望班主娘尋求許可，再朝那裏點頭招手。此刻，給班主娘操控著，唯唯諾諾的梅枝，與杏

子後來在戲院大螢幕上看見那個身騎白馬、英俊挺拔的薛平貴，簡直判若兩人。

    杏子與三個兒子站在店門口邊望著一切，孝淳長得不夠高，鬧了半天，終得允許爬上太郎的肩膀，高興的指指點點。場面熱熱鬧鬧的，杏子都覺得有點失心。

「那個人，」孝淳指著梅枝，低下頭說，「她是查埔人，裝成查某，跟二兄剛好

相反。」「亂講話！無聊。」忠義慍道。

    「真的啦！是阿翔跟我說的。」孝淳回答。阿翔是對面皮鞋店老闆的獨生子，與孝淳年紀相當，兩個人湊在一起簡直神通廣大，還曾放炮放到差點把皮鞋店給燒掉。「你怎會知道？」太郎戲謔問道。「阿翔聽那個老查某講的，」孝淳指著班主娘說，「說她那麼平，根本是查埔。」

    聽到這時，杏子起手重戳一下孝淳眉心。

   「講這衝啥？」杏子說，「囝仔人亂說話，你這個大哥也是，讀書讀到腦袋就燒壞了是不？」「真的啦！」孝淳撫著眉頭，「他們現在攏在大中華戲院演，有唱歌仔戲也有放電+?筧___影。阿翔爬牆去後臺看人家換衣服看到的，也有看到那個老查某打她，阿翔有咒誓，說白賊會掉懶啪。」

   「阿翔上次跟你嚇，說你吞下木瓜籽，屁股會生木瓜叢，」忠義說，「啊你屁股道干有生？」「不一樣啦！」孝淳辯說，「不信的話，阿母，你明天帶我們去看戲好嘸？」「哪有時間？」杏子回道，「好啦！太郎、忠義，你們兩個去準備，等一下客人多，阿淳，你去後面，不準亂跑，聽到嘸？」

    三人應了一聲，各自離開，此時，前門已經剪綵完，阿良與貴賓們交際一陣，招呼各人入內用膳。筵席間，杏子領著一幫女員工切菜端盤、倒酒收碗，正忙得不可開交時，卻見孝淳趁亂接近梅枝，準備摸一把梅枝的胯下。

    「你衝啥？」千鈞一髮之際，杏子逮住孝淳的手，先向梅枝與班主娘陪笑道歉，接著把孝淳拖到一角，低聲喝問。「我就想要摸看看啊。」孝淳毫不隱晦答道。「這樣足沒禮貌你知嘸？好家在你爸剛剛沒看到，不然你一定給阿爸打！」

    「才_咧！」孝淳滿不在乎的說，「阿爸只打大兄二兄，嘸甘打我。」

    「不行就是不行！」杏子跩著孝淳走到櫃檯，丟給太郎：「你把小弟顧好，不要給他去亂摸人家。我要去切水果，知道嘸？」也不等太郎拒絕，杏子逕自走向廚房，邊走時，竟自想著孝淳說的話－「這有可能嗎？她是男的，裝成女生？」

    原來，當杏子箍著孝淳蹲在一旁，仰望著梅枝賠禮時，梅枝轉過頭來，摸摸孝淳的頭，笑笑的說：「沒有關係、沒關係啦！」那個慘鬱笑容裡，杏子彷彿看見了一個燥如困獸的男孩。那是個名叫「拱樂社」戲班，從麥寮上來的，聽說今年他們拍了部電影，現正在大中華戲院上演。等過一斷時間，杏子想，如果得點空閒，也許也去看看。

    接下來幾個禮拜店裡出奇的忙，杏子都沒能分身前往，一直到十月底，聽客人說戲班即將往蘇澳走，才抽空進戲院看看。也不是第一_______次看戲了，也得了阿良的允許，杏子不知怎麼，買個票買得臉紅心燙，賣票的歐巴桑似乎見怪不怪，只對杏子曖昧一笑；杏子在戲院外巧遇一群鄰居太太，人家大大方方，她像偷東西被抓到，全身熱砰砰的。鄰居太太們問杏子要不要坐一起，杏子實在不想，也只能應諾。

