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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磨刀二載除國賊

此夜不甚平靜,月黑、風高、雨驟。強勁的風吹進林子,樹葉沙沙作響,宛若追逐敗軍的箭簇之音。

四個披著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的斗篷的人影在林間快馬奔馳。

「九千歲爺,撐著些,就快到港邊了……」

正說著,此人腦後插了一支鐵製銀箭,咕咚墜下馬。

後方現出了一騎一人的身影,令一行人幾乎喪失繼續逃竄的力氣。

「是錦衣衛!九千歲爺,您先走,這裡交由我來對付。」說完,這人拍馬拔刀衝向後方擋路之人,其餘三人立刻調轉馬頭離開。

「跑得了和尚,可跑不了廟。堂堂一個東廠提督竟然助紂為虐。」

「飛魚服、繡春刀……瞧你如今錦衣衛總兵的頭銜,如不是義父,憑你徐靖豪焉能有今天?」

後頭那人正是方才五里飛箭貫穿他人腦後門的徐靖豪,那飛箭抑是皇帝御用工匠團連夜為他量身訂做、可隨身攜帶的小巧弩炮。

而自告奮勇說要與徐靖豪一搏之人乃是當今聖上的另一耳目──東廠提督王汝恩。

「特奉皇上之命,擒拿亂黨魏忠賢。王提督,不當廟公聖上會從輕發落的。」

「少在那邊打官腔了!你難道忘了義父對你的養育之恩嗎?枉費你遍讀古人聖賢書,卻有如此不孝之舉!」王汝恩指著徐靖豪怒斥。

「就是遍讀聖賢書,才知此賊不得不殺。」徐靖豪冷然反駁道。

王汝恩氣得拔出腰間配刀。「本督便來親自領教昔日的京城第一高手究竟有幾分斤兩!」

不同於一般錦衣衛清一色配置朝廷分發的繡春刀,徐靖豪腰的左右兩側都配掛了一把刀。一把刀身寬厚,護手處刻印了一個「衛」字,此便是繡春刀;另一把刀身相對纖細不少,略帶弧度,刀鞘以鹿皮縫製,這是徐靖豪一年多前成為名震天下的京城第一高手之時所用的愛刀。

徐靖豪默默拔出繡春刀。「對付王公,此刀足矣。」

王汝恩暴喝一聲,刀背拍馬,往敵人殺去。他深知自己絕非徐靖豪對手,原來勒著韁繩的左手掌裡已經暗中捏住一柄閃爍銀光的小巧飛刀。

徐靖豪亦拍馬迎上。當兩人的距離一下子拉近到刀刃已經可以彼此相觸時,王汝恩左手輕輕一揚,短促的銀光乍現,猶如墜落至林間的流星。

兩人錯身而去,彼此背對。

一截手掌維持著緊握飛刀的姿勢躺在滿是泥濘的地面上。

王汝恩傻愣地看著自己原該有「左手」、此刻衣袖卻空蕩蕩飄著的位置,半晌說不出話來。一道凌厲閃電搭配轟隆雷聲朝地面萬物狠狠砸下的同時,王汝恩從馬背上滾落跪在泥水裡發出與雷聲不相上下的慘嚎。

繡春刀像是發出一聲俾倪天下群雄冷笑似地還刀入鞘。

「……。」王汝恩面如土灰,已然失去戰意。身為一個東廠提督,除了逢迎拍馬的技術到家外,王汝恩能有今天多半還是靠著那一身狠辣的刀法。成為這人人聞之色變的東廠最大頭頭的這五年來,未曾遭遇敵手,如今在頃刻間就被一個年紀小自己兩輪有餘的娃兒砍去左手,這打擊令他跪著的雙腳已經失去再次起身應戰的力氣。

徐靖豪從懷中掏出那把精巧的弩炮,五角銀箭上膛,對準王汝恩的眉心射出。

「普天之下應該只有你們東廠自認是正人君子了。」

一叢火紅色煙花在空中炸開,是錦衣衛追捕目標時用來連絡彼此的信號。徐靖豪仰頭看了一下後翻身上馬,朝煙花的發射位置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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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靖豪雙手捧著一柄與他手肘長度相去無幾的匕首,儘管肩膀因為首次出任務而瑟瑟發抖,腳下卻仍是跑得飛快。

