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病房

      虛脫的雙腿不再固執橫衝,我停在路中央,車水馬龍包覆著;我左顧右盼,始終找不到逃出去的門……

      當夢的影子仍在腦海張牙舞爪,亟欲自我毀滅的渴望便霸道地覆蓋住它逐漸淡去的輪廓。

      我轉動、調整節奏,以三秒為循環,反覆幻想利刃吻上動脈後,手腕嘔吐出的暗紅洶湧;當腥紅粗暴地噴在幻想的鏡頭,我興奮地扯住衣角,透過沾染鮮血的目光,凝視一切脫序且失控的動人景象。

      有個自稱「老師」的生物進來了。她的眼睛周圍黑得可怕,嘴唇的色澤鮮豔得使我因聯想到血而更加亢奮。

      她來之前,原本有個女孩站在台上大吼:「外面的同學!趕快回教室!」我聽見身旁有人嘀咕:「風紀又在發瘋了!」

      「老師」是什麼品種?「同學」是我們的代稱嗎?「教室」在哪裡呢?我們不是一直都待在這個病房嗎?「風紀」是那女孩的名字吧?……我幾乎只能理解「發瘋」這個詞。

      我差點要終止自殘幻象的延伸,開始思考這些名詞的意義。

      講台上的滔滔不絕,滑入耳中只殘留隻字片段,直到那個衝著我來的問句,木棍般將我耽美的沉溺硬生生打斷。

      「三十八號!我剛剛說,運用哪個應用程式可以讓人邊打電腦、邊看影片?」

      除了自己的病床號碼,我只聽到「邊打」電腦、邊看……

      邊打、鞭打!扯著衣角的力道頓時加劇──有關割腕的幻想,立即被裸體的女人因遭受皮帶抽打而滿足呻吟的愉悅取代……

      「三十八號!人在哪裡呀!」

      瞬間在我身上相遇的每個視線,都像惡魔掐住我僅存的氣若游絲。女人踩著高跟鞋在地上喀喀地砸著走來,一把抓起我的左手:「不會回答是不是!」

      她塗滿粉紅及亮片的指甲嵌入我昨晚在手腕雕刻的美麗花紋,刺痛及作嘔使我下意識抽回左手──別想搶走我的東西!別想!

      當她扯掉我臉上的口罩,我猛然驚覺她是對面病床的躁鬱患者。

      「回答別人時不要戴著口罩、說話含含糊糊!」

      我意識到最後一層外衣給殘忍地扒掉!人們的眼神萬丈光芒地滲入我的赤裸,使我沐浴在給眾人視姦的虛榮。

      直到看見躁鬱症女人仍拎著我最後一層外衣──白色織布口罩──才想起一絲不掛時該有的反應。

      我歇斯底里蹲在桌下東磕西撞,扮演一隻受重傷的獸;其他患者這才想起所負責的角色,他們尖叫逃竄,四周頓時空白猶如乏味的生命。

      刀刃劃破手腕濺起的血、裸女享受鞭笞的飢渴喊叫、躁鬱患者試圖搶奪我手腕上美麗的花紋、眾目睽睽下赤裸的恥辱及快感……

     

      這是病房內的一齣小劇場。

      我坐在腥紅如血的沙發,從口袋拿出一只對摺的口罩戴上,才定下心環顧四周。

      我認得這裡。每當我在病房引起公憤,他們就會將我送來這個加護病房。對面坐著A和B兩名病患,A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尖叫,刺耳得駭人。

      「怎麼了?」我問。

      「練習尖叫。」

      她說,當初被陌生人拖進公廁強暴,就是因為嚇得無法作聲,即使期間不少人進出,卻沒人發現以阻止悲劇發生……

      她猛然嚎啕,原本一言不發的B,則趴到地上、敲著地板奮力大笑。

      噪音引來另外兩名病患。C見他們大哭大笑的蠢樣,從鼻孔哼出一口氣:「神經病!」

      另一名病患是隔壁床的阿杰。上回我問他能不能陪我,他說要上重補修課程,我因為失望而嘲諷地說:「可憐!」

      當下他激動地勒住我的脖子,爆起的青筋一下貼在我眼前:「可憐?妳他媽說我可憐!」……

      「嘿!又在這遇到妳!」他拍拍我的肩,看似忽略我身旁咧嘴大哭、笑出眼淚鼻涕的兩位:「有個傢伙叫我死自閉,我只不過把桌子扔到他身上,就又被拖來這裡,聽這裡的老師說屁話,好個偉大的輔導室……」

