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2024大賞決選入圍名單,正式公布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斬緣

挺著七個月的肚子,兩手都拎著購物袋,維身體平衡成為一件苦差事。王斐然一路上走得搖搖擺擺,像隻圓胖可笑的企鵝。

「斐然!斐然!」

隔著四線道馬路,一個身穿業務西裝的男人扯開嗓子喊她,用力揮著手吸引她注意。

她袋子裡滿滿的日常用品,一時無法放下。王斐然努力抬起手,試著揮舞。但懷孕的水腫讓她筋骨疼痛痠軟,才勉強舉手腕,就趕緊放下,疼啊。

「秋生,你怎麼在這裡?」她只好也扯開嗓門,朝對街吼道。

是很久沒見的大學同學秋生呢,斐然的心情顯得有些激動。

「妳待在原地不要動!我過去找妳!」

秋生向四周張望,找到行人穿越道,小跑步來到她身邊,一把搶過她掛在手腕上的袋子。

「肚子都這麼大,還扛這麼多東西?妳老公呢?」秋生的口氣像在數落,但斐然完全不生氣。

應該說,過去在學校一起求學的時候,還有過去十多年的交情,她早摸清楚他的個性。

不過,他們的交情,又比一般朋友更好一點。

他們曾經是戀人,後來分手了。

無法以戀人的身份繼續相愛,回歸到朋友的關係彼此關心,是難得又稀有的緣分。他們也成為大學同學畢業後口中的一則傳奇。

「當然要到公司上班啊。誰像你這麼好命,自己創業?不想待在公司,找個藉口開溜就好,也沒人敢盯你。」斐然的眸子充滿捉狹的光彩。

「也不能放任妳一個大肚婆出來扛貨啊。」秋生皺著眉,語氣有點惱。

斐然只是微笑,不再多作辯解。

「那邊那家咖啡廳怎麼樣?東西好吃嗎?」他指著不遠處問。

「還可以。」

「我們過去坐坐,聊一會兒,我有東西要拿給妳。」

秋生把接過的袋子集中在同一隻手;空出來的手,攙扶斐然,緩慢步行。

兩人的關係關係早已改變,但體貼是一種習慣,習慣是一種繼續過往的無明。

進了咖啡廳,服務生到桌旁,幫他們點餐。因應秋生的要求,還幫斐然多送一個腰枕,讓她坐起來不那麼辛苦,畢竟七個月的孕肚相當有份量。

「今天怎麼會來?你是碰巧路過嗎?」她問。

「不,我是專程來看妳。」

秋生從自己的背包中,拿出一個用精緻手工紙做的燙金信封,交給斐然。

「上週我跟女朋友去東京玩,特別去天水宮幫妳求了順產御守,妳帶在身上。」

「這怎麼好意思?你好不容易出國度假,幹嘛繞路跑去買這些有的沒的。」

「妳懷孕都快生了,我才來看妳,心裡非常過意不去。可以幫妳求個平安符,保護你們母子均安,是我唯一能做的一點心意。」

她的眼眶因為感動而泛紅。

戀人們總會討論一些傻事:孩子會長得像誰?要生幾男幾女?

當年她和秋生都曾經討論過,如今回想起,別有一番唏噓的滄桑。

「知道孩子是男、還是女?」他問。

「現在醫生都不可以直接告知性別,只能用暗示。」斐然認真對還沒結婚的秋生解釋。

「所以……」秋生沒打算輕易放過答案。

「應該是女生吧。」斐然靦腆一笑。

「那好,像妳很好。」

他真誠簡單的話語,卻讓斐然默然。

依稀記得他當年的回答,「我希望第一個孩子是女生。因為我沒什麼耐性,如果是女孩,應該會像妳比較多。這樣,我就能對她的愛多一點,當一個好爸爸。」

她深吸一口氣,試著岔開話題。

「你和你女朋友呢?什麼時候要結婚?」

秋生和女友也交往七年,斐然當然也關心他們的狀況。

「還不到時候啦,她年紀比我們小,還不夠定性。偶而吵著要結婚,我怎麼看她都只是想穿婚紗拍照而已……」秋生回答得雲淡風輕。

「那你就陪她嘛。」

「這種事又不能隨便陪,要認真面對才算數,不然要負責一輩子啊!」

秋生聽聞她的建議後大驚小怪的模樣,跟平常所營造冷靜沈著的商業人士專業形象相異其趣,把斐然逗笑了。

時光對老友聚首而言,永遠都嫌不夠。

那天下午,他們聊了旅行、聊了美食、聊了許許多多轉眼即忘的話題,但兩人的心情是愉快而飛揚。

「等妳做完月子,對咖啡因解禁,我們再約出來聊天吧。」

「你當生孩子是母雞下蛋啊,北鼻出來就會自己吃喝嗎?孩子出生,我會更忙!」

「不然妳把孩子帶出來。妳悠閒喝咖啡,孩子讓我來顧,順便放鬆一下,OK?」

「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不能反悔喔。」

「一定。」

秋生幫斐然把東西拎至她家大門,送她進屋,才轉身離去。

一直以為和秋生見面,是一場開心的重逢。

直到深夜十一點四十五分,她的手機響起。

「斐然?」秋生的嗓音嘶啞而低沈,「跟我聊聊好嗎?」

她挺著大肚、顢頇爬起床,試著保持安靜,努力不吵醒床鋪另一側的丈夫。

逕自拿著電話走到陽台,「怎麼了?」

「我女朋友跟我無理取鬧。她問我下午為什麼打簡訊都不回,我說我跟老同學有約。她又問是誰,做什麼?我說我拿順產御守給妳,她就開始對我發飆,她不相信我的解釋,堅持說我們兩個之間一定有什麼。」

