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2024大賞決選入圍名單,正式公布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分不能離

飛機昇空以後,岳纖將視線從窗外一逕的藍移開,對鄰座的一對母子禮貌招呼後,很自動地將手上的安全指示從頭到尾看一遍。    

她就是這樣凡事慎重的人,她並不是擔心飛機真的隨時會出事,但如果意外無可避免,她至少知道該怎麼自救救人。    

頭上的燈號熄了,表示乘客可以自由離座,但她並未解開腰際的安全帶。    

她對自己苦笑了一下,朋友都說她比老師還一板一眼,怎麼也看不出她是做廣告企劃的創意人。    

她每天九點半刷牙上床,六點起來慢跑,早餐是水果,因為她覺得三明治或麵包營養不足。將前晚提前做好的企劃再檢查一遍後,提前十分鐘到公車站牌等七點的車。    

在辦公室裏看了十幾分鐘的報章雜誌,同事才陸續出現,打八點的卡。    

鄰座同事總愛問她,既然今天的工作昨晚她就自動加班差不多做掉一半了,何必又早來呢?    

她也不太確定,內向的她極少和同事八卦,一天過去了,除了討論公事外,交集幾近於零。    

當然,辦公室裏的人也從未看她和任何男人同進同出過。只有她知道,那是因為一年之前,她還沒來這個公司,而她也還沒和他分離。不過一年,人事全非。    

分離,這和分手有某種差別。分手是意志的產物,分離卻是命運的玩弄     。  

她把空姐剛才發的枕頭墊在椅背和窗框之間,找到一個最舒服的角度,希望自己能睡著,將漫長的飛行時間稍稍縮短。    

「嗚……人家要玩那個……」鄰座的忙碌活動卻保證了她難以入眠。    

「不行,你不能玩媽媽的手機。」五歲男孩的媽媽立刻否決,造成更高音的抗議。    

岳纖苦笑,轉而拿起報紙來看,隨手翻閱了一下,接著就被演藝版的某條新聞攫住眼光。    

  『沃風消聲匿跡,傳聞赴美秘密結婚』……    

什麼?  

應該早已習慣看到沃風不時上報的最新動態,無論緋聞或新歌上榜,她都按捺著心情細細讀過,但這樣破天荒的消息,讓她拿著報紙的手無法克制地發起抖來。    

他是紅透天的詞曲創作人,流行音樂的歌神,他的臉也許不是家喻戶曉,他的名字卻是無人不知。他和朋友一手創立了沃風工作室,現已擴展到獨立發行音樂,不再限於為大的   label寫歌。  

放眼現今排行榜上的流行音樂,十首有過半是他經手的,若不是他筆下的詞曲,就是他公司簽下的新人。    

彷彿這樣還不夠,沃風這兩個字和當紅女歌星的名字總是連在一起。據說他俊挺而深具魅力,和他接觸過的女歌手經常迷戀上他,特意製作緋聞,而沃風從不公開否認,使得八卦滿天飛,無一日歇息。    

而為何他的照片不會因此而曝光過度呢?據說是因為演藝版執筆的通常是女記者,而她們捨不得讓更多女讀者看到沃風的俊貌,免得競爭對手劇增。    

很誇張,但岳纖會是第一個相信這種傳聞真實性的人。她有第一手的經驗,深深了解沃風的魅力。    

他甚至改變了她謹慎的天性,心甘情願被他拉進一團瘋狂的愛情風暴。    

不不,也許,他畢竟未曾真正改變她,現在的她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她視而不見地將報紙再翻一頁,將刺目的標題暫時隔除於視線之外。    

他是那麼的狂野,標準的音樂人。藝術工作需要純粹而強烈的情感發揮,那就是沃風。    

他們的初遇正是發生在飛機上。  

※※※  

那時岳纖做的是另一家廣告公司的企劃助理,沃風的公司則剛成立不久,正全力開發新的廣告通路。    

沃風想為旗下一位原住民歌手,去花蓮製作一系列充滿傳統風味的音樂廣告。非常新穎的點子,激起岳纖的老闆極大的興趣,搶到合約以後,派岳纖陪同沃風去考查地點,並做初步的企劃。    

