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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個月,這是晴明說,用以解除咒術所需的時間。

      道滿正是特地過來告知這件事的。

      本來讓菊姬承擔這份能力就是為了消遣,現在的情況,更是出乎意料的有趣了——晴明向博雅轉述道滿所說的話。

   「根本抱著看好戲的心態嘛!」博雅等大眼。

   「那位大人本來就是這樣。」         

      晴明說,輕搖青琉璃酒杯。

      杯中的不是酒,是水。還在病中的人,是不能喝酒的。

      後來,晴明傳訊到博雅家中,隨便編造一個藉口,說是博雅被妖物騷擾,雖無大礙,但必須留在此處,以防不測。

      博雅於是在晴明宅邸住下。

      博雅從前常來見晴明,但都是興之所至而來。

      有時剛過正午就出現,漫無目的地談著,消磨整個下午。

      有時不乘牛車,獨自走在夜色中,吹著葉二,偶然間有了興致,便往那方向走去。

      雖是好友,也不會天天見面,像這樣朝夕相處,更是從未有過的。

      夜晚抵足而眠,早晨清醒,第一眼看見的是彼此。

      博雅幾乎和晴明形影不離,怕他像菊姬一樣頭痛起來。

      一開始有些尷尬,卻很快習慣了。

      大半時間中,晴明拿著書看,博雅則吹奏葉二,或是撫弄家中送來的琵琶。

      偶爾交談一兩句,旋即歸於沉默,一室寧靜,僅聞樂聲繚繞。

      入夜後,蜜蟲會端酒過來。下酒菜可能是千手忠府送來的香魚,也可能是烤蘑菇。

      博雅只能獨自飲酒。

      晴明斜倚在他身旁,背靠柱子,看著青琉璃酒杯折射出的光采。

      常常又聊到有關咒的事。

   「晴明啊,再這樣說下去,就換我頭痛啦。」博雅有幾次這樣說道。

      晴明照例露出事不關己似的微笑。

      「那真是抱歉了,博雅……」

      夜晚,就算吹熄了燭火,躺下準備入睡,仍然可能不知不覺地聊起來。

   「你睡了嗎?晴明……」

      眼前一片黑暗,博雅只能聽見衣衫摩擦窸窣,以及靠近的氣息。

      博雅想像起晴明側身而臥,露出微笑的模樣。

      不知為何,他竟感到胸口一熱。

      參雜著困窘,某種燙熱的什麼流過,使心顫動。

      不明白是什麼,卻下意識的覺得羞愧。博雅極力壓抑,不去思考,不使聲調起伏。

      漫無邊際的說了些什麼已不記得。

      晴明帶笑的回應,一如往常。

     

