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Ch1.網下的叛逃者

宮城縣保野川高等中學的排球部最近倒了,原因是三年級畢業後,部員數只剩下一人。

雖然說這個從沒什麼活躍表現的運動社團存不存在,對於保野高的其他學生來說一點也不重要,但如果以一個正在安慰學生的社團指導來說,這點是絕對不能表現出來的。

排球部監督小林老師把目光從窗外移開,打量著眼前的學生。

一位女孩正挺直背脊、眼神專注地看著小林,她身材高挑,目測超過175公分,似乎因為意識到自己長得高,她站得離小林遠了點,試圖不要俯視坐著的社團指導。

「遠田,我記得你初中就在打排球了吧?」小林嚴肅的臉上擠出微笑。

「是的,北川第一中學女排部。」遠田口齒清晰地回答道。她的聲線柔軟卻中氣十足,臉上看不出情緒,長髮用黑色髮圈高高束起,大方地露出額頭....還有右耳上三個耳環。

「運動名校啊,那當初升學怎麼沒有選擇新山或白鳥澤呢?」小林保持著微笑,「你知道的,保野川高中是文化系社團居多的學校,像你這樣的學生通常不會選擇這裡。」

培育運動型社團對於學校來說是好處多多的事,一方面出去比賽可以大幅提升校譽,另一方面,指導老師不需要什麼運動專長也能帶隊,「帶不好不是老師的責任,帶得好是老師的業績」,所以大部分學校的運動系社團比文化系社團多。

保野川高中是宮城縣數一數二的異類學校,全校學生不到600人,學生參加部活比例高達百分之百。社團活動如此活躍的學校,卻沒有能夠出外比賽的運動型社團,除去剛倒閉的排球部,目前碩果僅存的只剩羽球部了。

而保野川高中校內最大的社團是「校刊部」,社員人數破百人,校外人脈廣至大學及業界,可以說是文化系社團的豪門。

「因為我很欣賞保野川的學習風氣。」女孩得體地回答道,語氣真誠,「我未來打算繼續升學,覺得同儕環境很重要。」

女孩用不可察覺的幅度皺了眉頭,動作細微卻逃不過小林的眼睛。

小林瞥了一眼桌上的資料。

遠田智衿,二年級升學班,中學時期是女排部首發球員,高一時加入排球部,但保野川的排球部是男女混合,所以過去一年都是跟三年級學長一起訓練,勉強湊齊了一個球隊。

「你初中時是打甚麼位置?」小林巧妙地轉了話題。

「自由球員。」

「喔?你的身高在女生中算出眾吧?打自由球員真是可惜呢。」

「不會的,我在隊裡不算最高,況且自由球員相當有趣。」

「那高一進來後也是這個位置嗎?」

遠田突然笑了出來。

「老師,我們社團可是男女混合的喔。這樣是無法打交流賽的,都是部員自己三對三居多。」

「哎呀,說的也是,我真是糊塗了呢。」

小林轉身拿了一個文件夾翻出幾張資料,抽出一張遞給遠田。

「你的成績不錯,身體素質也很優秀,如果真的想打球的話,學校是可以協助你轉學到白鳥澤的。」小林一邊說話一邊觀察學生的表情,「我們學校雖然運動系社團不怎麼樣,但是跟其他學校的關係挺好的....我的意思是,你這樣的學生不論哪間學校都會歡迎你。」

遠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了幾句自謙的話語。她迅速瀏覽過手上的文件,才發現是白鳥澤高中發過來的公文,大意是請學校推薦一位體育部學生,白鳥澤評估後會提供快速轉學的管道,選手轉入學院有優異表現的話,甚至可以拿獎學金。

宮城縣女子排球的翹楚是新山女子高中,白鳥澤學院雖是豪強名校,整體素質高,但女排成績始終在八強之內徘徊,處於不上不下的尷尬位置,若要在高中聯賽中出線至全國賽,必須有更強勁的武器才行。

在早熟的明星球員被各校招攬一空的情況下,就算是豪強學校也會開始降低標準,尋找未成熟的潛力選手,培養成球場上的「祕密武器」--能打出新球風,重新調整隊伍狀態的球員--這種策略在學生比賽中是很吃香的。

