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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終於找到元兇了

二O一五年冬,台北。

入冬以後,台北的雨就沒停過。本來十一月底開始就是台北的雨季,但今年的雨不僅下個沒完沒盡,似乎還下的特別大。經過連續二十多天的滂沱大雨後,整個城市都變成潮濕灰暗,再也見不到一絲昔日的亮麗。

謝子言下了醫院的接駁車後,撐著傘在雨中猶豫了一下,不知該是走路回家還是再搭公車或計程車。他的眼睛狀況不好,要在這種大雨中走回數公里外的住處其實是很危險的,就算搭了公車,下車後還是得走一大段路,最安全的方法是搭計程車。但他一想到家裡困難的經濟狀況,卻怎樣也捨不得花上一百多元的車資。最後,他一咬牙還是決定走路回家。

這段路並不好走,新北市的騎樓與路況的雜亂對正常人來說都是種挑戰,更何況是他這樣視行動不方便的人。謝子言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了許久,終於跨過新北市和台北市交界的橋樑,在下橋後第一個路口停下來等紅燈。他輕輕喘了一口氣,只要過了這個路口,接下來的路就好走了。

交通號誌變了,謝子言習慣性地走在同一方向行人的中間。這是他經過幾次慘痛經驗後歸納出最安全的位置,但沒過幾秒鐘,他就知道經驗法則不一定是對的……

「小心!快閃開!」

身後忽然響起的大喊聲讓謝子言楞了一下,這時他視力狀況相對較好的右眼餘光瞥見一輛轎車正直衝過來,他下意識地想往後跳開,卻又瞥見剛剛走在他前面的一位老婦人似乎是被嚇呆了還站在那裡。電光火石之間他想也不想地就往前踏了一步,伸手將那老婦人用力推開……。

「痛!好痛!我這是要死了嗎?不行,老媽還在家裡等我……」謝子言腦海裡閃過這樣的念頭,但不待他多想,他便失去了意識。

……………

謝子言覺得全身都難過的要命,想睜開眼睛,卻怎樣也張不開眼簾。耳邊倒是一直有聲音,是幾個女人的哭泣聲和男子的勸慰聲。他感覺這些聲音都是既熟悉卻又陌生,但不管他怎麼努力卻都聽不清楚這些人在說什麼。他還沒弄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腦中一陣劇痛襲來,他就又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謝子言才又醒了過來。一張開眼睛,首先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張婦人的側臉。

那是他的老媽媽,可是……,雖然老媽的臉滿是疲累與憂愁,為什麼看起來卻是那麼年輕?

謝子言的腦袋還在為老媽忽然變年輕大惑不解,嘴巴卻已習慣性地喊出:「媽……。」

謝子言的媽媽正與人說話,聞言轉過臉來,見到謝子言已醒來,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趕緊過來看他,還要一旁的人快去向護士說謝子言已醒來,請醫生快過來。

就在這短短的幾秒鐘裡,謝子言發覺情況很不對,不只是他的老媽媽變得很年輕,剛剛衝出去叫護士的那人是他的叔叔,可是他老人家怎麼變得如此身手矯健?還有另外幾個人,乍看之下是如此陌生,可是卻為何有種淡淡的熟悉感?

忽然之間,謝子言藏於腦海最深處四十幾年的記憶似乎被喚醒了,他想起了那幾人是誰了。頓時,他的眼淚就不禁奪眶而出。

那個個子高高的老外是謝子言的鄰居,街坊鄰里都叫他阿多仔,謝子言卻記得他好像叫馬克斯,只是不知道這是他的姓還是名字。這個老外人和氣,會玩樂器又會用台語講故事,還經常陪謝子言玩耍。

謝子言還記得馬克斯好像還因這名字被警察拜訪過。謝子言小時候不知為什麼,現在當然知道了。不過這老外有點笨呀,反正都是音譯,你不會說自己的名字叫馬可仕呀。馬可仕可是菲律賓總統,還和台灣的執政者交情不錯,取這名字絕對比馬克斯好一萬倍。反正這年頭的警察情治人員大多不懂外文,搞不好還會以為你是菲律賓馬可仕總統的親人呢。

