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第三章

自從母親去世、父親新娶之後,她的日子一直不好過。

      菊姬以這句話作為開頭,低垂頭顱,油汙的髮散出臭味。

      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算了,菊姬無法忍受的,是他人看她的眼神。

      尤其是最常相處的下人們。尊敬的眼神日漸冷淡,勤快的手腳開始笨拙。

      慢慢地,連當著菊姬的面,侍女的口氣也輕慢起來。

      叫人,常要等很久。

      要茶,有時拿到冷的。

      要衣服,有時是還未洗淨的。

      可是下人們不會把話說出口的,菊姬自己猜想,自己為她們找理由。

      也許只是一時疏忽、也許只是……

      一邊在心中想自己也許想太多了,一邊又受猜測所折磨。

      他們是如何想她的?菊姬不斷胡思亂想。

      覺得自己一舉一動都被放大檢視,好擔心一點小錯會被想成什麼樣子,無法把自己當成是他們的主子。

      父親和繼母的笑語在遠處迴盪。菊姬想,若是換了新的侍女,沒有過去的情分,一定不會善待自己。

      一個念頭逐漸成形。

      要是能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就好了。這樣,她可以好好反駁回去,不用這樣害怕。

      下人們也不會再敢亂想她什麼了。

      要是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要是能知道為什麼繼母厭惡她……

        那該有多好、有多好!

      日思夜想,腦中都是這樣的思緒。

      明知不可能卻要這樣幻想,想像有一天能爽快駁斥他人心思的畫面。

      這樣的欲念盤據心頭,在一天的夜裡,使菊姬清醒。

      睡不著了,自然而然的拉開門,赤足踏上走廊。

      這晚沒有月,只有星子微弱光亮。

      在晦暗夜空下,菊姬像是受到什麼牽引,步下走廊,不經意的向樹下看去。

      她險些尖叫出聲,不知為何,卻自己用力摀住了嘴。

      黑暗中竟走出一人。

      白髮。

      白髯。

      身著又髒又舊的布衣。

      那名老人咧開嘴,向菊姬微笑。

   「這……」   

    「是道滿大人啊。」   晴明低聲。好似早已猜到事情會是如此。

      菊姬雖不肯抬頭,頭顱仍輕微動了下,作為承認的表示。

   「然後呢?」   

   「他實現我的願望。」菊姬的頭更低了些。

      博雅張大嘴巴,不可置信。

   「博雅大人會驚訝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就連現在,我也以為我瘋了。」沒看博雅的表情,菊姬卻這樣說。

   「那麼,妳現在為何會落到這樣地步?」

   「那是……」菊姬伏下身,像是恨不得自己能縮成一團球。「本來,我是很開心的,終於能了解別人為什麼厭惡我了,可是……」

        時間一久,菊姬不只能聽聽見他人的想法,甚至包括難以表達的情緒、意念。

      就算努力解釋,那些人對她的厭惡也沒能少上一分。

      討厭、嫌惡、厭煩,各種意念紛至沓來,無休無止。

      尤其在人多的時後,腦袋裡簡直有如裝入了千根針一般疼痛。

   「痛呀、痛呀!」

      起先,只是在沒有人見到時,環抱自己,壓抑的呻吟。

      菊姬以為這痛是值得的,直到聽見侍女的想法。

      侍女竟然認為,菊姬是個鬼、是妖怪。

      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

      她已經很努力的去傾聽、去解釋了啊!

      心中最後一道牆崩毀了。

      菊姬本身的思想全部受制於他人,心中一片混沌,唯一清晰的只有挫折。

      再也受不了了、好難過啊,那就讓自己成為一個瘋子吧,什麼都不要聽見。

      菊姬在內心如此嘶吼,無法控制自己了。

 

   「所以才會攻擊侍女嗎……」博雅垂著頭低語。

      菊姬掩面而泣。「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因為,她連一個能傾吐心室的朋友,都沒有啊!菊姬如此哭喊。

      博雅不自覺地看了眼晴明。

      一室靜默,夜風吹入,混淆女人的啜泣。

      晴明出聲,問:「後悔了?」

      菊姬猛力點頭。

   「還想知人心嗎?」   

      菊姬用力搖頭,汗濕的髮黏在臉上、臂上。

   「晴明,你有辦法嗎?」博雅祈求似的問。

   「有。」晴明乾脆的回答。

      菊姬抬頭,容色一亮,不再顯得那麼蒼老灰敗。

   「可是,大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   

   「畢竟是道滿大人施的術,有點麻煩。」   

   「可是……」博雅不自覺瞥了眼被折磨到不成人形的菊姬,吞下要出口的話。

      菊姬能撐過一個月嗎?

