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三、末日花期

      他就在那兒看著她跳完一整個春季的舞,見她從含苞慢慢盛放,再至光華內斂,那是一隻雛鳥離巢跌落世界的勇氣,他感動著她的昇華蛻變,從她願意踏出木巢跌向世界的第一步後,他在陪伴那對軟翅羽翼漸豐的過程中,見證了一場末路尋生的絕舞,那是他所沒有的自由。

      雖不知她最初墜落的原因何來,但不得不承認,這三個多月間的一切竟使他原本死寂的心產生悸動,他從她身上看見了取捨的勇氣,使他也逐漸渴望起那無視挫折傷悲只隨心舞的決然。

      中途當他以為她的舞已至絕頂,華美細膩,翾風迴雪,他尊貴一世沒見過比她更動人心魄的舞者,然她卻陡然放棄一切退回原點,從最初始的舞步開始琢磨,磨練起絕然不同的樸實,一次一次,最後交織成更為嶄新的她,隨心而動,擁有著她所有面相的風采。

      最初幾番他曾不以為意,他知道世上從來不缺勤奮之人,但當她從無至有,再以有還無的片刻他卻驚嘆了,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支撐她可以果決捨棄那最繁麗的華氅,去追求鄉間村童的樸實。

      於是他走了出去,不再只是默默觀賞。

     

      他撿起了之前那朵被她拋下的花遞給了她,看著她略顯訝異的表情,隨處可見的這抹純白在此刻卻不平凡了起來。

      「值得嗎?」

      沒有招呼,沒有前文,沒有解釋,他的問題就硬生生地只留下疑問詞,連他都摸不透自己究竟想問什麼。

      但她回應了。

      「值得──即便奴家不太清楚大人的問題,不過有什麼不值得?無論在他人眼中是成是敗都無妨,快樂便夠了。」

      或許是他的表情太過認真,讓她感受到自己回答的重要性,於是繼續補充:「不值得沒什麼好怕的,奴家快樂,是因為奴家有選擇的權利,當身不由己的時候,那才叫真正的可怕。」

      身不由己,她經歷過,所以刻骨銘心。

      身不由己,他也經歷過,所以感同身受。

      於是,他們兩相對看,眼眸掠過了同一道感慨。

      不知多久前開始,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皇位來的可笑,那是一張用死人白骨築成的椅子,坐上去委實磱的滲人,但來者前仆後繼,蟄伏的、自傲的、霸氣的、清高的,哪怕一夕也好,所有人都妄想著那個皇位。

      他原本以為那是選擇,他妄奪皇位便得擔起被覬覦的責任,怨不得天地,於是他抬手殺遍所有阻礙,以鮮血祭奠那白骨之位。

      毫無負擔。

      那是最自得也最無罣礙的日子,他道這些不過都是手段,命運予他數條道路,他做了選擇所以實踐選擇,就這般自然,他不當最軟弱的帝王,但相較起來也不是最殘暴的帝王。

      直到那天,一切開始顛倒的那天。

      什麼時候,分明不該殺的人死在了他的聖旨下,那些該殺的,偏生殺不得?他從不覺得殺掉敵人是罪孽,但在殺了忠臣之後他第一次有造孽的感覺,從此之後,便是身不由己地造孽著,不殺,便死。

      很久之後他才明白,殺了,也是死。

      *    *    *  

      千里嬋娟思故人。鏡如明月,映著的是他褐色的眸,望著的卻是身處囹圄的她。

      今夜西風帶涼,正懶懶地洗去夏日的繁華──又是一個相思的晚秋。一個盛夏的離去並無帶走任何情誼,過往那些時光沒有一刻從他記憶中淡出,妖冶起來像朵玫瑰似的,心口泛著鑽心的疼,同時也美好得令人屏息。

      當時江山浩大比不過她眉間硃砂,哪怕與世間所有人為敵,也興不起一個放棄的念頭。

      而今不如昔,慟彼此身處兩地,悲自身──心有餘,而力不足。

      龍床早已成為病榻。

      世態炎涼,他早就懂了,只是看不破,當他終於決定破一把時,才恍然至親之人已將他推向謝幕,只為篡得這大好春秋,前一步火焰退一步懸崖,當初一時的心軟最後倒成自掘墳墓。

      最初他對她動心,是因為他們都曾身處絕境,而她破了、重生了,於是他追逐著那道希望渴求著她,而當他揭開這串長久下來的陰謀,發現自己命不久矣之時,他才有決心學著她捨了放了,雖然早已沒有破境的意義,但最終還是破了。

      當這故事的結局注定成了悲劇,他才快樂起來,開始放棄值得與否,從此只求順心。

      「來人,替朕備紙墨。」瘦削的蒼白男子起身,沙啞的聲線顯盡疲憊,卻仍不怒自威。

      自從他知曉自己慢性毒害再也壓制不下後,已著手準備後事。每逢御醫欲蓋彌彰的笑著,他只是搖搖頭,心裡早有了底。

      接過了筆墨,顫抖的手讓毛筆幾番從指間滑落,在紙上留下一灘灘墨跡,宛如乾涸的血淚。

      他字寫的潦草,前後不過一炷香,他便已收筆。斂眉查看墨跡未乾的宣紙,他長歎一聲。

      「替朕帶給她。」

      她──就那麼一個單音,黑衣男子便知道帝王所指,他們之間從來不需稱謂來加以修飾。任何在帝王身邊待過一日的人都會明瞭,只因他對她的寵愛是如此明目張膽,即便稱為溺愛也不為過。因此即使在駕崩前,他想的,也終只會是那個「她」。

      黑衣男子單膝跪地,鄭重的領命。當他正準備起身前往牢獄時,帝王又叫住了他。

      「憑影衛能力,偷渡一人進皇陵……可否做到?」

      黑衣男子皺起眉,懂了帝王的用心,「回稟陛下,若平時大可名正言順,但現在……應是不妥。」於俗帝后本就該入皇陵,可此后乃帝王不顧眾臣反對,強行奉為一國之母,自不能以常理定論。

      「與你相識許久,朕也不多繞彎兒了。」帝王捻了捻散落的鬢髮,竟感覺不出難過之意,反倒有幾分胸有成竹,「偷渡一人做不來,那便讓朕去陪她罷,朕不刁難天下,天下可別招惹朕。不管用什麼手段,朕,就是要與她葬在同處。」他用的詞彙顯盡強勢,一雙瞳眸倒映月光,帶著微微急迫緊盯著眼前人,堅決地毫無轉圜餘地。

      黑衣男子聽此一怔,好半晌才回過神,苦笑著應允。

      「若皇陵少了她,那麼即便再輝煌,又有什麼好的?」帝王如吟詩般低喃,唇角揚起了不含任何目的、卻異常滿足的微笑。最後抬眸望了眼位處東方的牢獄,接著才躺回床上,緩緩閉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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