站在馬克斯右手邊那打扮很時髦人又漂亮的年輕女子,應該是舞子阿姨了。謝子言記得她好像是姓細川,這是日本熊本藩家主的姓,後來還出了個叫細川護熙的首相。謝子言不知道舞子阿姨和細川護熙有沒有關係,卻記得她應該是有錢人。

謝子言記得舞子阿姨就住在老家的隔壁巷子裡,她家有鋼琴、電視、音響、收音機和相機,在那個年代這些可大都是奢侈品,整個社區好像也只有謝子言自己家和舞子阿姨家才有這些東西。

謝子言還記得,細川舞子和自己家上上下下的交情好像都很好,也很疼愛他。那時他有很多日文漫畫可以看,還有吃不完的零嘴點心,這都是細川舞子給他的。謝子言還記得,這個舞子阿姨可是常當著他的爸媽面問謝子言「要不要和阿姨回日本呀。」

舞子阿姨右邊那個個頭比較矮看來很樸素的年輕女子,就是松井陽子了。謝子言記得陽子阿姨人親切,會講故事會畫可愛的小人兒,還會和他講舞子送的那些日文漫畫裡面是在說什麼。都過了幾十年了,謝子言卻還記得那時看到的手塚治虫漫畫內容。

站在陽子阿姨右邊那個皮膚黝黑身材矮壯,戴個土土的黑框眼鏡,看起來就像個農夫的年輕人,應該是林文定叔叔吧!他右邊那個個頭比他高一截卻也瘦一圈,年紀看起來也比較大的,是周立春叔叔。他們向街口的西服店租屋,兩人合住一間沒有窗戶沒有空調的小房間,像個小牢房,艱苦克難得很。

謝子言還記得,林文定他們住的那間小牢房似乎與他很有緣。他讀小一時那房間住了兩個大學生,後來當了他兩年家教。現在想起來,那兩人與其說是家教,不如說是伴讀,還是那種很不負責任的伴讀。他們總是不管謝子言,自顧自地看起小說來,那小說還是謝子言家的。

四十多年前的回憶如走馬燈在謝子言腦中轉過,剎那之間他只覺得恍惚。這些曾經在自己的生命中佔有一席之地卻早已遠離的人,怎麼會再出現?而且,現在的這個場合這個情景,為何如此熟悉?

謝子言又看看變年輕的老媽媽,伸出右手想去觸摸老媽媽的臉龐,好確定媽媽是否真變年輕了。可是他一抬起手後卻立即楞在那裡,因為他看到自己的手變得像小孩的手一樣細弱……不!那根本就是小孩的手呀!

這是怎麼一回事?

謝子言只覺得暈糊糊的,眼淚卻是流不停不止。因為見到老媽媽變年輕了,因為再見到舞子阿姨他們,因為他已經想起了現在是什麼場合,也大致猜到了自己遇到什麼事了。

現在應該是民國五十六年(西元一九六七年)的七月初,是謝子言因患小兒麻痺症而住院的時候。在這個年代小兒麻痺症是種很普遍的病,謝子言還記得他讀小一時同班就有六個小兒麻痺症患者,他的情形還是最輕微的。雖說如此,往後數十年他不斷地被這場大病的後遺症折磨著,而且這些後遺症還越來越嚴重。

這場病改變了謝子言的人生,也改變了他家人的人生。謝子言之所以得病,是因為他的母親林景子帶著他去看電影,在戲院裡被傳染的。為此林景子相當自責,對謝子言的照顧不遺餘力,幾乎是將自己的大女兒謝子卿都忽略了。可是這時林景子其實已懷孕了,可能是照顧謝子言時過度勞累動了胎氣,謝子言的弟弟子祺自出生後身體就不好,基本上就是個藥罐子。

一九六八年謝子祺出生後,謝家的經濟卻正面臨著困難,全家日日夜夜在台北建成圓環的店裡忙個不停。那時已讀幼稚園的子卿倒是很有長姐的氣派,會幫著照顧已經開始出現小兒麻痺症後遺症的子言,卻沒法子兼顧最小的弟弟子祺。每次店裡客人多的時候,林景子都只能把還在吃奶的謝子祺丟在一旁,許多時候還是一些熟客幫著照顧的。

