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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吊人樹奇談

一、吊人樹奇談

      那一晚我比以往都還要晚睡。並非因為加班的關係,真要說起來,或許在那些主管或被無償責任拘束下而晚歸的同事眼中,我就是最懶散的那一位。但也不能說我的工作能力不好,而正是因為他們不理解我對於工作的規劃、辦事效率還有態度,令做事一向很有條理準時下班的我,在他們看來是對上司還有工作的一大穢瀆。

      不過,這種隨時代逐漸扭曲的價值觀我就不想再長篇大論,畢竟說下去肯定是離題,好吧,我只是太過在意他人的眼光,所以才會先事先說明這些,同時也是想凸顯自己比他人優秀,證明在精神跟身心狀態都正常情況下,說明那當下我所看到的景象多麼有說服力。

      的確是這樣呢,比起在公司,回家後的我根本可以用極其懶散來形容,但是又有多少人不是像我這樣呢?那天,我依舊未實行自己預定要做的計畫,在隨便逛個影片網站、滑了幾下手機,看著比電影還要精采的新聞後,回過神來早已過了半夜一點,雖然對一個隔天還要上班的人是晚了些,但這正是我的日常,總是想把握除去工作後瑣碎的光陰,然後又在不知不覺中浪費掉。

      凌晨的公寓大樓鴉雀無聲,除去現代人生活在水泥森林中的冷漠,夜半如此的寧靜更像身處在真空的宇宙中。看似自由,時間卻如影隨形。在喝完最後一瓶酒、洗完澡後,我望了一下被外頭微弱路燈照亮的陽台愣了幾分鐘後拉上窗簾,接著就將自己包在溫暖的被窩裡。冬天的尾巴總會在這個時段探出身子,提醒它仍未走遠,使得這個動作充滿幸福感。

      我所住的樓層位於三樓,所以就算是剛才提到的路燈光源照進陽台,也只是如同月光微弱,將接近陽台的落地窗邊緣染上一層深色幽藍,有種置身於被施放魔法的美麗淨土,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的感覺,因為現在我確實無法愛上從陽台望出的風景。

      對面同樣也是一排的公寓大樓,隔著四個車道寬的距離讓我們這裡跟其遙遙相望,然而不同的是,那裡一進到夜裡就有如變成生人勿近的廢墟,是的,那棟大樓正在建造當中,看得出來格局與規模會像我現在所住的一樣。據說這棟大樓的建商不久前也把對面的土地買下,打算蓋一座跟這裡一模一樣的公寓居所,也因如此,此處的風景開始有了巨大變化。

      應該說,從一開始就是如此。老住戶不願讓出土地給建商,畢竟是一座從七零年代末期就沿留至今的老眷村,雖然規模不大,但至少有五十多戶老人家都住在這裡。他們除了是戰後留在這塊土地上的老兵,有些也是此地土生土長的居民,只有少數是因為環境清幽,而搬來此處定居養老。

      此地在過去本市的歷史中是一座小山坡地,如果要追到更早前被殖民的歷史,這裡曾因為戰亂掩埋了不少屍體,而繪聲繪影有了「屍山」的別名。雖然過去真的有文獻紀載過這一點,但到了現代也已經歷經了數十年頭,別說是雜亂的墳墓了,被重新規劃整頓後,如果沒聽過那樣的傳說,還真會認為這裡就是一處新住宅區,而且是會在日後逐漸發展起來的黃金地段,當然,對這一塊沒有深入研究的我就不是很清楚了,記得當初會租房在這也只是為了上班通勤方便,我並不是本市的人。

      這棟總計五層的公寓大樓,只有面對馬路這一側有陽台構造,而非一個樓層有二到四戶人家的格局,所以如果從另一邊看向這棟公寓的背面,也就只會有難看的冷氣映入眼簾,不過,假設今日對面沒有另外一棟大樓動工的話,我或許還會比較喜歡從室內遠眺的風景,建商的主意真是讓我這陣子壞了心情,一到夜晚就只想拉上窗簾,總覺得對面有無數道視線正在窺視著這裡。

