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甲子有餘，才終是踏上這塊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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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排花圈擺放在道路兩旁，上面龍飛鳳舞的毛筆字寫些甚麼我是讀不懂，大概，是說些悼念她的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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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緊身上的風衣，我拄著拐杖，顫巍的腳步遲行，一步步走入眼前的靈堂。靈堂內皆是生人面孔，我唯一認得的人靜靜的在照片裡綻放笑顏，她白髮滄桑，臉上也多了些皺紋，但少時貌美的輪廓依稀可辨，仍是那抹如秋菊般清麗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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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像裡的那人，在視野中模糊，在腦海裡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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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她，是在1943年夏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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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二戰已屆尾聲，但各地仍是紛亂不休，似乎沒有一地是平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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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父母逼婚的壓力下逃離日本，在這種情況下來到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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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緩緩入港，基隆港熱鬧喧譁的景色映入眼裡。下了船，踏上街道，軍、商、民穿梭其中，耳中聽見的多是日語，所見與往日無異，恍惚之間，竟還以為自己仍身在日本本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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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二戰爆發後所實施的政策執行得挺澈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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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苦笑，我開始在人群中尋找接應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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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生！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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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聲音傳入耳裡，朝發聲處望去，果真看見了故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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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是我在日本讀大學時認識的臺灣留學生，他學成歸國後，我們之間仍保持書信往來，當我提及想出國的念頭時，他馬上鼓勵我來臺，並向我保證會負責我的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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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我會來到此地，林是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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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我有禮的朝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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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林熱情的擁住我的肩，「從大學畢業之後就沒見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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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我的拘謹相比，林顯然自在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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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我已經幫你找到住所了哦！因為你是以記者身分來臺的，所以幫你找了個鄰近報社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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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那還真是幫了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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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房子之外，我也幫你找了個女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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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我訝異的看了他一眼，「為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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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記錯的話，你在日本國內是個少爺吧？」林理所當然的說著，「『一個出身富裕的少爺一個人在異地生活沒問題嗎？』基於這樣想法，所以才幫你找傭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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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覺得這沒必要吧……？」我不禁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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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接受吧！」林在我肩上拍了幾下，「其實，會幫你找傭人還有另外一個理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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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理由？」我好奇的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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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幫你找的傭人，是我妹妹……」林不好意思的搔了搔頭，「她原本和我祖母住在鄉下，最近我祖母剛過世，她便跑來投靠我，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然後就突然想到你近日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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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看我面露難色，林神情慌張的向我解釋：「雖然我妹妹不會說日語，但她做家務的能力真的很好，我也敢向你保證，她就算和你住在一起，也絕對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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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就算你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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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生，拜託你了！」林雙手合十，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如果你不接受她，她會無處可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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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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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拿你沒辦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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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乘車到了臺北市榮町一帶，林指著街道盡頭處的白色建築物，說那就是全臺灣最大的報社，也就是我接下來要為之效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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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林領著我來到一棟仿巴洛克式的洋屋前。紅磚白柱，騎樓下彎著一道拱門，左右各有房屋比鄰，十來戶住家連結出一幕城市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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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正要拿出鑰匙，門卻從屋內打開了。一位少女站在門後，頭髮梳成髻，身上穿著一件粉橘色的碎花和服，長得沒有特別豔麗動人，但卻有一種能讓人放鬆下來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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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生來就該有這麼溫和的眉眼、如此淡雅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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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以花來比喻的話，她不是冶豔盛放的薔薇或玫瑰，而是靜靜綻放的秋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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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生，這就是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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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指著少女朝我介紹道，而少女則是溫婉的對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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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叫甚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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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習慣性的用日語問她，看到她略微驚慌的神情，我才驀然想起她不會說日語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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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林投以責難的目光，後者非常厚臉皮的假裝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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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日文名字叫做『秋』。麻生你就這麼叫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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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這麼對我說著，然後轉頭和少女以閩南語交談，像是在交代甚麼似的，過了一會兒，少女將目光轉向我，以不太流暢的日語對我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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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秋。請多指教，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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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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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窗外鳥鳴啁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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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床上爬起，大致梳洗之後走到飯廳。