更悲慘的是謝子言的妹妹謝子鵑,她出生時全家已經忙到最高點,連老三都是丟在店裡的角落讓客人幫著看,哪還顧得上老四?於是,林景子在老四滿周歲後就把她託人養育,直到讀小學時才回家。這讓謝子鵑一直與家裡很疏離,也改不過來幼年時養成的一些壞毛病。

謝子言這場病影響的不只是他的弟妹,還對原已走下坡的謝家經濟影響甚大。為了治療謝子言開始萎縮的腳和開始惡化的視力,謝家幾乎找遍了全島的醫生。那時代可沒健保制度,謝家為了謝子言的病幾乎是傾家蕩產。謝子言就清楚記得,一九七二年時,當時小學一年級的他時開始接受一週兩次的針灸治療,那個老中醫可是每次都要收一千元的。

這個醫療費用有多高呢?在一九七三年時,新進教師的基本薪資還不到四千一百元,工業受雇員工的平均月薪更只有二千二百五十七元。也就是說,那時謝子言的針灸醫療費用一個月就要花掉一個新老師兩個月或一個工人四個月的薪水。

而當時謝子言接受的治療可不是只有針灸,再加上其他的中西醫的醫療費用,那時他一年大概要花掉家裡十萬塊左右。謝子言記得,那年他的大姑丈在台北縣新莊買了一間聯邦建設蓋的房子,二十來坪的新房子加裝潢一次付清花了十萬左右。而到了經過石油危機房價飆漲的一九七八年,在當時台灣最繁華的西門町買間四坪套房的價錢是五萬元。換句話說,謝子言那時的醫療費用足足可買好幾間房子了。

謝子言花掉的醫療費太龐大,直接影響的就是那幾年謝家的流動資金。那時他的祖父謝文堂開的小營造公司正面臨嚴峻的競爭壓力亟需轉型,卻因資金不足而失敗。之後建成圓環的沒落又使他家的餐廳生意一落千丈,加上謝子言的父親謝安京和叔叔謝安洲都不擅長經商,謝家就此走上衰敗之路,成為在台灣社會經濟轉型中的失敗者。

因此,謝子言的這場大病,正是謝子言與其家人命運的轉捩點。而謝子言知道,只要這不是一場夢,那他一定是重生了……。

據說這是比中超級大樂透還困難千萬倍的機遇,謝子言根本不相信買彩券從未中過獎的自己會碰到這種事。但是,這真的是好事嗎?

被母親抱在懷中的謝子言,想起接下來自己與家人要過的坎坷人生,頓時放聲大哭。那股讓他重生的力量……,好吧,就當他是老天爺吧,那個賊老天擺明是戲弄人嘛,這樣的悲慘人生過一次已經讓人痛不欲生了,現在竟然還要再來一次。這又不是玩大富翁……

「等等!回到原點是不是就一切歸零重新開始嗎?雖然我的病無法避免,但如果我現在就開始針對以後會出現的後遺症做預防,應該可以大幅降低那些後遺症的嚴重性吧。我也可以針對以後自己與家人會遭到的各種困難,預先做各種準備……。」想到這裡,謝子言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唉呀!阿言你是怎麼了,怎麼又是哭又是發呆又是笑?」

「醫生!醫生快來呀!我家的阿言情形不太對呀!」

謝子言的母親發現他的情況很不對勁,急起來就用她平時說話絕不會有的高八度音調高喊起來了。這下子不但病房裡的人都亂成一團,附近的醫護人員也都被驚動了。只見兩個醫生和三個護士用跑百米的速度衝進來,在前頭的那個老醫生還直喊著要圍在病床邊的人都讓開。

謝子言還真被這種搶救臨終病患的架勢嚇到了,就在他還沒想到該如何因應時,眼角卻瞥見病房門口有幾個不認識的人在探頭探腦。看他們的穿著不應該是醫護人員,那麼就是其他病人的親友了。或者,……該不會是葬儀社的人要來搶屍體吧?

