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藍色小車下了高速公路沒多久，就轉進俗稱「縱貫線」的台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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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旁的建築物，從桃園市中心的豪宅高樓，漸漸變成三四層樓高，外觀色調不整齊，招牌電線凌亂不堪的透天厝街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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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兩個紅綠燈，我就認出我的目的地——台一線二十公里處與一條斜角小巷的交叉點，三連棟、三層樓高的老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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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大崙區千歲路一千一百〇八號，也就是俗稱「藍樓」的藍炳溪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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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棟樓以白瓷磚和如霧般雅緻的淺灰色——這算是九十年前的低調奢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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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樓的水泥雕花欄杆，有凹槽的欄杆柱子，還鑲了飄逸的緞帶，全都是水泥雕塑——到底怎麼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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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樓柱子轉角處，四個轉角的磁磚是一體成型的Ｌ型，而非兩片磁磚以直角拼接而成——這已經不是在意細節，而是偏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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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六年多前第一次見到這棟洋樓，還是今天再次見到，我都只有一個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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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夢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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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查到的資料說，曾經有個年代，台灣富人不住帝寶，而是蓋洋樓炫富，我不認為那只是單純的炫富。那是把一個朦朧飄渺的大夢，從幻想狂想的層面，拉到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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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是一個超強大的專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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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專案兩字，我的寶貝胃再次以胃酸逆流表達她的緊張與不安，以及疲累——後車廂除了我的行李箱，還有一大箱資料；暑假的前兩個星期，同學們趁著實習開始前的空檔，組團去泰國蘇美島玩瘋了，只有我，窩在圖書館裡狂翻期刊雜誌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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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摸脖子上的鍊墜，做了幾次深呼吸，很快地，我身體和情緒都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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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了車，一手抱著紙箱，一手拉著行李箱，費力地走進藍樓旁邊的一間「林檎咖啡・小旅店」，店門旁還有一個新的木製手工小招牌，上面有藍底白色手寫字——藍夜文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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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手肘推門進入，門比我想像的重，我加倍用力地推，一時重心不平衡，眼看紙箱裡的文件就要灑一地，我傾身向前要救紙箱，高跟鞋卻拐了一下——不會吧！我來實習的第一天，就要以「仆街」之姿和藍夜文創的同事們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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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強健有力的手環住我的腰，把我往後拉，我整個人連紙箱一起重重撞進手臂主人的臂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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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沒事吧？」他鬆開手，幫我拿下紙箱和行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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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頭，眼前這位高大的白襯衫牛仔褲男子，目測至少一八五公分，巨大的身形簡直快塞滿整個門框了，身高以外，他的臉也同樣吸睛——平頭劍眉底下，多重眼皮的眼睛炯炯有神，膚色像烘烤得恰到好處的麵包；呃，剛剛跌進他懷裡，我感覺到厚實堅硬的胸肌，再看到這一身寬闊的肩背，捲起的袖口下，還有一雙粗壯精實的小手臂肌肉，這個人，應該有良好的運動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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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紀和我差不多，是林檎咖啡客人？還是藍夜文創員工？粗獷肌肉型男，嗯，可以去應徵美國時裝品牌A&F店面活動必備的半裸肌肉男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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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要開口道謝——「黃總，你來了！」一個偏中性的女生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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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頭一看，吧台後面，冒出一個穿藍染連身長裙的削瘦女子，她有一雙貓般的大眼，頭髮削得很薄，戴了一副民族風的羽毛銀飾大耳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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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稱我黃總，這怎麼好意思哩？我趕緊豎直腰椎，拉整西裝外套，展現一身的專業感，「妳是馬雅蘋小姐嗎？我是今天來報到的實習生黃玉清，妳怎麼知道我的綽號？吳老師說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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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眼女子噗哧一聲，「我不是說妳，是說妳後面那位，藍夜文創的總經理！我們公司雖然小，也是有總裁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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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頭看了白襯衫A&F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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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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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黃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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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夜文創的總經理，這麼年輕又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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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教授說沒人想到藍夜文創當實習生，拜託，實習生招募文宣上如果貼了總裁照片，全所的女生一定狂寄履歷表，塞爆馬雅萍小姐的電子郵信信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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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來報到就栽進總裁的懷裡，這是在寫總裁系列言情小說嗎？不不不，我黃玉清的故事，應該是奮鬥又勵志的企業家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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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黃總微笑不語，直直看著我，好像想要從我眼底挖出什麼，他瞄到我的鍊墜後，神情一愣，他微張厚唇，似乎正要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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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台後面的門咿呀一聲打開，打斷了黃總，一位地中海禿頭老伯伯笑咪咪地現身，走向我和白襯衫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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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老師好。」黃總對這位阿伯畢恭畢敬地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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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老師輕拍黃總的肩，「來來來，黃同學，這位是黃金格黃總，他和我們雅蘋、還有一位藍家後代一起長大，就是他賣了名下的一間店面，成立藍夜文創，負責經營藍樓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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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格⋯⋯我怎麼覺得這名字很熟悉？