從來不遲到的岳纖,兩個鐘頭前就到了機場,打開筆電複習整個企劃的要點,靜靜等待沃風在約好的候機室會合。    

但一直到登機時間到了,仍然沒有沃風的蹤影。    

她見過他一次,在他和她的老闆經過她辦公桌時短暫一瞥。那是一個非常有存在感的男人,微捲的長髮過肩,真皮的紫紅色外套,配的卻是渲染多彩的牛仔褲,一走進全是灰黑西裝和套裝的典型辦公室,立刻造成視覺震撼。    

最讓岳纖印象深刻的,不是他俊美的臉孔,而是那雙犀利的眼睛。    

他隨意掃了偌大的辦公室一眼,似乎在短短幾秒鐘之內,就能吸收整個公司的工作狀況,迅速判斷這個廣告公司是否合適於他的計畫。    

那種類似猛獸來到一個新的洞穴,立刻以氣勢壓倒其他動物的侵略特質,讓岳纖驚異不已。    

她那時就想,這樣的男人一但展開追求,有什麼樣的女人能夠抵擋,而不淪於愛情的俘虜?    

當然,理智到過於淡然的她,只不過是隨意忖度,沒有去一探究竟的念頭。    

那樣的人物,和她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如同電影中的角色,和電影院座位上嚼著爆米花的觀眾一樣,兩個小時的相會,只是想像上的交集。    

但那天,在不得不獨自登機以後,岳纖滿心只有懊惱。不管他是多麼大牌的名人,失約就是不夠專業,她如何向公司交代呢?    

