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妖靈稿件大募集

01

      我最好的朋友自殺了。

      這是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來自一個平凡的上午。我坐在飯桌前享受三明治配牛奶的早餐,我的母親早已經起來打掃屋裡。她瞥了一眼電視上報導的新聞,不經意地感嘆:「哇,又一個中學生自殺了,現在的小孩子怎麼這麼脆弱啊?學業問題算什麼啊?捱過幾年不就行了嗎?我們以前不是每個人都能讀書呢,還不是這樣過?現在的孩子就不能太縱容,不然連這樣的小事都能鬧到自殺……」

      她劈哩啪啦說了一大堆她的人生經歷,用以襯托現在的學生有多嬌生慣養的不能受苦。我的注意力卻不在這,只是看著電視上對有關自殺學生的資料和拍攝現場的背景,身體開始不自控地發抖。

      當電視上只是簡略地描述完畢後,我趕緊打開了手機搜索,找到了這條新聞。

      今晨約六時,XX區香城中學一名高二女學生,疑抵受不住學業壓力,從學校天台跳樓輕生,當場死亡。

      新聞下方還附上了一張血跡斑斑的照片,屍體已經被警方用黑色袋遮蓋,但血液和微量的白色腦漿還是流出了外面,顯得格外骸人。

      直到目前為止,我還是不能相信這個事實。

      我最要好的朋友,卓彌姿,如此乾脆地選擇了這樣的方式離開我們,把自己格絕在那個我們暫時還不可能去到的世界,永遠沉睡。

      當我趕到學校時,周圍彌漫著一片死寂。

      氣氛嚴肅。早會上校長只是簡單地講述了發生在今早的不幸事件,發出不斷的嘆息,認為她若不輕易自殺的話,將來一定要大好的前途,並祝願她的家人節哀。

      不過當下課後,班上的氣氛又活躍了起來,好像彌姿的死不過是一場悲劇,不幸發生後除了以樂觀心態包裹自己,還能做什麼呢?

      「反正人死不能復活,還是打起精神,面對人生吧。」坐我前面的文茜道,她知道班上只有我跟彌姿最要好,所以如此安慰我。

      雖然這番話出發點是好,但我聽起來只有萬分的諷刺和指責,因為所有同學就像平時一樣開朗而無所顧忌地大笑,像平常嘻笑打鬧一樣,只有我一個人無法笑起來。

      直到放學,我依舊不發一言。

      我獨自來到了天台,不過那裡已經被暫時封鎖,我趁著沒人的時候偷偷上去。

      俯視著地面上一個個往校門外走去學生,我幻想著卓彌姿是以一個怎樣的姿態懷著一個怎樣的心情往下跳的。別人一定以為她在選擇離開時對生命充滿絕望,她的人生肯定相當灰白慘淡,或許她太脆弱無法承受這一大波的壓力。而事實上卻不然,以我所知彌姿誕生在一個很幸福的家庭,父母不太會管束她,強迫她一定要接受長輩的思想或對她的學業有一定的要求,她的家庭是完滿的,絕對不是什麼破碎家庭加上學業壓力而催使她做出如此一個令人震驚而絕望的決定。

      我相信她,相信她的人格,相信她的決定。因為我們是一對很好的朋友,也是對彼此而言唯一的好朋友。

      而原來我們是三個人的,加上坐在我前面的文茜,三個人一起上學、小息、午休、放學回家。後來文茜漸漸疏遠我們了,因為她覺得自己無法融入我們,而這點是不可能透過三個人一起做一些特定的事能改變的。

      「綽風,你知道嗎?」有一天,文茜轉過頭對我說,「我本來是因為你跟彌姿看起來很有趣才接近你們的,但你們說的話題我根本無法融入,我根本就不懂。哲學、天文、地理、歷史,你們明明不是學霸,卻對這些事非常有興趣,我知道你們不是單純為了應付讀書才了解這些,你們真心愛它們,尤其是哲學,你們經常討論柏拉圖的完美主義,還有亞里斯多德的物理觀。天啊……這簡直超出了現在的女生……不,是現在年輕人的話題!你們完全就是兩具奇怪體,跟我們這些人完全格格不入!恕我不再能跟你們在一起,我簡直快要無聊死了!我寧願去跟其他女生一起討論哪一齣劇集的劇情,對她們的新打扮開玩笑,關注一下時下的潮流,也不要跟你們這些奇怪的老古董思想一起!抱歉,因為我覺得你們真的出生錯了時代。」

      對於文茜這一連番對我們的指控,我沒有辯解,我知道彌姿都一樣感覺到她的疏遠,我們一致保持沉默,直到她提出以上的言論,算是跟我們徹底翻臉了,但對我們三人都沒有什麼重大損失。文茜失去了兩個她厭煩了的朋友,我跟彌姿失去了一個跟我們格格不入的朋友。雙方一拍兩散。

      然而我們也很清楚文茜沒有說錯,所以我們也沒有提出反駁。對於一個點明了的事實,我們還需要辯解什麼呢?

