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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今夕》

   

    「⋯⋯那年你不過是個襁褓中的嬰兒,軟綿一團小心的捂在懷中,恍惚間似乎要化了開去。我就想著啊,將這麼一個孩子放到陶罐裡加些薑絲悶熟了,那滋味該是會有多麼鮮嫩。」

    戲志才兀自默默地拌著罐中麥粥,接著揀了幾根乾皺的蘿蔔甩了甩上頭露珠,麻利的剁成絲,下鍋。他透過蒸騰起的一陣水霧看向對面那人,想著這人間煙火能不能給對方添上哪怕一絲絲人味。

    「過幾日你到郡中幾戶人家走一趟打個招呼,幾十年前打點下來的人脈不知還在不在,」那人滿足的嘆了口氣,「咱師徒倆總算是能結束無邊無際的飄泊。」

    戲志才抬了抬眼皮,算是施捨他師父一個回應。兵荒馬亂的年代,人命如草芥,今夕大好男兒明日便可能成森森白骨。更何況是幾十年前的舊人,他不禁嘲諷的想。

    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句:「你後來怎麼沒煮了我?」早死早超生,也省得現在得給面前這便宜師父做牛做馬。

    他師父滿臉痛心的回想了半晌,惋惜道:「⋯⋯我買不起薑。」

    戲志才:「⋯⋯」

    敢情吃個嬰兒還有這麼多講究。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你小子手藝越發好了啊。」師父大大咧咧的徒手搶過香氣四溢的陶罐,不嫌燙似仰頭將麥粥咕嘟咕嘟往嘴裡灌。

    戲志才早看慣師父餓死鬼似的吃相,不緊不慢的拿根樹枝撥開地上疊成小塔狀的石子,拿出一個悶的香軟的胡餅,在冷風颯颯的夜裡顯得特別誘人。

    「好徒兒,」師父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捧著早已空空如也的陶罐,頰邊鬢上沾滿了麥粒,「那個也給我吃點吧?」

    「沒門兒。」戲志才簡單明瞭的拒絕,張口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三下五除二將手中胡餅吞下肚。

    戲志才的吃相也算不得好看,但總歸吃完會仔仔細細把自己收拾乾淨,不知強過他師父多少。

    「小狼崽子,」師父嘟噥了一句,「雖說平日裡沒少指點你,可治學這事兒還是嚴謹些的好。潁川郡自秦時起便是國之大郡,直至漢初更是各方名士集結之處,你明日去的那幾家皆是當世大儒之流,讓你自個兒挑選,哪家順眼就留著,學習聖賢之道。有著一技之長傍身,咱倆不至於餓死。」

    瞧,到頭來還是為了個「吃」字。

    戲志才懶得再評價師父讓他喜歡哪家待哪家的言論。自從被師父撿到那年,師徒倆長年居無定所,師父高興了就打打野食,發懶了就裝裝神棍換取錢財,勉強能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混個溫飽。世族大儒豈是他們這種貧賤之輩能夠接觸到的?

    師父將他的不屑神情盡收眼底,卻仍不動聲色的繼續說道:「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

    「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戲志才接過師父的話道。

    「怎麼不說了?總共有三樂。」師父微笑著看著他。

    戲志才搖頭,「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我不敢想。」

    「有什麼敢不敢,我的徒弟豈會比他人差!」師父哈哈大笑,轉瞬間又收斂了神色,「不過你確實不適合有第三樂,劍走偏鋒雖說不妥,但命定之事......罷了,各人有各人的道。」

    戲志才習慣了師父的神神叨叨,也不追問。他知道即使追問了,師父也是一個字都不會透露。

    他是個棄嬰,被親生爹娘遺棄在野林邊,原本的結局是給叼去作獸食,恰巧讓林中追捕野鹿的師父遇上,便帶在身邊餵養了起來。這光棍了一輩子的老頭兒自然是不知如何正確帶個奶娃,到哪都像掛了個布包似的將尚年幼的戲志才掛在腰際,走幾步便顛幾次。一側掛娃一側掛酒葫蘆,有時拿錯了,還得對著戲志才那時沒幾根毛的頭頂吮了半天才發覺。

    他能夠平安長大至今,也算是一種天賦異稟了。

    那頭師父還在嘮嘮叨叨,「國將不國,必有異象,如今賊子肆虐多年,長庚光怒,皇帝倒是年年高興了便來個幾次大赦,多的都能趕上我沐浴的次數。」

    初春晚風帶著徹骨寒意,透衣生涼。戲志才向火光處挪了挪,融融暖意撲面帶著鋪天蓋地的睏意而來。他警醒的屈起膝蓋,頭頂忽然感到一暖。

    「睡吧,這附近的林子不會有野獸的。」師父一雙粗糙的大手在戲志才髮上揉了揉,說道:「有為師在。」

    戲志才模模糊糊的「嗯」了一聲,一陣若有似無的歌聲如潮水般輕輕拍打著緊繃的神經,他聞著空氣中火烤的微微暖香,一下子墜入夢鄉。

    他的師父從裡到外、行為舉止和靠譜沾不上一丁兒點關係,成天沒個正經人樣。最大的愛好是哼著小曲逗耍大姑娘,可那歌聲竟然也不難聽,入耳反倒妥妥貼貼地撫平百骸,穩穩的固著心神。