她這樣的小人物,可沒有他的本錢,隨便更動計畫也無妨。    

她正想問空服員是否可以打手機回公司,已關上的機門又被打開了,她看見沃風不疾不徐地出現。    

坐得離機門不遠的岳纖清楚看見,他臉不紅氣不喘,顯然連差點錯過登機,也沒能讓他加快腳步。    

不可思議,竟有這樣的人,在眾人規規矩矩照時間表來行事的世界裏,旁若無人地自行其是。    

她幾乎是不情願地站起來招呼他,指著身旁為他而訂的相連位子。    

不知道心底一股奇異的排斥感是怎麼來的,大概是他近乎囂張的態度,讓她本能地抗拒,不願在他的狂妄之前手足無措。    

她是和他正好相反的人,凡事紀律。就像水與火一樣,兩人相觸則必然有所高下,看是火被澆熄,還是水被蒸發。    

是的,她內向,平凡,既無名也無利,但她並不卑微,也不想在任何人之前感覺低了一等。    

她沒有笑容,只是緩緩坐下,等沃風過來加入她。    

沃風來到她身旁時,卻給了她一個毫無芥蒂的微笑,好像他並沒有吸引整機人好奇而驚豔的眼光,也沒有對拖延起飛時間露出任何歉意。    

「岳小姐。」他簡單地伸手相握,然後輕鬆地坐下。    

她很快縮回手,飛機開始移動,她指指他的安全帶,示意他應該繫上。    

他聳聳肩照做了,又轉頭看她,坐得如此接近,岳纖覺得那雙眼睛可以看穿她整個人,讓她有退縮的衝動。    

要退到哪裡去呢?這半個小時,她被困在擁擠的機艙裏,鎖在這個男人的身旁。    

「岳小姐?」他傾身過來,她自動貼平在椅背上,徒然想拉開兩人的距離。    

「什麼事?」  

他露出有趣的笑容,「原來妳不是不會說話,剛才我還有點不確定。」    

她窘迫起來,禮貌對她是很重要的規矩,無論他是什麼人,她都不該失禮。    

「我……抱歉。」她努力要找話說,找來找去還是只有公事,「我已經預先挑了幾個地點,你要不要看一下?」她伸手要去椅下拉出公事包。    

「不要。」他簡單的回絕凍結了她的動作。  

不要?她愣在那裏,一時不知怎麼接話。  

「坐飛機已經夠無聊的了,還談公事,會倒胃口的。」他忽然指了指她頸間。「那是什麼?有特殊的意義嗎?」    

很顯然,這個男人的心思,和常人轉動的方向與速度都不一樣。    

岳纖愕然地低頭看自己戴的皮繩項圈,前方穿了一顆不起眼的小小磚石,和工地上隨手可撿的磚頭碎片差不多。    

「呃……這是我老家改建時,我保存的一塊碎磚,磨掉尖角以後,再打個洞……」    

她聲音變小,從來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她從頭到腳都很平凡,男人通常不會找她搭訕,女同事習慣看她單調的裝扮,也很少拉著她聊流行服飾之類的話題。    

「妳很念舊。」他點點頭,幾乎像在自言自語。「但這項圈很有創意,非常震撼。」    

震撼?這是她最不可能想到的形容詞。當初見從小住到大的老眷村要被拆了,照了一卷照片,仍覺得不夠,才特別撿了一顆磚塊做紀念。    

這也代表了她第一次離家北上的心情,捨不得又決心離開,開始自己獨立的新生活。    

突然提起,讓她失了神。  

「岳小姐——岳纖?還是小纖?朋友都叫妳什麼?」    

「小纖。」  

「那我叫妳纖纖好了,很適合妳。」他前傾,脫下黑色皮外套,隨手塞到座位下。    

她正要反對,說——說什麼?說沒人這樣叫她?說纖纖……並不適合她?    

