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2024大賞決選入圍名單,正式公布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下)

想到那人要當廚子這件事就好笑,他大概可以笑上一世。當年奉命尋訪一名前輩遺在外間的孤兒,終於找到這名伶仃在外的後人,這人信了身世,卻死活不肯隨己北上,自稱這生只該消磨在廚房。兜兜轉轉拉鋸了好一陣子,自己拗他不過,又不願殺他滅口,靈機一動,當即說道:「我也做幾道菜來,咱們來打賭,看誰的菜餚贏的彩頭多。你輸了可得跟我去。」

那人怎能想到他從小在灶間打滾,一口答應。賭賽結果,那人輸得十足十,邀來的街坊鄰居、武林同道,盡皆將彩頭押在他做的菜式上,還有大戶當場開價延攬。那人萬料不到如此結局,敗得灰頭土臉。賓客去後,他將彩頭一把掃走,樂得手舞足蹈:「你枉自立志當名廚,手藝卻連我這只會打架的也及不上,這就好死心了罷!快跟我走!」

一場無甚正經的賭賽將這人贏回北方,改寫其命運,那人不過十六,自己十五。

然而廚藝大勝是一回事,他看著那人將瓜果削皮、給蝦挑泥腸的專注勁兒,其實是有些難言的佩服:這人手藝或許不怎地,卻是實實在在沉浸烹調之中。有時看著看著,心下會有些近乎失神的祥和。

於是,那人怎麼動他廚房傢生,他也無所謂;那人半夜視物不清、將他整缽細心炊煮、軟硬彈糯無不恰到好處的黃粱撞翻在地,他依舊手一攤便算。他待那個女孩兒,可就沒這麼寬容。

又行數十步,背後原野靜謐,唯有風息,那人尚未來到。再不來,他便得抉擇,是否當真要等。

他微笑摸一摸額上傷疤,日前那人問了他一句舊傷,責備了他兩句,原來他還記得自己曾拿命換他周全,就很開心。好像有點太開心了,不免任性起來,忘形得要裝作嫌他囉唆,想要多換那人兩句責備。

這樣的忘形是不能對妻子發作的。以前他會,後來他越來越懂事,他不想她當了真而難過,她心地太乾淨了。如今她要當娘了,他更加不敢造次。雖然他委實不清楚當爹是怎麼一回事,這趟回家便要看到一個小人兒,又該拿那團物事,不,那人兒怎麼辦。

只有自己知道,還是有亂七八糟的一面。老是裝得一臉世故悠然也很累的,簡直比攜上暗器穿上防身裡衣出外行刺還累,他從孩提起這樣裝,終於見著那人,一見他,陡然便知道自己可以喘口氣了,只在那人面前他能盡卸武裝。

所以當時心裡還是個少年的他開心了,開心得見人便傾訴。「我也不知為甚麼,好像我身上缺的,他能給我補回來。」

這類近似情意表白之言實在駭人,一眾兄弟裡不知多少人疑心他動了真情。他從不因貪花好色而受罰,眾人眼裡他口中輕薄、持身卻謹嚴,那是因為外人不知,他與那個女孩兒一邊是鬥氣冤家,一邊卻時時私會,人之大欲基本上解決了。眾人早知他膽大妄為,卻估計不到他敢觸犯這等私通大戒,加上他在同僚之中歲數顯得太小,眾哥哥們有時真忘了將他和女色想在一起。

這且不說,他對同僚向來極是優待,然而那新來的小子未曾與眾人一同赴險,心性不明,還不能算作兄弟罷?那小子來了以後,鎮日裡滿臉鬱悶,好像是來賣身還債一般,一身儒雅與眾人的飛揚狠絕大不相同,所出的主意卻是高明異常,更加惹人嫌。眾同僚有的視之為外人,年長的握有些權力,索性視之為仇人冤家。他人緣極好,突然之間對一個眾人不喜的外人如此牽腸掛肚、事事袒護,不免大啟眾人疑竇。

還有一端:他是出了名的決絕,那人曾說他辣手之名播於寶秦關內一千里地,向外則遠至東方海濱亦有聽聞,諸鎮諸王聽得他與手下兄弟的名頭,無不戒慎。又豈止六親不認。

「橫豎我也不知我的六親在哪兒。」他如是宣稱。這麼一個人突然動情,已屬駭人耳目,怎麼去一趟南方,便找上了個男人來動情!

