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瑰麗逶迤，夕照下霞光氤氳了整座臺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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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一人坐在公園的鞦韆上，前後擺盪著，腦袋一片空白。忽爾，一名穿著「愛的世界」童裝的娃娃臉小女孩，踉踉蹌蹌地向我奔馳而來。她拉了拉我丹寧牛仔褲的褲擺，用那水汪汪的眼神燦笑道：「大姐姐，陪我玩翹翹板，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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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瞇起眼睛，睨了她一眼。她的眼眸澄澈如一泓清泉，教我好不妒忌。曾經，我的目珠裡盈滿純潔的童真，瞳孔也曾同樣肆無忌憚地流露出那種近乎無知的，光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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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妹，妳上幼稚園了嗎？」她懵懵懂懂似的，如小雞啄米般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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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說她不快樂。每天上學前、放學後都很痛苦。我竟還用了鄙夷嫌棄的目光朝她瞟了一眼，心想：妳小小年紀不愁吃穿，不懂人間冷暖、民間疾苦，根本是養尊處優、倍受寵愛的小公主，哪裡明白什麼叫作「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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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很快地，我就知道我單方面的揣測完全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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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跟你離婚！我再也受不了你成天跟酒店小姐廝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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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不過逢場作戲罷了，妳一介女流豈懂？哪個男人不必跟客戶應酬啊？妳憑什麼理直氣壯、不分青紅皂白的教訓我？到底有沒有搞清楚是誰賺錢養妳們母女倆的啊……離就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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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陣「離」歌響起，我看得有些瞠目結舌，又不是演連續劇。雖然是局外人，但他們夫妻倆的相「競」如「兵」，依然使我怔忡不安。並非任何情形都能旁觀者「輕」的，縱使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但我的情緒也不會輕鬆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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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人意表的，正怒氣攻心的那位婦人，猛地衝來拉著我眼前的小女孩就要走。她裂眥嚼齒的吼著：「女兒是我的！就算打官司，我相信你也很清楚，孩子扶養權最後會落到我身上吧？你不是個好丈夫，當然也不會是位好父親，我們就這樣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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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被過度拉扯，我感覺她的心靈就要彈性疲乏。她呼天搶地的嚎啕大哭：「我不要跟爹地分開！大姐姐救我！」古人常云：「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很想將她帶離如此複雜、混亂、不堪的家庭，但我什麼身分啊？哪來這權力？我只不過一個路人。於是我只能以愛莫能助、無能為力的眼神，目送她被抓回人間煉獄。可是卻有一股愧疚感油然而生，遲遲難以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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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宛若一班列車，同一時間，有些孩子乘坐在用幸福和歡樂打造的車廂裡，亦有些幼童不幸坐在以暴力與悲傷建構的車廂中，被迫繫上那解不開的安全帶，逃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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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荏苒，光陰的流逝仍抹不去我當年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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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我憤世嫉俗，現今的我略顯世故。一段小插曲，讓我耿耿於懷了多年，我暗自期許，下一回倘若再遇到如此需要幫助的孩子，一定要出手相救、拔刀相助，絕不能再淪為那種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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珝馧，有如出水芙蓉般清秀，是王昭君型的古典系氣質美女。留著一頭鮑伯短髮，臉蛋白白淨淨的，品學兼優，只是個性孤僻了點兒。平時她戴著厚重的細黑框眼鏡，和那另外兩個相貌平凡的女孩聚在一起讀書，假日也從未聽說過她有何社交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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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放學我留下來當值日生，其他同學一聞下課鐘聲便一窩蜂傾巢而出，只剩珝馧一人獨自緩慢的收拾書包，就像刻意等我先行離開似的。當我整理完教室後，關上門前還對她交代一句：「那……門就交給妳鎖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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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速下樓後，我躲在校門外的榕樹後方等她出來。過了好半晌，才看她遲遲走出，只是她竟已脫去了水手服和百褶裙，換上了斜肩露肚臍的短版上衣及超迷你熱褲。原本清秀的短髮變成了蓬鬆的長鬈髮，素顏的臉龐也已化上了豔若桃李的妝容。她左顧右盼張望是否有人注目，然後跨上一輛機車便要遠去。我趕緊叫上了一部計程車，向司機大喊：「快，追蹤前方那臺摩托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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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西門町的一家夜店，未成年的她不知如何混進去的，然而無法出示證件的我只能佇立於門外，透過窗口偷窺內部的情景。震耳欲聾的嘻哈音樂、目眩神迷的霓虹燈光，讓裏頭的少年少女們勁歌熱舞，空氣中瀰漫著性、酒精、毒品的味道，令人莫名的沉浸，卻是致命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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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來點『狂喜』？」