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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平日公車

「青春期就是我們不斷追尋如何生活的過程。」

        早已忘記從哪裡看過這句話,卻在每次提起青春的時候,不斷回想,企圖找出這句話是對或是錯,想像改考卷一樣,可以在上面畫個勾或叉,最終得一個還能及格的分數,然而大家都知道沒有任何的標準答案,不斷的鼓吹尋找自己的可能,只是真的是這樣嗎?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或許覺得有點共鳴,當你套上自己身處的公式之中,會覺得可笑吧,事實上,你沒有什麼選擇,只能照著巨大機械製造機的運輸帶,強迫運行,沒有人覺得奇怪,不斷的製造、組合、打磨,讓我們身處的世界運行,或是讓他們想要的世界運行,停下腳步,能發現,所有輸送帶的出口,其中向往那一個窄門,還發出白色亮光,像基督顯靈般發現新天地,那一定是天堂吧,所有這正在被這製造、組合、打磨的小零件都心身嚮往著,除了那些愛搗蛋的淘氣鬼們,奇特的形狀,不屬於任何一個生產線,或許是外星球來的稀有礦,沒有人認為它們能逃出黑暗工廠。所有人都被如此製造著。

        你好,歡迎參觀黑暗工廠一號生產線。

       

        這天依舊是個平庸的午後,英文老師開始講解課文,但天氣卻與平日雲淡風輕反常,窗外的黑雲不斷堆積,任何人都知道是暴風雨的前兆,雷一個接著一個打落在學校的正上方,聲音大的像似要嚇唬誰,但我並沒有因此害怕,反而心中期待並欣賞著這種大自然的景象,側趴著在桌上,剛好是最佳的觀影位置。不得不說我們班的英文老師教學認真,他總是打了許多講義,一題一題帶我們細心做答,看著他的嘴巴,溫柔帶有磁性的聲音,不知何方的口音就這樣從喉頭滑了出來,一連串的英文單字,像是傳頌經典英文老歌一樣,令人覺得陶醉其中,甚至讓我回憶起兒時的搖籃曲,同樣具有放鬆舒壓的效果,不知不覺就這麼側趴著漸漸進入夢鄉,窗外的景致逐漸模糊,空氣滿是大雨來臨前的氣味,那時候還沒下任何一滴雨。

      「嘿!快醒來,放學囉。」同班同學身兼我的好友,輕拍我的肩膀,她的聲音像是清晨小鳥般清脆,讓人感到愉悅,說完,我聽見她轉身離開的聲音,大概是去趕校車吧。放學了嗎?明明才感覺閉上眼幾分鐘,我心中默默的想著,不想被任何人察覺心中的想法,眼皮仍像厚重的窗簾垂掛,還趕不走睡意,我就這樣呆坐,大雨落在紅磚道上的聲音,似乎在淺意識深處響起,像跟情人分手般嚎啕大哭,不帶有一絲理性,所有的情緒都宣洩而下,悲傷逐漸轉為憤怒,走廊的吵鬧聲,提醒著我已經放學,鞋子們和積水碰撞的聲音,催促我盡快移動腳步。

        睜開眼,連一點親近可人的陽光都沒有,如此讓人灰心喪志,才五點,還沒下山的太陽,都被浮雲遮蔽,強迫接受夜晚的來臨,其他人依然照著自己的路線行走,抬頭看見了卻根本沒在意,然而一切的墜落,都是因為沒有陽光而開始,或者因為冷漠的忽視開始。

        揹起書包,我關上剩下的兩排燈,鎖上門走出教室。兩手空空的,覺得應該要握著什麼,忘記了,我總是在沒下雨的時候記得帶傘,下雨的時候習慣把自己淋成落湯雞,特別是下大雨的時候,並不是像某些假惺惺的女生,等待擁有真心的白馬王子拿把雨傘來接她,只是純粹記性差,總是那麼陰錯陽差,但也不否認

曾經幻想過白馬王子。

        快步走向公車站,遮雨而戴的帽T不斷滑落,雨水從天上降灑下來,甚至反彈別人的傘面,沒幾分鐘的功夫就全滲入頭皮,風一吹,寒意讓人不自覺的顫抖,外套也漸漸濕透。站牌前一群一群的人聚著,交頭接耳嘻鬧,只有兩三位沒撐傘,獨自站立著,像似思考什麼而望向人群,眼神卻聚焦在很遠的地方,臉上沒有表情,並不在意下雨或不下雨。公車來了!原有排隊的秩序被打亂,看到車門打開的瞬間,大家一窩蜂的向前擠,像是難民看到救濟品,前仆後繼,一擁而上,深怕自己會落單在滿載的公車外,孤單的等候下一班不知何時再來的公車,在下雨天,交通總是被淘氣的天神打上難解的童軍結,在紅綠燈轉換之間,人們露出苦悶無奈的表情,連我也不例外。