斐然靜靜聆聽這一切。

「她實在太幼稚、太過份!我們不過在一起聊聊天,有必要發這麼大的脾氣嗎?」秋生的結論。

夜風中,斐然揉揉自己發痠的腰枝,想了想,才緩緩開口。

「如果換做是我,也會發這麼大的脾氣吧。畢竟一個下午都找不到人,出國還特地去求順產御守給前女友,聽起來案情太不單純。」

「妳會嗎?妳才不會。」

「你忘記了,我們當初不就是因為更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吵翻了嗎?」

「我忘了。」他賭氣不認帳。

「她還小,就讓她嘛。她今天會生氣,因為她沒有安全感呀。」

「跟老同學聚會這樣的事,就要發我的脾氣?我才不要容忍她干涉我交朋友。」

對外人大聲抱怨另一半幼稚的人,其實也很幼稚,但是斐然不能點破。

「友誼誠可貴,真愛價更高。如果人生夠長,我們還有機會坐下來,再一起喝咖啡。」

斐然故意讓自己的嗓子清澈動聽,「但無論人生長或短,在你身邊、吵吵嚷嚷愛你的那個人,是真正陪伴你走過人生的人。不要故意讓她生氣,不要讓她失望,好好對待她……」

斐然深吸一口氣才又繼續,「她比我重要得多了。」

電話筒另一端沈默良久,才又有聲音傳來,「我會跟她好好談談。」

「但是,如果會讓你女朋友沒有安全感。我懇求你,別再跟我聯絡。」說這話時,斐然的眼角竟然淌著淚。

「我在乎我們的友情,但未來的路上我將不會陪伴你。所以,我更在乎你要幸福。」

而這何嘗不是秋生的心聲呢?

「我知道了。」低啞的男嗓充滿沈痛。

「記得把御守,放進妳的隨身包包。」

「好。」

「妳也一定要平安生下孩子,當一個好媽媽。」

「我會的。」

又是一陣長久的死寂。

「夜深了,妳也該休息。」

「嗯,如果……不能再相見,你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

掛上電話,斐然用抱枕摀住自己的臉痛哭。

記得當年和秋生分手,她也不曾哭得如此哀傷。

再見,不如不見,只要你幸福。

三個月後,斐然的女兒順利誕生,大學同學齊聚月子中心,祝賀斐然成為母親。

「斐然,妳的女兒根本是妳的翻版!長大會不會像妳一樣兇巴巴?」

「廢話,那是一定要的好嗎!」神色還很疲憊的斐然和同學打鬧成一團,不是太介意自己的形象,沈浸在成為新手媽媽的喜悅中。

「秋生那傢伙太不夠意思,我們約他一起來看妳,他說要陪未婚妻去挑婚紗、挑喜餅、挑東挑西……感覺就是隨便找理由搪塞我們,不想來。」其他同學向斐然告狀。

「你們這些單身狗,哪裡懂準備結婚多勞民傷財啊?饒了秋生吧,記得到時候紅包幫我包大包點。」

「他的婚禮妳不去嗎?以前在學校,你們的感情不是超好?」有同學感到訝異。

「生完孩子三個月之內不能參加別人的喜宴,不然會相沖,這是常識。所以秋生的婚禮我去不了啦!」拿老掉牙的民俗當藉口,斐然反而覺得解脫。

不過今天沒見著秋生,她心裡多少有些難過。

真的不會再見了嗎?

「喂,我們大家來跟斐然還有小北鼻一起合照,慶祝我們班最兇的女生升格當虎媽!」

「誰說的?我讓他比我女兒先體驗虎媽的威力。」斐然笑著嚇唬同學。

當所有人的手機相機輪番上陣,小北鼻也不知道被抱了第幾輪,終於累了,崩潰大哭。

這群沒有育兒經驗的叔叔阿姨們,被新生兒的哭聲一轟炸,個個心慌慌,加上斐然要幫北鼻睡前餵奶,順理成章下達逐客令。

一班浩浩蕩蕩的男女跟斐然匆匆道別,立刻轉場去附近餐廳,去吃下午茶。

「真好,也好想跟著大家去聚餐喔。」

親餵時間太無聊,斐然和女兒大眼瞪小眼十分鐘後,忍不住滑開了臉書。

她發現同學的手腳很快,已經上傳大家與斐然母女的合影,不過還沒有人點讚就是。

斐然正想寫點留言才點讚,竟然有人搶先做了。

她仔細打量這個秒讚者的暱稱,恍然大悟,「是秋生?」

他不是去挑婚紗了?還一直留意著今天的動態更新嗎?

也許在秋生結婚時,不能到場的斐然,也會一直追蹤當天同學們上傳的照片吧。

咫尺天涯,她深深嘆了一口氣。

奶完孩子,打理妥當,斐然打開皮夾,從夾層中翻出一個純白繡金絲的御守,放進孩子的包巾中。

「要平安健康的長大喔,這是媽咪最好的朋友,為妳求來的祝福。」

斐然抱起孩子,來到月子中心套房的對外窗前,望著那片繁榮又凌亂的城市。

望著窗外光影的聚合離散,孩子在她的肩上逐漸沈睡。

而她與最好的朋友,也將各自踏上沒有彼此陪伴的人生旅程。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