他卻又接著開口。「纖纖,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她只能問。  

「這趟花蓮之行,我會想親自跑一趟,就是找藉口給自己放兩天假,我們把公事留在明天解決,我保證一切都會   OK。」  

「但……我們要決定的事很多,地點、主題、風格、整個概念……」    

「休息夠了才可能有最棒的點子。」  

但她不需要休息啊!她想這麼說。  

然而這是他的廣告,他是付錢的老闆,是當初提案的人,他說的當然就算。她不同意又如何?她老闆只會說聽沃風的就沒錯。    

「那你渡假,我要做什麼?」她僵硬地問。  

「當然就是陪我。」他又露出燦爛的笑容。  

「沃先生,我希望你沒有誤會我的工作性質,我——」    

他立刻揚手阻住她義憤填膺的聲明,「我沒有任何不良企圖,我們邊逛花蓮邊考察,我所謂的陪我,只是跟我一起拜訪老朋友,我很久沒回來了,也很想念老家的小吃。」    

「老家?你是花蓮人?」  

「高中時我爸媽才搬到北部去。」  

「噢。」他充滿魅力的笑容,竟能不含一絲雜質,讓人虛軟,卻起不了戒心。    

為什麼她無法保持原先陌生的距離?他的一舉一動都應該讓她皺眉,她卻在無措之下,任他化解敵意,甚而改變了整個行程的公事性質。    

「別擔心,我最好的創意,通常都是在不刻意安排的情況下產生的,難道妳不也是這樣?坐在辦公桌前瞪著電腦,或機械化的勘察場地研究角度,會有什麼好點子?」    

她無法爭辯這一點,這也就是她為什麼通常在家製作企劃案,公司裏所謂的腦力激盪會議,對她絲毫沒有成效。    

她卻無法預見,這趟花蓮之行,徹底改變了她的生命。    

※※※  

他們沒有如預期的住進飯店,留宿他老鄰居的房子。長長的午餐敘舊之後,傍晚他拉她到海邊,看深崖下激濤澎湃。    

「很震撼,對不對?」  

震撼似乎是他很愛用的字眼。她正想說這個場景很適合新碟中某首關於思鄉的歌,看到他閉眼深吸濕鹹的空氣,及時想到不談公事的約定。    

她也閉上眼睛,海浪發出轟隆的聲響,似乎在看不見時,聽得更清楚。    

「纖纖,妳是一個驚喜。」  

她驚得睜開眼,看到他站在她跟前,低頭凝視著她。    

她不由自主退了一步,隨即自覺荒唐,咬住下唇又踏前一步,回到原位。    

他笑了。「妳看,妳就是不一樣。」  

她不懂他的話,其實是不想去懂,他全身上下的男性魅力,太容易引人起遐思,把他什麼話都聯想到感情、男女關係、一見鐘情等等瘋狂的念頭上去。    

大概所有結識他的女人,都會無可避免地胡思亂想,彷彿女人遇上男人,一定會牽扯到情感糾葛。什麼公事、友誼、專業精神,都不值一提。    

她的力求理智,也許正源於過於纖細敏感的個性。所以她下意識地自衛,視他為某種不明的危險。    

「沃先生,我在這裏只為公事而已……」  

「是啊。」他平靜地回答,絲毫不以為忤。「能把我沃風只當人看,對我來說等於是一個奇蹟。」    

她感到心慌,脫口而出,「我只是把你當作公事而已。」    

他性感的嘴角捲起,「妳是說,妳不把我當人看?」    

「當然不是——」她氣結,深吸口氣才能繼續,「沃先生,你可以輕鬆渡假,但對我而言仍然是出公差,公事公辦,我不想牽扯太多,只想做好公司分派的工作。」    

「妳知不知道妳剛才用了幾個『公』字?」他笑問,岳纖正覺得耐心即將用罄,他已收起笑容。「唉,我讓妳討厭了……相信我,這也是破天荒的。」    

不知為何,他的嘆息讓她心跳。  

別傻了!她告戒自己。他是什麼人,妳難道忘了?只因為妳不同於瘋狂崇拜他的歌迷,或搶著要他作品的唱片商,他就視妳為一個好玩的挑戰。    

妳玩不起的。  

她轉身回到租來的車上,他沒有阻止她,獨自在崖上佇立許久。    

海風好大,她望著他狂狷的背影,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不是如此理智的人。    

再一天而已,她辦得到的。她不會跳入明知無底的懸崖。    

※※※  

第二天下了雨,他們仍舊開車四處探訪,他的朋友都是平實的農夫或礦工,也有不同部落的原住民。原來他曾在大學時代機車漫遊各鄉里,還寫了許多歌曲做為遊記。    

他們沒有去太魯閣或鯉魚潭,或其他旅遊據點。他帶她探訪瑞穗鄉的掃叭頂部落,豐濱鄉的馬古達愛部落,沒有像觀光客一樣猛按相機,多半時間,只是並肩漫步,談他的成長過程。    

他待她如同老友,戲謔依舊,卻不再有讓她不自在的暗示。    

她說不出自己是鬆了口氣,還是有著不能向自己承認的失望。    

雖然沒有蓄意『工作』,他們竟也在輕鬆的旅程中,鎖定了要拍攝的地點,分配好合適的歌曲。    

六點半的班機回台北,他奇異地安靜,她幾次偷覷著他,就像四週一再對他回首的女乘客一樣。    

半斤八兩,她們女人,都註定要為這樣的男人傾倒?    

這種領悟,只讓她更堅定了決心,轉頭去望窗外漸暗的灰霧。    

她逃得過的。  

但下了飛機,仍然無法就此道別,兩人同坐一輛計程車回台北市區,因為很不幸地,兩人的公司並不遠。    

「果然沒錯。」他在車上突然開口,嚇了她一跳。    

「什麼?」  

「我猜如果我不開口,妳會一直沉默是金下去,果然沒錯。」    

她窘迫起來,「我……以為你在想事情。」  

「我當然在想事情,很重要的事情。」  

為什麼他的語氣,總讓人覺得話中有話?她不能阻止自己做白日夢,但公司就快到了,她即將解脫。    

「妳看起來像等著出獄的犯人一樣,」他玩笑的語氣中,竟帶著一絲失意,「這樣,我怎麼好開口再約妳出來?」    

這樣,又要她怎麼回答?說不,她並沒有覺得苦刑即將結束?還是說不,她不要他約她出去?    

結果她只是無助地回視他,沃風屏息了一秒,傾身吻住她。    

那不是輕柔的一吻,他爆發了,十指分開捧住她的頭,牙齒陷入她的唇,舌堵住她的驚呼。    

那是焦躁、幾乎有些笨拙的吻,他給她無數吻中的第一個。她後來才知道,那又是第一次,他失了控制,失了一貫的技巧和自信。    

她能抵擋傲然強勢的他,但如何能抗拒只在她之前無措而脆弱的他?    