      終於擠上看似滿載的公車,站在上車處的邊緣角落,差一步就會摔落在車門外,前方同學的後背包抵住我的胸口,門一關上儼然成為夾心餅乾,差點喘不過氣,在狹小的空間中呼吸著不怎麼新鮮的空氣,過了幾站,我開始覺得窒息缺氧,像是在下一秒鐘就可以昏倒在地,用盡身體每一寸肌肉努力撐著,但陣陣的汗臭味飄來,無處可躲,卻還是得張口呼吸,像被困在水中,溺水無人救起,默默期待著有人在總站抵達之前提早下車,現在無法做任何事,或思考任何事情,被壓迫著,墜落無底深淵,抬頭沒有無數的星星可望,只有散發出鬼魅般氣息的紅色數字鐘,一閃一閃,時間正在倒退進行,企圖以一種方式回歸初始狀態,凌晨零點,是最純淨的地方。

        是我眼花了嗎?環顧四周,沒有人露出異樣的表情,各自做自己的事,或許是惡作劇吧,我心裡這麼想著,身體已經疲累到沒有追求真相的慾望,輕輕靠著門扉,閉上眼,忍受這一切。

        車鈴響起,沒有驚動別人,我的手從車鈴按鈕上落了下來,像是誤觸到什麼緊急鈕一樣,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是一種命運驅使的力量,夢遊也說不定,體內那股極想逃離的需求促使的也不無可能,我沒有驚慌失措,基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相信自己選擇下車是對的,按下了車鈴,比任何人都對。

        刷卡,下車,站在一個不認識的地方,那裡沒有雨,天色暗了下來,透過昏黃的街燈,隱約看見零星幾家工廠,一家便利商店,沒有住宅區的跡象,一片荒涼,公車再度啟動的瞬間,窗內的同學瞪大眼看著我,眼神中有驚訝、不捨、困惑……沒有人這麼傻,將來會後悔的,這些聲音穿過了窗戶,佈滿了整片夜空,代替星星閃亮著,公車頭也不回的走了,像隨風一樣消逝,沒有任何依戀。

        我走在街上,像是重獲自由般舒服自在,邁開步伐,沒有任何目的的郊遊著,大步大步走,不怕跌倒,天空晴朗,張開雙手擁抱空氣,涼涼的並沒有任何雨味,

經過兩三個黑暗的街區,我像夏日的螢火蟲飛舞在草叢裡,咧嘴笑著期待今晚的大冒險,幸好沒有人在玩真心話,不會有人問我從哪裡來,不然我該怎麼回答呢?遠遠的一盞溫柔和緩的燈光,橙黃的並不刺眼,從那一端吸引我的目光,像是燈塔牽引著我,不自覺得靠近,一路上無人,無法打探那盞燈的來頭,逐漸接近才看清是一家挺不起眼的書店,一層樓的木屋,沒有招牌,兩片大的玻璃櫥窗,光透過玻璃透了出來,掛上了白底紅字SALE的板子,占去了櫥窗上部的三分之二,下頭展示著特價出清的書本,像是被隨性的放置,我走向前,中央的單扇木門,沒有把手,一推即開,發現熟悉的書的氣味,書架交錯座落在裡頭,迷宮般蜿蜒曲折,每一個書架從地板到幾近天花板高,平視過去,書海無垠。我像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歡欣喜悅,一一撫摸書的背脊,迫不及待解開書中的摩斯密碼,可能是觸摸揚起的灰塵,使我沒有預警的打一個大噴嚏,趕緊用袖口遮著,打完噴嚏抬頭,發現有個紅光亮起,從蜿蜒的書架細縫滲透過來,是店員嗎?我心中這麼疑問著,這時聽見有人拖著沉重的步伐從紅光處朝我走來,我好奇的探頭探腦,想從細縫中,得知一些線索,別人常說好奇心殺死一隻貓,但我應該不致於被殺吧!

        這時看見一個滿面皺紋的老人,臉上有許多蒼蠅般的斑點,接近禿頭,只有幾絲白髮從左梳自右方,帶著舊式的圓形眼鏡,皮膚黝黑,身穿一套鬆垮垮的西裝,一手拄著拐杖從書架後方蹣跚的走來。映著紅光,他的眼睛目光如炬,深邃的像一片宇宙中燃燒的火海,看向我並在臉上揚起大大的微笑,眼睛也給笑瞇了