秋已經起床了，白衣素裙，頭上挽了個髻，正在廚房裡忙著。陽光從廚房的窗中撒落，秋整個人落在暈黃溫暖的光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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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片刻，我拿起身旁的相機，捕捉了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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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嚓」聲驟響，秋聽見聲響，回頭看了我一眼，而我佯裝正在檢查相機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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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甚麼要拍她？又是為甚麼要隱瞞？這些問題的答案，坦白說，當時的我也不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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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端著木製餐盤，餐盤上的味噌湯和白米飯還冒著熱氣，一尾魚被煎得金黃酥脆，牛蒡、秋葵被裝在小皿裡，靜靜的擱在餐盤左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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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用。」她一面將餐盤放在我面前，一面用不標準的日語對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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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我朝她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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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已來此處一個多月了。不得不說，她確實是個很好的家務管理者，不但把家打掃得很乾淨，飯菜也煮得很好吃，唯一的不便大概是語言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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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長住鄉下的緣故，秋沒有上過學，她看不懂漢字，亦沒有日語基礎的聽說讀寫能力，她唯一會的語言是閩南語，但我偏偏沒學過這種本土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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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林在場時，他還能充當我和秋的翻譯媒介，除此之外的其他時間，我和秋只能透過比手畫腳來溝通，非常不便。但每每和林提起這件事，某兄長總是一副「麻生你沒問題的」表情，真是令人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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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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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用生硬的日文問著，發音不清晰、語法不準確，想來是硬背的溝通技巧，但看她這麼努力的樣子，我也不忍心苛責她的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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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她笑了笑，指著飯菜比出拇指。見此，秋露出了好看的微笑。那是足以融化世界一切寒霜的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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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神一動，我撇開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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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刻，門鈴乍響，秋跑去開門，再進屋時她身旁多了林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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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最近過得還好吧？」他向我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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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虧有你和秋，生活上沒有大礙，報社的工作也漸上軌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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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你過得挺不錯的。」林喃喃自語，「真是令人羨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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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方才說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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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我甚麼都沒說。」林笑著蒙混過去，「對了，麻生你今天放假吧？有甚麼打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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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嗎？我今天沒有特別安排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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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林興奮地打斷我的話，「那我們今天帶秋去逛七重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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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重天，是臺北菊元百貨公司的別稱，其名來自於六層樓的高度與頂樓的瞭望臺相加，號稱全臺最高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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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是沒甚麼意見啦……」我聳了聳肩，「但為甚麼突然要去逛百貨公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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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嘛……」林的眼神似是一暗，「就當作是給秋見見世面嘛！鄉下地方可沒有甚麼大型的百貨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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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了默，看了眼身後正在收拾碗筷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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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帶這女孩出去玩，她會很開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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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我們甚麼時候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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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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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元百貨同樣坐落於臺北榮町，距離我們所住的地方相距不遠，但考慮到秋得穿和服外出的緣故，我們仍然決定坐人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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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是初遇時的那件碎花和服，秋坐在人力車上，清澈的眸子映著整個台北的繁華，她看起來很興奮，對一切充滿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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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兒，人力車穩當的停在菊元百貨前，甫下車的秋仰著頭，驚奇地看著眼前的高大建物。她抓住我的袖子，張脣想說些甚麼，但話語出脣之際，她似是想起我聽不懂她的家鄉語言，懊惱的皺起眉頭，秋默默的闔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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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別呆呆的站這兒，我們快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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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不知何時鑽進我和秋的中間，一左一右的將我們拉進百貨店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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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樓裡各式商品陳列，人潮眾多，看久了還真有點眼花撩亂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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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麻生，難得來這裡一趟，你有要買甚麼東西嗎？」林一邊捉緊好奇張望的秋，一邊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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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買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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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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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教秋識字。」我面無表情的說道，「本來還想依靠你的，但你看起來完全不值得依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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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林乾笑幾聲，然後轉移了話題，「書店好像在三樓啊？咱們上去看看，唉呀！這兒人真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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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撥開人群，熟門熟路的領著我們來到流籠前，負責接待的電梯小姐掛著笑容，為我們按下了三樓的按鈕，流籠的門關上，開始逐漸升高，往三樓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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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秋倒吸了一口氣，餘光瞄到她微微僵直的身子，我忍不住想笑。看來這是她第一次搭流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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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我把身子前傾，在她耳邊安慰道，「待會兒就會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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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落我才想起，自己的話說了也是白說，對方跟本聽不懂。