※※※  

她不太記得自己是如何下了計程車,那一天,還有那個晚上,都像夢一樣模糊而不真確,只有當時的感覺烙印在心頭——心醉,和惶恐。    

其實除了那一吻,沃風並未造次,彷彿他也被那一吻嚇了一跳。    

下班後,她才踏出公司的玻璃門,沃風已等在門邊。    

他戴著墨鏡,這對他一身引人注目的狂野沒有太多遮掩作用,不過他很聰明,只是跟在岳馨身後走,一直到融入下班的人潮中,他才悄悄握住她的手,把她拉進小巷。    

她心跳得狂猛,試了好幾次才發得出聲。「沃風,你到底想做什麼?」    

「強制性約會。」  

他是說……強制性的約會,還是強制的『性』約會?    

她一定是瘋了,才會胡思亂想到這種程度。「我得回家趕我們的企劃。」    

「既然是我們的,當然一起才做得出來。」  

又是標準的沃風式語言,讓人不想入非非都難。    

「我不相信你真的要談公事。」她蹙起眉來。    

「啊,真聰明。」  

他左轉右拐,把她拉到他的工作室,上了頂樓她才知道,原來他的私人套房就在同一大樓。    

她卻怎麼也不肯進去,一種自保的本能在心頭警告,和沃風獨處,大約是世上最危險的事之一了。    

「我保證,絕不唐突佳人,我只是想讓妳看看我的一些寶貝。」    

「什麼寶貝?」她真沒用,輕易就被挑起好奇心。    

「妳進來看看,不就知道了?」他甚至放開了她的手,淘氣地彎腰,作出請進的手勢。    

她嘆息,沒轍地踏前一步,進入他的私人世界。    

他的套房其實不大,但絕對地男性化。純白的牆上沒有零星的掛飾,一幅幾乎佔滿整面牆的巨幅黑白攝影作品,是一對情人側對鏡頭站著互相擁抱,全裸。    

就這樣大剌剌的強烈影像,正對著門口,讓人一進門就移不開眼。    

「很震撼,對不對?」他在她身後關上門,和她一起望著眼前的照片。「但我寫了上千首歌,都是這樣的主題。事實上,全天下的歌,也是在說同一件事,說了一遍又一遍——誰來愛我?誰來愛我?誰來愛我?」    

她被徹底地震撼了。  

她終於知道,他所謂的震撼。那是自己的心靈,被另一顆心靈所撞擊。那是被迫睜開雙眼,看到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    

那是當你確確實實感覺到,有一個人如此渴望你,而你因此而感到……卑微而又高貴,情怯而又興奮……你感到——被愛。    

沒有人知道愛情的開頭,但每一個人都會體會到愛情的盡頭。    

當她抬眼望向他的那一刻,她並不知道這個真理,在不遠處等待著她。    

※※※  

在東京轉機後,到芝加哥仍有漫長的十三個小時。岳纖已把那篇報導看得爛熟了,仍然不知道那些消息代表什麼。    

因為整篇報導含糊不清,雖然暗示了沃風好事將近,對於女方的身份卻幾無著墨。    

不是圈內人……秘密情人……沃風工作室在上週末公司成功與第一大唱片公司合併後,沃風即去向不明……    

從頭到尾都像是記者自己的臆測,搞不好他只是偷偷跑回花蓮休息一下罷了,岳纖想。    

秘密情人四字,使岳纖苦笑。她也曾是他的秘密情人,不是嗎?    

一年前,爆發了某位女歌星因他懷孕的醜聞,岳纖才成為他的過去式。    

不,該說沃風是她的過去式才對。她已結束以他為中心的那種活法,生命,又是她自己的了。    

只是,為什麼自由並不等於幸福?  