    戲院燈暗，演員魚貫登臺，主持人一一介紹，登場演員或唱幾句、或耍點身段，台下掌聲陣陣，好不熱鬧。待化身小生的梅枝登場時，全場如沸騰的躁動著，黑暗中，一旁的鄒太太邊拍手時，偏過頭來對杏子說：「那個好緣投喔！」

杏子聽了簡直不可置信，要知道，鄒太太今年七十好幾了，長孫年紀都與杏子相

當，平時在街坊間是極有份量，阿爸生前也得賣她面子。

鄒家位在布行斜對面，祖上起就是賣中藥材的，店面門口放著兩甕乾燕窩作為鎮

店之寶。燕窩名貴，買的人少，那幾盞鳥涎一放便是幾年，鄒太太每天巡，見到發霉的以長夾勾起，泡過漂白劑和棚沙，風乾後再放進去，潔白如新。

   「我來第六次了，」鄒太太又說。「每次都貼賞，都有跟她講到話。」

   「貼多少？」杏子問。

   「不一定，」鄒太太回，「不過她的戲箱多，最少也要兩、三百。」

   「三百啊！」杏子嚇了一跳。她們店裡賣一匹布最多也才賺五十塊；二哥以

中學教書，一個月頂多兩千三。難怪人家說，「做戲箱虧得夫妻不睦、吸鴉片落得傾家蕩產。」「她今天拜我當乾媽，」鄒太太說，「我們晚上一起吃飯。」

杏子心中湧起一股奇異的酸楚，正想再問時，鄒太太擺擺手，台上的梅枝要開唱

了。梅枝表演時，觀眾不斷將錢幣糖果擲上臺去，梅枝要撿要閃又要唱，或偏頭或側身，彎腰同時秀身段，錢林糖雨中悠然自在。鄒太太一干人賞貼出來，貼上臺幣的紅條子掛滿戲臺，電影尚未放映，臺上已然熱烈非凡。

    鬧一陣，主持人才又講話，高潮已過，其他人出場時，雖也有些捧角捧旦老闆給撐面子，但都比不上梅枝的轟動。電影開演，場下的人跟著哼，原來這些人都不是第一次來，他們看了數十遍薛平貴勇過三關、入府成親、團圓舊妻，每次看每次垂淚，知道結局仍然萬分期待。

    影片放畢後，梅枝再次帶著妝束出場，親身演唱與妻團圓一段。唱到婉約處，梅枝偏過頭來，雙目如劍，正巧與杏子對到眼，杏子心中一緊，就這麼一瞬，空氣也不一樣了、光線也不一樣了，不知怎麼的，臺下百人鑽動如故，但臺上梅枝千絲萬縷的思緒悔恨，竟彷彿正只對著杏子唱。杏子獃半晌，直至散場仍心亂如麻，走出戲院前，她低頭望望自己這一身，也沒

打扮、也沒多帶幾個錢，千辛萬苦才出來一趟，本來想拿著道謝當做理由到後臺去謝謝梅枝，謝她百忙之中願抽空到店裡來剪綵，說不定還跟她道個歉－啊，真歹勢啦！阮家小孩實在是沒規矩。大概不必了。這麼多人等著見她，付錢來的。

到布莊時，杏仔看見太郎背對著街道，跟幾個男員工正在嘻笑打鬧，講些不入流

的話，她快步走去，從太郎背後拽他的衣服。太郎嚇一跳，剛回過身，杏子啪上一巴掌－

   「你講什麼啊？」接著她對員工們罵道：「誰教他講這些不三不四的？我請你們來店裡作工作，叫你們帶壞我兒子是不？」太郎從沒看過她如此生氣，想是驚愕多過羞赧，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應。員工們