      先將話說回來,如我剛才所提到,即使當初只有這棟公寓要興建,也是遭到當地老住戶強力反對,畢竟有些人的老伴已經死去或被家人拋棄、獨身一人住在這片土地生活了大半輩子,肯定有不少回憶跟情感留在這裡吧?幾乎是過半的人持反對意見,然而雙方的鬥爭卻也隨動土時間的逼近越發激烈,甚至出現過不明野火的案例。明爭暗鬥一來一往,殊不知這裡的居民早已經被出賣,讓建商跟政府聯合上演都市更新計畫的把戲,如此一來的拆遷更是名正言順,連原本不願讓步的某些居民,也開始看在不斷加碼的收購金下妥協甚至猶豫,在軟硬兼施策略情況下,眷村內的居民漸漸搬離,只剩下沒幾戶還在繼續堅持。

      結果在某一晚,僅剩下的兩家住戶,一對老夫妻以及一名獨居的老先生,像約好似的,一同在這座村子中央,也正是現今緊鄰大樓旁的馬路位置,從過去眷村未興起前就一直杵立在該處,年老且垂掛著無數氣根的巨大榕樹下上吊身亡。那三具隨風與氣根擺動,在夜裡氣絕、吐長舌頭並顏面扭曲,帶著無數哀怨與不甘的屍體,最後是被隔天準備再次進行堪地的建商人員所發現,而眷村的抗爭行動也在這件慘事後才正式畫下句點。即使當時媒體因此事炒得沸沸揚揚,但這座土地上的人們總是健忘的,政府跟建商也不會因此停下都更的腳步,只是把它當成一起因為自身想不開而引發的不幸事件。兩戶人家的老人也因為無親無故,所以屍身不知道被如何處置了。

      這是我住進這裡後,才從鄰居口中聽到的故事。畢竟在我每天下班時,總會看到不少婆婆媽媽坐在樓下中庭處,說一些有趣的奇聞軼事,而那顆被所有人傳誦成被詛咒的大榕樹,早就在建造大樓跟鋪蓋馬路時被砍除了,只是這其中只有一個要點讓我感到相當在意,且在有時想起時會不寒而慄。

      那顆大榕樹據說十分巨大,它就如同守護著老眷村而存在一樣。那碩大的樹臂、綠蔭、氣根,以及約莫現在公寓四層樓的高度,讓它如同展開雙臂的巨人站立在眷村中央,然而巨大的體積並不是真正讓我跟鄰居感覺真正寒顫的地方,而是當初那三名已經年過半百行動不便的老人,到底又是如何爬上那麼高的樹,然後用繩套住脖子,懸掛在幾乎零誤差一模一樣的高度?莫非那並非他們自己的意願,是某種力量冥冥中的牽引?

      大榕樹因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抓了人命作為陪葬?還是原本這片土地上無法安寧的亡魂,藉此想讓他們一起陪葬?只是,這些也不過是身為後人的我們,在茶餘飯後才會拿出來天馬行空談論的話題了,不過,一到夜晚,我還是會在心理作用下關上落地窗、拉起窗簾,無論是在哪個季節。

      但……的確是這樣呢,我敢保證自己沒有眼花,在那一晚我所目擊到的畫面。

      因為睡前才洗完澡的關係,升高的體溫與酒反而令我難以入睡,在原本半睡半醒被尿意驅使的狀態下走向廁所,不過這卻也不是真正讓我下床的主要原因,而是在這之前,外頭傳來一陣相當微弱的金屬碰撞聲,如果我的判斷沒錯,它不是從大樓下方所傳來。總感覺它距離我很近,就好像銀鈴在我耳邊搖動一樣,正好我也順勢隨尿意起身。

      待我準備再次爬上床時,我才發現有一抹深藍色光源從陽台透入我所站立的位置,接著我轉頭才留意到,原來睡前並未完全將窗簾給拉上,遺留一道微小的縫隙。看到此狀的我只想著應該是自己所犯下的疏失,因為平常做事仔細的我是不會出現這種錯誤的,何況窗外是我所不想看到的風景,然而,我的腳步才踏出第一步時就停在窗簾前,全身再也沒有移動,不對!或許該說我根本無法動彈。

      我看到一雙腳在陽台上方邊緣處緩慢搖晃著,那道黑影隨著我視線慢慢往上輪廓逐漸明顯,原來懸掛在半空中的不只一雙腳,還有一雙垂在胸前擺動的雙手,映入我眼簾的畫面就是如此,但我也只希望就只有如此……因為我一點都不想知道在陽台以上,未能見到的那張痛苦扭曲的臉是什麼樣子,也不想知道,為什麼一個人可以被懸空吊在這麼高的地方,而且只有脖子被纏住。眼前就像有一道我所無法看見的巨大樹影一樣,注視著我,等待我的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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