或許我的舉動根本就於事無補，秋似乎比剛才更緊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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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籠的門緩緩打開，秋跑出流籠，臉色微紅，林疑惑的看向我，我聳肩表示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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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進書店，書店除了我們還有其他客人，我尋找著適合秋的教學書，猶豫許久才終於選定一本內容最淺白的圖文典，回身找尋其他兩人的身影，林早已不知道晃到哪兒去了，秋則是在書店一角靜靜地翻閱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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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成了書店所有人的目光焦點，原因倒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因為，她把書拿顛倒了，還讀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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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我喚了她的名字，語帶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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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從書移到我身上，我走到她身邊，把她手中的書翻了一百八十度，她愣了下，然後把臉埋進書裡，像是意識到自己方才做了甚麼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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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笑著拍了拍她的頭，道：「要是妳能早日學會日文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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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抬眸看了我一眼，我尷尬的收回手，轉身去結帳，秋跟上我的步伐，等我結完帳後，她和我一起步出書店。林在書店外與我們碰頭，我們並肩朝其他店鋪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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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買了甚麼書啊？」林一邊走，一邊笑嘻嘻的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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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我晃了晃手中的書籍，「話說回來，你剛剛是跑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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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沒甚麼啊，隨便逛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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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亂跑，走散了還要另外找人，多麻煩啊！」我嘆了口氣，「跟秋學著點……咦？她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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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下，方才走在我身旁的秋不知何時失去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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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呢？」林的臉色「唰」地慘白，「不會是被誰拐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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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別胡思亂想。秋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試著讓自己保持冷靜，「可能是被人潮沖散了，我們順著原路回頭去找，說不定她在哪裡等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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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林照原路去找秋，一路上林的臉色都很難看，所幸，我們在一家和服店的櫥窗前找到了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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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櫥窗前，雙眼直盯著眼前的東西--那是一件白無垢，純白而貞潔的披在假人身上。秋的眼神隱隱藏著份憧憬，或許，穿上如此意義非凡的衣裳，是所有女子的夢想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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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原來妳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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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秋安然無恙，林總算是舒展了眉頭，我們走到她的身邊，秋拽住自家兄長的衣擺，在他耳邊以閩南語問了些甚麼，兄妹倆輕聲交談，不知道林說了些甚麼，秋忽然臉色微紅地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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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秋在說甚麼啊？」我好奇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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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這件衣服很漂亮，我跟她說這是新娘子穿的衣服，其他人不能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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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若是只有這樣，秋的反應應該不會那麼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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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的臉上掛著笑，道：「然後我就跟她說，如果她想穿的話，就請你娶她當新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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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蛋，別開這種玩笑啊。」我無奈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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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開玩笑，你看看我妹妹長得多可愛，家事又做得好，哪裡不夠格當你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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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裝模作樣的說著，但我可一點都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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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我在日本有未婚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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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日落前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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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似乎沒有想要回醫院宿舍的樣子，於是秋準備了我們三人的晚餐，用完晚餐後，我和林斟酒相對，天南地北的聊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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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直聊到夜幕低垂，秋已經去睡了，空酒瓶在我和林之間不斷積累。林的臉泛起醉酒的潮紅，眼神帶了點鬱悶，事情不對勁，我是第一次看到林這麼抑鬱寡歡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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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喝了，」我從他身上拿走酒杯，「發生甚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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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語，他一愣，旋即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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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你看出來了啊。」他嘆了一口氣，「可以說是壞事呢。我被調往戰線當軍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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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醫？」持杯的手一顫，「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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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林聳了聳肩，「中國或南洋……反正哪兒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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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時候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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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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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了個酒嗝，然後道： 「今天帶秋去七重天，是難得，只怕以後沒這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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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亂說。」我輕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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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笑，杯子也不用了，直接拿著酒瓶對口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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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生，我這一去也不曉得能不能回來。」林放下酒瓶，定定的望著我，「我不在的時候，秋就拜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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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落，林重重的朝我磕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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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該做何反應，眼前的人明日將前往腥風血雨之地，橫跨海峽之後可能便是生死兩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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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林和秋說了這件事，她流露出一瞬的震驚，然後扯出一個笑容。我想林應該也心知肚明，那是秋的偽裝，為了不讓兄長擔心，所以藏起了自己脆弱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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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港口送行，林換上了軍服，迎風站在甲板上，風吹過他醺紅的臉，遠遠地，他笑著跟我們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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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笛聲響起，艦艇載著一船思念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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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一直到離開港口，回到家中才哭了出來，像是在忍耐著甚麼似的，肩頭顫動、低聲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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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秋這副模樣，我的心裡像是被刀狠狠刮過。