遠遠站成一排，不敢作聲。這時，有個顧客走進來，杏子使眼色要其中一個去招呼，哪知其他人全乘機溜走，留下太郎一個人與她四目相望。半晌，太郎才撫著臉，一臉無辜說道：「阿母，你按呢啦？」

「你以後要接店面的人，年紀輕輕講五四三，像話嗎？」太郎不再說話，低下頭

來。

    杏子正要再罵兩句，突然發現，他怎麼長那麼高了？到底從哪時候開始，自己必須抬著頭才能對他說話？杏子覺得有些心慌，此刻，站在她眼前這個兇兩句就閉嘴、滿臉倔將仍認份聽話的兒子，心中到底在想什麼？剛才那一巴掌下去，竟似打壞了母子之間僅存的共同的殘餘，歲月的積沙從那之間緩緩流出，從此，怎麼都補不回來了。

   「給我看。」杏子語氣一軟，拉開他的手掌檢查臉頰。「沒怎樣啦，以後講話注意一點，別跟下面的人走太近，不然像你二伯這樣，給人吃得死死！」

   「嗯。」

   「去洗洗臉，把叫你兩個小弟叫來，等一下準備吃飯。」

    杏子交待完，太郎走進店面，幾步就隱沒在貨架之中。晚霞瑰爛，杏子站著，心中雜亂紛紛－「人家大明星，真見笑，都幾歲人，見到一個女孩子，跟著人這

樣......。」

    「等過兩天，」杏子想，「再兩天就好了。」再兩天，待幾輪開門、關門、進貨、盤點、算帳、兒子們的吵鬧、員工的疲懶，等到這些煩心累人的雜事重新麻痺自己的生活，就能夠在躺上床後，什麼都來不及想，就疲憊得不得不睡。

世上真有這樣的男人？十八年，遠在西涼一身榮華，還願想著苦守寒窯的糟糠結

髮妻？電影裡薛平貴與王寶釧復得相見，寶釧初掀寒窯殘門，照面時刻認不得平貴，平貴多方調戲試探，確認寶釧未曾改嫁，不禁唱道：「娘子血書以為證、平貴心頭亂酸酸；遠在西涼十八載、日日掛念寒窯人。」

    杏子想到這句唱詞，心都碎了，這世界上，會有誰這樣的牽掛著自己呢？諷刺的是，在杏子毅然離家後，阿良還當真等起她來。

日常的細瑣一如以往排山倒海，杏子心念漸熄，她本以為自己對於梅枝那股哀愁

的思慕會在一捆捆來去的布匹中褪去，直到那天午後，當站在櫃檯中的她，看見班主娘帶著裁縫師傅前來布莊，為將成立的少女歌劇團剪布，杏子迎上前去，對二人殷勤招呼，結帳時打折又贈禮，東聊西扯的，繞了一大圈，終於旁敲側擊打聽起伊人的動向。

   「不是說要去宜蘭？」杏子問。

   「本來是啦，」班主娘回答，「不過三重埔先嗇宮說神明一定要看我們__________的戲，擲好幾次筊，只好請我們過來。也巧，宜蘭那邊戲院兄弟吵分財產吵到告衙門，乾脆不演，我們就先過來。」

    「你們也演外臺？」杏子問。

    「一般是不接，」班主說，「神明指定要看的，不一樣。」

    「哪時要演？」杏子問。

    「就明天，下午晚上都有。」班主娘回答。

    「啊……那……你們團員今天住哪裡？」杏子問。

    「阿春旅店啦，」班主回答，「在廟旁邊。」

    梅枝近在咫尺，一河兩岸的距離，梅枝就在那裡。也許明天去三重埔看看，杏子想。阿良已出發前往日本，店裡交給信得過的員工，坐客運到三重埔，來回一下子而已。

   當晚，班主娘特別請杏子到後臺，讓梅枝來向她打聲招呼，杏子冒冒失失的掏錢，說要請全戲班吃冰。回程路上月黑風高，最後一班客運顛簸駛過三重埔雜亂發臭的市街，杏子坐在車上，悲從中來，不顧滿車乘客大哭一場。