想到這種在台灣的醫院裡一直無法杜絕的惡行,謝子言忍不住就翻了個白眼,心想各位抱歉了,這趟生意妳們沒得做了。

誰知這個不應出現在三歲小孩身上的行為,卻被一個護士看到了,只聽那個小護士驚呼:「陳醫師不好了,病人翻白眼了!」

一聽到小護士的驚叫聲,謝子言立即閉上眼睛,決定先裝死再說,不然還真難交代過關。只是他的心裡不免腹謗小護士:「這年頭不是流行說莊敬自強處變不驚嗎,怎麼我才翻個白眼妳就像是家裡失火了?」

謝子言好不容易撐到醫生把他的身體折騰完一遍,又聽到醫生宣布他的身體已沒大問題後,很給醫生面子地張開眼睛,用微弱的聲音呼喊站在病床邊的媽媽。果然一如他所料,那個老醫生很滿意,吩咐謝子言的媽媽幾句後,就帶著大隊人馬撤退了。

「哇勒,這隊形怎麼那麼像《白色巨塔》裡的那一套?」謝子言心裡嘀咕著,卻也無心再追究那醫生是不是留日的。現在,他只想好好看看自己的親人,以及那幾位曾在他幼年生活中佔了重要地位的人。

「媽,我好想妳……。」

「阿叔,我好想你……。」

「陽子阿姨,舞子阿姨,我好想妳們呀……。」

謝子言的眼淚停不下來,嘴角卻是揚得高高的。他知道大家看了他這種既哭且笑的表情一定會擔心,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呀!不過,他的「瘋癲」狀態也沒持續多久,現在他的小身軀還很虛弱,沒過一會兒也就沉沉睡著了。

……………

「阿嫂,妳先回去休息,阿言由我來顧就好了。」

看著呼吸平穩的謝子言,謝安洲自請留下來照顧姪子。他知道阿嫂捨不得花錢坐計程車,而細川舞子和馬克斯卻是不會虧待自己的人,他們五個人過來,一定叫了兩部車,阿嫂正好搭便車。

林景子點點頭,卻又摸了摸謝子言的額頭,確定他已經不再發燒了,這才依依不捨地轉身離開。臨走時還不忘先找了值班護士,拜託她多幫忙看顧謝子言。

從不虐待自己的細川舞子果然是準備搭計程車回去,她可從來不坐那把人顛的暈頭轉向又得吃風沙的人力三輪車。而且她還習慣性地一輛一輛挑,一定要招到一輛讓她滿意的車才行。然而雖說現在台北的計程車已經逐漸取代人力三輪車,但計程車的品質還是比不上日本。所以平時她在路上搭計程車時,光挑到一輛勉強中意的車都得花上老半天。好在她平日不用工作,非得出門時都是先打電話去車行約好時間。她向來出手大方,車行可是把她當菩薩一樣供著。

問題是今天她沒時間再辦計程車選美,天氣很熱,她已經開始冒汗了,更況現在林景子還是個孕婦。所以沒多久她就失去耐心了,隨便招一輛算數,卻還不忘抱怨一下這裡的政府對外國人不公平,她想弄輛車來自己開都困難重重。

松井陽子細心,說讓周立春來與細川舞子同車,她自己和馬克斯、林文定搭一輛車。來醫院時細川舞子是向熟悉的車行叫車,司機也是老熟人了,就她們兩個女人搭車她也不擔心。現在是在醫院門口叫車,細川舞子那一身打扮太惹眼,沒有男子同車未免讓她不安心。

細川舞子將林景子送回家,順便與謝子言家的左右鄰居問好後,這才悠然地走向巷口的小公園。她的眼力好,剛剛車子經過巷口時就看到松井陽子她們三人在公園的涼亭內,所以她下車後就叫周立春先過去。天氣這麼熱,大中午的松井陽子還不回家休息,鐵定是有事要與大家談。

果然,細川舞子才走入涼亭,松井陽子就對她說:「舞子,我覺得阿言不太對勁,可是我又說不出哪裡不對。」

細川舞子聞言皺了皺眉頭,她其實也看出謝子言有些不妥,本來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現在看來還真是這樣。從去年秋天松井陽子來台灣住在這裡後,她幾乎是日日講故事給謝子言聽,對謝子言熟悉得很。