那又有甚麼要緊。總是沉默看顧他的六子哥跑來勸他收斂點,說你倆已份屬同僚,別招人閒話。再說為了個女子招人閒話也就罷,為個男子,算是甚麼玩意兒?他笑道:「我又沒非得和他怎麼樣,心裡喜歡一下也不行麼?」

這話未免直白得過了份,六子愕然不知所對。那時上頭的安排已傳出風聲,同僚心裡有數,他年紀雖少、立功卻狠,過不多久便將榮升頭目,六子也不敢再冒昧進言。殊不知他對流言毫不介懷,更不知他早想得清清楚楚,他哪管這算甚麼,心上掛著一個人,感覺就很新鮮。他喜歡新鮮。

更新鮮的事在後頭,所以他終究將心分了出去。那便是自己後來的妻子、那人的青梅竹馬,小了自己三歲,火焰般的一個任性小姑娘,他流水般的作風卻怎麼也澆她不熄。原來水未必剋火,遇見她以後,他常在獨處之時這樣苦笑。

他不只一次想過,在這二人身上找到的,正是沒能長全的自己。他幾趟南下,換來這麼兩個人在身邊,私心很覺值得。那人的閑靜,那姑娘的坦蕩,在自己身上都要打折扣。還有,這二人骨子裡均極是天真,至少不像他一樣,自幼便不把人命瞧在眼裡。

縱使那人機關百出,輕易便學會了洞察人心,終至在二十歲當上了大頭目,比自己還高著一級,也只是天資所致。回到廚房,那人掌起切菜刀,一下一下地,將油花如雪的豬背脊肉切成透光薄片,彷彿天地間唯有那塊豬肉、那方砧板、那柄刀,眼神裡又盡是憨傻執著。他見了,總有些欣慰,原來風波多年,這人到底沒變。

他很快便發現自己愛了一個不下廚的姑娘。這也不相干,往後若真能廝守,自己可以替她下廚到老,那姑娘想要的一切自己都會拚命去做,替她挑起責任時,是快活得有些暈乎的。可在那人面前,他就不想挑責任了,就想坐在那兒看那人心無旁鶩地切菜生火。怪異的是,那人明明是使劍的,按說很懂得磨刀才是,磨起切菜切肉刀來,怎麼就磨不好。自己兵刃使得不到家,卻總得替他把廚房的刀子磨利。

那人只想以廚藝名揚四方,反感這些見不得光的事,偏偏其才華不在庖廚而在諜探。這弄人的造化很有意思,但知這是那人痛處,他從不敢拿來說笑。就連冷戰那時,也不忍向那人講出一句刻薄之言。

因為他明白,自始至終,那人留在雍川府,嘔心瀝血地為上司改創規模,守的不過一個義字。他祖父是組織元老,父親在此殉職,父祖兩代畢生是雍川府暗衛的人,因此他也得是。對那人來說,代代相傳地將身家性命押在此處,是無須多想的一條道理,筆直的道理。

再者,那人崇拜他們的上司大哥,大哥以主人之禮敬待,那人便以門客之義相酬。縱使身懷絕技,這終歸是個讀書人。讀書人似乎有許多規矩,有許多崇仰敬服的信條,把人生像棋盤似的一橫一豎畫好了,書上寫了便全心奉信,乃至像這樣連命都寄給了大哥。這樣過日子,倒也簡單愜意。

