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革命之鐘 

      已經,沒有退路了。

      『天祺,我要你記住一件事。』

      有些模糊的影像竄過腦海,伴隨著冷肅的嗓音,此時竟清楚憶起。

      『不論遇到什麼情況,永遠不要成為組織的負擔。如果真的拖累了組織,成為了人質──即便是自盡,也不准被對方用來威脅我。』

      他記得這些話是他的父親、黑幫「鬼道」的幫主在自己很小的時候,用著極度嚴肅所說的戒言。

      他深深記得。

             

      前方,就是懸崖。

      「快──!抓住他!」   

      用著僅存的意志力和本能反應,他趁著敵人放鬆警戒時猛地爆出最後的力氣撞開對方,而後向前奔跑。

      憑著對幫規的絕對服從,他傾身向前,直直墜下──

      『天祺──』

        

      意識,一瞬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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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他是個普通的小孩,而他的父親也只是普通的父親。

      他可以在家裡安穩入睡,耳中不曾聽聞哭聲跟槍聲,而是蟲鳴合奏,即使有點擾人,卻是令人如此安心。

      他可以像正常小孩一樣上學,在學校考試考好的時候可以帶回家給父親看,然後獲得一絲口頭讚賞。

      他可以如常人般固定三餐,也像其他小孩一樣有零食可吃。

      他會有好多同年齡的朋友,一起上課、聊天、玩遊戲。

      那是他夢想中最幸福的平凡人生。

      但是他也會在這時很清楚地體認到,這不過就是個夢境。

      鏡花水月的美好幻影在他醒來時就會消散得無影無蹤。

      於是,他逼著自己睜開眼。

             

      「……」

        一個男人和他四目相對。

      尉天祺愣住了,他伸手摸索腰際,驚覺沒了隨身武器,然後他念頭一轉──自己該不會被抓住了吧?

      不對,場景不對。

      他躺在一張床舖上,身上有傷口,但都被悉心處理包紮過。

      腦中還處於一片混亂時,對方突然揚起大大的笑容:「終於醒啦?我還以為你要放棄求生,不打算起來了啊!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裡還在痛?會不會口渴?要不要吃點東西啊?」

      青年熱烈地詢問著,不等他回答就塞了一杯水到手中:「總之先喝水吧!你已經整整昏迷一個禮拜了。」

      的確是有點口乾舌燥,見對方沒有惡意,他就先乖乖把水喝掉,喝完後他才困惑開口:「請問你是?」

      「唉唉?忘了介紹一下!你可以叫我阿染,我的病患都這麼叫的;那我就叫你小黑,好!多指教啦,小黑!」自顧自地幫對方取了個代稱,阿染拍手定案。

      「你是醫生……?」就算他被救回組織,也沒有醫療資源可以治他的傷;另一方面,他相信敵人也沒有那個必要去醫治他才對,再加上黑市的醫療資源他們也拿不到才對。

      然後他注意到了一件事。

      外面有嘈雜的叫賣聲,很普通的「青菜一把多少啦」、「一斤肉幾塊啊」、「能不能殺價」之類的平凡往來;不是他平常會聽到的叫罵與鬥毆聲。

      他偏過頭,直覺問:「……這是哪裡啊?」

      ※

      在這座城市中,有著一塊不被政府管轄、被社會所遺棄的地域──「黑市」;占有這塊地域的就是俗稱的黑幫份子,而位在其中最龐大的勢力便是「鬼道」。

      然而受眾人敬畏的鬼道組織,其基地的訊問室中正瀰漫著一股低氣壓。

      而散發出強大陰沉氣息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最偉大的幫主──尉祖麟。

      尉祖麟黑著一張臉,對著前方都快哭出來的銀狼幫主再次厲聲詢問:「我兒子呢?」

      「尉幫主──我、我們根本沒有抓到人!不、不就說他自己跳崖了嘛!沒發現屍體的話──我也不知道他逃去哪了啊!」銀狼幫主結結巴巴地回覆,為了保命,都想下跪跟對方求饒了。

      一個禮拜前,他們得意洋洋的攻進鬼道的貿易基地,想著前幾次對方都沒跟他們計較,大抵已經是個被拔掉利牙的中落組織吧!

      然而他們接到密報,對方這次卻帶了多達五百人向他們反攻!

      壓下恐慌,他們計畫早一步在基地設下陷阱將對方誘入,使他們無法撤退。

      一開始可謂非常順利,但是鬼道居然識破他們的陰謀,還未至指定誘敵點便開始撤離。

      計畫突然被破,慌亂之下他們挾持了對方的統領,想藉人質來進行交涉,豈料最後人質選擇自盡也不願屈服,所以他們不僅沒抓到一根稻草,還淪落到滅幫的地步,他這條命還留著,就是因為鬼道要逼問鬼道少主的下落!

