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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船

2015年12月2日,日本石川县轮岛市东海港,又一艘木船出现在海平线之上。

  “8艘了,2个月来的第8艘。”码头工人将烟蒂扔在地面上,用脚拧了拧,任由其扭曲、变形,而后熄灭。

他回身冲女人点头:“要一起上去看看吗?”

  “好的,拜托了。”宋琳鞠躬,用日语回答道。不经意带出的能登方言,令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亲切。

姣好的身体包裹在西服套裙里,宋琳的站姿挺拔、优雅,就像半岛上特有的红杉树。在清晨海边的凌冽寒风中,丝毫不显狼狈,反而还有些享受的样子。

受到洋流的作用,木船越飘越近,渐渐靠上防浪堤。

工人们三五成群,招呼起吊设备打结固定,将残破不堪的木船放进岸边的船槽里。

和之前出现的“幽灵船”一样,这艘船的船身也是木制的,非常老旧和沉重。柴油低速机只适合内河驱动,根本无法对抗强大的洋流。

宋琳模仿码头工人们,用毛巾捂住口鼻,俯身钻进了船舱。

经过长时间的漂流,甲板上如今只剩冰冷的海盐味道。但那斑驳的暗沉血迹,依然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走在前面的工头低声咒骂,行进中的队伍停了下来。宋琳毫不犹豫地拨开人群,看清舱底的情形:胡乱堆积的尸体严重腐烂,部分已成枯骨,其中2具甚至连头都没有。

有人在呕吐,还有人在打电话联系海上保安厅。她皱着眉,俯瞰尸体堆积的形状:从腐烂程度看,这些人已经死亡四个月以上,就连衣物也已经在海风的侵袭下碎成丝缕。10具腐尸堆叠成塔,显然是死后被抛下船舱的。这与地上连续的血迹相互印证,说明屠杀发生在登船后不久——他们甚至都没能离开甲板。

宋琳闭上眼,想象乘客们将所有衣服套在身上,再把行李箱装满石头扔入海中,只留下指南针和充足的饮水,一个接一个地走过舢板。清津的外海没有污染,甚至连岸上都没有灯光,那里的星空璀璨夺目,是这些人见到世界的最后一幕。

蛇头诱哄他们拿出所有财产,声称只要到了韩国便能获得高额安家费,这一路紧邻海岸线,根本没有危险。只需要睡一个晚上,天亮睁眼就能到达仁川。乘客中有缺乏“忠诚度”的矿山工人,也有当年被掳的韩俘家属,更多的是吃不饱肚子的普通贫民。他们渴望经由一段旅途抵达天堂,从此无需为工分、领袖、主体思想而挨饿受冻,更不需要和同胞们一起,在“苦难行军”的旅程里继续苟延残喘。

偶尔,这些人里会混入中国朝鲜族,他们希望到韩国去挣更多的钱,享受更好的社会福利。乡民经由会宁、茂山反向进入朝鲜,步行几百公里便能到达港口城市清津。在山里躲过一个白天,晚上便由蛇头带领,登上这艘有去无回的“幽灵船”。

乘客们看到破旧船体时,或许会提出质疑。然而渡船已经开到朝鲜外海,离12海里的领海线很远。全副武装的蛇头掏出枪,开始杀人。

起初是子弹,将最具威胁性的人就地正法。没有质询、没有辩论、没有临终祷告,之前花言巧语的人贩子终于卸下面具,用绝对血腥的暴力建立权威。

  而后,他们开始挑挑拣拣。乘客里长得漂亮的女孩,会被当场强*奸,然后手脚捆扎牢固,扔进摆渡的小船里。剩下的老弱病残,甚至连一颗子弹都分配不到,被利刃直接贯穿咽喉或心脏,抛下船舱,滚落到最阴暗的角落里。

如果这些不幸的罹难者还没有来得及闭上双眼,他们或许能够看清,底仓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床褥,也无需睡眠。

偷渡客在国内早已了断一切羁绊,没有人会惦记他们死活,所以才能奔向异国的新生。人贩子正是瞧准了这一点,才用尽心思描绘出天堂般的画面。如果这些人不是被贫穷、饥饿压垮了神智,想必很难相信那有违常理的画面:不需要工作,物质极大丰富,被当做亲人般的温暖对待……