後來那位碁姓女星在醜聞燒得正熱的時候,突然嫁給馬來西亞某小開,離開台灣,也就迅速從頭條新聞版消失。    

沃風則不然,大家還是相信孩子必然是他的,而他一如既往,絕口不談。    

不談,自然又被視為默認。他只和一個人談過此事,那就是岳纖。    

岳纖相信他,因為她比誰都清楚,沃風幾近於迷戀她的程度,根本不可能再看其他女人一眼。    

但岳纖出身家教嚴謹的小康家庭,當那宗懷孕醜聞爆發,爸媽終於發現她交往近半年的男友原來就是沃風,完全不能接受。    

如果她的父母是那種高壓強制的人,岳纖不會為此退縮,但兩老是溫和內斂的,他們的驚愕和憂心,比怒罵或命令更讓岳纖難過。    

當盯住沃風的狗仔隊開始注意到岳纖的存在,派人在她父母家徘徊堵人時,岳纖終於下了那個比什麼都困難的決定。    

她不會把爸媽捲入不公平的風暴中,讓世人閒語嘲笑。那種難堪,岳纖連想起都會驚悸。    

她極為果斷。當人在面對心碎的那一刻,可以是快刀斬亂麻的。她當面告訴沃風她的決定,甚至,沒有眼淚。    

沃風拒絕接受,直到一年後的現在,岳纖仍似乎能清楚看見,他眼中那份不可置信的痛楚。    

他發誓絕不會讓媒體或任何人傷到他父母,他有財力和影響力,足以保護他們不受傷害。    

但當她靜靜聽完,輕聲問他是否真能保證未來,他無言以對。    

不,沒有人能保證一切。而傷害一但發生,就不能再抹煞。    

分離了,結束了。不過兩天,又有新的緋聞扯上沃風。    

岳纖不敢去想一個可能性,那就是沃風故意安排的,為了她。狗仔隊立刻轉移了目標,還岳家清靜。    

那是他的體貼和深情,岳纖寧可不去想,因為那會太痛。    

岳纖閉上眼睛,讓鄰座孩子的笑語,暫時隔絕記憶中的苦澀。    

她已經學會了不再相信報紙上有關沃風的事,但她不確定這次該怎麼想了。如果……如果他真的要結婚了,岳纖想找方法聯絡上他,給他她的祝福。    

很多餘,但很必須。她欠沃風太多了,她能給的也只有這個。    

渾渾噩噩地終於到了芝加哥,她不必等行李,提著隨身的手提袋下了飛機。    

就在等待計程車的時候,眼前忽然站定一個高大的身影,她定睛一看,手提袋砰然落地。    

「沃……風?」  

他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中,肩上斜揹著一個鑲著珠鍊的印度絲袋,長髮在風中飄。    

她認得那個絲袋,因為那本來是她的。  

「很丟臉,這次真的沒趕上飛機,還好另一家航空公司有一班差不多時間抵達的。都怪我兩天沒睡,連鬧鐘都叫不醒。」    

她啞口盯視了他好一晌,才訥訥擠出不太連貫的問題,「為……為什麼兩天沒睡?」    

她該問的不是這個,但一時震撼太大,她完全失了鎮靜。    

「因為沒命地要把公司給賣了啊!花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順利交接,對同仁的工作也做好保障,這兩天全部定案,這才自由了。」    

自由了?  

她忽然一懍,想起報上的新聞。「沃風,我剛好也正想找你。我想恭喜你……恭喜你要結婚了。」她終於說出來了。    

「真的?」他仔細審視她。  

她不太懂,他是問她是否真心祝賀?  

