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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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在十五年前,在台北一所明星高中擔任代課老師所發生的事。」李主任皺著眉頭,因為喝了點酒,把潔白卻略帶滄桑的臉頰抹上紅潤,眼神似乎有些不安,不知在害怕著什麼。

      我不曾看過李主任露出這樣的眼神來,不過那也只是一瞬間,很快地又恢復成因酒醉而有些迷茫的眼神。在我的印象中,她就是一位相當強勢的女強人,今天的教師餐會還硬拉著我到一邊的角落小酌一下,直說或許全校的女老師中,我是她是最容易談心的對象。

      「高中生可和我們現在面對的國中毛頭們不同,更不用說明星高中那些聰穎的學生了,個個心懷鬼胎,難以捉摸。」李主任見酒杯空了,指使我繼續到酒給她,我一陣手忙腳亂,還差點沒握緊酒瓶。「不過也有些像妳這樣笨手笨腳、呆頭呆腦的。」

      「主任怎麼這麼說?我好歹也算是你的酒友。」我飲了一口酒,接著問道:「主任剛才是想提什麼往事?」

      她擺擺手,說道:「還是別說好了,這對當時懵懂無知的我,可是個痛苦又棘手的往事,現在面對,也肯定還是那樣的。不好的回憶,不說了。」

      隨後,主任轉變了話題,雖然我同她談得相當投入,可是聽得出來她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猶豫著什麼,不適應她這細微舉動的我,不自覺地開始用手指在酒杯緣畫圈。她察覺到了我的漫不經心,也只好擱下話題,往吧檯內的酒櫃看去。伴隨著彼此的沉默,兩人間只剩飲酒的吞嚥聲,轉瞬間我的杯中早已空無一物。

      「我不知道當時我對那件事的態度是對是錯,但現在想想那依然是個難題。也許,告訴妳也無妨,或許能讓妳這年輕人有個經驗。」李主任又小酌一口。「不過,我倒是和妳才差九、十歲,也罷,算是當作前輩的經驗分享吧。」

      當李主任選擇打破沉默,我還登時反應不過來,只是稍微敷衍笑笑。她也只是對我笑笑,隨後開始訴說她當時擔任代課老師的故事,我也才逐漸反應過來。

      「哪間明星高中我就不明說,當時我考完教師證後便進入那間學校擔任代課老師,差不多已有兩年時間,但基本上還算是菜鳥教師。那時候新一屆的高一班導師有缺額,教務主任希望我能去帶個一班,我年輕氣盛,很有教育理想,所以義不容辭地就接受。跟現在差很多是吧?呵呵,我想也是。

      「或許妳和我都會以為那群高一生是挺天真無邪的,也對,他們剛國中畢業,至少還沒被這個社會污染太深,他們還小、還年輕,就像現在我們帶的那些小蘿蔔頭一樣。但我似乎錯估了他們,我忘記他們都是錄取進明星高中的小孩,在他們之中,有些相當成熟,具有想法、十分自主的,但也有些似乎還處在自視甚高的時期。以『霸凌』為例,還有些孩子們還正處於國中霸凌氛圍之中,尤其是加害者,他們的思想還不夠成熟,以教導他們不能這麼施暴。如果孩子們都知道不該使用暴力,那為什麼長大成人後,當中有些人卻開始使用暴力?其實這也是我接下要說的。

      「這間高中採取男女分班的制度,很不幸的,我帶的是男班。妳得知道,一個純粹由男性組成的空間,有時反而叫人恐懼,對,即使他們都還是年輕的孩子。我在帶班的其間中,觀察出了一些所謂男性的認同感、男性的同性對話,他們往往都是以性主體角度去描述一件事情。這是令人緊張、壓抑的環境,因為即便是身為老師的我,也會成為他們的性客體,性幻想的對象。當然,這不能怪他們,這是現代家父長制社會使然。

      「雖然說事件的主角不是我,但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和那孩子或許都是受害者,我是無形的,他是有形的。剛開始帶這個班的一個月,整個班上的氣氛是相當和樂融融,學生們還在處於磨合期,大家彼此對話都還相當客氣,可是到了兩、三個月後,班上固定的派系就逐漸形成了。起初,我認為這是個很正常的現象,只要不出什麼亂子,就隨他們,畢竟是高中生,也算是懂事的了。」

      李主任似乎口有些渴,一口氣把杯中剩餘的酒飲盡,示意要我倒酒後,旋即繼續述說這個故事。

      「在我得知霸凌事件時,這行為早已約莫持續了兩個禮拜之久。並不是當時受害的那孩子主動找我尋求幫助,而是當時班上一位頗富正義感、急公好義的學生告訴我的。當下我是亟欲馬上處理,可是隔壁座位的老師似乎聽見了,連忙要我先別這麼著急,過於著急只會使事情變得更難堪。

      「妳也知道,十五年前那個時候,才剛發生玫瑰少年葉永鋕的事件,整個教育界都瀰漫著一種說不上來的氣氛,像是一種世代間的價值觀在檯面下激烈碰撞的感覺。那位被霸凌的孩子,也是面臨了如同葉永鋕那樣的遭遇。我那時,年輕嘛,血氣方剛。和辦公室的任課老師四處打聽平常這孩子的表現,也討論著該怎麼做。可是大多數的老師似乎都想迴避掉這件事情,甚至連隔壁座位那提醒我的老師也是如此,到頭來問題還是回歸到了我這做班導的身上。