宋琳在尸堆前站了很久,甚至引起了工头的怀疑。

她当然不会向日本人解释:强迫自己面对这场悲剧的用意,在于以这种折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此行的目的——正如不要忘记曾经的来路。

没有人催促她,她看起来与一般日本公司的白领并无二致。妆容细致、礼貌谦和,身为保险核查员驻守码头,确认这些木船并非被保险人的财产。

然而宋琳自己知道,她曾与尸堆中的人一样,是个“脱北者”。

一九九一年,她降生在新义州城郊一间四面透风的平房里。父亲是一名矿工,母亲是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父母亲都属于“敌对阶层”,处于朝鲜社会的最底部,因此他们的结合也算是门当户对。

和大多人朝鲜人一样,宋琳没有被告知自己所属的阶层。她和其他小孩一起玩耍。邻居有时候会对她指指点点,“人民班”的监督员总要来家里检查。父母都会低下头默默聆听训斥,而后以恭谦的态度送走客人。

父母的消极被动令宋琳难以忍受,她对这种唯唯诺诺的态度不屑一顾。多年后,宋琳才明白那是一种求得生存的方法:只有将个性隐藏起来,以免引发过多的关注,才能使“不洁之血”融入汪洋大海。

但这一套始终行不通,在朝鲜的等级体系里,唯一的流动性是向下的。对于出身不好的人,想要改变成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曾经处于统治阶级的核心阶层,也会因为不当行为而降级。一旦有污点,就会跟着你一辈子,永远无法摆脱,并且被子女继承。

宋琳五岁时,父母带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她不记得走了多久,也对沿途景色毫无印象,只有那无休无止的旅途,在幼小心灵的感知中,留下上难以磨灭的烙印。

他们来到一处村庄,妈妈的姐姐多年前嫁来这里,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在家里说话很有地位。姨父是个好人,将表哥们的房间腾出来,让给宋琳一家人住。爸爸找到了新工作,妈妈照料她和两个表哥,一家人开始了新的生活。

  2000年全国人口普查,调查员推开了他家的门。

这时宋琳已经懂事,却没有像表哥们一样上学,而是留在家里帮妈妈干活。村民都知道他们来历不明,却没有检举揭发,而是不约而同地选择遗忘。

  爸爸妈妈、姨父姨妈,拖着他们三个小孩跪在地上,冲调查员拼命磕头,全都哭得稀里哗啦。宋琳不太明白其中的原因,却预感这是一个决定命运的时刻。

两鬓斑白的调查员叹了口气,在记录本上写下些什么。大人们全都破涕而笑,抱着她和表哥欢呼起来。宋琳从此有了中国名字,也能够读书、考学,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入学时间太晚,她已经比同龄人落后太多。为了弥补差距,宋琳特别用功,每天都是第一个到校、最后一个离开。

妈妈承担起所有家务,只让她好好念书。作为第一代移民,她和宋琳的爸爸已经注定无法改变生活。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无比感恩。如今,宋琳已经取得合法身份,只要足够努力,一定能够看到不一样的世界。

  对于努力的人来说,命运总是特别慷慨。

宋琳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主修日语、二外法语。韩语相当于她的母语,根本不需要专门学习。

2012年本科毕业时,总参二部来学校招人。

这种涉密单位依然保持着几十年前的做派,谈话、函调、背景审查,杜绝任何公开征募的行为。若非毕业于几所定点院校,根本不可能被列为考察对象。

她走进谈话室,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少校军官和年级辅导员。那军官肤色颇深,有双野生动物似的眼睛,目光锐利如刀,在深邃五官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精神。

  “我要参军。”宋琳的声音不卑不亢,挺直腰杆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看起来很年轻,最多三十岁,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谈话室里酝酿着压抑的氛围,年级辅导员试图回到正常程序,开始询问动机、成绩、家庭成员等一系列情况。直到军官开口,打断了这千篇一律的对话:“你是朝鲜人吧?”

户口上的民族栏填写的是“朝鲜族”,宋琳也一直觉得自己与村里的其他人没有两样:同样是说韩语,长相也都是黄皮肤黑头发。她甚至比表哥们更能适应内地生活,在北京求学多年未曾有过任何融入障碍。

可是,偏偏就是眼前这个初次谋面的男人,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问:你是朝鲜人吧。

宋琳知道,对方说的绝不是民族,而是她真正的出生地——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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