      如是數日,迎來了雨季。

      淅瀝淅瀝的雨聲無一刻停歇,源源不絕地,自黑沉天空落下。

      空氣中飽含水氣。

      就算坐在室內,仍能感受到濕意。

      衣服因為吸收濕氣而沉重。

      雨滴啪搭啪搭敲擊櫻樹枝葉,似是紊亂無章法,細聽之下,竟彷若樂音。

      時而柔細,時而狂暴,洗滌了青綠的葉片。

      雨季後,將是夏天了。

      到那時,雨水會為櫻樹的葉子洗出一層墨綠,經歷雨季的植物也會繁茂地生長。

      走廊前,從屋簷流下的雨水像是絲線,織出透明簾子。

      晴明常站在那裡,站在雨簾後,走廊的邊緣。

      他伸出手,攤開掌心,仰首而立。

      脖頸的曲現十分柔美。

      絲線在晴明手中斷裂,直至滿溢,再溢出他白皙手心。

      博雅一直喊他進來。

   「會著涼的啊。」博雅說。

   「真愛操心啊,博雅……」晴明苦笑。

      蜜蟲默默地出現,手中端著一盂藥湯。

      碗中,白煙冉冉而上。

      那一瞬,歲月真是悠遠,雨未竟,一室靜謐。

      幾天後的傍晚,雲層難得的稀薄了,天際隱隱能看見夕陽餘暉,呈現燦爛的金紅。

      晴明端起熱茶啜飲,白皙纖長的手指泛紅。

      博雅在他身側盤腿而坐。今日不是吹奏葉二,而是低眸彈奏琵琶。

      樂音在稀落雨聲中跳躍。

      雨珠似是敲擊節奏,似是為琵琶和音,又似在彼此爭奪,爭著成為曲中主角。

      琵琶時而如續續細語,時而錚錚然如金石相擊。

      幾乎與雨聲合而為一了。

      晴明閉上眼,享受堪稱天籟的樂音。

   「太美了,博雅……」迷醉似的喃喃低語。

      琵琶聲漸漸沉下、低迴。

      最終,博雅一撥弦,結束曲子。

      明明他已抬起手,空中卻彷彿仍殘留餘音,令人靜默不語。

      抬起眼,博雅看見晴明含笑的紅唇,奇異的感覺又湧上心頭。他強自抑制,不去想。

      博雅開口吟誦詩句:「大絃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是白樂天的詩句。

      晴明睜開眼,輕輕放下已空的茶杯。

   「很適合你的琵琶。」   

   「也很適合這雨聲。」博雅說。

   「是啊。」   

      博雅望向庭院。此時無花盛開,只有因雨而茂盛蔓生的綠。

   「對了,說道……」   

「菊姬的身體似乎好了不少。」  

   「晴明,拜託你,讓我問完話再回答吧。」   

   「有必要嗎?」   

   「不然根本算不上在談話了吧。」   

   「可是,那等於要我聽兩次同樣的話啊。」   

   「照這樣下去,說不定住在這裡時我都不能講話了。」   

   「博雅,你說的未免太誇張了。」   

      晴明忍俊不禁地笑。

   「反正,你不要直接回應我的想法,行不行?」博雅認真的說。

      露出感到有些無趣的表情,晴明點頭答應了。

      博雅問道:「你怎麼知道菊姬的情況?」

   「是下人們說的……不,不只下人了。」   

      就某方面而言,鬧這一場對菊姬反而是有好處的——晴明說。

      如果這樣隱居下去,菊姬說不定會孤寂終生,無法踏出宅邸。可是因為這一鬧,本來不明詳情的人,也注意到她了。

      想必佐倉大人無法再禁閉菊姬下去。

      而且出於害怕流言的心態,他還必須請人為菊姬治療,設法讓菊姬病癒才行。

      據說,佐倉大人再娶的妻子還因此而氣病了。

   「晴明,你知道的太詳細了。又是一條戾橋下的式神告訴你的?」

   「你說呢?」晴明微笑。

   「唉,算了。」

      博雅托著頰,隨意彈弄琵琶。

      發出錚、錚,不成調的樂音。恰好與屋外稀落雨聲相配。

      晴明續道:「而且應該會有不少人前去提親。她遲早能離開佐倉家的。」   

      聽了這話,博雅真心的為那可憐的女人高興。

   「那真是太好了,他應該不會再遭受虐待了吧。」

   「那你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   

      此時夕陽已落,外頭濃墨般的黑。

      沒有星子,沒有月光。

      蜜蟲早早就點上了燭台。

      她本來跪坐在一旁,此時卻站起身走出,火光搖曳,黑影在牆上、地面模糊晃動。

      晴明掩嘴而笑。「時隔三年,也該給菊姬一個交代了吧。」

   「什麼?」   

   「我是說,你該回覆她的和歌啊。」

   「晴明,你又提這事。」博雅脹紅臉。「你該知道,我對和歌不行啊……」   

「如果你能寫,你就會回應她的情感嗎?」     

      博雅一呆。

      蜜蟲盈盈走來,跪下,放下晚膳以及酒器。

      器具敲擊,發出輕響。在雨中,在夜裡,格外明晰。

      晴明垂眼,笑著。

   「吃吧,博雅……」   

      博雅卻兀自怔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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