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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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渾噩噩度過平日最喜愛的工作時間，接下來的自由時間他一反常態地沒有前往健身房，只想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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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球型電梯，威廉隨便在一個位子坐下，按下自己住處那層樓。今天反常的事情太多了，威廉懊惱地抓了抓頭髮。這可不行，再這樣下去，他會被諾亞諮詢處邀請去喝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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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躁、不快、鬱抑統統堵塞在心口處。卻在一瞬間被威廉一股腦兒壓下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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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需要藉由思考來擺脫這個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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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他喜歡玩這一種遊戲，在圓體內靜靜等待，直到下一個人按下樓層鍵，將電梯召喚到任何地方，這麼一來他便可以看到更多樓層、更多未曾見過的住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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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不熟識的人，談話中交換個編號、工作想法與感受，甚至能順路一同去個閱覽室或咖啡廳。然而今天的威廉並沒有這般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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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這一段時間他才能感受到生命的不可掌控性，這是依照每日既定行程生活了一年無法體會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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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掌控的人生是什麼感受？任何事物手到擒來，十年如一日、一成不變的生活，這從來不是威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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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喜歡與X-198相處或許是出於同樣原因，因為他能從對方身上感受到「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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踱步回房間，威廉面部朝下，將自己摔上白色床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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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這個詞還是他從X-198口中聽到的，教科書從未提起過這種21公克、半透明又具有能量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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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城市上空的玻璃罩縮小成重量差不多21公克的模樣吧。威廉記得第一次聽聞X-198如何形容這名詞的時候，腦海浮現的畫面就是一層半透明薄膜，裝置在大腦上與腦殼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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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X-198笑得差點兒直不起腰來，在半個小時後總算回復正常──也只是從大笑轉化為微笑罷了。他還說道：「我喜歡跟你聊天就是因為這一點，你總能提出一些令人出乎意料卻又意外合乎情理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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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有靈魂嗎？十六歲的威廉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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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的威爾。而且我敢打賭，你的靈魂一定是最純粹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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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之間睡了一個小時，連續幾聲指節打在門上的清脆聲響將他帶出淺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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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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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身，威廉咕噥了幾句，依舊賴在床上懶得動作，翻了個身，目光已回復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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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打開門～我知道你在裡面～」隔著門板的聲音沉悶又模糊，X-198又敲了三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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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不情不願地行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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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應聲下床，開門，面前站的正是害得他今天這般糟糕狀態的罪魁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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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忘記諾亞條規。」威廉站定，絲毫沒有讓對方踏入家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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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亞有一條規則：禁止進入他人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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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小事是可以違規的。前提是：沒有人發現。」嘴邊叼著一支電子菸，蒸氣從前端煙口冒出，升騰最終消逝於空中。X-198的模樣與平時大相逕庭，頭髮仍舊整齊，顯然是歷經一番整理過後。凌亂的褲腳及袖口則顯得有些頹廢，「中午跟你說的那些話，我想要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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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小後輩心情不好，雖然不清楚原因，但從尚未點明的室內，他猜測是剛睡醒的起床氣。跟在威廉身後進屋，X-198行為拘謹的模樣絲毫不見平日三十幾歲的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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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的笨拙，威廉噗哧一笑，「你要不要這麼像個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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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這樣才能讓你開心啊。」X-198嘿嘿一笑，「你坐床上聽就好，一會兒我說完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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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你坐沙發吧，待會兒晚餐時間留下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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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看見他思索了一下，點點頭，坐上他的那張單人沙發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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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現在我說的你要特別仔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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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威廉打斷道，「我們去餐桌那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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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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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他只是不太喜歡別人侵占他的私人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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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X-198坐上他在餐廳的椅子，他自己就盤腿坐在地上。皎潔月光灑落在兩人身上，毫無溫度的光輝卻比壁燈更具穿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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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地球成為了何種模樣，唯有月球不離不棄地跟在它身邊。威廉莫名感性了一把，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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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你要說什麼？」威廉盤著腿，脊椎卻仍是挺得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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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這種小地方的認真總讓X-198覺得可愛，「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關於靈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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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點點頭，他睡前正好才想到，導致睡夢中全是一個個球狀的靈魂在向他說話，「就是那個半透明狀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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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是啦。」X-198露出一個奇怪的表情，嘴唇向前嘟起，一邊的眉毛微微挑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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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故事，威廉時常在他身上看到很多其他人身上看不到的事物，像是他的表情、他的語調、偶然的習慣性小動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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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別人心中存在的人，便是這個人的靈魂。就是你想到我的時候腦中會出現的樣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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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威廉閉上眼，在黑暗之中嘗試構築起X-198的模樣──看上去觸感不是很好的頭髮、溫和的雙眼、有些圓潤的臉、幽默逗趣的談吐──由一堆圓點連出直線，再由直線構出骨架，最終，活生生的X-198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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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張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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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記住我了。能讓他人在腦海中浮現出的，才是你本身，才是你在一生中賴以為生，以至令人陶醉的東西。＊」全程盯著威廉的每一個表情動作，X-198知道他辦到了，「你的不朽存在於別人身上的你的生命。這就是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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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迅速補充，「不是那些一團一團的白色球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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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他的說法，威廉驀然興起一個念頭，身子不自覺向前傾，他問出口道，「那我在你腦袋裡也有靈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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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當然的，我不是說過嗎，」X-198揉揉身前人的烏髮，寵溺地笑了笑，「在我心中，你的靈魂是最純粹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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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點點頭，在對方看來卻宛如撒嬌似蹭著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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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馨的場面冷不丁響起了提醒行程的廣播女聲，X-198神態自若地收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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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吃？」威廉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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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都打破這麼多規則了，就不差這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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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家裡只有沙拉。」威廉打開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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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X-198接過其中一盒，下一步卻遇上難題，「沒給我叉子，你要我該怎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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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當時只買了一支叉子，我不曾設想過會有其他人在我家裡吃飯。」威廉思考一會兒，「叉子給你用，我用湯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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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時間格外靜謐，今天的船身是透明的，威廉的房間又屬外側的位置，景物毫不吝嗇呈現在兩人眼前。直到最後道別時刻，威廉才忽然想起一件事，「還想再看一次今天中午的驚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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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你房間也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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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悅地勾起唇角，「嗯哼，完成度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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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了半天，結局卻是悲劇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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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故障了。」威廉臉上的失落掩飾不住，「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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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啦，反正心意我收到了。」X-198站在門外，威廉站在玄關，只要關門便是最後一面，下一個是讚頌帝國時間，接下來休息時間緊接著就是熄燈了。那是X-198要被帶走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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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198站著的時候比威廉稍矮，他無法再做到揉他頭髮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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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他忽然回頭，「這一把鑰匙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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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過鑰匙，威廉眼神疑惑，「這是什麼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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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切位置我不能說，只能告訴你，這在陸地上的貧民窟裡面。要是有機會，你未來或許能在那裡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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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貧民窟」時威廉稍微震驚了下，不過很快回歸平靜，他想，這時候問這些絕對是不合時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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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請容我自私一次吧，威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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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私這個詞的意思帝國並沒有教授給他，在他想問出口的時候，X-198繼續道，「記住我，威爾。記住我的名字，我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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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我會想念你的這些小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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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日瓦戈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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