珝馧旁邊看起來像流氓的金髮少年一邊跳、一邊笑、一邊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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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嗄？什麼？」珝馧也是滿面春風的對他微笑著，「你是指……『忘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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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她接過少年手中的粉紅色膠囊，毫不遲疑的吞下腹中，想必那就是俗稱搖頭丸的ＭＡＤ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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ＤＪ將音樂切換成爵士藍調風的流行舞曲，是蕭亞軒最新的主打歌──《遺失的心跳》。「但寂寞像是一場海嘯／心跳被吞噬掉……」珝馧和少年跳著華爾滋，搭著這毫不相干的歌曲和害人不淺的毒品，相當不協調，我有些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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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朝窗內驚聲尖叫：「珝馧！」她眼神茫然地回頭問了問身旁的男孩，「咦？我怎麼彷彿聽見同班同學的聲音呢？」他拍了拍她肩膀，眼神帶著醉意，輕蔑地笑道，「妳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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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所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辣妹，真的是我認識的、平常脂粉未施的珝馧嗎？忽然我頓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句話的真諦，看來珝馧也不過是個表裡不一的雙面人吶！我失望透頂的離開了夜店，心裡頓時對全校師生心目中的「乖乖牌」打了個折扣，大大的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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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的早自習，我回頭瞥見空著的座位，默默地又轉過了頭。一直到了第二節課，才看見珝馧從後門敲了敲門，神色慌張的說道：「報告！老師，抱歉……火車誤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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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女老師剛擔任班導，還不明白學生的劣根性，也不疑有他的下指令，「我就知道好學生是不會遲到的，就算遲到也一定有正當理由。快坐下吧！珝馧。」珝馧這才汲汲皇皇的坐下來，迅速向周圍的同學，詢問了一下目前教到的頁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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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課堂大約過了三分之一的時間後，她開始打起了瞌睡。也難怪，昨天在夜店狂歡這麼久，理所當然會疲憊，除非她有異於常人的超能力。老師似乎也有故作「無視」的意圖，只顧著在黑板上抄寫著課本與講義內容，完全忽略正昏昏欲睡到快要趴下去的珝馧。其他同學一看到就連「好學生」都在課堂上陣亡了，便紛紛連線玩起「周公Ｏｎｌｉｎｅ」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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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導察覺到異狀的時刻，已接近下課鐘聲響起的時分，為時已晚。火冒三丈的老師，也懶得去責罵學生，唯一聞鐘聲響起，便使勁踩著她那響亮的高跟鞋，噠噠噠的帶著立眉嗔目的神情離開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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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我又克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跟蹤她，一方面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我是為了同學好！怕她又做出傻事。結果不出乎意料的，看見她坐在巷子口的路邊，和一群不良少年叼著一根菸，吞雲吐霧著！此外，她身旁那群青少年，更是掏出安非他命、蝴蝶片之類的毒品。難怪她最近上課時都精神不濟、意識恍惚，中午用餐時食慾不振，三不五時就有情緒不安的徵兆！這下可好，我該如何實踐我當年的諾言，解救身旁的同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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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不想被湮滅，就先趁早將菸滅！」我突然衝上前對他們大喊，抓住了那女孩的手就開始跑。也不知道跑了多遠的距離，好像時鐘暫停了、沒有了任何的路人，只剩下我們兩個。當我注意到她臉上所呈現的表情變化時，已是魂飛魄散如驚弓之鳥。但她很快又恢復一如往常的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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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麻管我啦！就讓我自生自滅吧！」她的直指和中指夾著菸，又神態自若地抽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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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話不說立刻從書包中的鉛筆盒裡，以兔起鵠落之速拔出一把銳利剪刀！只見那根香菸一分為二，而我抽出方才於便利超商購買的一支棒棒糖，塞入珝馧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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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要萌，不要煙霧迷濛！」一句話，就結束了她的驚訝，以及我們多餘的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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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是我們之間最長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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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走她，一直跑一直跑，最後停在一家派出所。然後我在腦海中盤算著接下來該怎麼讓她戒菸的上千萬種方法……思緒雜亂下，我只知道，再多的麻煩，我都不怕了。為了，我的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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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傾盆大雨沖刷了整座城市，也淹沒了我們的青春，奏出哀戚的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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