      A哭得淒厲,就像扯著喉嚨發笑;B笑得猛烈,眼淚及鼻涕混在一起、滴在地板,彷彿令人反胃的哭喊──哭與笑的界線成了混沌曖昧的背景。

      我想問阿杰什麼是「老師」和「輔導室」,開口卻說起一個聽來的故事:很久以前,人類是由兩份素材製成的:男男、女女或男女;後來人類犯了錯、激怒天神,天神便將人劈成兩半,只剩下男和女,每個都本能性地尋找自己的另一半、庸庸碌碌過一生……

      阿杰沒有看我,哭聲及笑聲是A或B已經難以分辨。

      「他們犯了原罪。」我繼續說:「活著是種原罪,愛人也是,活著難道只為了贖罪嗎……」

      阿杰扯下我的口罩,軟趴趴的唇吸附上來,我的心口宛如上萬隻螞蟻爬弄。

      阿杰用手掌摩擦我的胸。我將指尖撫過他的鎖骨,作為此儀式的序幕。這只不過是我們給空虛侵蝕時的治療方式。

      我假裝掙扎,他動作粗暴、蠻橫無理的抓咬,使勁撐開我的雙腿,我不斷抗拒,不時發出求饒的呻吟……

      A更加猛烈地哭吼:「嗚哇哇哇──你們在幹什麼!」

      「模仿強暴。」阿杰冷靜地回應。

      有什麼被填滿,也有什麼像指縫流瀉而出的沙。

      「……這只不過是身體的交往而已。我們只是互相訴說著唯有藉著彼此不完全的身體的互相接觸才能訴說的事情而已。我們藉著這樣做而分攤了彼此的不完全喏……」

      那是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裡面的一段。B的笑讓他朗誦書本的聲音變得支離破碎。

     

      模仿結束,阿杰忽然抓起我的手腕:「這是怎樣?」

      「昨晚又想她了。」

      「藉口。」

     

      我想念的她,叫小玲的女孩。

      我迷戀她稚氣的笑臉、柔軟的觸感,及互相擁抱時探索對方身體的奇異感受。

      我們享受纏抱的熱烈,親暱地將唇一次次印在彼此敏感的頸間;我們嗅著對方腋下的汗液,在那顫抖的胸前輕聲嘆息。

      某個「自稱老師的生物」曾目睹我和她親熱,而在眾人面前抓狂質問我是不是同性戀。

      那天以後,我開始過著不能沒有口罩的生活;每每在人群中被迫拿下口罩,我都頭皮發麻、焦慮地在腿及手臂留下紅爪痕。

      那天上完游泳課,時間緊迫,我和小玲進了同個淋浴間。

      眼角餘光,我見她羞怯地護住胸前,雪白的背脊和臀部構出美麗的線條。

      當晚她走入我的夢。我凝視她潔白、毫無矯飾的身體,沒有一絲遐想。

      然而有個現實中的畫面,讓我猛然清醒──沐浴中的她,美麗的後頸仍掛著鋼製十字架,彷彿已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她是基督徒。

      不久前美國通過同性戀婚姻合法,臉書上人人換上彩虹頭貼,包括許多公眾人物,例如信仰基督教的陳建州;眾人質問,基督徒不是反同性戀嗎?