我也想那樣愜意,可我辦不到,我隨時都能死,不是為了任何書上的道理,只不過是看自己看得很輕而已。時而瞧著那人低眉苦思,同下廚時一般單純執拗,他羨慕得無聲慨嘆。

所以當那人退隱之言一出,自己心中盤算了無數遍的嶄新天地,終能清晰浮現眼前,過去種種不為旁人所見的悽惶幽黯一時盡去,恍若重生。對此,他實是無限感激。他冷眼旁觀已久,早猜出那人萌生了去意。那一刻親耳聽見,他喜出望外,一躍而起,便將那人抱住不放。

溫暖的身軀與堅實的肩膊,紮紮實實摟進了胸懷,既是兄弟的心照,亦埋沒著二人默契不提的某些過往。他隨即想起從前的流言,想這小子曾經認了真,對自己似乎還真有點情意無以為報的顧慮,只有撤手後退,裝得一派穩重,好少惹些嫌疑流言。自己從不把嫌疑當一回事,那人可不像他一樣胡來。

那人怎會知道他心裡轉甚麼念頭,見他欣喜到失態,搞不懂這看似恣意的一個人,還有多少心事藏著沒說。

──我沒說的可多了。那時他已起始盤算要瞞著那人,去同那極是厲害的老人打交道。那個和自己總不對盤的女孩兒,最終下場仍是死於任務,冷卻火場之中,她面目全非的死狀深印他腦海。自己飄然退隱,不能留下身後眾人一個接一個地變作那樣的冤魂,決計不能。

儘管在世人眼中,他們這批妖孽,怎麼死都不算冤。

那人總以為他是個不問將來的,這是錯了。他算得比他還多,更隱隱算到來日爭端,只可惜這一次,他估算得還是低了,在前頭等著他倆的不單只爭端,而是死別裂隙。

背後腳步聲響動,那人總算到來。外敵卻也掩近,外敵是老人遣出來的,是他一早算到了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算到那人與外敵會同時到臨,他不願去想,自己是否早在預期著一場混戰。

你可到了。方才的猶疑,一聽見熟悉的腳步全不見蹤影。我都不知自己這麼想見你。

若能停在決意出走、互道心跡的那時,還未踏上前路,也不會有如今的兩難。二人各自的家園才剛一南一北建起來,滿以為前頭是一片全新的天地,不過一年工夫,這天地怎麼就有些陳舊。原來他們始終是同樣的兩個人,做過的事、牽記過的人,歷歷俱在。原來心是舊的,要改頭換面也改不來。日前他與那人重逢之時,莫名地便知道,那人定也有相同感觸。

他牽記沒能一起出走的手下,深知大哥心意一轉,他們便有危險。那人牽記的卻正是為他倆所負的大哥。

只沒想到是這樣結局。

也罷,有些突然,卻可能是最好。縱然那人出走,縱然大哥辜負他倆的更加多不勝數,那人對大哥的敬愛卻遠出自己預期,竟是無由妥協,說動手便動手。劇鬥間他被那人一劍由脅下對穿,那劍卻是無心。若非舊傷,他必能避開,連那人都想不到他身手被拖累至此。

──又或者,真不曾想到麼?

他看見那人一劍既出,怔在當地,那丟了魂似的情狀,簡直和從前揭開炊鍋、聞到雞粥發出焦味時的傻態全無分別。他在痛楚與寒顫中惡作劇地心想,饒是你如今自負精明,跟當年那愣   傢伙又有甚麼不同。

他又想起那人責怪他帶傷遠行的神情,心覺有趣:總是這樣,以往數不清的鬥口,明知那人說的有理,自己口頭上偏偏不認。接著他再度感激起那人來。多虧了那人陰差陽錯的一劍,免去他日後無窮無盡的心煩。雖然痛得他話也說得斷斷續續,總比痛一輩子要好。

說是意外,卻也未必。自己幾句譏諷之言刺得那人不勝難堪,終於出手。以自己對那人所知之深,難道這也沒想到?不在眼前時,多想再見一面,怎地一相逢便成心激怒對方?