沉下眸子，我伸手將秋擁進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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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忍耐，哭吧。」我輕聲說著，加重了臂膀的力量，「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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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曉得秋有沒有聽懂我的話，但她捉住我的衣襟，在我懷裡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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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林的請求，這下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終是無法放任這女子獨自一人與哀傷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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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成為我的妻子。」我在她耳畔輕聲說著，「我會為妳披上白無垢，做妳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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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抬眸看我，我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她雙眸噙淚，茫然的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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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笑著，翻開圖文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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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頁停在男子和身穿白無垢的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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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離開後不久，中美聯合發動轟炸計劃，空襲日軍在新竹的飛行基地，我受報社調派，前往當地進行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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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慚愧，當我看見轟炸過後的瘡痍、無家可歸的災民時，我腦中仍自私的浮現臺北的繁華熱絡，以及秋孑然無依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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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臺北，我辭去報社的工作，和秋搬離榮町，回到秋位於鄉下的老家，鄉下的人口沒都市那麼稠密，我在當地的地方中學找了一份教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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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村子時，每位村民都以為我是秋的丈夫，雖然還沒正式登記，但我也沒特別去跟村民解釋，坦白說，我對這個身分並不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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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這裡祥和的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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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既往的早晨，秋在廚房裡準備早餐，我繞進廚房，從她身後環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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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我吻了她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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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安。」她輕聲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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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現在已經可以標準的說一些日常用語了，我所說的話她也能聽得懂五成左右，算是很大的進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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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快好了，請再等一下。」她這麼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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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笑著鬆開她，接著走出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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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餐後，我便出門去學校上課，出門之際，我在門口看到一個男人在樹下抽菸，他對著我打了聲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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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常在村裡看見他和當地的婦女攀談，說些甚麼我是不知道，但這人給我的印象實在不佳。我點頭以示招呼，匆匆走過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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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時右眼皮一直在跳，心中有股不祥的預感，今早的那個男人像散不去的夢魘，縈繞在心間，向學校提了早退，我提前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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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映證，家裡沒有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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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我喚著她的名，但無人回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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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遍家裡，發覺秋的東西少了許多，好像刻意被人打包帶走了，就在此時，我的餘光瞄到了一封已拆封的信，我抓起信封一看，寄件人是我的父母，他們要求我近日回國，迎娶我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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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秋是看了這封信才決定離開的？但光憑秋是無法理解這封信的內容的，是誰翻譯給她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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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臉忽然浮現在心頭，一陣恐懼立刻攫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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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向鄰居家，看見我的剎那，對方的臉露出了複雜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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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你今天怎麼那麼早就下班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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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呢？」我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她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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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一個男人回都市了。不過你也真不應該，都有未婚妻了，怎麼還和秋在一塊兒，害她那麼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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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誰走了？秋怎麼會答應跟那個人走？」我打斷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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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那個最近常在村裡晃的人啊，他說能帶秋去戰線找她哥哥，在那兒她能做些雜事，秋同意了，在紙上簽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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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語，我整顆心都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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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過這些事的，戰時，有人會到鄉下誘騙，甚至是強迫一些婦女到軍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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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甚麼事情是只有女人能為男性兵士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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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節泛白，我握緊了拳頭，回身奔向村裡的主要道路，攔下一臺車，往都市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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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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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台北，我並沒有馬上去找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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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簽了字，形同自願，想要救回她得費些手段，所以我先去找了這兒的地方官，我未婚妻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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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父母會同意我來台，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我未來的丈人在這裡，我搬家之後的地址估計也是他派人查出來，轉告給我父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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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市政府，守衛的人問明了我的來意之後，便放我進入建物裡面。我很快的找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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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生？」