「你肩膀抖得厲害,不要緊嗎?」

跑在他前頭的清秀少女轉過頭看著他說。

徐靖豪默默地搖搖頭。少女定睛一看,在月亮被烏雲層層堆疊住的這個夜晚,才發現原來徐靖豪的雙唇已然失去血色。

少女無法分辨徐靖豪之所以這樣僵硬是因為害怕抑或是得到義父信任而興奮,但她知道依照徐靖豪這般狀態,只怕會壞事,然而義父這次千叮嚀萬交代,自己絕對不能出手幫助,一切都要讓徐靖豪親自動手才行。

少女忽然停下腳步,專心跟在後頭的徐靖豪差點撞上她的背。

「湘筠姊姊,你幹嘛呢?」

「靖豪,告訴我,我們今天要取誰的性命?」少女柔嫩的嗓音在空靈的眼眸底下,彷彿比鋼鐵還要更加冰冷。

徐靖豪一愣。「左副都御史楊漣。」

「我們要怎麼殺?」

「楊漣每夜子時就寢前會在臥房北邊的小書房點燈念書,我們便要去那。」

湘筠滿意地點點頭。「義父教過我們,執行『天罰』的三個口訣是?」

徐靖豪偏過頭,稍微想了一下。「出手要快,落刀要準,下手要狠。」

「義父說過,執行『天罰』者──」

「──都將沐浴在正義之下,洗去罪惡的泡沫。」

不待湘筠說完,徐靖豪便已順口把話接了下去,湘筠輕輕露出一抹微笑。

在這一問一答之間,徐靖豪的吐納業已恢復平常練習時的水準,規律而沉穩,原先單憑肉眼便可察覺的肩膀顫抖此刻正有節奏地配合呼吸起伏著。

「有姐姐在,不怕。」湘筠摸了摸徐靖豪的頭。

按照義父的計畫,由湘筠負責將守在府邸的侍從吸引住,再由徐靖豪趁亂摸到楊漣身邊將其首級割下。

不過當兩人輕柔得翻身跳進楊府時都不約而同大感詫異──這座宅邸沒有一絲人存在過的氣息!花草樹木修剪得井然有序,石橋隱隱透著乳白色的光輝,橋下流過的墨綠色溪水水面平靜得像是一匹展開的布綢。然看在兩人眼裡這跟「有人的」廢墟沒什麼太大不同。

沒有笑語殷殷的婢女走過,沒有夜裡提著燈籠一邊巡視一邊打哈欠的掌事,亦沒有手腳幹練腰配寬刀的衛兵駐防。

兩人疑惑地彼此對看一眼,湘筠示意徐靖豪跟上。她直覺楊府這般狀態並非是引蛇出洞的陷阱,儘管事態詭異到了極點,但這樣的荒涼似乎並沒有存在危險性。

她決定直搗黃龍。

小書房的門扉咿呀一聲像是抗議主人從未好好善待它而發出的不平之音緩緩向兩旁敞開。

「老夫靜候多時了。」

雖然知道楊漣已有些歲數了,但聽到這句話湘筠實在很難想像一個老人竟然會有如此中氣十足的嗓音。這句話出來的太過突然,令徐靖豪已悄悄跨入門檻的一隻腳反射性地縮了回來。湘筠一手按住他的肩膀,眼神堅定地看著他。徐靖豪深吸一口氣後,推門進入,留湘筠在外把風。