      「幫主。」站在一旁的人傾身低語。

      尉祖麟點了點頭,然後站起身;正當銀狼幫主鬆一口氣時,一句冷淡、不帶感情的聲音傳來:「這傢伙沒用了,殺了吧。」

      無視後方的慘叫,他頭也不回地走出審問室,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眉頭深深皺起。

      「幫主……」跟著出來的青年擔憂地喚了他一聲。

      「傳令下去。」尉祖麟壓下纏繞心中的焦燥,冷靜地下令:「派所有人去搜尋天祺──即便是屍體,也要給我帶回來!」

      「是!」

      待青年走遠,他才終於支撐不住,雙手摀住了臉。

      天祺……你究竟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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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好的,明天午後前去拜訪──喔!不用、不用!我自己會過去!」

      尉天祺撐著頭,一邊攪著阿染煮的麵線,一邊看對方用職業笑容接生意──只要忽略「客人」手上持槍這點,一切就很正常了。

      阿染一面微笑、一面暗冒冷汗,戰戰兢兢地拒絕對方要用車來接他的提議。要是黑頭車一整排停在他的診所門口,不就是在昭告天下他在做黑的嗎!

      當持槍的顧客終於離去後,尉天祺才疑惑地看向阿染:「你都接這種生意?」

      「唉!有什麼辦法……我又沒證照,看起來又一副一捏就掛的樣子,久而久之都是這種客人囉!」無奈聳聳肩,阿染走到他對面的位子坐下,開始吃起剛剛煮好的麵。

      「……你撿到我的那次也是?」

      「嗯,是啊。不過那次真是嚇死我啊!我跟他們約好時間結果迷路,想說在原地等連絡好了,結果你居然從上面掉下來,一整個快要不行的樣子,所以我只好先把你帶回家治療了。」一口氣灌下湯汁   ,阿染放下碗筷,然後對上他的視線:「對了,既然傷好的差不多了,你不回家嗎?」

      尉天祺一愣;「我……」

      還能回去嗎?

      他躍下懸崖時,除了抱持一死了之的想法外、更是持著一個終於解脫的扭曲念頭。自那刻起,他就喪失身為鬼道統帥的身分了。之後被阿染救起的這條命,不過是個意外。

      墜入黑暗是身不由己,但是無法抽身卻是他的懦弱。

      他有過無數次脫離鬼道的念頭,但每次都在體認到自己所擁有的身分而止步不前。即使再不適合那裡、再怎麼討厭殺戮,都不會改變他是黑幫之子的事實。

      他害怕黑色的暗沉,卻也畏懼白色的光明。

      絆住他腳步的原因,在他被救起的那刻,就不能再成為藉口了吧。

      他現在就置身在白色的世界中。

      而且想必父親他們……

      他微微失了神。

      父親──恐怕早就把他當成棄子了吧?

      認清了現狀,於是他輕輕笑了起來:「我沒有家可回了。」

      「這樣啊。」看著他,阿染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也沒多說什麼,點點頭:「既然如此就繼續住吧。」

      「……啊?」

      不理會他一副聽到天大笑話的樣子,阿染繼續說:「放心,不會讓你白住!」阿染勾起神秘的笑容,然後比了一個手槍的形狀──

      「你會打架吧?」

      「……啊?」

      ※

      當阿染第一次帶他一同去工作時,他才理解為什麼要問會不會打架。

      每次看著持槍戒備在手術房外的人員,尉天祺默默覺得心情複雜。

      他不禁暗忖:白色的世界……槍也一樣氾濫啊。

      黑市中明著做槍械交易,而這裡則暗著做,即使受政府約束,仍有著漏洞可鑽。

      明明離開了鬼道,似乎也不能完全脫離過往一切……

     

      「你只要在他們有意圖殺人滅口時動手就好了,傷了人也沒關係,我是醫生,人我會救回來,別死人就好啦。」

      雖然阿染是這麼對他說的,但是沒有醫生會願意看見有人受傷的吧。

      同樣的,他也討厭看到有人受傷。

      真可笑。

      即使每次在手術後被人暗算,阿染都不計較地幫那些被他制服的人療傷,從不會怪罪於誰,只說:「畢竟我是醫生啊」

      「那不能成為別人傷害你的藉口。」即使他說過,阿染都只是回以一笑。

      「我是醫生,我只在意眼前想要活下去的生命,只要能救到一個人的性命,即便代價是我的死亡,我也會不顧一切去救人。」

      那是他這輩子都說不出口的話。

      他在鬼道中學習的一向是如何自保,若是說到捨己救人,頂多也只是別危害組織罷了。

      什麼樣的成長環境,才會讓人產生這麼大愛的信念?