遠田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有被當成祕密武器招攬的一天,由此可見白鳥澤是多麼想上升名次,連自己這種荒廢一年的選手也給了機會。

「不愧是豪強啊...」遠田有些依戀地把視線從紙上移開,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把公文遞還了回去。

「我已經向白鳥澤的監督推薦了你的名字,你有一週時間可以考慮,獲得父母同意後,學校可以幫你處理轉校手續。」小林眼角皺紋加深了些,學生的表情他都看在眼裡,身為學生選手,來保野川同等於流放,誰能不對這樣的機會心動呢?

小林對這件事樂見其成,要是遠田能在白鳥澤有好的表現,自己作為遠田的指導老師評價也會變好,再者,以教育工作者的角度來說,跟資源豐富的名校打交道有利無弊,賣個人情未來好處會更多。

「謝謝老師,爭取到這樣的機會給我,真的很感激,」遠田從西裝外套口袋掏出了一張紙條,折得方方正正,「其實,今天來找老師是想要討論轉社的問題...」

轉社?

小林的笑容僵了一下。

「排球部倒社了,為了人際關係和未來升學的履歷,我想我應該要繼續加入社團比較好。」女孩似乎沒有察覺老師表情的不自然,繼續用誠懇的語氣說道,「真的很抱歉,明明老師是一片好意,我卻沒有好好珍惜..」

「遠田,你的意思是說你沒有轉學的打算嗎?」小林聽到這裡,不禁有些不高興,教學生涯多年以來,他對所有學生一視同仁,少有特別優待特定學生的舉動,遠田毫不考慮就拒絕自己施予的恩惠,多少讓人有些拉不下臉。

不曉得遠田有沒有察覺師長的不悅,她用充滿歉意的表情,緩緩遞出紙條。

小林低頭接過紙條,上面用公整的字跡寫上「校刊部」。

「你對校刊部有興趣?」小林老師眉間擠出三條直線,雖然遠田智衿看起來不像運動笨蛋,但也絕不是什麼文藝少女,「學校是不鼓勵幽靈社員存在的喔!」

「啊啊,老師您多慮了,我是真的對新聞刊物有興趣!」遠田擺擺手,像要揮散老師的話語,「校刊社資源很好,我想一定能學到很多東西。」

騙人。小林很想出口反駁學生,卻不知從何反駁起。

的確,保野川高中校刊部十分龐大,說是「校內刊物」,實則整個宮城縣的高校活動,都在他們的報導範圍內,因為有不少畢業校友在地方電視台、出版社就業,在業界被戲稱為「保野派」,多年經驗傳承下來,社團的組織架構接近職業級規模,有完整的採編機制、管理和節目部門,說資源好一點也不為過。

但是光是這樣,小林無法接受遠田的說辭。

保野川高中每學年都會舉辦家長座談會,遠田高一的時候,父母雙雙因為工作關係無法出席,身為班導師的小林那時候還慶倖少被一對家長質詢,不過沒高興太久,隔天他立刻接到了電話。

「我認為智衿選擇到貴校就讀,是一種逃避和浪費。」

小林還記得一年前接到的那通電話,還有女性冰冷的音調。

「遠田太太,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保野川高中雖然不是排名第一的學校,但是入學前的篩選和入學後的栽培還是值得信賴的,對您女兒的未來...」

女聲冷冷地打斷小林:「您可能誤會了,我沒有貶低貴校的意思。只是我和我丈夫在智衿小時候就準備讓她往體育選手發展,她國中時這方面表現也還算令人滿意。」

女人隨後輕描淡寫地簡述孩子在諸多比賽裡的表現,以及有多少學校曾聯絡過她云云,聲音平靜卻透露著倨傲。

「這條路是等不起的,她有天份,若要荒廢球技一兩年,乾脆放棄的好。」電話另一端隱約傳來鍵盤的聲音,女人用不容否認的語氣繼續說道,「希望老師能儘早讓智衿知道,她正在辜負父母對她的栽培。」

一學年過後,儘管從班導師退下來,小林想起遠田太太那種自以為是的態度,還是覺得滿肚子火。

要是真的有天份有興趣,孩子當然會選擇運動名校就讀啊,哪需要家長特地安排啊?!