,低沉略帶沙啞的說:「妹妹,你想做什麼阿?」

        我充滿疑惑的望向他真誠的臉,怎麼會有人問我來這裡做什麼呢?來這裡當然是看書阿,不然要做什麼呢?疑問在腦海迴盪,使我皺起了眉頭。

        他似乎看穿了一切,耐著性子再問一次:「妹妹,我是說妳想做什麼呢?」

        我依舊滿臉疑問,回答他:「看書阿!」

        他低頭格外小心的注意著木地板的凸起,一拐一拐的走著靠近我,抬頭推了推眼鏡再朝向我說道:「不是,我是說妳想做什麼呢?」

        這次我似乎聽懂他的意思,一股不安定的感覺從心臟被擠壓出來散佈到身上的每一個血管,每一個細胞,我無法開口回答,像被人用手從後方摀住了嘴巴,接著用另一隻手勾住我的脖子,瀕臨窒息的邊緣,卻還有意識,強烈渴望著氧氣,想說什麼,卻都卡在喉嚨,面對那片如濃霧的未來,我的大腦持續運作著,卻像當機般的空轉,一切都看不清楚,什麼都說不清楚。

        他見我答不出來,也沒勉強什麼,示意我到一旁的圓木椅坐下,他說要倒杯茶給我喝,眼神中有些詭譎的笑意,駝著背,一拐一拐,走向發出紅光處,他的背影令我聯想到村上春樹所寫〈圖書館奇譚〉中的老人,會不會也像那恐怖老人一樣把我抓起來,關到書店的的地下室,逼我讀書背書呢?心中掌管恐懼的鐘響起,迴盪在腦海的每一個角落,但卻像被病毒攻擊大肆侵犯,無力反抗,想逃跑但無處可逃,因為自己身處在哪裡都不知道,更不用說要逃到哪去了。

        黃于洋曾這麼寫到:「不在乎自己在哪裡,就不怕迷路了。」但有誰能真正不在乎自己在哪裡呢?

        那老人果真拿了一杯茶來,陶瓷杯子上還冒著煙,一股花香帶有中藥味,聞起來濃稠而不黏膩,我猶豫的接過那杯茶,傳遞過來的重量使人不一口飲下都不行,我知道沒有任何選擇,只能喝下。

        喉嚨出現炙熱的燒灼感,像是誤飲了五十八度的高粱,我抓緊喉嚨,想減少疼痛,但仍像被上千隻螞蟻啃食,一路到胃,延燒至肚子,劇烈的絞痛,幾乎要讓我跌坐在地上。

        老人走過來扶助我的肩頭,告訴我,可以慢慢想沒關係,還多得是時間。我的頭逼近炸裂,無法思索他的話語。

        下一個瞬間,噁心感不斷刺激我的喉尖,嗆得難受,吐出了好幾口紙漿似的東西,參雜著胃液,味道令人作嘔,低頭仔細一看,嘔吐物中居然有考卷的碎片,每個碎片如一元硬幣大小,邊緣像是用手撕下,但依稀還能見到上頭的題目,以及紅筆改正的痕跡。

        吐出來後,身體產生的排斥感,漸漸消失,   能夠開始順暢呼吸,不感覺到任何疼痛,身體甚至比之前更舒暢許多。

        空襲警報聲大響起來,書店內的紅光配合著急促地閃動,聲音大得快震破耳膜,像是有什麼大難來臨,世界即將毀滅,每一次聲響的起伏,都讓人不由得湧現一種緊張之感。老人顫抖的手伸出來,收回我的杯子,沒在意我吐在地上的那些,一副心平氣和,像我完成了什麼事般,慈藹的笑著,他似乎沒有聽到那尖銳刺耳的聲音,慢慢的轉過身去,走回他原來的地方,我想開口叫住他,但在開挳之前,老人輕輕的說:「快走吧!」略帶含糊又沙啞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警報聲如此的大,我卻能聽見他的話,或許他根本沒說出這句話也說不定,全都是腦海中杜撰出來的。

        莫名的壓迫感促使我的雙腳帶領我離開那地方,什麼也沒帶走,想要向外逃出,去到一個沒有人知道自己的地方,不用去想任何有關老人的問題。我小跑步跑出了門口,沒有任何的阻攔,外頭依舊漆黑一片,遠遠的有兩盞燈光正在移動,像是公車的樣貌,我用力的招了招手,想揮去不愉快,迎接新的開始,公車緩慢的開過來,不像之前的橫衝直撞,趕去什麼地方,反而像是觀光巴士,帶領遊客欣賞風景,在離我一公尺的地方停了下來,一上車,公車司機直視前方,並沒有看向我,臉色不太對勁,蒼白而黑眼圈甚重,握著方向盤的雙手,僵化了般,我還是走向了公車最後一排的位置,一個人獨享五人座,雖然覺得奇怪,但也說不出什麼不對,躺在五人座上,車頂似乎有大小不一的暗褐色斑點,讓我想起老人的臉,我盡可能的不要去回憶,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直視我的眼神。

        公車開動起來,平穩的如磁浮列車,沒有平常晃動嚴重之感,窗外星星、工廠都將遠去。閉上眼睛,睡意漸漸襲來,去哪裡都不在意,奇怪的昰,空氣中充滿如曬過太陽般令人安心的氣味,令人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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