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序章:寫在故事之前

      「妳、妳好。」面對彭昱曦,對方顯得特別緊張。

      坐在彭昱曦對面的女人擁有一頭金髮,金髮在燈光下閃著亮麗的光澤,看來是天生的。「不必太緊張,放輕鬆。」昱曦垂眸道,一邊伸手從口袋裡拿出一枝筆,接著打開了躺在桌面上的筆記本。這本筆記本很厚,紙頁有些許皺褶和黃漬。

      接著,昱曦抬眼望向她,說道:「我來這裡只是聽妳說個故事。說故事應該要是很輕鬆的。」彭昱曦勾起淺淺的笑容。對方則是尷尬地點頭。然後,彭昱曦開始進行例行公事,問了對方的名字。聽完對方的自我介紹,彭昱曦笑道:「我應該就不必自我介紹了吧?我是彭昱曦。」她頓了頓,又道:「妳離開人間,來到天堂,有幾年的時間了呢?」

      「一個月前才剛滿五年,」對方說,「又或者是六年……嗯,我有點忘了。」她輕笑幾聲。「妳現在輕鬆點了嗎?」彭昱曦笑問,她點點頭,語氣明顯舒坦許多:「嗯,我想我可以開始說我的故事了。」

      金髮女子的名字叫做徐蕎依,她是美國和台灣的混血兒。長年患有憂鬱症,在醫院認識了同樣和她患有憂鬱症的男孩,最後兩人約定好一起跳下十層高的大樓,自殺身亡。

      說故事的過程總是漫長。等彭昱曦出了咖啡廳時,早已經是深夜。

      來到天堂後,彭昱曦幾乎每天都在聽人說故事。

      沒有其他原因,就只因為她喜歡寫字。

      天堂實在太少機會能讓她寫字了。於是她開始替人寫下他們生前的故事,有悲傷的、歡樂的,其中也有五味雜陳使她理不清頭緒的……無論什麼她都聽,然後一字一句寫下來。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徐徐的微風拂過她的臉。天堂這裡沒有具體的春夏秋冬,應該這麼說:你喜歡什麼樣的天氣,你眼前的天氣就是怎麼樣的。例如有人喜歡春天,那麼他一年到頭感受到的就都會是春天;而彭昱曦喜歡清風徐徐的秋季,因此她眼中的天堂永遠都是楓紅蕭瑟。

      其實彭昱曦很討厭這種無法戒掉的喜歡。秋天會使她想起某些不堪的過去,然而她還是沒辦法討厭秋天。就好像她不喜歡這副與死去時的年齡不怎麼符合的外表,天堂卻還是在她到達這裡的時候,將她化作20歲的模樣。

      幾天後,彭昱曦又重返那間咖啡廳。這趟前來,她是要交差的。她已經把上次在筆記本上抄下來的內容整理好了,也寫到了漂亮的信紙上。準備拿給那天的金髮女子。

      走進咖啡廳,撲鼻而來的咖啡香讓她心情頓時明朗起來,彭昱曦不禁莞爾一笑。驀然,她的視線對上了櫃檯的男人,彭昱曦頓時尷尬了,笑容僵在那裡,愣然地望著他。他則帶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看著昱曦。

      他是在笑我嗎?彭昱曦心想。頓時覺得自己有點丟臉,沒事傻笑什麼……她拿起筆記本擋住了臉,然後夾著尾巴跑到一張桌子旁邊,胡亂拉了椅子就坐下去。

      「小姐,訂位。」方才那名店員匆匆跑向彭昱曦,指著桌上的「訂位」牌子,簡潔有力地說。他嘴邊仍掛著那抹笑,彭昱曦卻看不出他到底是出於禮貌,還是真的在嘲笑她。她下意識就是拿筆記本擋住自己的臉,覺得自己做了太多糗事。

      她故意忽略對方玩味的視線,默默地換了座位。靜待那名客戶的出現。

      天堂的生活,其實和人間並沒有太大的差別。人們一樣早出晚歸,繁忙而充實地工作著。不同的是,過往在人間時,人們工作是為了錢,這裡則是因為太無聊,大家不得不找事來做。

      因為只要你想要什麼,東西就能憑空出現,所以根本也不需要金錢來往。買東西不用錢,賣東西也不收錢,我們這裡沒有錢這種東西。

      起初來到天堂時,彭昱曦也很不習慣:為什麼用想像就能得到的東西,還要花時間跑到店裡跟人家拿?就像現在,她只要一個念頭,咖啡就可以出現,為什麼她還要大費周章跑到咖啡廳?