      「上帝愛每一個人。」他作出的回應引來網路上的口水激戰。

      同性戀存在嗎?就像戀童癖、蘿莉控這些名詞,在我看來,只不過是人類為驅逐、踐踏異己者而開創的。

      每當看著那些糾結我精神意識的社會版面:癡情於巨乳女老師的男學生、長期拿妹妹當性幻想對象的哥哥、同性友人來家裡住卻藉故性侵的少年、深信女學生是自己情人的瘋狂女教練、和爺爺發生關係且堅稱雙方真心相愛的少女……

      眾人對他們排山倒海的輿論,都將我推回那場醒不來的惡夢──

      即使過了多年,記憶裡那人呼喚我的沙啞嗓音、凝視我的陰鬱眼神及與我擁抱的汗水淋漓,都像根針插在回憶的窗口。

     

      鎖上房門,他在床上與我接吻,電腦正播放他抽打表嫂乳房和私處的影片,螢幕充斥皮帶及雪白上烙印的鮮紅。

      「為什麼要打她?」我問。

      他的目光調離螢幕、對著我,那深沉是我永遠摸不著邊際的。

     

      表哥結婚了,但在那之前,我們早已交往好幾年。

      我不氣他同時愛兩個人,但為什麼只有表嫂能和他在人前牽手、擁抱?

      他生日那天,表嫂想給他驚喜,在房間裝上攝影機,對鏡頭說許多祝福的話,結束時卻忘記關掉,就出門買禮物了。

      下午,他說我該送他一份禮物,把我帶進房間,慢慢脫去我的衣服。

      當晚,表嫂看著攝影機錄到的畫面,哭得比她被鞭打的影片中還淒厲。

      表哥自殺了,安安靜靜,在那漆黑的夜,在浴室用刮鬍刀,讓左手腕血跡斑斑,浴缸灑滿了暗紅。

      我忽然想不起來,表哥、表嫂這些名詞的意義。

      望著每個移動的肉塊,胸前掛著病床號碼;環顧四周,我才驚覺自己一直住在病房。

      某個有著陽光的午後,小玲用極易出汗的手撫摸我、把我的手臂弄得濕淋淋;我忍住反感、微笑著回望她。

      撫摸至我的手腕時,她愣了一下。

      我正在靈魂上頭雕出美麗的圖騰呢。

      「以後別這樣啦,我都沒這樣了。」

      「做不到。」

      前幾個月,小玲搶走我雕刻自己手腕的刀,切開自己的右臉頰,將暗紅抹在所有病患身上;我還記得她尖叫著說我們唾棄她的長相、我們都恨不得她死掉……

      那天她很虛弱,我陪她一直走,直到一扇門前面;門被打開,婦人瞧著她的眼神很冷,嘴角卻有笑意:「妳是不是快要死掉了?」

      她沒有反應,婦人繼續說:「要死記得死在外面唷,不然人家會以為是我們把妳害死的……」

      沒聽完那句,她轉身就跑了。

      我想起眼前這位婦人,小玲曾叫她「媽媽」。

      幾分鐘後,病房裡充斥著小玲把好多人的臉割傷的消息。

     

      我想像那怵目驚心的畫面,想起小玲說的「我都沒這樣了」,腦海不自覺浮現C說A和B是神經病的鄙夷眼神。

      「想她又怎樣?就值得妳這樣傷害自己!」

      「他為什麼要笑她被強暴?」

      「別轉移話題!」

      「我們每個人不都被輪姦?」我大叫:「她自以為可憐的嘴臉讓人噁心!」

      自殘、自殺是罪,這不也是社會價值觀強暴人心?

     

      那天,小玲被「自稱是社工人員的生物」帶走,「自稱是老師的生物」說她變得很危險、別靠近她。

      這不是強暴我們的意願、強暴她的自尊及名聲嗎?

      一成不變的夢境開始拜訪。

      濃稠如墨的夢裡,赤裸、面目模糊的病患排列儼然,道德、義理、法律、輿論不斷堆疊,築為一隻隻猛獸;牠們理直氣壯地撲倒他們、騎在之上得意嘶吼,起落斷續的哀號一下下撞在我的耳膜。

      猛獸揚長而去,赤裸的肉塊伏在地上,為自己受的屈辱痛哭,即使他們大多不是第一次了。今後每名病患心裡又蒙上一層陰影,猛獸所射的精液永久植入他們的靈魂、埋在他們呼出的每口溫熱;道德、義理、法律、輿論……化為曾受辱的印記在他們身體裡,由一次次強暴、哭喊裡逐漸累積。

      我忘不了每回夢醒,透視每個病患體內依然攪動、混合的各種精液時,總會遏制不了,猶如A悲泣時,B突兀且喪心病狂的反應那樣,放肆大笑。

     

