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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之「喜」

      眼前的白牆空無一物。

      那牆面很白很白,可以看出上漆的工人技藝高超,油漆塗佈均勻,粉白色的漆給人一種純潔無瑕的感覺。

      「……妳看看!妳爸好不容易供妳讀大學,結果,還讀不到一年吶!就搞出這種問題……」

      純潔無瑕?光用想的就覺得十分遙遠!

      那大概是小玲現在最想要的東西。

      「……我們連家究竟是造了什麼孽!妳把自己弄成這樣,妳不僅糟蹋了自己,也糟蹋了我跟妳爸的臉啊……」

      旁邊的婦人絮絮叨叨的一直唸著,宛如跳針的CD唱盤;她碎念的聲音不大,在清晨的候診區卻顯得格外響亮。

      一大清早的診所只有小貓兩三隻。或許少一點人知道可以稍稍讓長輩感到慶幸,慶幸自己的臉面還沒丟過台灣海峽。

      耳邊的叨唸終於轉化成問句——

      「到底怎麼發生的?妳倒是說說,那個人究竟是誰!」

      小玲的視線從白牆轉移到診間的數字上,看板上的3已經停滯了一段時間;她記得剛剛進入診間的是一位看起來約莫三十歲上下的少婦,身旁還跟了一個長相斯文、打扮也還算稱頭的男子。

      是夫妻吧?那個少婦挺了個大肚子,想必是來做產檢?

      真好,有人陪著一塊兒做產檢。但也不是隨便哪個阿貓阿狗都行——若是父母一同跟來,八成是個壞消息,尤其是年紀還不到適合懷孕的時候。小玲的腦海瞬間浮現出一張看似老實憨厚的臉,他只停留一瞬,接著煙消雲散。

      耳邊嘮叨間歇,折磨仍未稍停;她聽見了幽幽的哭泣聲。

***

      她是在迎新宿營的時候遇見那個「他」的;說來好笑,迎新宿營美其名為「迎新」,卻是到了下學期才舉辦。

      她們被分在同一組。連同她才剛熟識不久的同學,五個人一齊堆炭生火、共用一組烤肉架,分食著那些看起來不甚可口的食材,以及打開那只有巴掌大的無形話匣子。

      小玲自認是個不善交際的人,她們這一組三男兩女,她與另一名女同學——阿珍,只負責刷刷烤肉醬,忙著給豆干、香腸串上竹籤,剩下的大概就只是喝著麥茶,捧著小小的話匣子聊天,或是像阿珍一樣與別組的同學笑鬧著,到處串門子。

      阿珍不僅面貌姣好,個性也顯得開朗健談;小玲生得普普通通,又是個悶葫蘆,面對其他三個自成一圈的男孩,除了在下風處蹲著當個小透明,隨著冷風嗅聞著些許炭味與肉焦味,似乎再也沒別的事兒可做。

      「小玲?」

      這聲叫喚讓她四處雲遊的神智迅速回籠。沉靜的眼眸向發話方位一探,無聲詢問著;那個男孩對她攤開手,鏡片後頭的眼睛彎彎,透著友善又親切的氣息。她猜他並不知曉他的右眼鏡片邊角給抹上了一點黑灰。

      「可以麻煩幫我倒一杯麥茶嗎?」他遞了他的空紙杯過來。

      她楞了一瞬,依照他願望的伸手去接。

      就這麼一杯麥茶,將原本毫無交集的她們兜在一塊兒。

      她們一同決定接下來在鋁箔紙上炙烤著肉片或是玉米,他一個不小心被香腸裡頭裹著的熱油燙得嘴角起泡,輪流在她們的晚餐上頭刷著淡而無味的烤肉醬;並且問起如何踏進學校大門以及揀了這門學科的理由。

      話題稀鬆平常,她倆坐著的塑膠椅卻是空隙越發狹小;大概是因為宿營的溪邊入夜就越發寒冷的緣故?

      「妳真安靜。」透過自我介紹,她知道他叫做阿哲;從遞了麥茶至今不過短短半個小時,小玲默默發現原先與他搭話的男同學都不曉得上哪串門子去了。靠近中間的位置的班代那組熱騰的像個菜市場,似是映襯著活絡的氣氛,原本只是溫和的普通烤肉在那兒卻成了大火裡的蒙古燒肉,一群人玩得盡興,反而讓她們這塊邊陲之地顯得更加冷清。

      「會麼?」小玲自認自己已經說上不少話,她飲了一口麥茶,眼角處瞥見阿珍仍穿梭在同學之間說笑話,逗得聽眾哈哈大笑。「嫌我悶你可以加入他們。」

      這話略帶賭氣的意味,她遙指著熱鬧的人群,黑丸似的眼睛瞪著他,彷彿是在說「請便」;他凝望著她一會兒,只是笑著在逐漸微弱的炭堆裡加添柴火。

      「我啊,喜歡靜靜的吃東西。」似乎是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抓起剛烤好的串燒就往嘴裡送,順便給了她一支。「我猜妳跟我一樣?」

      小玲笑著接過,與他一同沾抹了滿唇烤肉醬。

      她與阿哲開始交往,就在那次迎新宿營結束後的第三天。

      忘了是誰踏出那一步,總之等小玲回過神來,阿哲已經握住她的手說出隱藏在內心的真情;她點頭答應,開啟了她們的戀情。

      他的個性遠比外表看起來更為憨厚,不過兩個人相處起來不乏話題;他喜歡讀小說、看電影,她亦不遑多讓,而對於鍾情的事物便會執著到底,在言語間總有股溫和卻不容質疑的執拗;她笑他有股拉不動的牛脾氣,跟她也有點兒相像。