原來又是犯賤。他好像猜出了自己的用意又好像猜不出,外敵何時會包抄、那人何時會趕上,還有,外敵合圍的步伐,那人出劍的路向,自己縱躍的遠近方位……可敢不敢說,全是意外湊巧?可敢不敢說有哪一處是不曾預料?

怎麼連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他忍不住好笑,卻緩不過氣來,只得朝那人看去。景物模糊難辨,幸得陽光下那人白衣耀眼。

……有一件事,你這刻一定沒有想起。

我手上無意間帶了你老家故舊的百條性命,今日完償,都算公平。

那夜在你舊居,一場火藥事故,將相關之人盡數燒成了不會洩密的焦屍,重挫敵人頑抗之志,連帶搭進了那廚藝差勁的女孩兒,你的紅顏知己,我的……嘿嘿,昔日溫柔鄉伴侶。她是咱們暗衛的人,為任務搭命也就罷了,那場事故卻累了你老家的恩師及親鄰,上下百人。

你明瞭我處境,認命至極,無論問你幾遍,你總說從不恨我。然而這債我背不起,你是這樣的性子,甚麼都刻在心上,一年一年越刻越深,我不知道他日等咱們都老了,你回憶少年不幸,能不能淡然處之。我不想你到那時才想起要恨我,還是早些了斷的乾淨。

只可惜見不到那小人兒了,原來我畢竟沒有成家的運氣。

他從前就不明白「家」有甚麼好,也沒擁有過這玩意,還不是過得很好。剛剛才明白了幾個月,到底留不住。眼前晃過妻子在廚房外等著吃食的身影,想扭頭西望,卻辦不到:妳能不能別怪我?我原真想為妳下廚到老的,可是,我和他的事總得了結。

這些心思也不必對那人多說,趁還有氣的時間裡,交待完正事要緊。那手握重寶的陰險老人不願合作,遣人追殺,這局算是破了,卻得告訴那人脫身的方法。自己圖謀已告失敗,身後放不下的縱然多,只能留給值得活下去的人去操心。

等等,我還有句話要同你說,也與過往之事有關。那是甚麼?我曾說過甚麼要來印證?

──「我一定找給你看,做給你吃。」瞥見那人臉上點點斑斑,濺滿自己的鮮血,才想起,是剛剛見到的邊地櫻桃。

當時說得信心十足一如平日。後來幾度生關死劫,他看著那人年少意氣一日一日消失,而自己鋒芒未減,心頭卻疲憊難言。誰還提起昔日灶下零碎閒談,還燒甚麼菜,作甚麼證?似乎兩人都把這話忘了。

其實沒忘,只快沒機會說了。自己一個請託斷了他自盡以謝的念頭,他願意活下去就行。好了,正事說完了,能說別的了罷,這麼多年過去,你越來越深沉,也再沒讓我跟你講過太多廢話。看在我血都要流乾的份上,看在這一劍根本就是你刺的份上,讓我再講一句就好。

視野晦暗下去,似一場進行得極快的日暮。又覺著,以後連你也見不著了,有些遺憾,我沒見過的其餘世上風光,你都替我看了罷。

眼底景物徹底褪去之前,他看見那人失魂落魄的模樣,知道現下說這等沒頭沒腦的怪話一定嚇他一跳。唉,你包容我的沒頭沒腦,也不是一天兩天,最後多這一次也不算多麼。於是想著最後一句話便要指點他去尋櫻桃,沒想到嗓子也不是自己的了。

依稀感覺手被拉住,像是要把自己扯回來似地抓著,一道體溫牢牢包覆著自己,聽見那人惶急的喘息。可是被扯住的終究是身軀而非魂魄,你溫熱的胸膛貼得再實,也燃不回這身軀內熄滅的陽火。你呀你,是白忙一場。

不跟你說也好,反正我不在,憑你那手藝,也烹調不來。這是他在此世最後一念,於是氣絕時笑容不滅,很是得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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