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妖靈稿件大募集

02:

我急了,怒吼:「閉嘴!」她一臉驚愕地望著我,眼神像受傷的小貓。這一天的負面情緒幾乎被推到頂點,我忍無可忍的閉上眼睛,壓抑住顫抖的聲音道:「二哥的貓,一定是二哥的貓把控制室裡的某些開關弄壞了。」

莫名其妙響起的警鈴、感應不到門卡的開關……我平心靜氣地告訴自己,不要把答案複雜化,高中學過的三角函數早就教過我們這一點。可就在那時,一種沙沙的聲音毫無預警地出現在樓梯轉角,伴隨著「碰、碰、碰」規律的撞擊聲,就好像地獄裡拖行著腳鐐的鬼魂……

一個穿著長裙,腳蹬乳膠矮跟鞋的女人出現在樓梯口,她的頭髮狂亂如同漫天飛揚的海藻,身上的白色長裙染了幾塊暗褐色的汙塊。我這輩子只看過七夜怪談裡的貞子,卻在那刻相信了眼前拖行著黑色大塑膠袋的傢伙,不是人,是鬼!

筱玲渾身乏力,哀鳴著跪了下去。我們其餘人則僵硬著身軀,像等待一輛排出震天砂石聲的卡車,舒舒服服地把我們輾成肉醬。那女人來到近前,忽然間一甩頭,將凌亂的鬈髮拋到耳根後。

「唉?」

我們緊張的站著。

「這麼晚了,還有人啊?」

她塗著艷麗口紅的嘴唇親切地彎了起來,但沒半個人回答。

「正好,我在收拾房裡的垃圾呢。你知道,舍監要是看到我房間裡的那堆垃圾,下學期就不讓我住了吧?」

她的聲音很細,有點像上世紀鄧麗君那種溫柔婉約的聲線。但在我們聽來,「她」的確是活在上個世紀的人。

「你住哪?」

「我住四零四房。」該死的房號,「不過跟我同居的人好像不怎麼管寢室裡的環境,你瞧我這不是要幫他們清理後事麼?」

「你的門卡呢?」

她挽了挽髮絲,抿唇笑著,「在樓上,我沒帶下來,垃圾實在多得收不完啊!」

「剛才的關門聲是你弄的?」

「不好意思,我拖著這麼多東西,不知哪來的風呢,把門給吹得關了起來,我要挽救也來不及啦!」她淘氣的吐了吐舌,但我只看見她舌頭上灰黑的舌苔。她說了這一堆,但我覺得一切都太巧了:她這麼菩薩心腸,幫室友收拾垃圾?甚至弄得身上都是垃圾水?

就算那是真的,莫名其妙叫響的電鈴又是怎麼回事?

「要進來我的房間坐坐嗎?」

斑駁的門一打開,我們即刻聞到一股下水道的味道,像地獄裡冒泡的血池浸著載浮載沉的死老鼠。我們四人都退後了一步,只有那女人若無其事的走在一大堆垃圾當中,一隻蟑螂停在沒喝完的飲料吸管上,蒼蠅在發霉的便當盒上盤旋,房間裡有三張床都擠滿了鼓脹的黑色大垃圾袋。

「咖啡、茶?」

雁筑難掩痛苦的道:「不用了,如果拿到你的門卡,我們就……」

「可是如果沒有請你們喝點東西我會良心不安啊!」

「我們趕時間。」我一句話立刻打消她的念頭,她看著我,眼中閃著光芒。我還想著攪屎棍大梁終於安靜了,不料冷不防一聲道:「何必拒絕別人的好意呢?」

她雙手枕著頭,腳踩三七步,笑吟吟道:「喝一杯嗎?我們的寢室長。」

如果排除那渾身惡臭的女人的話,全場有三個人都瞪著大梁。我咳嗽了一聲,「真的不用──」

但那女人已經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咖啡廣場,還是開封過的。我勉強取過咖啡,喝了一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有股酸味繞在舌頭後方。我沒看保存日期就把那瓶咖啡還了回去,嘴巴像崩壞的拱