    月色如練,柔和的月華和跳躍的火光融合在戲志才寧靜的側顏上。師父看了會兒,停下唱歌,自言自語的低聲道:「......總算是到頭了。」

    中平二年,正月。

    本該是辭舊迎新的熱鬧時候,各地喜氣卻硬生生的被瘟疫肆虐沖淡了幾分,這幾年光景又年年難過,顯得新年越發淒清。

    天子昏瞶,寵信宦官,結納朋黨,構陷忠良,邊塞鮮卑、烏桓進出劫掠擾民有若一馬平川,內亂不休外患不止,天下有若一口沸騰的大鍋,裡頭煮著便是黎民百姓。

    但年節總是要過的,特別是正月十五的元宵節。家家戶戶早在幾天前張燈結綵,各色紙紮的花朵、仙子、錦魚隨風擺蕩,共同等著今夜初更時刻的炫爛。

    唐韞悄悄抬手捏起一角華幔,外頭喜樂宣天,炮仗徹霄,許多人湊了個熱鬧好奇的朝大紅鸞轎裡張望,擠得大街上水洩不通。她小心翼翼的端正身子,指尖又不自覺地撫過腹部——從五更起她便沒有再進食過,此刻餓的狠了,滿目紅紅火火晃的直頭暈眼花。層層疊疊的鳳冠霞帔沉沉的壓在唐韞玲瓏的身軀上,在旁人看來,一個女子一生中的惟一一次婚紗加身,即使沉重一定也還是甜蜜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唐韞兀自出神的唸道。

    「不管,你說好要給我起個小名的。」

    「就這樣的事和吃飯不會忘記,妳這丫頭。那就阿灼吧,阿灼可好?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我知道這個!下面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

    「阿灼可是知道意思?」

    「不知道!」

    她理直氣壯的搖頭,只聽面前那人模模糊糊的失笑,憐愛的摸了摸她的頭。只是不管她再努力去看,總彷彿隔了一層厚霧不甚分明。

    「真想看到阿灼出嫁的那一天啊⋯⋯可惜那是要極有福氣的。」

    周身忽然一降,唐韞猛地一回神。

    「落轎——」

    轎簾一掀,唐韞想也不想就將手遞了出去,外頭的人手一搭,她便輕巧的下了轎。眼前的人卻不是預想中應該要來搭把手的喜娘。

    「阿灼,」對方笑道,「該是餓了吧?」同樣身著大紅喜服,眼底盡是瀲豔春水。

    唐韞怔了怔,嘴角驀然浮起笑意,鶯囀輕脆的回了句:「是了。」

    二人并肩而立,猶勝火的衣袂翩躚,本應是如花美眷的似水流年,卻被一聲突兀的淒厲聲響掐的戛然而止。

    荀彧無奈的道:「真丟人啊,趕緊走罷,還好我先頭讓人備了吃食。」

    唐韞這回沒再端著端莊自持的模樣,臉不紅氣不喘的道:「吃食足夠嗎?」鎮定的彷彿方才的那一聲哀嚎不是出自她的酒囊飯袋。

    荀彧笑了笑,「散盡家財加上砸鍋賣鐵給您老人家置辦的,管飽。」

    唐韞:「油嘴滑舌,聽你這一耳朵貧話吞肚裡倒是能飽。」

    荀彧從善如流的接道:「唉,那得給妳多講講,怕咱家給妳吃垮啊。」

    「行了行了,站在門口吵嘴算個什麼事?我們都是要成親的人了......」唐韞揮了揮手,提裙大馬金刀的向內走去,仔細看來還有那麽點迫不及待的意思。

    穎川荀氏受天下仕人景仰,累世衣冠,代代皆出鴻儒高士,雖說不上為富一方,卻是頗具聲望。對於荀彧的父輩八人美稱「荀氏八龍」,個個非外朗即內潤的高風亮節。只是荀彧的父親因畏憚如日中天的宦官勢力,代荀彧答應了與中常侍唐衡之女——也就是唐韞的娃娃親,一時之間為時人所譏,直到荀彧少有才名,譏諷方止。

    唐韞腳下微頓,肆無忌憚的將眼光放在身旁荀彧那張可以入畫的側臉上。這人生得五官齊整,眉眼分明溫潤,活似玉石雕出的人兒,自有一股流水般的清澈。

    荀彧有所察覺,哂笑:「怎麽了?」

    唐韞略收心神,「沒什麼......你真的不後悔?」

    「我們兩家婚約在上一輩已定,我自然沒有什麼話好說,」荀彧道:「更何況迎娶另一位素未謀面的大家閨秀肯定比不上妳。」

    「怎麼說?」

    荀彧神秘的朝她招了招手,低聲說道:「本人年方二十三,胸口方寸只繫天下蒼生,如何放得下另一位女子的終身?江河賊亂未平,又何以家為?嬌妻美妾我養不起,供一個大飯碗白白吃喝還是可以的。」

    唐韞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個百轉千迴的大白眼。白眼還來不及收上,那餘韻正好掃到了迎面而來的人的臉上。

    「……」莫名被殃及的荀攸啞然片刻,才回過神來,面上微帶不悅的道:「叔公讓我出來提醒你們,婚事一切從簡,唯獨別誤了時辰。」

    長輩發話,荀彧和唐韞自然不敢再拖延,兩人便隨著荀攸向宅院西南處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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