      後來彭昱曦才明白,這裡的人實在太無聊了。人們在這裡沒有所謂「人生」,大家會永遠待在這裡……所以,如果不讓自己有事做,只會讓自己無聊到發瘋。

      金髮女子遲遲沒有出現。彭昱曦的手指不自覺敲擊桌面,視線胡亂在咖啡廳裡亂竄。店裡沒有太多人,只有一些細碎的低語聲,她把視線投向窗外。驀然,她看見窗外有一片楓葉從樹上凋落……靈感像是一道閃電,倏然劃過她的腦海。她趕緊從包包裡拿出筆和筆記本,匆匆忙忙地翻開新的一頁,奮筆疾書——

      我是彭昱曦。

      我什麼也不會,從生前就是如此。我只會做夢和寫有感覺的字。在天堂的大家都這麼叫我——寫字手。

      人們死去後,總會偶爾緬懷過往。這時,他們就會來找我,透過我的文字替他們寫下屬於他們生前的一切,讓他們在這乏味的天堂裡,可以多少獲得一些心靈上的慰藉。

      如果你問我:為什麼他們不自己寫就好,還要跑來找我?

      那是因為……

      嗯,你知道嗎?

      其實寫故事並沒有想像中的難。

      ——只是,最難寫的,往往就是自己的故事。

      這就好像是:你只能看著窗外那片落葉,在樹枝上搖搖欲墜,最後在一瞬之間,凋零。你看著它墜落,你卻無法告訴別人,那片樹葉為什麼會走向衰亡。

      就在彭昱曦畫下句點的同時,她聽見對面的椅子摩擦木製地板的聲響。看來是那個客戶來了。彭昱曦放下筆,露出一個笑容,接著抬起眼。

      然而,來者卻讓她感到莫名驚詫——

      「嗨。妳應該就是彭昱曦吧?」方才的店員望著彭昱曦。他深邃的眼眸倒映著她的模樣,她頓時啞了聲,說不出半句話。她莫名地害怕這樣的眼神。

      「我叫曹康海。」他揚起一抹痞笑,說道。接著,又撥了撥垂落到額前的髮絲。

      她呆愣地盯著他,很久很久。彭昱曦沒說話,他也就不開口。他們就這樣安靜地對望了很久。

      而他的嘴邊,始終是那抹玩世不恭的痞笑。

      昱曦終於受不了這樣的沉默對望,「……請問,你有什麼事嗎?」她的問句打破了沉默。對方聞言,只是挑挑眉,說道:「我聽說過:只要看著對方的眼睛十秒,就可以讓妳愛上對方。」彭昱曦有些愣然,皺了皺眉,「你說什麼?」

      「我們方才對望可不只十秒了呢,大姊姊。」他格格地笑著,「妳愛上我了嗎?」

      彭昱曦頓時無言以對,瞪著他瞧。

      「我開玩笑的。」他又露出痞笑,說道:「不要那麼嚴肅嘛,人都已經死了,還擺一副死人臉幹嘛?」

      彭昱曦的眉頭始終緊蹙。對於眼前這種人,她不想多說什麼。他微翹著二郎腿,嘴上掛著一抹痞笑。和他笑容最不符合的就是,他嘴邊那淡淡的酒窩和露出來的兩顆小虎牙。

      「我聽過妳的名字哦。是專門替人寫故事的,對嗎?」他笑問。彭昱曦抿著唇,沉默地點點頭。

      「那也可以幫我寫故事嗎?」他問的時候,笑容明顯淡了。彭昱曦有點驚詫,「……沒什麼不可以的。」她的語氣有點薄弱。他重新揚起笑容,「那好。什麼時候可以呢?」

      「你開心就好。」她說。

      「那現在呢?」他笑問,「我知道妳在等客戶。不過妳只是要把寫好的故事交給對方而已。那還是可以接我的案子,對吧?」

      彭昱曦聽了,不自覺瞇起眼睛問道:「你怎麼知道?」他格格地笑了,說道:「我一直都在這裡工作。」

  

      他偷偷觀察自己?真是變態。

      「不只如此,我還知道今天妳的客戶不會來。」

      彭昱曦詫異地望著他。

      他笑得燦然,「很驚訝吧?」他頓了頓,又說:「那個女人每晚都會去酒館,喝得爛醉才回家,然後一覺睡到傍晚。現在才快中午而已,她絕不可能出現。就算妳已經跟她約好了也一樣,她一定會睡死在家裡。」

      原來如此。不過,他為什麼會知道這些?彭昱曦不解。

      「你好像跟我的客戶很熟。」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她是我前女友。」他的笑容更深了。彭昱曦微瞠雙眸。

      她想起昨晚徐蕎伊說的故事。徐蕎伊和一名男孩一起跳樓自殺……徐蕎伊口中的男孩,是眼前的這個人嗎?如果是,那為什麼他們現在要分手?而且,幾天前他們完全沒有搭過話,是分得不愉快嗎……