周立春聞言狐疑說:「不會吧,我看阿言很正常呀!」

林文定點點頭,他素來信服周立春這個同鄉兼室友,一貫是以他馬首是瞻的。

細川舞子嘆口氣,嚴肅地對周立春、林文定說:「周君,林君,你們從搬來這裡後常常受謝家款待,理應知恩圖報。阿言今天醒來後的反應那麼明顯,你們卻說這是正常,這只表示你們對阿言的事太不經心了。」

被細川舞子這麼一說,周立春與林文定都是既羞愧又無奈。謝家上下對他們這些外地遊子的照顧是沒話說的,每天吃飯時謝子言的祖母都會讓佣人來請他們一起吃飯;上次林文定生病發燒,為了省錢不敢去看醫生,也是謝子言的祖母帶他去附近的診所看病,還跟醫生說以後他們兩個去看病時的醫藥費都由謝家出。人家真的是把他們兩人當自己家的孩子一樣看待,自己卻完全沒報答,說來確實不像話。

可是,他們真的是沒覺得謝子言有什麼不對呀。小孩子生病時不是會哭嗎,醒來後見到媽媽不是會笑嗎,這有什麼不對?

但他們實在是不想也不敢與細川舞子爭辯,這個日本女人說話伶牙俐齒,還聽說是日本貴族家的女兒,他們可不敢惹她。

於是他們不約而同地都偷看了一眼松井陽子,希望這個好脾氣的女孩能幫他們說幾句話。只是松井陽子去也是蹙著眉頭,看來也是在怪他們。這下兩人的頭垂的更低了,尤其是林文定,一顆心七上八下,生怕松井陽子因此對他有惡感。

細川舞子見周立春兩人低著頭不說話,也不想再與他們廢話,轉頭向從剛剛起就一直沉思不語的馬克斯說:「史密特先生,你是否也覺得阿言的情形不對呢?」

馬克斯.史密特聞言點了點頭,蹙著眉頭說:「小朋友醒來後看到人時的反應確實怪怪的,嗯,這該怎麼說呢……對了,他見到家人和我們時的反應,就像是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

他頓了一下,側頭思考如何用這個國家的語言來表達他的想法,然後又說:「你們應該注意他的眼神!我認識他快兩年了,這是個異常聰明的小傢伙,你們只要看他的眼睛就會知道的。但不管再怎麼聰明,他也是一個不到三歲的小孩,眼神總是如天使般純真。可是,今天他醒來後的眼神卻像是個歷經滄桑的老人。」

眾人都被馬克斯.史密特說的話嚇了一跳,他們知道馬克斯.史密特懂心理學,總是能從別人的肢體動作和眼神看出人家在想什麼,所以他說的應該沒錯。但一個小孩子怎麼可能會有老人的眼神,除非……。

林文定急了,趕緊說道:「糟糕了,這一定是鬼上身!不行!我們得去跟謝太太講這事,讓他們趕快找人作法,把阿言的魂找回來!」

「文定,不要亂說!這世界上哪裡有鬼,我們都是知識份子,不要相信那種亂七八糟的事。而且,你去說阿言鬼上身,不是在害謝家白白擔心嗎?」

林文定噎了一下,還想再說時,細川舞子就先開口說:「周君說的對,不能亂說話害人白擔心。再說了,就算有鬼,哪有什麼老鬼會在看到我們時表現的那麼親熱?」

「怎麼沒有鬼?那是你們鐵齒……。」林文定低聲嘟囔,卻也不敢和細川舞子爭辯。

這時松井陽子忽然說:「對不起,我們會不會把事情想的太嚴重了?也許阿言只是因為生了一場大病才會這樣,……嗯,一定是這樣的,記得幾年前我妹妹重病痊癒後,還抱著我哭說她差點見不到我了。所以阿言一定也是這樣!」

聽到松井陽子自我安慰式的說法,幾人都是又好氣又好笑。不過松井陽子的說法倒是一個讓人安心的解釋,所以馬克斯.史密特立即說:「或許是這樣吧,看來我們的小朋友是受了很大的驚嚇。他需要家人的陪伴與愛,也需要朋友。」