      他想知道。

      想知道至今都活在黑暗中的自己,能不能像阿染一樣敞開心胸去顧慮他人,能不能在白色世界中被淨化?

      這個人充滿謎團,但只要他們維持在不互相透露身分的關係下,就不該詢問對方的事情。

      因為在阿染救起他的那刻起,阿染就很明確地將彼此身分劃出界線。

      這表示他不能詢問阿染的身分,而對方也不會過問他的身分。

      「小黑」是「阿染」的護衛。

      僅此而已。

  

      但是即使如此,他也想去了解對方的一切。

      了解這個毫不猶豫將他救回的人,一心只想救人的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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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幫主,我們找到人了!」

      原先閉眼歇息的尉祖麟猛地睜開眼:「天祺……還活著?」

      「是的。少主的確仍活著,但是他跟在一個身分挺棘手的人物身邊,現在似乎住在對方家中當保鑣。」

      「他過得……怎麼樣?」

      負責報告的人頓了頓,「恕屬下失禮,少主看來比以前過得更加開心……即使對方身分敏感,但目前對外以密醫身分活動。還有屬下在跟蹤過程中發現那人已被盯上,少主的安穩日子怕是不多了。」

      「……集合組裡的全部人員。」尉祖麟站起身,「現在,去天祺那邊。」

      「幫主!少主他──」

      「我自有打算。」

      唇角不經意淺淺勾起,他不是要強迫他回來這裡。

      就只是想去見見翹家的笨蛋兒子罷了。

      ※

      今天一早他們來到的病患家裡同樣有著嚴密的保全戒備,但是他隱隱不安,因為人數比起前幾次多了點。

      阿染則安撫他說只不過是這次的人物身分較大,別太緊張,接著悠哉晃進手術室了。

      可能是他待慣了黑市,才太過敏感吧。

      手術房的燈終於暗下,他離開那群保全,走向手術房。

      「站住。」

      「……什麼?」他不明所以看向一旁喊住他的人。

      那人冷冷一笑,「手術……還沒結束喔。」

      還來不及問對方什麼意思,猛然聽見手術房內傳出騷動聲,然後他便被團團圍住。

      「你們──!」他拔出槍,瞪著將他團團圍住的保全。

      「我們可是找他找很久,當然不可能放他走。」為首的人微微一笑,透著寒意,「他以為背叛政府躲到這種偏僻小鎮,就能躲一輩子嗎?」

      政府……?

      「哈,真是陣容浩大啊。」阿染自行踹開手術房門板,甩了甩沾著血的手套,輕鬆神色在看見一堆槍口驟然轉向自己也不改。

      「蔣嚴景,你身為政府任命軍醫卻擅離職位,我奉令將你逮捕!」為首男子拿出拘捕令向阿染宣告。

      尉天祺詫異地聽著,然後從打開的手術門看到手術室中倒成一片的眾人。

      看到尉天祺的視線,阿染朝他眨眨眼,偷偷比了個暗號。

      即使錯愕,尉天祺仍配合地點點頭。

      阿染勾起笑:「我說你認錯人了吧?小弟名阿染,是一位密醫,隨身保鏢叫小黑。現在保鑣想回家了,你們就放個行?」

      「你開什麼玩笑──」

      「現在──衝!」

      阿染一聲令下,他默契配合,然後兩人在政府部隊來不及反應時迅速衝破包圍網,直直往出口奔去。

      「你究竟是……?」並肩跑著,尉天祺忍不住發問。

      「個人機密,想說你應該不會想被知道身分,所以也不告訴你我的身分,結果現在被殺個措手不及啊──」阿染嘖了聲,放慢腳步。

      「重新介紹,蔣嚴景,36歲,叛逃軍醫,現在被政府追緝中。也說說你的身分吧,因為堵在門口的看起來跟裡面是不同集團啊。」

      尉天祺愣了下,看向門口,頓時腳步滯緩。

      「天祺。」

      站在門口的人冷聲喚道。

      「幫主……」

      站在門口的,就是鬼道的幫主,他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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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人擠在蔣嚴景的家裡。