      至於最後一句,我們是出生錯了時代。或許她沒有說錯,但我不希望這個是彌姿選擇輕生的理由。

      分別在於,生前的卓彌姿只是住在一個只有我能進來的自我世界裡,隔絕了其他跟她合不來的人,包括她的父母。而今天早上作出決定的她,連我都乾脆拋棄了,去到另一個真正屬於她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底裡是什麼感覺,是受了大太的刺激而變得麻木,是對卓彌姿這樣自私而憤怒,還是對這個我唯一的朋友死亡而難過。

      我沒有在天台逗留太久,而是選擇在學校外的花園散步。

      我以前經常跟彌姿在這裡一帶打轉遊蕩,反正在家沒事做,還不如聚在一起聊聊,聊到天都黑了,才各自回家。

      我們的話題也沒有文茜所說的這麼難以理解,沒有那麼學術化。

      不過我跟文茜有同一個感受,曾經覺得卓彌姿是一個難以理解的怪胎,在我剛認識她的時候。

      那時候我們還剛上高一,我跟班上的同學都是互不相識的。在班主任的要求下,我們每個人都有站起來作自我介紹,只有卓彌姿,她借機去了廁所,回來時全班的介紹已經結束,開始正式上課。

      後來我問她,她承認自己是故意的,因為她極度討厭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說話。她討厭說話,更討厭在所有人的注意下說話。所以我們之間從來不打電話,偶然要找對方會發訊息,她非常喜歡用文字交流,她說過文字是比言語更有效的交流方式,因為一句話是包含了語調的,這種語氣可以豐富了說話者想表達的情緒,但把握不好的話可能令聽者以為對方在故意嘲諷自己,從而引起很多不必要的誤會。

      彌姿不喜歡這種隨時會被諷刺或被誤會的感覺,她不擅長應對別人的玩笑話或辱罵。所以她寧願選擇了最冰冷而直接的方式,以沒有溫度的文字去表達自己。她甚至打趣地說,或許自己正是一個冷冰冰的人。

      我認為不論是言語還是文字都是各有優劣。只是彌姿選擇了其他人認為不太方便的溝通方法,所以被大家認為她冷漠內向,沉默寡言,缺乏與人的交流顯得她格外神秘。其實不然,彌姿是一個很豐富的人,不管是她的思想還是內心世界,她也是比其他人更切實地了解世界核心的人。

      她對世界充滿好奇,她一直追溯著真理的影子,到頭來卻被這一股熱血殺死。

      不是彌姿拒絕了世界,是世界拒絕了彌姿。

      「你記得第一次我們相識的時候嗎?」有一天,我們無所事事地閒逛。走累了,在附近的飲品店買了兩杯,然後在花園的坐椅上聊天。

      聽到彌姿的問話,我轉過頭,嘴裡還咬著飲管,「我們不是在開學的第一天就認識了嗎?」

      「對啊,」她手拎著巧克力奶茶,一邊說,「你記得嗎?」

      我沒有答話,而是陷入了回憶。我記得當初是卓彌姿先向我示好,她首先叫出我的名字。

      「那時候我還不認識其他人,」她自顧自地說,「所有人對我來說都是陌生人,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將會結識到什麼人,還是像初中的時候,沒有人理會我,我都樂得自在,渾渾噩噩地渡過三年,雖然我早已經習慣了……不過,偶爾都會羨慕其他人,能夠若無其事地牽著好朋友的手到處跑,我都想體驗一下這種感覺……但當我想到這樣可能導致我的個人校園生活會變成二人甚至多人校園生活,我想想就覺得可怕了,最終還是沒勇氣向你、向其他人搭訕。」

      我沉默。其實我都是一個經常無語的人,不擅長接上對方的話,就別提打開話匣子。

      「但我早就認識你,」她對上我的視線,認真地說,「在初中的時候。」

      我有點驚訝,問:「你怎麼認識我?」

      「在初三的時候,那時候我剛轉到這間中學,我們是同級的,只是不同班,你沒有見過我,但我經常見到你放學時第一個大步往校門走,你跟其他人不一樣,你不會跟別人結伴一起走,你每次一個人走,而且是最快踏出校門口的一個。」

      我倒沒有留意自己是不是第一個離開學校,不過確實我每次都是一個人的,只是沒想到這一幕被身為別班的卓彌姿留意到了。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問。

      「我很留意你啊,」彌姿笑著說,「應該說很久了,我一直想跟你打個招呼,或許請你跟我一起走,但始終沒有勇氣。」

      「那為什麼升上高一你就向我搭訕?」

      「我們被分到同一班了嘛,不知為何我就覺得安心了。」她苦笑。

      卓彌姿真是一個奇怪的女生,對某些事情──例如說話,莫名的敏感,從某些平凡的事中取得莫名的安全感。

      有時候我都有這種感覺,那單單是一種感覺,比如關上燈令我有藏匿的安全感,即使知道家裡根本沒有人。

      「然後在開學的第一天放學,你第一次趕上了我的腳步,走在我的身邊……」

      「我說:『杜綽風,我們一起走吧。』」彌姿接上我的話,綻放笑容。

      「我還記得,你說我們的名字很配。」我說。

      「風姿綽約。」她回答,燦爛地笑。

      「……我怎麼覺得聽起來怪怪的?」

      「因為我們都是怪人。」

      「……」

      類似的古怪對話還有很多,我跟彌姿都是不愛說話的人,導致我們一起的時候更多的是朝四周散發冷冰的氛圍。不認識我們的人還以為我們是吵架了正在冷戰,只有我們心知沒有。

      有時候,這種只屬於兩人之間的心有靈犀讓我有股不明所以的興奮感。

      好像玩抓迷藏的時候,我找了一個風水寶地藏起來,然而卓彌姿跟我一起鑽進來了,這個狹小的空間成為了我們一個小小的秘密基地,裡面只有我們兩人。

      「抱歉,我要回家了。」逛了花園兩個小時,彌姿說。

      「哦,我陪你回去吧。」我感到自己的腦海陷入了混沌,處於聽到她的話,但無法理解她的話的狀態。簡單來說就是『遊魂』。

      「陪什麼呀?」彌姿大笑,拍了拍我的肩,「我說要回去的意思是不想跟你耗了,讓我回去自己的私人空間。」

      其實我懂她的意思,我都會有這樣不想跟其他人一起的時候,例如坐巴士回家時呆望著窗外的風景,思緒出神,這個寧靜的時刻最不想被其他同學搭訕和手機鈴聲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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