「當然是真的。我知道你……可能還在怨我,但我是真的祝福你。」    

「真的?我真的要結婚了嗎?」他微笑,有些詭譎,又堅定地點頭,「我也是這麼希望,而且我一定要辦到。當然,我也要讓妳真心祝福,百分之百的。」    

她實在迷惑了。「沃風,你來美國不是要結婚?」    

他有些責備地瞅她一眼,彎腰把她的手提袋撿起來。「妳什麼時候也開始相信那些八卦了?」    

「但你剛才不是說……」  

「妳住   Four   Seasons對不對?」  

她只有點頭,跟不上他的思緒,左臂被他輕托著往前帶,上了計程車。    

不知道和他一起坐過多少計程車了,因為他不愛開車,說需要為停車煩惱的地方其實沒有任何開車的自由。他們總是在計程車後座相依著,他的手臂圈著她,她的面頰枕著他。    

現在她直挺挺坐著,和他至少隔了一巴掌的距離,讓她回想起那次花蓮之行回程上,兩人沉默同行。    

他卻不再沉默,「廣告商展是明天開始,今晚妳沒事,我們去湖邊逛逛如何?」    

她終於明白了。「你是追蹤我到美國來的,對不對?為什麼?我以為你早就過來了,秘密準備結婚……」    

他聳肩,一臉輕鬆,但她有種奇異的感覺,他正密切注意她神情中每個細節。    

「沃風,你究竟是在做什麼?」她認真地問,心頭揪得好緊,「我以為我們已經決定了,一年以前……不是嗎?」    

連說起那天,那一刻,都覺得心好痛,一年下來,不曾稍減那種被割碎成片片的感覺。為什麼竟連時間都不能療傷?    

他垂下長長的睫毛,那俊美的面容有些滄桑,是一年前沒有的,她想伸手去輕撫那抿緊的唇,但知道自己不會付諸行動。    

「妳準備在芝加哥待兩天,就讓我陪妳兩天吧。我們至少還是朋友,而且我很確定這次甩掉了那些狗仔隊,妳什麼都不用擔心。」    

「你明知道事情不是這麼簡單。」她輕柔的聲音不穩起來,「沃風,你明知道……我不能忍受再一次道別。」    

「那就不要道別。」  

她驚慌地望著他,腦中如旋風打轉著,亂糟糟地一團。這一切來得迅雷不及掩耳,他重新闖入她的生命,而她完全沒有準備。    

她還想再問清他的意圖,飯店已到,她如機器人般同他一起   check   in,愕然發現她訂的房在昨天被改為蜜月套房。    

「不行!」她挺起小小的肩頭,像是終於從夢中清醒,斷然拒絕。「沃風,我不知道你怎麼辦到的,但我不是沒有主見的下屬,隨你想怎麼樣都行。你一直都是這麼獨斷獨行,但這次我絕不答應。」    

他沒有爭論,默默告訴櫃台改為兩間單人房,直到送她到了房間門口,才又開口。    

「這一直是我們之間的死結之一,對不對?」他深思地說。「我霸道慣了,雖然對妳都是用軟性說服,妳還是不太能接受,每次妳願意退讓,聽我的安排,心底到底覺得不對勁。」    

她無法否認,沉默地回望他。  

「當初妳堅持要分開,卻沒有一次開口要求我離開樂界,沒有要我為了和妳在一起而做任何犧牲,那時我就覺得我們的感情有許多隱藏的暗礁,而我一直沒有看到。我開始領悟到,即使沒有曝光的危險和媒體的壓力,我們遲早會出問題。」    

她閉了閉眼,「我沒有想過要你放棄事業,我沒有資格。」    

「但妳的確有資格,」他搖頭,「只是妳並沒有那種認知。從初遇開始,我追求,妳抗拒,這就是我們的互動關係。我追上了,就等於妳失去了一部份自我。我們相愛,但似乎代價太大,妳的世界會被動搖,妳的家庭、工作、妳規律而寧靜的生活……所以回歸原點,變成最簡單的方法。」    

她驚訝地看他,心底像被重重一擊,她覺得有些暈眩,而他伸手扶持住她。    

他說對了嗎?她放棄得太容易,因為她本來就不曾準備為這份愛情而戰?    

她不確定了,多少默默淌淚的夜裏,她告訴自己別無他途,再怎麼痛她也要忍受,難道……她只是在自欺欺人?    

他有力的手握住她肩頭,她幾乎自動傾靠上他,就像她做過的千萬次一樣。    

「纖纖……」他欲言又止好一晌,才似乎終於決定,「我會學會怎麼請求,而不給妳壓力。妳想不想跟我去湖邊走走?慢慢決定沒有關係,我會等妳的電話。」    

他走向隔壁的房間,輕輕將門關上。  

怎麼辦?  

