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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婚禮歌手人生就是一首〈金包銀〉02

沒錯,只要我往回走,從緊急逃生梯走下一樓,再從電梯上三樓,走進宴會廳後直接從右側走道溜進儲藏室,就可以逃開新娘休息室的閒言閒語;待喜宴開始,整場宴席中,鄭恬佳要換兩套衣服還要敬酒,坐在主桌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十分鐘,而且婚禮攝影師鏡頭鎖定她,她忙著甜笑,不會用眼神盯死我;至於高中同學們,她們坐在轉角,離舞台夠遠,我不必一邊唱歌一邊遭受同學們的目光凌遲。

於是我縮回腳步,一邊留意新娘休息室動靜,一邊往後退,沒想到身後傳來一聲輕呼:「哎喲!」

「對不起,對不起。」我轉身,原來我差點撞著一對母女。

母女倆一高一矮,女兒是浪漫長捲髮,一雙單眼皮媚眼如勾,母親是耳下三公分短髮,搭配劍眉與大眼看來不怒而威,共同點是兩人都穿了昂貴的夏姿改良式旗袍套裝,而且都去美容院吹整出完美的髮型。

「憶星表妹。」這對夏姿貴氣母女檔,是我姑姑黎仁英女士和表姊趙馥湄。姑姑抬著下巴,由表姊代為發問:「妳怎麼在這裡?」

我解釋了我是駐唱婚禮歌手;表姊告訴我,鄭恬佳的爸爸在姑丈創立的雄英建設擔任高階主管,今天她倆可是主桌的座上嘉賓。

轟!我腦袋一片空白。

此刻,我真想再傳Line簡訊給我老哥,告訴他,比「喜宴來賓之中有打死都不想再見到的人」更可怕的是,這個人(其實不只一個),將坐在主桌,也就是距離舞台最近的座位,整場宴席中我將逃不開姑姑凌厲的目光⋯⋯

「新娘生水笑微微,子婿緣投有福氣,今晚洞房好情意,明年賀你生男兒!恭喜啦!」

喜宴開始,新人進場,服務生端上第一道菜「滿貫大拼盤」,我佇在台下,還有五位民意代表等著要上台致詞,主桌的聊天聲音竄入耳中。

「黎常董,聽說您成立了雲聲音樂文教基金會?以後要改稱您『黎理事長』啦?」一位長相肖似鄭恬佳,身穿紅色套裝的五十歲婦人,殷勤地向姑姑致意,她應該就是鄭媽媽。

聽到阿公的名號,姑姑很得意:「對啊,我爸爸的音樂成就其實不會輸給鄧雨賢,只是他留下來的原版唱片非常稀少,我們現在聽到的都是改編翻唱的版本;鄧雨賢先生簡直像台灣音樂的國父,生平故事被改編成音樂劇、電視劇,每年還有紀念音樂會,我爸爸怎能沒有?正好我們馥湄從巴黎學藝術行政回來了,就成立個基金會,讓她去推廣我爸爸的作品。」

席間有位阿伯也出聲:「黎雲聲真的很厲害,〈命運欸風吹〉好好聽,這是我最喜歡的。你們黎家有沒有人繼承黎雲聲先生的音樂才華?我記得妳弟弟也寫過一首歌,是國語歌,叫做〈雲在哪裡〉對嗎?是誰唱的啊?」

「我小弟啊──他走得早,也沒像我爸爸那麼有才華,只有那首歌勉強可以聽。」

姑姑的眼神飄過來,在我身上定格兩秒,我別開眼,一股寒意從腹部竄升。

「我們馥湄繼承了外公的音樂天份,我安排她學鋼琴,北藝大音樂系畢業後,她還要去美國茱麗亞音樂學院讀鋼琴演奏碩士。」姑姑停頓一會,我眼神溜回來偷瞄姑姑,正好看到她挑起眉毛,淡淡地說出我最不想再聽到的事,「但是,她大四時出了嚴重的車禍,不能再彈琴,所以我只好讓她休學,去巴黎改讀藝術行政,多繞了點路,大學加碩士,留學六年回來,哎唷,都二十八歲囉。」

眾人一陣惋惜,表姊得體地淺笑回應大家;姑姑牽起馥湄表姊的手,輕拍兩下,表姊細白的左手腕上戴著一副金色鏤空蛇形手鐲,蛇身上鑲著藍紫色的水鑽,襯得手指更加修長美麗,任誰也想不到,這隻手的主人,再也奏不出她最擅長的流暢琵音了。

那位阿伯繼續問:「基金會打算怎麼推廣黎先生的作品?」

「我們會出版傳記,舉辦紀念音樂會,還要使出全力,找回失傳的〈塹城一粒星〉唱片。」

「〈塹城一粒星〉,那是什麼樣的歌?塹城是哪裡啊?誰唱的?」

「那是我爸爸第一張詞曲作品,在一九三四年發行,塹城就是竹塹城,新竹的舊名啦,演唱者是個小歌手,好像叫美美⋯⋯我聽我爸爸唱過,但是那時年紀小,我只記得開頭第一段,詞曲手稿也沒保留下來。」

阿伯拍一下大腿,「唱一下啦,黎理事長,讓我們聽聽看。」

「不好啦不好啦,我唱歌五音不全。」

「沒關係,哼一段嘛!」

「塹城的春天⋯⋯日頭照在北台灣的舊文明⋯⋯」姑姑雙手打拍子,但零零落落的歌聲跟不上節拍,唱出來的曲調也根本無法辨識,眾人表情尷尬,「原來是這樣的歌,好聽好聽,大家來敬酒,恭喜啦!」

放下酒杯後,姑姑起身,台上的市議員還在鼓勵新郎新娘為新竹市的高生育率再添一筆,於是我悄悄跟上姑姑的腳步;她快步走進女廁,我在廁所外等候。

有個正在講電話的男人佇在廁所外,我忍不住看他一眼,他穿件迷彩西裝外套配迷彩長褲,腳下蹬了雙馬汀大夫鞋,個子相當高;姑姑在女廁內五分鐘了,期間從女廁步出的女賓共有五位,她們瞥見這位迷彩男,眼神都會瞬間放光,好像在菜市場殺價,卻撞見韓流明星逛大街。

「拜託你,快點走開啦!」我心裡暗自對迷彩男喊話,我不希望他聽見我們姑姪對話。

姑姑從女廁走出,我上前一步;迷彩男還在原處,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

「姑姑。」

「什麼事?」

「我爸在阿公過世後六個月才出生,如果他曾親耳聽到阿公唱〈塹城一粒星〉,他一定能記住這首歌的曲調,〈塹城一粒星〉也就不會失傳。」

「嗯哼?」

「我⋯⋯我爸不是沒有音樂才華,而是沒有得到適當的栽培。」

姑姑冷笑一聲,「我爸爸,妳阿公,也沒人栽培他啊,妳爸爸一輩子只寫出〈雲歸何處〉這首歌,能跟我阿爸比嗎?黎雲聲是日本時代唱片公司的王牌詞曲人,當時的歌手都搶著唱他和鄧雨賢寫的歌,妳爸爸呢?只生出妳這個沒前途的駐唱小歌手!」

我說不出話,年近七十的姑姑,背脊仍舊挺直地走回會場。

我順順藍色長裙裙襬,深吸一口氣,硬是不讓懸在眼角的淚掉下來,而後,假裝沒看到完全收聽我們對話的迷彩男,走回喜宴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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