   卻沒想到，隔天早上，布莊一開門，睡眼惺忪的梅枝竟站在門口，說是今日午後要走，專程來見她。

    「我昨晚在乾媽家睡覺，」梅枝說，「想到老闆娘就著附近，順道來跟妳說多謝。大中華戲院我們常去，每次攏有海報，也會踩街，乾媽他們攏知道，他們偶爾一起下去中部看我們，妳有空也來。」

    說完，梅枝便要走了，轉身之前，幽幽對杏子講：「多來看我，妳若沒來，我會掛心。」

    大概是這句話讓杏子變得勇敢，往後四年人生裡，杏子所經歷過的顛沛辛酸，與這句話的溫度相較，都只是輕若鴻毛。

    時漸至夏，有次，本來街坊姊妹約好要下彰化看戲，因颱風橫行臨時取消，杏子拗不過心志，決定獨身前往， 南下沿途風大雨大，到戲院時，夜戲已演完半齣，散戲時梅枝見了杏子，先是一愣，而後將她抱住，眼淚簌簌而下。

原來，上戲前，班主娘藉故梅枝動作慢，拿起掃帚就往她身上招，梅枝也不客

氣，與班主娘互槓起來，賭氣不願登台，一髮之際班主親身委言勸說，戲才順利演完。梅枝與班主娘早有不合，班主娘過去是當家小生，《薛》片上映後，梅枝聲勢大盛，戲箱絡繹，班主娘自此心生暗嫉；加上梅枝自幼給贌來戲班學戲，學戲過程多受班主娘打罵，如今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兩方新仇舊怨處處插針，如此這般，才掀起這頓風波。

     當晚，梅枝陪著她投宿旅店，夜裡，杏子側過身來，瞧著並肩躺著的梅枝：梅枝短促的鼻息、劇烈起伏的胸膛、時而皺起時而舒展的眉頭，杏子邊看，邊拖著指尖在梅枝的肩頭上畫出一圈圈年輪。梅枝沉沉睡著，窗外世界地動天搖。

北上前，梅枝送杏子到車站，颱風呼嘯剛離境，兩人共撐一把傘在細雨中走著，

肩膀各濕一半。梅枝隨口扯些巡迴各處遇到的趣事，杏子訥訥的，什麼都說不出來。臨登車前，杏子開口道：「我再來看妳。」便上車了。車子駛過彰化市街，轉彎時，杏子往站牌邊望，梅枝站在那裡，左手撐傘、右手高高舉著猛揮。杏子知道，此番行程一過，自己再也無法回去過著點貨算帳、盼守丈夫兒子的生活了。

之後幾個月，他們各自經歷了許多事情，才終於走到一起。杏子三天兩夜的出走

掀起巨浪、梅枝跳下運河被營救而起，兩人事蹟還曾見報，搞得梅枝親生父母都得出面處理。數次談判下來，杏子與梅枝賠上戲班一大筆，拿回梅枝的戶口簿，總算換得明月窗前的相望。

    最初一陣是不錯的，梅枝到處搭戲，內外臺都演，她聲勢雖不如以往，但總是個能創造話題的人物，以往戲箱加減打賞，日子還算過得去。離家的杏子跟著梅枝搭到的戲班走，兼作戲班裡撒掃煮飯工作，掙上一點碎錢。然而，戲班吃住隨便、三天兩頭得周車勞頓，漸漸讓有了年紀杏子吃不消，加上梅枝常常得陪著戲箱吃宵夜應酬，上戲前、散戲後又喜酌烈酒，嘔吐宿醉之外，有時誤了演出，杏子更得善後賠罪。