他看著我，對我的突然來訪大感訝異，「你怎麼突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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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請你幫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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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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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個朋友被誤抓，進了慰安婦的隊伍，我想帶她回去。」我保持語調平穩，不想讓他察覺過多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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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了一下，點起了菸，細細地打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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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救的，是那個經常和你在一起的女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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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語，我皺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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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監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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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沒甚麼大不了的，看好將來的女婿是我應該要做的。」他笑了笑，吐了一口煙，「這個忙我可以幫，但我有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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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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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帶回那女孩之後，我要你馬上回日本，娶我女兒為妻。」他抖落菸上餘燼，「你也該玩夠了，她可是無時無刻不惦記著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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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了，滿室的菸味薰得我近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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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愛她，這樣也沒關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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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我一眼，聳了聳肩，道：「這是政治聯姻，我知道你其實也不太願意，但那無所謂，只要我女兒開心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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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抓皺了手中的帽子，想起秋、想起我們曾共度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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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終將成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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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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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第三次來到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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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領著我來到港口附近的倉庫，倉庫後方有塊空地，透過倉庫的窗，我看見那兒站滿了女人，或高或矮，平庸或美麗，唯一的共同點是她們手上都被繩子綁著，繩結一個接著一個，想要單獨逃跑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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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有不少人向他敬禮，他一面點著頭，一面帶著我來到倉庫的後門前，他打開了門，刺眼的陽光撒落，照亮昏暗的倉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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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看看那女孩在不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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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言踏上那塊土地，不少女人對我投以戒備的目光，我逐一掃過那些女人，希望能在其中看到熟悉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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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一聲不可置信的呼喚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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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發聲處看去，目光盡頭是秋疑惑不解的神情。看見秋的剎那，我忽然覺得很想哭，我朝她跑去，不由分說的摟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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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妳平安無事。」我抱著她纖瘦的身軀，不敢去想若是我晚點到，秋會受到甚麼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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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愣了一下，還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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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鬆開她，試著解開她手上的繩索，正當我解開秋的繩子，想帶她離開時，一名男人咆哮著朝我衝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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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做甚麼啊？快點放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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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揪住了我的衣領，我認出了他，正是那名誘騙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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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帶她回去。」我甩開他的手，冷冷的看著他，「怎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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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帶她走。」他狡詐一笑，拿出一張單子，「她是自願的，這兒明白簽著她的名字呢！知道了就快放開……喂！你做甚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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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搶走他手中的紙，撕了個粉碎，將碎片往天空一撒，片片碎紙飄散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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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你沒理由阻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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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男人張口想說些甚麼，卻被他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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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他不知何時走了進來，「讓他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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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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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人追究起來，就說是我放走的，反正也不差這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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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拍了拍男人的肩，接著轉過頭對我們道：「你們可以走了。麻生，你承諾的，你可得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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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發一語，牽著秋走出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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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望了一眼那些驚惶茫然的臉孔，我知道她們被送出臺灣之後會受到怎麼樣的對待，但我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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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痛太多，而我何其渺小，我所能做的，只有緊緊地牽著秋的手，好好地保護她，直到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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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村裡，秋在村人的說明下知道自己原本的處境有多危險，她看著我，而我迴避了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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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一輛高級的黑色汽車駛進村裡，我未來的丈人坐在車上，我知道時間已到，我得離開這裡，離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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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房內收拾行李，秋靜靜的站在一旁，她聽不懂日文，但我想，她應該也察覺了這股離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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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的新娘子？」她輕輕的開口，問了我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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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回答，心被劃了一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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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回來了？」她繼續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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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答道，心已在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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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靜默橫在我們之間，秋沒有說話，待我回首，這才發現無聲的淚水悄悄地自她眼底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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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過去，給她此生我能給予的最後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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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對不起，我不能陪妳到永遠，但我真的很愛妳……我喜歡妳，妳知道嗎？」