   「您可以直說,我不介意的。」菊姬小聲的說。

   「不,但是……」   

      晴明出聲,道:「另外還有一個辦法。」

      博雅立即望向晴明。

      只見那嫣紅的唇緩慢吐出字句,勾起宛如含著甜酒般的微笑。

      「只要把道滿大人施下的『咒』,移到我身上就行了。」

      「這怎麼可以!」   

      博雅不由自主的大叫,忘了現在處於何地。

      猛然站起身,他握緊雙拳,身體微微顫抖。

      投射在地的黑影也顫動著。

      菊姬很痛苦,他知道,但要讓晴明代替她承受……他不答應。

      「讓我……」

      「不行的,咒術只能移到我身上。」

      就算在這種情況,晴明依然淡淡微笑著。他安撫的說:「別擔心,博雅。」

      博雅額上生出細密汗珠,緊皺眉頭。

      簡直像哭泣似的。

   「要是能知道你在想什麼就好了。」

      博雅拋下這句話,大步走出小屋。

      風似乎更加冷冽。

      晴明沒有回頭看博雅的背影,只是解開纏在左手上的布條,上面沾著豔紅的血。

      菊姬望著門口。

   「這樣好嗎?晴明大人……」   

   「嗯。伸出手吧。」   

   「不,我是說,您不去找博雅大人嗎?」   

   「他不會走遠的。」   

      晴明平靜的說,右手指尖沾了沾血跡,在菊姬手上一劃,指尖到處就是一線殷紅。

      菊姬默默地看著晴明在她手上寫著古怪文字,過了一會,下定決心地開口。

   「在兩位大人身旁,我的頭一點都不會痛。」   

   「唔。」   

   「博雅大人讓我感覺很安心。很善良,不摻一絲邪念。」   

   「我想也是。」   

   「可是我卻不懂得晴明的心思。」   

   「……」   

    「我……知道您此刻的想法,可是,沒有情緒。」

      菊姬緊皺著眉,試圖解釋她的想法。

   「在博雅大人出去時,您的心,顫動了。」她說道。

   「是嗎?」   

      晴明仔細地在菊姬的每一片指甲上都寫上文字,若無其事的應道。

      菊姬垂眼,起初瘋狂的神色已不復見,逐漸回到從前的文靜姿態。

   「認識博雅大人,是因為他的笛聲。」   

      菊姬說,那是在春天的時候,她乘坐牛車出遊,就在紛飛櫻花之下,看見那吹奏笛子的男人。

      那真是無與倫比的美妙笛音。

      比湛藍的天空、淡紅的櫻都還要美妙。

      透過簾子旁的細縫,她緊緊盯著男子,幾乎移不開眼。

      男子絕稱不上英俊。可是那閉上眼、怡然享受笛聲的模樣,給人一種很純真的感覺。

      菊姬不由得受到吸引。

      啊,這是個很善良的人吧。她心想。

      在那一瞬,無論男子是何人,菊姬都願意委身於他。

        菊姬嘆息,唇邊卻浮出微笑。

        晴明停下了動作。

   「為何要隱藏呢,晴明大人?」   

   「妳在說什麼?」   

   「您,有一瞬間嫉妒了吧。」   

      鳳眸靜靜注視菊姬。「妳說是就是吧。」晴明輕聲道。

      晴明收回手。菊姬皮包骨般的手腕以下都寫滿花紋般的文字。

   「我是真的,好喜歡博雅大人。」輕輕說著,菊姬的眼神做夢似地飄向門口。

      但是,博雅沒有站在那裡。

      現在也已經不是三年前,那櫻花飛舞的春日。

      菊姬悵惘的垂下視線。忽然,她噗哧一笑,側過頭,藉著月光,仔細看著晴明。

   「難怪他不回覆我的和歌。」菊姬低喃。「畢竟,他傾心的,是這樣美的人啊。」