    辛苦是想得到的、梅枝年輕氣盛喜酌貪杯也是早知道的，杏子因此都盡量忍著，她唯一無法妥協的，卻是兩人賴以維生的活路─戲箱們對梅枝的關愛。

戲班給的薪資十分微薄，戲子上台服裝衣飾要威風、下台出入吃喝想體面，一定

要得靠戲箱貼賞送禮；戲箱遞上東西時偷摸兩把、閒話幾句本來就沒什麼，杏子卻總找些由頭在旁盯場，人家東西未交到梅枝手裡，杏子就急忙搶過代遞，一邊轉頭要梅枝進去卸妝休息；有人請梅枝吃宵夜的，杏子更千方百計阻撓，阻撓不了就跟著去；宵夜席間，老闆給梅枝敬酒，梅枝等得望眼欲穿，杏子當眾人面拿明日演出作為令箭猛擋，擋不了就接過乾杯，弄得戲箱自討沒趣，幾次下來，紛紛改捧新出的小生，梅枝的戲箱由是漸少，甚有連場都沒人打賞的尷尬景況，見此頹勢，戲班內其他人譏諷冷嘲自是不在話下，常搞得兩人灰頭土臉。

    這日，有幾個戲箱來後臺探望剛下了戲的梅枝，邀請梅枝前去吃宵夜。梅枝心花怒放、欣然應允，杏子當然要跟、梅枝百般阻攔，兩人來回幾句，杏子總算讓步，負氣留守在戲班內。時至夜半，酩酊的梅枝給人抬回來，同桌的人未付錢走了，飯店經理認得梅枝，便來向戲班要錢。原來那幫人假冒戲箱，其實是來白騙吃喝的。這一頓吃掉好幾百，杏子東湊西湊，滿手散鈔錢幣，勉強送走來人。

梅枝又吐又鬧，滿口胡言，逕自咒罵拱樂社養父母狠心，一下又彷彿正對著過去

的戲箱擺譜，戲箱送來的首飾金牌，她嫌沒有幾兩重、挑成分不純、笑樣式老套，講到興頭上時，迸出幾句：「怎麼會有人送這種囍戒？鍍金的也敢拿來，笑死人！你們誰要的，拿去！我乾媽今天賞我兩個玉鐲，你們看，這個玉鐲，看！多透！多有價值啊！」

    囍戒是杏子給的，那是她出嫁時的戒子。她娘家沒什麼錢，出閣前，杏子的母親將攢了十多年的幾錢碎金拿去銀樓熔了，換來一對耳環、一條項鍊、一只戒子，全都只是鍍金，要給女兒充場面。

    杏子雙手一鬆，梅枝跌坐在地上，哼哼唉唉呻吟幾聲，竟笑了。

   「是啊！我真正傻！」杏子心想，「這麼多人對著她好，怎麼會差我一個？」

分開的時候，杏子發狂的要梅枝還給自己那只印著囍字的戒子，梅枝將玻璃酒瓶

往自己頭上一砸，滿頭的血、滿地碎玻璃，對杏子大吼：「我這樣還妳！可以了

吧！」四年的時光，兩人從不顧一切的愛之中生出巨大的裂痕，戲才散場，他們早都老了。天光漸暗，杏子毫無目的的等著，見到熟悉的背影就趕忙別過頭閃躲，店面華燈

初亮，管家阿桃姊大聲喚著眾人吃晚飯，杏子聽了，滿腹辛酸之中，升起一股熱辣辣的自豪：比起店面裡的所有人、比起對街的鄒太太，她這樣一個女人、活過這樣一段，輕狂過、也負了人，也不枉此生。

    月色下，杏子瞧見有個男人走到後門，等在那裡。不一會兒，忠義走出門來，見著那個男人，兩人在黑暗裡款款呢喃。漫天蟋蟀聲，忠義低著頭，男人說些什麼時，輕拍忠義的臂膀，忠義轉過身，掩嘴竊笑著。

    屋內傳來阿桃姊的問聲，忠義大聲回答，說是教小弟算數的家教先生剛到，自己正幫他開門。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