松井陽子見她的意見受到支持,不禁露出一抹微笑,但隨即她又發蹙地說:「可是阿言好像沒什麼同年齡的朋友呀。」

馬克斯.史密特苦笑說:「他確實沒有同年齡的朋友,而且你們也知道,附近的小孩好像特別喜歡欺負他。」

眾人都點頭表示同意,事實上,林文定就是因為見到謝子言被鄰居的小孩欺負,出手制止後才因而認識謝子言的家人。周立春則是因林文定之故,也成了謝家的常客。

周立春有感而發說:「現在想起來,我們能夠認識都是因為阿言這小孩。」

他說的沒錯,若非謝子言,他和林文定不可能認識和謝家有交情的細川舞子及她的樓友松井陽子。至於馬克斯.史密特比較特別,他自搬來這裡後習慣每日黃昏時到這小公園散步,而謝子言黃昏時都會被家人帶來公園玩耍,雙方一來二去地也就認識了。由於馬克斯.史密特每天都會陪謝子言玩耍,也就因而和林文定、細川舞子這兩批人混熟了。

不過周立春的感慨卻讓細川舞子忍不住揶揄他:「是呀,若沒有阿言,周君也不會認識史密特先生,若沒有史密特先生,周君也不能認識克魯格小姐了。」

海蒂.克魯格是馬克斯.史密特的表妹,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碩士,專攻東亞婦女的社會地位。海蒂從去年就去日本做田野調查,前兩個月因馬克斯.史密特在台灣,就來台灣看馬克斯,也因而認識了周立春。這兩人可能是前世宿緣,才一見面就天雷勾動地火立即陷入熱戀,結果海蒂的台灣假期一再延長,到現在還沒回日本的意思。而周立春好像也被戀愛沖昏了頭,根本就忘了這世界還有其他人存在。謝子言住院都好幾天了,眾人天天都去探望,唯獨他一直沒出現。今天若非林文定一早就硬拉著他去醫院,恐怕他又要去約會了,所以細川舞子才忍不住說他幾句。

周立春乾笑兩聲,根本不敢接細川舞子的話。自家事自家知,他很清楚自己這些日子幹了什麼好事,若是敢爭辯,恐怕就要被人唾棄了。

馬克斯.史密特可沒心去管他表妹和周立春的事,只聽他沉吟著說:「雖然小傢伙現在沒有同齡的朋友,可是他還有我們。如果他真是受到驚嚇,那我們就更應該陪伴他。」

「受驚嚇是要去廟裡收驚才行的。」林文定心裡嘀咕著,嘴巴上卻是說:「明天是禮拜天,我不用工作,一早就會去醫院。」

細川舞子點點頭說:「那好,我與陽子也會一早就過去。不過明天你們不一定能搭我的便車,我得問謝家的人是否要搭便車。」

林文定聞言露出失望的表情,他倒不是想省公車錢,而是想多一點和松井陽子相處的機會。

馬克斯.史密特笑了笑,說道:「我得先去教堂,等做完禮拜後再過去。」

只剩下周立春了,他猶疑一會兒後才說:「我看我還是先陪馬克斯去教堂,之後再去醫院。」

這下大家真的是鄙視他了,都知他不是基督徒,去教堂除了是陪海蒂外,還能做什麼?

……………

謝子言可不知馬克斯.史密特已經對他產生懷疑,他睡了一覺醒來後,又見到聞訊趕來的家人們,自然是又哭又笑鬧了許久。他很想立刻出院回去那久違的老家,但不要說是家人不同意,連醫生也要他再住幾日。他現在太小沒發言權更沒自主決定權,只能乖乖聽話了。

看著謝子言吃完晚飯後,他的家人也準備回家了。本來謝子言的父親謝安京是要依例留下來看顧謝子言的,謝子言的二姑謝淑美卻說由她來顧就好,還拿出一個袋子說她都把盥洗用具帶來了,硬是把一家人都攆走了。

謝子言看到一步三回頭的二姑丈,只覺想笑。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們應該是兩個月前才結婚的吧,還在新婚燕爾時嬌妻就為娘家的事徹夜不歸,也難怪他要一臉的不甘與不捨了。