      小玲與他的交往沒有公諸於世,頂多只給他幾個比較親近的朋友知曉;她不喜歡受到太多關注,這樣很好。阿哲什麼都好。

      只除了一點:他喜歡與三五好友小酌,而且每每約在他租賃的學生套房。小玲不排斥與他的朋友共處,其中幾個朋友不嫌棄她太過安靜,還會經常與她搭話;她喜歡與他們搭話的感覺,這讓她有歸屬感,被當作是他們之間的一分子。

      可惜他們來了便要佔據阿哲好一段時間,打從交往後她便經常往阿哲那裡跑,每次看見他們拎著啤酒,窩在房間裡高談暢飲,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大歡快。

      而事情就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的。

      那天,阿哲只約了一個朋友阿傑小酌;阿傑她認識,可以說是最常來找阿哲的朋友之一。他與她們不同系,聽說是阿哲高中就認識的好朋友,大學又考進同一所學校就讀。

      阿傑高高帥帥的,個性也與憨厚的阿哲不大相似,他很會說笑,也時常與她搭話,還曾開玩笑說阿哲能與她交往簡直是撿到了寶;這樣的奉承對她而言或許也是受用的?總之,阿傑在她心目中印象是極好的。

      可那回邀約的氣氛與平常不大一樣,是帶了一點悲傷的、抑鬱的情感。

      阿傑失戀了。他的女友背著他劈腿,他與阿哲訴苦了好一陣子,直到帶來的啤酒全都化成了空罐。

      小玲委實心疼阿傑的遭遇,阿傑跟他女友在同儕間一向是讓人羨慕的一對,究竟為何會發生這種事?她很想問,但在聽著阿傑哭鬧似的囈語,她明白此刻問不出答案,阿哲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仰躺在地板上呼呼大睡;阿傑也沒好到哪裡去,當時的天氣已經不似宿營時冷涼,但二十來度躺在地板上睡仍是容易生病的。她嘆息著,一邊吃力的將阿哲帶上床鋪,面對僅存一絲神智的阿傑,她讓出自己的棉被,才蓋在他身上不久,他睜開眼。

      那雙眼就像大雨洗過般明亮。阿傑喝了許多,一開口便滿是酒氣,他伸手拉住她,一把將她扯進懷裡;認錯人了!小玲驚慌的想呼救,卻在他的嘴欺向她時失了神智。

      她沒沾上一滴酒,卻也醉了。

      她與阿哲交往沒多久旋即偷嘗了禁果,小玲對這樣的體驗已稱不上陌生;但她卻沒想過自己竟然就這麼糊裡糊塗的與阿哲的好友發生關係。

      阿傑仗著醉意將她認成了自己的女友;之前見面的那些好感就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小玲感覺自己化為一池春水,就在男友的房間裡。醉極了的阿傑在她身上留下痕跡,等到早上醒來時,她面對的是一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阿傑,以及頂著滿臉怒容與不敢置信的男友。

      小玲知道自己沒有與阿哲爭辯的必要,而阿傑將事情肇因歸咎於酒後亂性,等到她終於體認到一晌貪歡給自己造成什麼後果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她與阿哲的關係就這樣結束了;迎新宿營時還是新的,還撐不到期末考便已枯老發黃。這場早夭的戀情就像原本乾涸的水溝,在一場春雨之後靜靜暴漲。

      但是等到雨停之後,水溝再度乾涸,就連痕跡也不會留下;就好比繁花盛開之後再也不見春季時的繁華,反而徒增蕭瑟頹敗時的傷感。

      與阿哲是如此,與阿傑也是如此;之於小玲,這兩個人沒有再見的必要,她靜靜離開校園,一如這兩人無情的自她的生命裡離開。

***

      診療室上頭的電子看板終於跳號了,那對年輕夫妻走出,少婦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與一旁攙扶她的男士聊著天。

      多麼令人欣羨的光景?

      她嘆了一口氣,而左手邊的婦人離開坐椅時帶起一陣晃動;茫然與失落夾帶著眼淚向她襲來;診間裡護理師唱名,那個女孩的名字裡也有一個「玲」字,婦人不再叨絮著,母女倆顫巍巍地起身。與先前那對夫妻的輕快步履不同,她的腳步宛如即將走上絞刑台。

      她是下一號。

      那個女孩跟她差不多年紀,被母親這麼探問,女孩茫然失措,幾乎是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上來,母女倆的抽噎聲甚至引來護理師小姐關切。小玲嘆了一聲,對於方才婦人說的那些,她是個過來人,清楚得很。那些印象彷彿只是昨日發生的事情,既清晰又明瞭。

      她的等待並不久,電子看板很快就跳了號。

      她們失魂落魄的又走出診間,尤其是女孩,就像隻擔驚受怕的雛鳥,骨碌碌的大眼輪流望著護理師與母親,似乎盼著她們指引一條方向。

      年紀這麼輕,若是真懷了身孕,除了結婚,大概就只剩下拿掉孩子一途?可不管是哪個選擇,這樣的痕跡已經讓女孩的人生偏離軌道。

      脫軌後的人生,還有機會回到正軌嗎?

      刻在身上與心底的傷痕,究竟要花多少時日才能結痂?

      走向診間的小玲,目光定在女孩臉上;方才在外等候時她們彼此打量過一回,女孩接觸到小玲的眼神,狐疑似的在小玲的臉上轉了一圈,然後悄悄抽了一口氣。小玲彎起唇角,平底鞋踩在地上安靜無聲。

      「今天就妳自己一個人來產檢啊?」護理師小姐的聲音從後頭繞過來,她帶上門。「妳老公呢?」

      小玲回以微笑,低著頭坐下,同時轉向熟悉的女醫師。

      「他今天上早班。」

      女醫師與護理師無聲對望,露出體貼的微笑,手邊的工作持續著。

      小玲感激似的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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