遠田不去運動名校,就代表她自覺沒有才能,或者對打球沒興趣,遠田太太說的好像她小孩是天才一樣,不打球去讀書都是一種浪費。

當這樣家長的孩子,不會叛逆期才怪。遠田一定是忍受不了這種生長環境,想在選擇學校這點上抗議吧。

可憐的小孩。

想到這裡,小林對著學生笑了笑,請她把入部申請交給校刊部的指導鯰川老師。

「謝謝老師,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得先走了。」女孩禮貌地鞠躬,轉身離去,她的步伐輕巧無聲,抬步出力時會顯出肌肉線條,看起來卻意外地纖長。

簡直,像貓科動物似的。

直到門關上了,小林才將目光挪到窗外。

今天這番對話算是仁至義盡了,把自己夾在學生和家長之間,除了累以外是不會有任何好處的。

遠田的事情,就別再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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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點,學生背著球袋走出體育館外。

他們人並不多,有的擦汗,有的灌水,零散地邊走邊聊天,夕陽在水泥牆上勾勒出一個個生動的剪影。

最後一位離開的羽球部部員坐在門口繫好鞋帶,他臨走前,轉頭向體育館內喊道:「喂,排球部的,你要記得鎖門啊!」

說完他追上夥伴們的腳步,人聲漸漸消失在建築物的轉角。

很快地,除了蟲鳴鳥叫,體育館周遭陷入一片寂靜,運動社團部室門窗皆緊閉,有幾扇門上還有明顯的鏽痕,似乎很久沒有人打開過了。

這裡是保野川高中,擁有整個宮城縣高校裡最寧靜的下午。

咚。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從體育館內傳了出來,打破這一片死寂。

咚。

一次。

咚。

又一次。

咚。

間隔時間雖長,但撞擊聲非常規律,使勁搥響體育館的地面。一下,又一下,像日式庭園中的添水(そうず)擊石。

半小時後,開始有地板摩擦聲,尖銳急促。

又半小時後,啪咑一聲,有人把體育館的燈給打開了。

館裡,羽球部的網子留下了一個沒有收起來,還被調高了許多。網柱旁邊放著一個球籃,原本應該放滿了排球,現在卻空空如也。

一個女孩平躺在木板地上,胸口劇烈起伏著,周遭散落著黃藍相間的排球,數量眾多,遠看相當壯觀。

女孩的喘息聲在安靜的球場裡格外明顯,她抬手擦了額頭的汗,露出紅紅的手掌,還有運動服上的名牌「遠田」。她沒有躺太久,等呼吸平復了些便翻身躍起,走到球場邊拿起水壺灌了兩口,隨手拿起毛巾抹臉。

遠田的長馬尾編成了辮子,首末各用一個黑色髮圈固定,碎髮全用髮夾結實固定在後腦,黑耳環拿了下來,清爽俐落,不過對一個高中女生而言,似乎有點俐落過頭了。

休息過後,遠田又走回球場,伸展一下身體,直視前方。

「魚躍,兩圈。」遠田看著球場的邊線,軀幹微微前傾,手晃向前躍出去。

與其說是躍出去,其實感覺上更像是在「飄」,離地之前,她的腿部幾乎看不出肌肉蓄力的跡象,手觸地時,身體在半空中柔軟地延展開來,隨後像沒有衝擊力似的,手臂彎曲,上半身順勢滑行向前,眼神始終看著前方。

一氣呵成。

這種熟練度,絕不像是荒廢了一年球技的選手。甚至,放眼一般高校女排隊,也未必有人做得到這樣兼具距離與速度的跳躍。

魚躍看起來簡單,其實運用的身體部位很多,一般選手如果沒有經過長期訓練,做起來就算不受傷,跳躍距離也不夠遠,救球範圍極其有限。

但遠田的魚躍卻完全不會給人這種感覺。

那種有飄浮感的跳躍,除了需要長年鍛鍊的核心肌群和腿部爆發力,還有優異的協調性,總之,基本功絕對需要扎實。

魚躍兩圈聽起來多,但遠田每一次跳躍距離都不短,沒幾下就結束了。

清理完球場,遠田隨意披上了運動外套,趕在學校管理員來巡邏之前,鎖上了體育館的門,鬼鬼祟祟地離開。

「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不來這了。」遠田喃喃自語道,爬過離體育館最近的圍牆,沿著人行道走向回租屋處的路。