趁著二姑去漱洗,謝子言開始打量自己現在所住的病房。這是一間還算寬敞的四人房,沒有冷氣,但天花板上裝了電扇。微風不斷從大開的窗戶吹進來,加上謝子言的床在靠窗的好位置,因此雖是七月天卻也不覺燠熱。

「以現在台灣的醫療環境,這應該已經算是中上的病房了,想必這次家裡花了不少錢吧,應該也送了不少禮和紅包。唉,只是不知總共花了多少。……」有了前世中年後經濟困窘的經驗,謝子言不禁要思索起自己這次生病對家裡的影響。不過………。

「不要!我要等阿爸!嗚──我要阿爸啦!」

女孩的哭鬧聲打破病房的寧靜,謝子言愕然地往聲音來處看去,發現是最靠近門的那張病床。他楞了一下,隨即釋然。這年頭兒童病床奇缺,醫院把低齡男女兒童放在同一病房是很正常的,這年齡的小孩粘父母,見不到父母會哭也是很正常的。

只是,那女孩卻越哭越來勁,似乎是不把她的老爸哭出來絕不罷休。這下子不要說是其他病友和親屬都面露無奈與不悅,連病房門口都有人開始探頭探腦了。

謝子言看到盥洗完的二姑走到那病床旁,低聲向正站在那裡一臉尷尬的婦人說些什麼,然後她勸慰了那女孩兩句,卻是沒什麼用。不過熱心的二姑似乎不想放棄,還是繼續努力著。

「天呀!在妳那不知死到哪裡去的阿爸出現前,我可能就先被妳吵死了。……天啦!該不會是這幾天來妳都是這樣哭鬧吧?」謝子言心裡嘀咕著,努力搜索腦海中的記憶,想知道這個瘋女人……不,瘋女孩是不是真的每天哭鬧?

然後,謝子言就發現,在那遙遠而模糊的記憶中,好像一直到自己出院為止,都有一個女孩悽悽的哭聲在耳邊都不斷縈繞……。

謝子言猛地打了一個冷顫,苦笑想道:「好嘛,難怪我後來只要遇見女人哭就害怕,原來是這時候驚嚇過度受的心理創傷呀,我這可是終於找到元兇了……不行!我得讓她閉嘴,不然我又要留下心理陰影了。」

要讓一個小孩閉嘴的方法有很多,殺人滅口這種沒人性的方法就不用考慮了,餵她吃安眠藥是個好方法,可惜謝子言現在根本沒安眠藥……。

「哇!──我就是要阿爸啦!哇!──」

就在謝子言胡思亂想時,女孩的哭聲變得更大聲了,音調還越來越高。謝子言趕緊下床看看是否有糖果餅乾之類的東西,好塞住那位女高音的嘴。但他很快就發現,不愛吃甜食的二姑似乎打算繼續維持這個好習慣。

謝子言嘆了一口氣,明白只剩講故事這個方法了。可是謝子言知道這事全不能指望二姑,她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說書人的細胞。謝子言還記得前世都是他為二姑那兩個小孩講故事,當時二姑可都只會笑瞇瞇地當聽眾。

謝子言不再遲疑,走到那女孩的病床邊,劈頭就問:「喂!要不要聽騎掃把的小魔女的故事?」

「呀?」

女孩與床邊的兩個大人都楞了一下,這讓謝子言很滿意,但他的臉很快就垮下來了,因為那個臉上還掛著眼淚的女孩問了一個一劍穿心的問題──魔女是什麼東西,可以吃嗎?

「這傢伙絕對是個貪吃鬼!」謝子言心裡嘀咕,卻也只能設法解釋:「魔女是人,不能吃的。魔女會魔法,她們會騎掃把飛上天空,還能夠和貓咪講話,聽得懂貓咪在說什麼,很厲害的喔。」