橋那樣的裂向兩邊,「現在可以走了吧?」

她看看我,笑著。

「聽你們說大門的感應器壞了?」

「也許是我的門卡的問題。」

「你們其他人的呢?」她看著其餘人,他們搖搖頭,暑假的前一天,門卡老早還學務處去了,只有寢室長還保留著。正當我以為這女人是不是根本沒有門卡的時候,她從一個生鏽的鐵櫃裡面拔出一張橘色的門卡,卡上有雷電般的裂痕,寫著:蕭婉芸。

「謝謝你,蕭婉芸,門卡我會放在大廳的茶几上。」我揮揮手不打算做停留,但那煩人的女人叫住我。一瓶咖啡廣場越過半空,像飛向界外的棒球那樣落進我的懷中。蕭婉芸勾起那大紅色的嘴唇,笑道:「路上帶著喝吧!」

下樓的途中,我們都沒有說話。

筱玲臉上的蒼白早已被羞赧的紅給取代,走起路來扭扭捏捏,像急著撒一泡忍了半小時的尿;大梁走在後頭,自以為模特般的把手插在熱褲兩頭,嘴唇翹得像給人打了一拳。

我直盯著眼前的階梯,適才的一切如果全是笑話,那我們簡直就像笑話中的丑角:蕭婉芸是個人、甩門聲是她弄的、也許連那莫名響起的電鈴都不過是故障……那我們彼此在爭吵什麼?

雁筑故作開朗的道:「想不到,那個蕭婉芸是個好人耶?」

「我原本以為她是那種──」

「鬼。」大梁毫不介意的說出她沒說出的話,我們都沉默了下來,階梯一級一級向下,腳步聲似乎輕盈又且沉重。小時候聽長輩說過,留戀人間的鬼魂有三種:一是穿著輕飄飄白色衣服的,看見的人可能會說他們面無表情得跟死了一樣,但他們不會把爪牙伸向人類,頂多在清晨時分出現在濃霧裡的路邊,在你開快車經過時掃過車窗邊緣;二則是穿著大紅色衣服的。遇到這種,不論是男鬼女鬼,都是異常棘手的兇鬼!那就代表他們臨死之時帶著非常大的兇恨,即便是做了鬼,也要把活人給弄死!看到他們,二話不說趕快逃,如果你逃得掉的話。

至於第三種,是自殺死的鬼。這些鬼身懷最深的罪孽,在世道倫理當中被迫徘徊於自殺處,每當午夜十二點,他們必須重複一次自殺的儀式,承受自殺的痛苦,永生永世。

我曾感覺蕭婉芸是那種自殺的鬼,那件迎風飄盪的白色洋裝,上面沾染的褐色污漬……就算說那是手腕上噴湧出來的血漿染紅的,我也完全不意外。

但她是人,我手上那張門卡早已經證明──

「你發什麼呆?」

我像雕像那樣僵住,雙眼被門卡上面的某件東西吸引住了。

「雅靖?」

那張門卡在我手上就像通了電一樣,喀喀答答的顫動著。但顫抖的是我的手,和我因不安而發直的眼睛。門卡上寫著發卡日期是2002年,那些數字因歲月而斑駁,像被人用手指劃過了太多遍而褪色。

大梁沒看見我看見的,伸手把門卡搶走,按在感應器上。沒想到門開了,大梁對我高傲的翹起嘴唇,順手將那張門卡拋到玻璃桌上。

「走啊雅靖!我們去山下的商店慶祝!」

我邁開步伐,用力甩開令人困惑的境況。那是怎麼回事?發卡是二零零二年?都過了十二年去了!我的心中既荒謬又不現實──而那張十二年前的門卡,如今還能用?

我轉頭看著黑暗的校舍,發現四零四房的房間是暗的。黑夜裡看不甚清楚,但窗戶上似乎貼滿了紙張,也許是老舊的報紙。

他們三人談論起畢業後的去路,講得嘻嘻哈哈很開心,只有我心情凝重,整個人如同被抽空靈魂。我們要走去的地方,是山下的商店區,那裡總是燈火通明,汽車在大街上發出穩重的引擎聲、超商門口噴出沁涼的冷氣。總有幾群嬉皮聚集在便利商店的門口,一邊抽著七星香菸一邊喝著保力達,然後對開太快的車輛豎起中指。

腳程快的話,大概十五分鐘就到了。但隨著我們慢慢向前,其他人的交談漸漸變得少了,到最後完全沒人說話,只剩下黑暗的樹影給山風吹得匍匐亂擺。那裡看不見月亮,沒有星星,天空被烏黑的雲層遮蓋住,狂風讓他們移動得好像布袋戲裡的變動風雲。