      擰著阿杰的領口,我在他胸前喘吁吁地暴漲淚水。

      其實我說謊。

      每次小玲笑著向我走來,我都祈禱她只是路過、她不會跟我有任何接觸;她在社群網站張貼黑暗扭曲的言論、在我面前暴力地摔東西並咆哮,我一點也不想看、不想知道,因為我太害怕。

      她就像另一個我,對所愛之人付出的在乎深不見底,對所恨之人用冷血病態的幻想處刑,在妄想、興奮、焦慮及憤怒之間擺盪。

      我愈哭愈是無力。

      其實我說謊。

      我曾經找到過她,想抱住她、問她好不好?但她卻是仇恨地瞪視我,咬牙切齒一字一句:「我恨透妳,希望妳死掉。」

      每當此事割上我的心版,我的手便會走火入魔地顫抖,怎麼搥牆、撞櫃子都難以減緩,唯有冰冷的刀片劃開手腕的瞬間,一切痛楚才能暫時被原諒。

      我期待哪天再遇見,她扯住我的手時,看到我為她烙印下的尖銳。她會理解自己多麼不可饒恕地傷害我,並求我原諒。

      因為,也曾有個人,以傷痕累累的手腕如此懲罰我。

     

      A消失了。

      B消失了。

      阿杰消失了。

      我站在一櫃櫃文具前方,腳邊散落著拆封的塑膠包裝,手裡是一大把美工刀,一名疑心病患者站在我身旁:「同學,妳在幹什麼?」

      雙腿失了控自己奔跑起來,她在後頭大吼:「站住!我要報警了喔!」

      呼吸急促、腦筋遽縮,狂奔著的我盯著手裡的美工刀卻出奇冷靜。

      我想像這整把刀一次戳入手臂引起的劇痛及鮮血,倏地有什麼提醒著我。

      「以後別這樣啦,我都沒這樣了。」記憶中的她說。

      「做不到。」那個我彷彿還在回應。

      這就像種相反形式的許諾,答應對方妳不會照做。但小玲已經消失了,曾允諾過的也不該繼續依循。

      自傷的念頭如清晨的霧氣逐漸散去。

     

      你教會我什麼是愛,在我面前呈現你和表嫂之間的小遊戲,並在最後留給我血淋淋的傷口,逼得我永遠記住你。

      自殘、裸女、強暴……這些幻象,都只是你在我記憶裡刻下的模樣。

      此刻站在車來車往的柏油路中央,車裡的病患望著我眼神盛滿恐懼,慘叫及喇叭聲塞滿空間很是悅耳。

      我握著大把全新的美工刀,欣賞它們沒有一絲刮痕及生鏽的身軀,幾乎要忽略遠方玩角色扮演的一群病患,身穿警服、吹哨對我咆哮──

      我們不都是關在同一個病房,與別床的病患相互辱罵、吐口水嗎?它連病院都稱不上,只是不負責地將所有瘋了的人扔在在一起,任其給時間腐蝕、死去。

      在這裡頭無能為力的我們,都是一樣的。

      只有你狡猾地離開了呀。

      美工刀一支支由鬆開的手掉落在柏油路上。

      大量的畫面來自過去,一次剪輯成短片在我腦海快轉。

      有什麼扭開了我心裡的水龍頭,眼淚再也沒法遏止。

      我才明白,我愛的不是懦弱離去的你,不是自卑反自大的阿杰,不是黑暗扭曲的小玲。

      我在漆黑裡親吻的,一直都是爬滿有關你們記憶的,自己的影子。

      懦弱又自卑,卻任由妄想猖狂的,自己。

      我或許以鮮血及結痂的傷口記憶你,但你早已陷入萬丈深淵中死去。而那正是我醒不來的惡夢。

      當我擁抱沾滿濕淚的靈魂,才明白所有憐憫都給了自己。

      活著或愛人,以贖罪的姿態──離開是他們的選擇,我們唯能將悔恨化為活下去的責任,在下個人走近時,把握住、好好珍惜。

      逐漸抽離四周的哨聲、喇叭聲,我望見前方,有一扇門,標示通往病房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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