我輕聲說著，用日文訴說最末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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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得懂也好，聽不懂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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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慶幸我曾在秋的命裡留下一縷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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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行李離開了家，秋仍站在原處哭泣著，執拗地不肯與我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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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車旁，我打開車門，那人好整以暇的坐在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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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都處理完了？」他挑著眉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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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回去，你以後可別來找她麻煩。」我冷冷的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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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笑著允諾，「你離開臺灣，這女孩就與我毫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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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承諾的，你可得做到。」我把他先前的話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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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我打開後車廂，把行李放了進去，我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看去，是秋追了出來，一邊哭泣著，一邊不斷的複誦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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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聲哀訴的聲音，竟伴了我一生之久，每每想起，總讓我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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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香燃起，線香燃得明暗，縷縷輕煙飄散，像是要把悼念者的思念傳至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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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甲子的歲月踅過，我再次與秋重逢，卻已是生死兩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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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結束後，林安然的回鄉和秋團聚，他曾寫信告訴我，秋已另嫁他人，育有子女，日子過得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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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秋過得很幸福，我此生亦是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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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知我來秋的葬禮的，是秋的孫女，她寫了信給我，說秋在生前常常提起我，她最後的遺願，是再見我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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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頂著年邁的身軀，漂洋過海，重回了臺灣這塊土地，再見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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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安睡在棺槨裡，脣角微微勾起，面容祥和寧靜，如當年初見。我在秋的身旁放上一束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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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住落淚的衝動，我合掌一拜，轉身正欲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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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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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清脆的女聲用日文叫住了我，我回頭，看見了一名神似秋年輕時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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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的記憶朝我走來，我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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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是秋的孫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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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就是。」女子看起來很驚訝，「您怎麼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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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和秋，長得很像，都很漂亮。」我微微笑著，「不過，妳的日文比秋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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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嗎？」女子笑著，將視線投向牆上那張遺照，「奶奶年輕時是甚麼樣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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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嘛？秋很安靜、很天真，雖然有時候會因為太過天真而被騙，但她整體來說，真的是個非常好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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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麻生先生才會與奶奶相戀的嗎？」女子俏皮的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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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呀，不算是相戀呢。」我自嘲的搔了搔頭，「或許只是我一個人在單相思也說不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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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怎麼會這麼認為呢？」她好奇的這麼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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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啊，當年我走之前，和秋告白了，用日文和她說了『我愛妳，妳知道嗎？』」我嘆了一口氣，「沒想到，她居然說著『不知道』、『不知道』的，看來，我的愛意沒有傳達給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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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奈的笑了笑，而女子則是沉默了下來，像是在思考著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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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生先生，您剛才說，我祖母的日文不好，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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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她只會說閩南語，我們倆很多時候幾乎無法溝通。」我聳了聳肩，「怎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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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甚麼，我只是在想，或許是您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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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錯了？」我微微一愣，「這話是甚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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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奶奶那時說的，並不是日文的『不知道』（わかりません），而是閩南語的『我喜歡你』加上您漢字姓氏的閩南語發音，所以若是如此拼湊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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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那樣拼湊的話，便是秋最真摯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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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你，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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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住了，原來那才是秋的原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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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遏止的，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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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們曾經相愛過那麼一瞬，或許、或許，冥冥之中，我這次回臺，就是為了聽見這句，遲到了六十年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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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眼朦朧中，我似乎又再次看見那身穿粉橘色和服的少女，她盈盈的笑著，她的笑容能融化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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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你，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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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我一直愛著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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