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銅山特別壯麗,冰涼的晨光透過雲層打到鐵堆的一側,橘黃的銅鏽變得清淡許多,但對於在谷底的我來說,是多麽厚重鮮豔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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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地的水氣浸濕了我的髮梢,空氣非常濕悶,是一種溫柔又萎靡的氣味,但卻沒有大麻那種辛香料的雜亂,在纖細的霧中,老實、溫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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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昨夜,安提諾烏斯滔滔不絕地跟我訴說這片叫『銅山』的垃圾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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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跳下來的那天,他極速撞上一個廢棄的鐵桌,然後陷進其中一個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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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記得黑暗、酸痛、急促的呼吸聲和兩個舊收音機之間透出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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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他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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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傷,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參差不齊,鏽鐵罐割出的傷口由鮮紅轉為生澀的暗紫,再被春天第一場雷雨給刷洗。他說,他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痛,這種表面卻令人發狂的痛楚。佈滿砂礫塵埃伏貼在傷口上的感覺他永遠記得,很痛,痛得他眼淚與鮮血一同流逝出體外。刺痛和血的氣味總是不能減輕其中一方,兩種噁心的苦難與他形影不離,偏偏這些破銅爛鐵悶的他喘不過氣,他的喘息聲搞得他越來越緊張、著急。幸好,就在他要完全昏厥的那一刻,他在這裡認識的第一個人-拾荒者伽倪墨得斯發現了滿身是血的他,撥開層層金屬,救了他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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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漂亮的男人,但他老了。我慶幸我遇到的是他,是因為他和我來自同一個地方,也和我一樣帶著一些無奈。」一講到伽倪墨得斯,安提諾烏斯的眼睛就閃閃發亮,他看起來很為他的同伴驕傲,並且很依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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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倪墨得斯就像是銅山的擁有者,不過說實話這裡也就只有他一人。他熟悉這裡的每一座山每一道谷,記得所有大型廢鐵的位置還有哪幾座山可以挖到最多有價值的東西。他知道很多事情,了解的知識不計其數,就如同他的年齡一般。他不住房屋也不睡床舖,當然這裡沒有這種奢侈品,這邊除了破銅爛鐵還是破銅爛鐵。他非常照顧安提諾烏斯,把他當兒子一般的對待,或許這只是因為長期孤單而產生出來的情感,並非真心,但安提諾烏斯還是懷抱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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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伽倪墨得斯並不滿意現狀,畢竟他是在一場意外中來到銅山,自然感到委屈。那天,安提諾烏斯並沒有察覺到任何異狀,但他卻還依稀記得伽倪墨得斯拿到鐵制小刀的神情。堅決,又十分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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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傻透了。在銅山裡沒有需要防衛的敵人也沒有要被宰割的獵物,但伽倪墨得斯卻緊抓著鐵制小刀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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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安提諾烏斯和伽倪墨得斯回到了歇息點,伽倪墨得斯很反常的多話:「安提諾,你和我很像,但你和我來到這裡的原因不一樣。你有你的目的,而我卻是一名被盧走的王子,在途中掉落到銅山。」「誰抓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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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宙斯。」伽倪墨得斯摸摸右邊的大腿,上面有個不明顯的抓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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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宙斯化身成一隻巨鷹,欲將我帶往奧林匹斯山上,但祂卻不小心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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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了在這邊的生活,雖然不差,但我還是嚮往住在奧林匹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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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拍了拍安提諾烏斯的肩膀:「既然你可以為那個目的撞得滿身是血,就沒有放棄的理由。這裡不會有你要的東西,終有一天你會離開銅山,終有一天你會離開我,終有一天我也會離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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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裡,他發現了淌著血的伽倪墨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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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失聲大哭,撕心裂肺的嘶吼,他好久沒有感到如此絕望和無助。即使那是一個佈滿星斗的仲夏之夜,但他依舊可以感受到屍體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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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溫度,令他鼻酸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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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著屍體睡著了。直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依然摟著伽倪墨得斯僵硬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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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流了很多淚,每晚總是在淚水中睡去,因為就算星空再亮也只是照出一張死去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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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第四天夜晚,伽倪墨得斯的身體如同沙塵一般隨風從安提諾烏斯懷裡散去。「還給我!還我伽倪墨得斯!留下伽倪墨得斯,拜託,我不能沒有他⋯⋯」他追著空中的散沙奔跑,一邊揮舞著雙手:「拜託,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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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塵埃就像無情的女人沒有任何停滯,漸漸化為空氣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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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提諾烏斯倒在地上,眼前的星空變得一片模糊,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擴大又縮小,隨著胸腔顫抖、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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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他真正感受到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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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年,安提諾烏斯在銅山中不停地迷茫。他不知該往哪走,不知該去哪兒,世界那麼大,他的目的他該從何找起?他好想有個伴、有個朋友,讓他抹滅掉對伽尼默得斯的思念還有牽掛,他突然想回到天上,回去找阿德勒。他奮力一跳,但依舊抵抗不了地心引力,他摔到一根曬一棍上,想起伽尼墨得斯所說:既然你可以為那個目的撞得滿身是血,就沒有放棄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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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安提諾烏斯感到無比慚愧,他差點就讓伽尼墨得斯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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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我的裡由、我的目地,我不該放棄啊,我不該放棄她⋯⋯」他羞澀又心急的哭了,然後就在這時,他被灰頭土臉的我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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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摸頸部,喉嚨裡躺了許多沙,養得難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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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山羊皮囊裡拿出水袋,用力地灌下喉嚨,一陣濕潤的暖意湧現至頭頂,但不至於昏沈。