小女孩有點失望地說:「喔,魔女不能吃呀……。」

謝子言笑了笑,正想說下去時,那女孩卻不讓他如願。只聽她又問:「那她們為什麼要騎掃把,她們不會走路嗎?」

這是個笨問題,但謝子言只能耐心解釋:「因為這樣她們就可以很快地去到她們想去的地方呀!這比走路和坐車都快多了。」

小女孩卻是被弄糊塗了,一臉狐疑地又問:「那她們為什麼不坐飛機呢?我阿爸說坐飛機很快的。」

謝子言聞言噎了一下,只好再解釋:「因為……。」

等到終於能開始講故事時,謝子言覺得他的額頭已經開始冒汗了,但那個好奇寶寶顯然是不打算放過他。

「十歲的琪琪是個可愛的小魔女,她的臉圓圓的,臉頰紅撲撲的像個大蘋果,讓人看了就想咬一口,她的兩個眼睛……。」

謝子言才開始說沒幾句話呢,立即就被那個小麻煩打斷了,只見她握著小拳頭,高聲大喊:「你騙人,還說魔女不能吃,你騙人!」

看著那個一臉「你是騙子」表情的傢伙,謝子言只覺得眼角抽搐,感覺自己的血壓恐怕是已經衝到兩百了。他真想對那傢伙大喊:「妳白癡呀!我是說琪琪的臉像顆紅蘋果,不是說她的臉是蘋果!」

可是,他很清楚如果吼這傢伙會有什麼後果,所以他深呼吸一口氣後,繼續耐著性子解釋「像蘋果」和「是蘋果」之間的差別,還順便教唱前世那爛大街吵死人的《小蘋果》。

《小蘋果》的威力果然驚人,唱著唱著小麻煩的心情似乎就變好了,拍著手笑的像得了新玩具一樣開心,唱著唱著整個病房裡的人都開始跟著唱,大有集體降低智商水準的趨勢。

謝子言對這種情形很滿意,可是等他一開始繼續講故事時,小傢伙卻又開始丟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像是講到琪琪為躲雨避入運牛的火車時,她就問什麼是牛這種大殺器問題,逼的謝子言只好又花了一些時間講解什麼是牛,還又教了一首《一隻牛仔真古錐》兒歌。

等講到魔女快遞開張時,小麻煩終於累了睡著了,而這時謝子言也快累趴了。他覺得好像跑完了一場馬拉松,全身已是大汗淋漓。不過,似乎還有人不想放過他。

「喂!怎麼不說了?」

謝子言被身後一個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轉身一看,天呀!什麼時候病房門口擠了那麼多人,而且裡面竟然還有應該在護理站值班的小護士。

「喂!怎麼不繼續說了?」

甕聲甕氣的聲音再次響起,謝子言一看,是一個濃眉大眼皮膚黝黑年約七八歲的男孩,聽那說話的腔調,卻是像謝子言前世遇過的一些東南亞僑生。

謝子言搖搖頭,指了指那已睡著的小女孩說:「我是講故事給她聽的,她睡著了,我也累了,要洗澡睡覺。」

「那你明天會繼續講嗎?」

這次說話的是一個瘦弱的小男孩,看來也就是五六歲左右。他的右手被旁邊一個看來很和氣的婦人牽著,兩人似乎是母子。

謝子言很大人樣地聳聳肩膀,兩手一攤說:「不知道,也許明天我就要出院了。」

眾人都露出失望的表情,這時那說話甕聲甕氣的男孩上前幾步,伸出右手張開手掌說:「給你!」

謝子言定睛一看,是一個一元銅板。他狐疑地看著那男孩,不知他這是要幹什麼。

那男孩看謝子言的反應,大概是知道謝子言的疑惑,表情很鄭重地說:「我爸爸說看戲聽歌不給錢的都是壞人,我聽了你的故事,得給你錢。」

這時代的物價不高,謝子言記得前世看過的一些資料,這時台北市的公車票價是一塊半,一碗豬肝麵是十元。以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來說,聽個故事給個一塊錢算是出手大方了。

不過,謝子言不能收這個錢。他是很想賺錢,但他今天講故事的目的只是想讓那個小麻煩不再哭鬧,而不是要藉此牟利。更何況,他的二姑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他,他家的家教很嚴格的,隨便拿人家的錢可是會死得很慘的。所以,謝子言搖搖頭說:「我不能拿你的錢,如果你覺得一定要給錢,就把它捐給窮人吧!」

說完,他也不管門口還站著一堆人,逕自轉頭對二姑說:「阿姑,我想洗澡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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