      「尉天祺,20歲,失蹤而生死未卜的鬼道少主。」蔣嚴景點頭,「喔喔,幫了大忙,我還以為這次要被抓去槍決了啊。」

      「我才要感謝您救了犬子一命。」尉祖麟向蔣嚴景一鞠躬,身後眾黑幫成員也同時一鞠躬。

      「不要那麼慎重!」連忙跳開,蔣嚴景躲到尉天祺身後低語:「你還說什麼沒家可回,這家也太龐大了吧!」

      尉天祺無奈,心想:我本來應該要死了,誰知道被你救活……這樣回去不是很奇怪嗎……

      「說起來,誰教你明明活著還不回組織?」尉祖麟眼神瞪了過來。

      「沒有!是我自以為……我失去了資格。」尉天祺乾笑了聲,「因為父親不是說過──不能成為組織負擔……」

      「那是兩回事!成為人質要遭受酷刑拷問,受盡痛苦還不如自盡!但是既然沒死當然就該回來!你腦子在裝什麼?」

      裝著可以解脫黑暗,自由活著的想法──尉天祺暗自想著。但是他不能說出來。

      「你想留在這?」尉祖麟冷冷問著,尉天祺心驚了下,隨即對方又補了句:「我自己的兒子在想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我想……留下。」看著自家父親,尉天祺嚥了口口水,「但是──」

      「你找到想做的事了嗎?」

      「……咦?」尉天祺愣愣地看著對方。

      「你想要留下,是找到想做的事了吧?」尉祖麟看了蔣嚴景一眼,「你知道這位蔣先生沒有那麼弱吧,身為軍醫,你以為他無法自保嗎?他聘用你不過是不想讓你覺得自己是白吃白住,你也知道吧?」

      「我知道,但是……我想要留在他身邊學習。我想要學會怎麼在白道中生存。」

      尉天祺直視著自家父親,「我知道我身為鬼道統帥說這種話很自私又很可笑,但是每次看著阿染救起的生命,說實在,我很感動──因為這是我做不到的事!」他轉向愣愣地看著他的蔣嚴景,「我可能會給你添很多麻煩,但是我還是想留下來;我想多理解你一點,我想守護你想救人的心願,想讓你沒有後顧之憂地去救人,我想學會怎麼救人。」

      「小、小黑啊,用不著這麼嚴肅啊!」看著尉天祺莫名認真的神情,蔣嚴景莫名慌亂起來,「你想要習醫我可以教你,但是你總不能拋家棄父──」

      「你會記得打電話回家嗎?」尉祖麟突然打斷微妙的氣氛。

      「咦?」

      「每天打電話回家一次,每個月回家一次,我就讓你待在這裡。」尉祖麟提著條件,同時瞪了蔣嚴景一眼,「我兒子長這麼大還沒對我說過一次真心話,真是不服氣。」

      「什麼?」

      「父、父親?」

      「所以說我可不是開玩笑,在場下屬全權作證,我,鬼道幫主,在此解除尉天祺的統帥身分。並約定其每天打電話回家一次,每個月回家一次;以上提出條件若有不遵守,我會親自來抓你回家。」眼神掃過全場,最後定在尉天祺身上,銳利眼神瞇起:「聽清楚了?」

         「清楚了!」渾身一顫,尉天祺連忙大聲回覆。

         「好。那我等你電話,走了。」乾脆的甩頭就走,一群人魚貫而出,直到門被關上,留在室內的兩人才回過神。

      「你爸還真愛你啊,小黑。」蔣嚴景苦笑道。

      「給你添麻煩了……還有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就別叫我小黑了啦。」

      「既然你原本是黑道,叫小黑也沒錯啊!而且叫那麼久了一時也改不過來啦。是說你真想學醫?」走到椅子坐下,總算送走一群黑道的緊張心情稍稍平復下來,蔣嚴景這時才有餘力針對對方方才的言論做確認。

      「那個,我不勉強……繼續做你的保鑣也可以,我只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而已!」尉天祺連忙澄清,顯得有些慌亂。

      「那就是真心話嘛,難怪你爸要瞪我。」蔣嚴景輕輕一笑,「我很嚴格的喔!要有覺悟啊。」

      尉天祺愣了愣,然後對上對方含著笑意的眼神,「我會努力的……不是,我會加油的!請你教我!」

      「嗯,真是熱血,我也年輕過啊,然後現實總是這麼殘酷又絕情,簡直是在磨練人性但又不讓我成為聖人──」

      「你在說什麼啊!」尉天祺忍不住笑了出來。

      或許他對於未來還是懵懵懂懂,不知道前行之路會通往何處。

      但是現在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所以他會邁開腳步,

      繼續走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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