      「我因為沒有經驗,又想要好好處理這件事,於是我想了個辦法。就我平常對這個班的觀察,我找來一些這個班的『勝利族群』,這妳或許懂,以前求學時期就是有些人特別令人注目,『校園種性制度』最頂層的人。我用了一個相當先入為主的觀念來斷定他們或許是霸凌的來源,於是決定試探試探他們。我先是問他們平常這孩子在班上如何和他們相處,他們大多都回答是正常的往來;我又接著問他們對這孩子的看法,有人便支支吾吾起來,但也有人稱讚這孩子待人處事很好,都不會使性子,很好相處;最後還有人甚至稱兄道弟,說和他是好麻吉。我把矛頭指向那些支支吾吾的學生,繼續問他們,他們最後都幾乎回答和這孩子不熟。

      「當時的我幾乎可以斷定霸凌的源頭是來自於這群支支吾吾的學生中,為什麼呢?我先入為主地認為和這孩子有交談,甚至成為麻吉的,不會去霸凌他的,會霸凌的大概就是這些支支吾吾的學生。我想藉由一些班上我不熟知的日常互動來佐證,於是找來那位願意告訴我這起霸凌事件的學生。我和他聊起關於班上平時的生活,哪些人的特質,哪些人特別要好……結果我才得知那些勝利族群的多數人和這孩子幾乎少有往來。我這下就有些混亂,那些稱兄道弟的是怎麼一回事?聽著眼前這位極富正義感學生的誠懇發言,似乎又不得不選擇相信他說的話。他會說謊嗎?還是他們說謊?繞了一大圈,結果回歸原點。

      「最後我無計可施,把那孩子找來,直接詢問他自己是否清楚是誰開始霸凌的。他在我面前顯得很緊張,不停來回搓弄手指,時不時又推推自己的眼鏡,坐立難安。我告訴他可以放膽地說,我會為他做主,終於他在一直猶豫後才願意給我答案:『班上的同學都很好,每個人都和愉快地相處,其實根本沒有霸凌這回事。』我當下無法置信,要求他說出實話,可是他卻以一種完全是我誤會這整件事的眼神看著我。我不明白,一個被霸凌的孩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眼神。我不停地逼問他,得到是一樣的回答、一樣的眼神。

      「最後這些詢問都不了了之,然而班上的氣氛很明顯地惡化,我很明白有一條被稱為『霸凌』的伏流潛藏其中,但我竟然無能為力,我踏入不了這個大團體、引導這個大團體。當時的我,不,就連說現在的我寧可相信每個人都說謊,這件事倒不如不要有真相還比較好,就讓時間自己去淡化這場霸凌。我找不出主謀,我分類不出旁觀者,我簡直被蒙在鼓裡。於是我開始對自己說謊,沒事沒事,我帶的這群孩子個個都很乖巧。現在回想,或許我就是霸凌的主謀。

      「很可笑,我們常說把一切交給時間,讓時間沖淡一切,但就連時間也病了。時間毫不留情地流逝,而這群孩子無不都戴上了面具生活。有次教務主任還特別稱讚我,說我帶的這個班很優秀,不論學業、秩序、整潔,都很團結。那些日子我幾乎都活在恐懼裡,每天都要面對這個由異性組成的團體,被逼著上演一齣他們領導的戲碼。至於那孩子呢?我當時真的不清楚他的狀況,因為他也被這些面具掩蓋住,看不清、看不透。

      「終於有一天,早上前兩節課遲遲未出席的那孩子,在第三節上課時,也正好是我的課,以一身女裝的裝扮拎著書包出現在教室門口。對,這孩子穿著女生制服,帶著黑長假髮,他似乎還上了些淡妝,原本的眼鏡應該是換成了隱形眼鏡,看上去氣質出眾,所以那時我還以為是別班女同學走錯教室,直到他走進來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我才得以認出並且確信。當時的我真的嚇傻了,我完全不知如何應對,站在講台上幾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孩子也不發一語,同學們也是驚訝到無語可言,整間教室就這麼陷入一片寂然。」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那個眼神沒有譴責,絲毫不讓我感覺到有任何罪惡感。對啊,也是,畢竟那是……蔑視,蔑視的眼神。我……」

      李主任欲言又止,睜著雙眼對著我,像是喉嚨哽住了什麼似的。半晌,她逐漸閉上雙眼低著頭不說話,我們倆又陷入沉靜。我可以感覺得到我身歷其境地站在教室的講台上,那雙暴力、踐踏、鄙視的眸子,把我牢牢釘死。

      李主任隨後緩緩張開雙眼,深吸一口氣後便又說道:

      「我害怕的不是這孩子,也不是霸凌的主謀,甚至也不是作為旁觀者的同學們。作為老師,這些人對我都不具物理性的威脅,我最怕的其實是我自己的無能。或許我們可以怪罪於家父長制社會的價值觀導致這場霸凌,可是追根究柢的話,在這場霸凌中,很顯然地我是無能為力的。我似乎可以體會那些迴避這問題的老師們的心情,也似乎可以體會那些自願作為旁觀者的學生們的心情。但唯一不能體會的就是,作為一個生理性別和這群學生完全相異的老師,我在那團體沒有立足之地,甚至連一場霸凌都無法好好處理。面對這個體制,我簡直像被廢了武功,那般軟弱無能。這場權力遊戲下,我是一敗塗地的輸家。

      「呵,蔑視,最後的那眼神竟然是蔑視,如果是譴責,我或許還好受些。現在仔細想想,那孩子到頭來還是受害者,或許那蔑視對他來說是某種救贖,可能唯有那樣才能確定自己的價值。啊,要是每個人都活在謊言之中那有多好,真希望那眼神其實也是個謊言。『哪裡有軟弱,哪裡就會有謊言。』把人剝開來看,只有無知、軟弱,和滿滿的自戀與媚俗。這該怪誰呢?怪誰呢?」

      雖然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但她雙手交握在桌上,希望這話題可以打住了。

      「喝酒吧,喝酒。」她說。

      我點頭,替她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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