保野高的後門很少人走,但是不遠處卻有公車站牌,遠田記得高一時總被排球部的前輩拉著爬牆,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搭車去市區吃晚餐,久而久之,自己也習慣爬體育館後的牆回家。

時光荏苒,現在只剩自己一個人爬牆,真是冷清呢。

入夜後的人行道上光源不足,安靜得嚇人,完全就像是歹徒搶劫會出現的場景,遠田有點後悔,一個人走回家的打算,實在是太愚蠢了。

「拜託來一點行人啊,車子也行。」

正在後悔的當下,包包裡的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

太好了。

如獲大赦一般,遠田用最快的速度接起電話,連是誰打來的都沒有看。

「喂...」

「遠田,你為甚麼沒有轉學?」

電話裡的男聲沒有任何拖泥帶水,直接插嘴問道。

聽到對方的聲音,遠田不禁愣了一下。

上次跟他對話,好像是很久遠之前的事情了呢...一年了,不,兩年。

「啊...是前輩啊,真是好久沒聯絡了呢!」遠田沒有失態多久就調整回來,寒暄語氣相當到位,「原來你有我的電話啊,好意外!」

「...我沒有你的電話,這是跟木下要的。」男聲解釋道,語氣透出不耐,「木下原本要打電話給你,我跟她說不用了,一年前她該說的都說了,你還是連理都不理就進了保野高。」

「木下學姊她多慮了,保野川也是有排球部的,我可從來沒說要完全放棄排球。」手掌緊握成拳,遠田一字一句地慢慢說道。

「可是我今天聽說你們的排球部倒了。」男聲毫不留情地說道。

「你怎麼會知道?」

「北川第一中學不只你一個畢業生考進保野川高中。」

「那你應該也聽說了,我加入了校刊部。」遠田咬牙道。

聞言,電話另一端爆出一陣笑聲。

「保野川校刊部?你是說每年高中聯賽都會站在球場外搶著訪問選手的那群學生記者嗎?哈哈!」說到這裡,笑聲驟止,「少開玩笑了!這樣叫『沒有完全放棄排球』?」

電話另一頭的前輩似乎是被惹怒了,聲音流露出一股對後輩的威嚴。

在遠田的記憶中,少有學校的前輩會對自己這樣說話,自己一向謹言慎行,也不柔善可欺,突然被許久沒有聯絡的學長責備,委屈感油然而生。

明明沒有做錯什麼,不是嗎?

以前到現在,為什麼總是對自己那麼嚴厲?

「這件事究竟跟學長你有什麼關係呢?」遠田轉變態度,語氣冷了下來,「既不會成為對手,也不會成為夥伴,我打不打排球,有沒有荒廢球技,跟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各方面來說,這樣的話都說太重了。

但是無所謂了。

對方沉默,四周一片寂靜,顯得特別漫長。遠田抬頭看了看頭頂,一輪滿月被枝枒包圍在中間,如同被禁錮一般。

「確實跟我沒有甚麼關係,」學長的聲音恢復了冷靜,「但是這通電話,不是我自己想打的。」

「我也不曉得,是什麼原因讓你忽然就不打球,是兩年前的事情,還是你的私人原因?這些不重要。」

一道刺眼白光閃過遠田的眼前,是遠處的公車到站了。

「這通電話我是為了木下...還有及川打的,你自己知道怎麼回事...」

公車在站牌下停了一會兒,司機隔著玻璃窗,觀察著呆站在人行道上的女學生。

見女孩沒有移動的意思,司機看了看錶,踩下油門逕自開走了。

引擎聲漸漸遠去,留下一縷淡淡白煙,和有溫度的汽油味。

「...等你有一天想通了,就回來吧,回到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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