不知從何時起,我們腳下的地勢來到極低處。我心中的不安在那時候終於化作現實,只見地勢陡的上升,盡頭是被樹影簇擁的黑暗校舍。遠遠看去,四樓中間的那個房間窗戶被報紙給貼滿,顯得突兀怪誕。

沒有人開口說話,冷風颳過地面,把枯樹葉吹得沙沙作響。

筱玲的聲音幾乎就像哭出來一樣,「怎麼會這樣?」

「我們剛才有回頭嗎?有回頭嗎?」

「喂!」大梁不客氣的推了我的肩膀,眼睛因恐懼而放大,「你知道什麼?」

「那是真的……」

「什麼?」

「蕭婉芸的門卡,是二零零二年印製的。」我愣也不愣地盯著宿舍,就在剛才,好像有一抹黑影從窗戶後奔馳而過。或許那只是眼花,但我卻不得不開始想:

他們在追什麼?

或者在逃離什麼?

「放屁!」大梁又開始擰捏她的大腿肉,表情激動但是臉孔發白,「二零零二年到現在還能用?張雅靖我告訴你啊,裝神弄鬼要有限度,不要開這種爛玩笑!」

我對她笑了一下,好像在戰場上被子彈掃穿兩條腿,奄奄一息的看著項鍊裡愛人的照片,說:「再見了……」

「等等,大家先別吵架,別慌張!」雁筑跳了出來道:「我們先回頭看看,不就知道了嗎?大家別忘記,這裡還算是山上,就算稍微迷了路也是自然的,別這麼急著害怕!」

我感到一股怒意衝上,「沒什麼迷不迷路的,到現在還自欺欺人那才叫愚蠢!這是鬼打牆,我們被困住了,蕭婉芸是鬼,宿舍裡也鬧鬼,從我們決定要最後離開宿舍的那一刻開始,早就注定被困在這他媽的地方裡!」

「你這是在怪我囉?姓張的臭婊子,我打看你進來時就看你不爽,你媽──」

場面失控,大梁一個巴掌對我搧了過來。我感覺肚子裡有某種激素在分泌,使我的眼睛能夠捕捉到每一個動作軌跡:我輕輕的一個後仰,閃過了她的攻擊,接著站穩右膝,對她的額頭頂出一記強硬的頭槌!

她尖叫的聲音直如黑夜裡的烏鴉慘叫。

我的意識飄回過去,那天是黃昏,陽光的手指虛弱的按在宿舍走廊的盡頭。我提著裝滿內衣外褲的藍色帆布袋,在房門前佇立。房門上貼有黑底白字的名牌,依序是:

梁湘如

王筱玲

方雁筑

我從上方慢慢看了下來,感覺那名牌就像納骨塔裡的牌位。然後是最後一個名字:

張雅靖

那時候我有一個衝動,想把那些名牌通統扯下來丟到地上。多虧高中時候數不清的韓劇和腦子不清楚的少女心性,我得幸考了一個狗屎分數,然後被分發到鳥不拉屎的山上大學。拿到大學通知單的那天,我沉默的站在郵箱前面,隨手將單子丟進水溝孔裡,就像看到一張色彩斑斕但無用的廣告紙。

我恨那爛分數。

我恨我自己。

「不要打了!你們不要打了!」

突然間有人大哭。我的右眼眼角已經腫了起來、大梁的鼻孔則掛了兩行鼻血,但當那個哭聲出現時,我們都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筱玲哭得眼淚滴答流,嘴巴毫無美感的大張著,「都是同寢室的朋友,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什麼要吵架,為什麼不能好好相處?為什麼不要解決問題?為什麼要繼續恨?」

雁筑待她哭聲稍歇,才道:「筱玲說得沒錯,現在……」她抬眼望著宿舍,好像被什麼鉛塊壓著,「我們最需要做的不是吵架,是解決這一切。你們想家嗎?」

我和大梁都避開彼此的眼神,我受夠了她她也受夠了我,但雁筑說對了一件事,在這邊吵得再大聲也沒辦法解決問題。

「走吧,我們再回頭走一回。」

我說著,語氣並不熱切。

但我的拳頭是握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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