我腦海裡出現一個人，他戴著高高的廚師帽，白色的烘焙師制服有點發黃，雙手沾滿麵粉，手捧著一大盤圓嘟嘟和他臉型相似的麵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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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不會不會，這位黃總和黃金格長相差異太大，只是正好同名而已，我努力拿事實說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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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老師繼續介紹，「我看過黃同學履歷，你們兩位同年——看看我們金格，待人親切、樂於助人，他名下還有三間大崙一街的透天店舖，又做得一手好麵包，是我們大崙的黃金單身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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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雅蘋插嘴，「但是最近他已經不自己做麵包了，上星期因為師傅臨時請假去幫忙，還被烤箱燙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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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老師繼續，「看他長得多麼帥，黃同學單身嗎？」他拍了黃總的手臂，這位黃總尷尬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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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雅蘋補充，「但三個月前，他還像個永遠睡不飽又吃太多的摔角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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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老師還不放棄，「金格腦袋也很聰明，昨天還和我討論美元匯率，建議我投資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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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小時候不會背九九乘法表，一直有閱讀障礙，無法讀食譜以外的書。」馬雅蘋還繼續揭發黃總的黑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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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三位呵呵笑成一團，但我越聽，越覺得呼吸有點困難，心臟好像被什麼東西往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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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同齡、麵包店、閱讀障礙、摔角選手——這一切線索都指向我認識的那位黃金格，我比較一下記憶中的黃金格，以及眼前這位黃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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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高似乎是一樣的，但體重少了至少二十公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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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緊確認，「不好意思，請問各位認識另外一位也住在大崙的黃金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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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三位困惑地望著我，馬老師回答，「我以前在大崙國中教書，幾乎認識所有的孩子，大崙只有一位黃金格，別無分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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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緊補充，「我說的另一位大崙黃金格，家裡開麵包店，店名叫做黃金時代⋯⋯他又高又胖，滿頭捲毛、滿臉大鬍渣⋯⋯還有，他的綽號叫做『狗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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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蛋？媽呀，好久沒聽到這外號了！」馬雅蘋拍手大叫，她指著黃總，「就是你嘛！黃金時代的英文，Golden Age，小孩子發音不標準唸成狗蛋欸舉，黃金格就成了『狗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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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老師呵呵笑，「黃同學說的黃金格，就是我們這位黃總沒錯！我們黃總三個月前出了一場車禍，昏迷一星期，出院後大量運動又不再吃麵包，就瘦成這個樣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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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相信，「不，這不可能，黃總您和狗蛋⋯⋯長得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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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雅蘋補充，「絕對是黃金格，他住院時時我還去看過他，眼看他一點一點消風成今天這個樣子，身分證、DNA、指紋都一樣，安啦。」她瞇起貓眼看我，「如果他不是黃金格，妳覺得他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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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向黃總，他總算開口，聲音好低沉——「好久不見，玉清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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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這個A&F男模，真的是狗蛋？是掌握我實習分數的暑期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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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退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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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大崙之前，我想像過，是什麼樣的人，願意出錢出力，讓藍樓再次站上發光發熱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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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某個事業有成的大崙居民，我要尊稱一聲他一聲阿伯或阿姨，他從事比較賺錢的科技業、建築營造業、餐飲業，但是對古蹟啦老房子啦抱有理想，累積一筆財富後，終於要來實現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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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可能年紀不小，對文創產業毫無概念，可能固執難以溝通，但我可以慢慢馴化，不對，是努力成為他的左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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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想過，這個人，可能是藍家親族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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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沒想過，這個人，竟然是狗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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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這個人，誰都可以，就是不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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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是我最討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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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吞了吞口水，捏起拳頭，直視這位叫做黃金格的白襯衫男子，「如果你是真的是狗蛋，你不是答應過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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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偏了頭，眉頭揪緊，看來非常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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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命咬緊上下排牙齒，勉強擠出一句話：「黃金格先生，你不是答應過我，再也不會讓我看到你？你為什麼還找上我念的研究所，要找實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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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格愣住了，「我們這樣約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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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冷看著黃金格，「是的，就在藍子謁葬禮沒多久後，你忘記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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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藍子謁這個名字，黃金格、馬老師和馬雅蘋瞬間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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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我沒辦法和黃金格先生您共事，我不能在這裡實習⋯⋯我想，我該打電話給我們教授，請她幫我換一個實習地點，造成各位的困擾，我非常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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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我轉身走出林檎咖啡大門，動作儘可能輕巧，不想讓人看出我內心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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