      菊姬的聲音幾乎混入夜風。

      晴明的微笑依然沒有一分更動。

      執起菊姬的手,原來在菊姬手上的文字開始浮現於晴明手上。      

      相反的,菊姬的文字一個個消失。

      到最後,密密麻麻的字體纏滿晴明櫻色的指甲、白皙修長的指頭直至纖細手腕。

      菊姬閉上眼,向前一歪,倒入晴明懷中,發出細微鼾聲。

      晴明輕輕放下菊姬,將她安置好,接著走出屋子,拉上了門。

      他在水塘邊找到博雅。

   「結束了?」是博雅先開口的。不肯回頭,緊盯水面上浮萍,看著晴明的臉在漣漪中模糊。   

   「嗯。」晴明的回應依舊是淡淡地。

   「剛剛的事,我很抱歉。」博雅說,覺得沮喪地。「你自然可以做好這件事,我不用擔心的。」

      晴明一嘆。「不要這樣說,也不要向我道歉。」

   「不,讓我道歉,否則我過意不去。」   

   「好吧,我原諒你,博雅。」   

      博雅低頭,看著表情苦惱又困惑的自己。水波也無法紓緩緊皺的眉頭。

   「可是,我還是寧可不要你救她。」   

   「……」   

    「晴明,拜託答應我,下次不要做出類似的事。」  

      浮萍慢慢地漂,漣漪一圈圈擴散。它漂到博雅腳前,在白色石子間緩緩轉動。

   「我答應你。」過了一會,晴明輕輕應道。

      深深吐出口氣,博雅鬆開眉頭,笑了,轉過頭來。

      月光照在晴明臉上,看起來慘白得可怕。身子輕微顫動,像是在風中顫動的櫻花。

      隨時會落下。

   「晴明?」博雅瞪大眼。

      剎那間,遠處傳來叫聲。

   「是誰在那裡?」看不輕形貌的人影叫喊起來。

      晴明一顫,向前走出幾步,腳下卻走得踉蹌。

      博雅趕在晴明倒下前慌忙接住他,頓時愣住,發覺晴明的體溫竟高到燙手。

      眉頭緊蹙,白淨的額頭浮出薄汗,臉頰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晴明沒有睜眼。

      叫喊的聲音更多了,火把一一燃起,金紅色的光逐漸靠近。

      博雅咬牙,揹起晴明,快步走向圍牆。

      死寂的夜裡越發吵雜,博雅彷彿感覺得到火焰的熱氣逼近。

   「在哪裡?」   

   「快站住!」   

   「別跑!」   

      博雅讓晴明的手交纏上他的頸項,倉皇低語:「晴明,抱住我。」

      晴明的手鬆鬆垂掛。

   「晴明,抱緊我。」   

      有血痕的手和有文字的手動了下,攬緊。

      博雅開始向上爬。牆不算太高,但是揹了個人,行動很困難。

      博雅喘著氣,汗如雨下,環繞他脖頸的手炙熱,更是讓他幾乎窒息。

      心臟被緊緊揪住,打鼓般的重擊。

      晴明的臉頰貼上博雅,不同於來時的冷涼,簡直就是炭火。

      來人的腳步聲迫近。

      博雅爬上牆頭,直接一躍而下,落地時,雙腳疼得發麻。

      牛車還在原處。黑牛正悠悠閒閒地輕甩尾巴,在博雅靠近時轉頭看一眼,又回過頭去。

      博雅揹著晴明鑽入牛車,剛剛坐定,黑牛就不急不徐的邁出腳步。

      博雅不知所措,惶惶然地不斷為晴明擦去汗水。

      晴明無力的隨著牛車顛簸晃動,博雅攬住他,發覺他的紅唇竟失了血色。

      牛車外,天際綻開破曉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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