她不知自己是怎麼進門的,倒在床上閉上了眼睛。    

不到一秒,她跳起身,心猛跳。  

他說……他賣掉了公司?  

天,她被他突然出現驚掉了魂,居然現在才意識到他話中的意義。    

他不是為了她才這麼做吧?不!他不該這樣,她如何擔當得起?    

她又……怎麼值得?  

這個念頭又讓她一悸,難道她真的自卑至此?就如沃風說的,她沒有他屬於她的認知,一直沒有把自己當作和他平等的伴侶?    

從相遇之初,她下意識地抗拒他,真是因為仍把他視為天上遙不可及的一顆星?就算他願意和她在一起,畢竟不是真實,因此不會長久?    

她到現在才發現……  

原來她心結這麼深,以為自己做了唯一的選擇,卻是一開始就放棄了。    

她竟是這麼地懦弱……  

她拿起電話,撥給了他。  

※※※  

密西根湖,不見邊際,就像海洋一樣,在昏暗的月色中,更如夢一般幽深。    

他們站在細軟的沙灘上,四週偶爾走過幾個遊客,和幾隻沙鷗。    

她一直想著要怎麼開口,第一個想到的問題還是那一個。    

「沃風,你賣掉公司,真的是……」『為了我』三個字,怎麼樣也出不了口,「……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妳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她啞了口。  

她當不起啊!即使是下了決心的現在,她仍不願見他有一丁點委屈。    

但她畢竟傷了他,在他最在乎的那件事上——    

她,沒有堅持愛他。  

「沃風……我很抱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淚水濛了一切。    

「我也是。」他低聲說。  

「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有,我沒有等妳。」  

「等我?」  

「從小到大,只要我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手的。我是天之驕子,目中無人,十六歲就賣了第一首歌,從此要錢有錢,要女人有女人。」    

他看著她睜大的眼睛,自嘲地笑了笑。「是的,女人。但不是,妳不是第一個對我說不的女人,我也不是因此才想要妳。」    

「那又是為什麼?」  

「為什麼?」他揚起手,食指的關節輕滑過她的面頰,「告訴我,妳又為什麼要跟我在一起呢?因為錢?因為我像瘋子一樣猛追?因為沒別的男人要妳?」    

「當然不是!」  

「那是為什麼呢?我們像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不是嗎?我們並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妳一開始甚至不太喜歡我,那到底是為什麼,我們會忍不住一直想著對方,會想在一起,當我們終於在一起時,永遠不想分開?」    

她知道的,她知道是為什麼,只是一直不敢將那兩個字拿出來,名正言順、堂而皇之地用,彷彿一用了就會用壞,壞了就再也修不好了。    

「我寫了一千首歌,寫要怎麼去愛,但真的面對我愛的人,我卻只是要、要、要,沒想到要給。我甚至沒有給妳足夠的時間來認識我,我要妳馬上愛我,根本就錯了。」    

她伸出手去握他的,他立刻緊緊反握。「無論如何,你比我勇敢得多……」她喃道,「我只是被動地接受和拒絕,連要都沒去要……」    

「但妳的確要我?」他追問。  

她臉紅了,熱熱的紅潮漫上雙頰,她不像他,習慣用語言來表達情意,她甚至從沒說過……那三個字。    

「我……我要你。」  

他的手震顫了一下,然後執起她的,將她的手心緊按在他激跳的心口上。    

「這樣就夠了。」他低聲說,「不要多想我賣掉公司的事,我早就該專心寫些商品之外的音樂了。我玩流行音樂這麼久,早玩膩了。以前,我不在乎成名的包袱,緋聞八卦雖然煩人,卻也變相地滿足了我大男人的虛榮心,沒想到,最後傷了我最在乎的人,真是我的報應。以後……我只需要妳,和我真正想寫的音樂。」    

他的心跳壓在她的手下,很真實,就像他話中的深情。    

這樣耀眼的男人,偏偏要她這樣無彩的女人;而她這樣甘於平淡的女人,偏偏愛上這樣狂野無羈的男人。    

但,又為什麼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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