      曹康海看著彭昱曦發愣的反應,不禁輕笑出聲。驀然,他站起身,伸手奪走了她手上的筆,他的動作太快,快得彭昱曦眼睛都還來不及眨,筆就已經在他手上了。她驚呼:「你做什麼?」

      他沒有答話,突然抓住了彭昱曦的手,拉到他眼前。他將她的手掌輕輕攤開,然後把筆放到她的手中,接著把她的手推了回來。「既然都知道她不會來了,現在就開始寫故事吧。」

      彭昱曦愣然半晌,才呆滯地頷首。

      於是,她又開始了例行公事:「……你的名字叫什麼?」他聞言,皺了皺眉,「為什麼又問?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叫曹康海。」

      「抱歉,我……」「沒關係。」他說,「我知道這是妳的例行公事。已經習慣成自然了。」句末,他又露出那副吊兒郎當的笑容。彭昱曦正要開口,卻聽他又說了些什麼:「我指的『例行公事』,可不是指妳問別人名字哦。而是別人講完名字,妳馬上就會忘記。」

      聽完,彭昱曦有點呆住。他說得就好像他很了解自己,甚至像是在暗示他們曾經見過面。但他沒有明說,彭昱曦也不想多問。

      莫名地,她不想跟眼前這個人有太多接觸,現在她只想把故事聽完,然後回家睡覺。「……總之,你可以開始說故事了。」她轉開話題。

      「欸,大姊姊,在聽我的故事以前,要不要告訴我妳的故事啊?」他笑著這麼說道。彭昱曦愣住。

      來到天堂後,昱曦聽過很多人說故事。但從來沒有一個人,問起她的故事。曹康海是第一個問起她故事的人。

      她清了清嗓,轉移話題:「為什麼叫我大姊姊?我不覺得我有比你小。」他笑得很是燦爛,眼底有些嘲笑的意味。彭昱曦猜想,他知道她在轉移話題。但他並沒有戳破她,反而這麼答道:「我現在的外表是15歲,姊姊看起來是20歲。當然要叫姊姊。」

      彭昱曦困惑,「我以為天堂的輩份是要看死掉時的年齡決定。」

      他擺了擺手,「兩種說法我都有聽過。不過既然姊姊那麼認為,那我們就那樣算吧。」他說,「那麼,姊姊死掉的時候是幾歲呢?」

      「……15歲。」

      「我死掉的時候,是16歲。」說到數字時,他的笑容明顯斂下許多,「不過我想要回到15歲,所以我現在的模樣,是15歲。」

      彭昱曦輕輕笑了。15歲和16歲,不就只差了一年嗎?外表真的有差別嗎?

      他似乎察覺了她的困惑,趕緊開口澄清:「我16歲那年得了憂鬱症,所以整個人瘦得不像話。跟15歲的自己是天壤之別。」

      憂鬱症?彭昱曦的思緒因此被打斷。看來,他真的是徐蕎伊口中的男孩。

      不只如此,他還讓她想起了一些往事。那年,骨瘦嶙峋的自己站在鏡子前,面色蒼白的模樣,一切都還歷歷在目。

  

      「看來我得叫妳妹妹了。」他把話題拉了回來,格格笑了起來。彭昱曦不曉得他到底是為了要避開憂鬱症的話題,或者只是覺得這微小到不需要多談?

      「那麼,妹妹——妳呢,為何妳會想變成20歲的模樣?」他問。

      彭昱曦愣住了。

      「我一直覺得天堂那天系統出了岔子。我並不想變成20歲,他還是把我變成20歲的模樣。」彭昱曦笑得尷尬。

      曹康海突然沒了笑容,直直地盯著她瞧。這讓她有點不自在,也跟著斂去笑容。

      「天堂絕對不會出錯,」他說,「所以,一定是妳心底深處想變成20歲,只是連妳自己都不知道。」

      曹康海的這句話猝不及防地擊中她的痛處。他幾乎掐住了彭昱曦的軟肋。

     

      彭昱曦一直以為她想讓自己的模樣停留在14歲那個盛夏。還未嚐過背叛滋味的那個盛夏。

      可是,人在到達天堂的時候,天堂會聽從你的心,替你選擇你心中最想要的模樣。接著,你永遠都會保持那樣的容貌,歷久不衰。

      ——重點是,從未出錯。說什麼天堂出了差錯,根本只是她自欺欺人。

      其實她一直都還心繫著那個人的諾言——

      「昱曦,等妳20歲的時候,我就娶妳。」

      這樣的掛念,就跟自己戒不掉對秋天的喜歡一樣惹人厭。彭昱曦討厭沒辦法忽視這份掛念的自己。

      彭昱曦的記憶,因為曹康海的問句,又重新浮上心頭。那年楓紅飛舞的秋季,似乎再度闖入她的青春,最後化作一把利刃,肆意在她的青春裡劃下最深最痛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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