我伸出右手要去拿手杖,可是卻意外的抓空了,手杖不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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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昨天入睡時,我壓根沒想過我的鹿角手杖放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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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皮囊旁邊嗎?還是在左邊?)經過一陣摸索,我始終沒碰到我的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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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我冷汗直流,不僅打了個哆嗦。我往上望,陽光還只在半山腰,我可沒那耐心等到照遍全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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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呃⋯⋯」我跪在地上向前尋找著,手掌撐在地上壓過不少石子和螺絲,弄出一個個凹陷的紅暈的印痕。緊張感覺把我身體裡的五臟器官給綁緊糾結,像扭乾抹布那樣拉緊扭轉,榨乾所有的水。我想到了我的母親、我乾淨的床還有那個在市集中丟失的木製玩具,這些念頭的出現總徹底顯現了我軟弱又無助的狀態,表現的是人焦急時會預見的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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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我撞到了一個東西,一個縮成一團的東西。隨著逐漸撒下的微光,我看清楚了這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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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安提諾烏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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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手杖則完好地躺在他身邊,安然無恙。或許是他好奇,拿去玩了下,既然找回來了,我心中也就放下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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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空腹的無力感朝我襲來,全身癱軟在地,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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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太久沒進食,瘦骨如柴,昨天真是笨得可以,竟然沒有先跟安提諾烏斯要些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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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怎麽了!還好嗎?」安提諾烏斯被我發出的聲音弄醒了,緊張的臉還有許些睡眼惺忪。「我餓了幾天⋯⋯」「啊⋯⋯啊啊,怎麼辦?糧食都在歇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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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束手無策了,安提諾烏斯驚慌失措他四處翻找著,不過也是徒勞無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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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安提諾烏斯,你去我的山羊皮囊裡找,有一個紙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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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提諾烏斯慌張地將皮囊裡的物品傾瀉而出,成堆的雜物中翻出一張被壓扁的牛皮紙袋,裡頭有幾塊不成樣的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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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酒店裡那個黑髮女郎給的,店裡的甜橘糖霜蛋糕,最冷門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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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憂傷,現在竟然得依靠那女人給的食物活下去,多麽可悲又淒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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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蛋糕塞入口中,濕潤又黏膩的甜味在最裡慢慢散開,麵粉和糖滋潤了舌頭的乾燥,然後滑下食道,填滿胃。在吞下糕餅的過程中,我是多麽感謝那個女郎,並隱約想起那份對她保有的情愫,如同初戀一樣酸澀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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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舊躺在沙地上,而安提諾烏斯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吃掉蛋糕,臉上充滿猶豫和掙扎:「那個⋯⋯先生。」「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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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離開銅山,去找食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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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提諾烏斯認真的看著我,看來猶豫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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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這裡不是對你十分重要嗎?」我再一次向他確認,免得他像當年的我一樣,做出錯誤的選擇。「對⋯⋯可是伽尼墨得斯說:『這裡沒有你要的東西,終有一天你會離開銅山。』我是為了那個目的撞下來的,為了那個目的煩惱了一千七百多年,現在我有這個離開的契機,我不離開,我可能就要重蹈伽尼墨得斯的覆轍。」他喘著氣,但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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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我點點頭「我們走吧,離開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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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提諾烏斯看著我,流下了眼淚,鼻頭微微抽蓄,如釋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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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我感到無比欣慰。我知道,這個愛哭鼻子的男孩其實不軟弱,他堅強的墜落至世界,然後在這片山谷再次失去一個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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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泣、慌亂,但最終,他抓緊機會搖晃不穩的踏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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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月的迷茫不算什麼,因為他還有著一千七百多年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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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帶這個男孩離開這個帶著兩份遺憾的峽谷,外面的世界將會猶如清新鮮明的空氣一般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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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將脫下那份遺憾,將它遺留荒廢在銅山。來到外頭,你會擁有新的故事,並且一個需要追求的目標。你的目標未完,你的故事就會繼續進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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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拍安提諾烏斯的臉,感受那抹熱淚裡充滿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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