楊漣看到個子嬌小瘦弱的徐靖豪進來時,的確是露出驚訝不已的表情,但在看到他手上那把閃爍寒光的匕首後心下瞭然。

「老夫道是錦衣衛來,想不到魏閹竟然派了一個小娃兒。」

「楊、楊漣,束手就擒吧!今日便是你的葬身之日。」徐靖豪反握匕首,擺出反覆練習到已經與身體融為一體的起手式。

楊漣左手捋捋鬍鬚,右手放下正展捲閱讀至半的書冊,爬滿皺紋的蒼老臉龐在燭火搖曳下顯得慈藹多了。

「老夫撤走所有家人、僕從,知道今日便是死期,早就不作反抗之想了。只是孩子,能否在取走老夫性命之前聽老夫說個故事呢?」

徐靖豪猶思考之時,楊漣已徐徐說起唐太宗的貞觀之治了。楊漣聲若洪鐘,等在外頭的湘筠自然也是聽得分明,儘管著急徐靖豪為何遲遲不動手,但想起義父的叮嚀也只好坐壁上觀了。

「……貞觀二十三年,這位大敗突厥、揚名四海的天可汗終於駕崩了。」

一刻鐘飛逝而去,徐靖豪完全被唐太宗的故事震懾住了,他腦中忽然想過一個想法:若是這個老爺爺能天天為我說故事那該有多好!

門外傳來湘筠模仿貓頭鷹叫聲所代表的催促暗號。

楊漣從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書交到徐靖豪手裡,書的封面寫著「四書集注」四個大字。徐靖豪不解地看著楊漣。

「四書,乃儒者之經典。」楊漣跪在徐靖豪面前壓低嗓門說。高大的他依然比站著的徐靖豪高出一個頭多。「孩子,老夫多麼希望為你講述更多聖賢帝王的事蹟啊……這樣的年紀何苦淌亂世的混水。好了,動手吧。別讓門外那人等急了。」

這是個月亮被烏雲層層堆疊覆蓋住的黯淡夜晚,風凝結在血腥中。

徐靖豪雙手捧著楊漣的首級,原先已穩定許多的肩膀正劇烈顫抖。楊漣的眼閉著,看似安寧睡去了,徐靖豪無法抑止地放聲大哭。哭聲穿透書架,穿透窗櫺,穿過門扉來到凍結的風中。

湘筠聽到哭聲立刻推開門走進來,不顧衣服會沾染到鮮血,將徐靖豪摟進懷中。

「姊姊在這,乖,不哭了……」

那一年,徐靖豪十五歲,湘筠十六歲。

七日後,湘筠悄悄離開魏府,於案上留下那把總是與她形影不離的青銅匕首,從此再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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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也是這樣的夜晚……只是今日多了這滂沱大雨。」

身軀佝僂,頭髮鬍鬚皆已華白的魏忠賢從泥濘中爬了起來,一臉戲謔地看著那匹頭上插了一箭倒地不起的馬。

「那天,你讓我殺人,把朝中一個正派君子殺了。」

一襲黑底滾金邊飛魚服、腰配雙刀、以弩炮射倒魏忠賢坐騎的徐靖豪下馬向魏忠賢走去。

「災厄」已然出鞘。

「哎呀呀……最難搞的人當然要交給我最得意的一把刀嘛!嘿嘿。」魏忠賢嘴角向臉頰兩邊裂開,露出如新月彎的一抹邪笑。

「等我收下你的腦袋,這一切便結束了。」徐靖豪幽幽說道。

「你專為殺人而生,沒了我你還有生存的意義嗎?別傻了,吾兒。」

「我早已是半腳踩進棺材的人,為皇上磨刀兩年,此時此刻,值了。」

魏忠賢仰天哈哈大笑。「你不要忘了崇禎小兒是我拱上去的,他的一舉一動可都在我眼皮子底下。」

「在你歸西之前,我問你,湘筠為何要離開?」

「嗯……莫非是老夫那話兒每夜都操得她欲仙欲死?這你不知道了吧?唉唷真慘啊!愛慕之人竟是老爸我的玩物!哈哈哈!」

若此時月亮浮出雲堆,或許會震驚徐靖豪的臉色竟然與自己同樣慘白。

「打她十三歲為我取回第一顆首級後,她便只能靠男歡女愛來忘卻恐懼。真可憐啊這孩子……」

想起每每出完任務回到魏府,是日深夜總能隱約察覺湘筠躡手躡腳走下床的窸窣聲。他總以為那是她要去小解,恍惚間也沒多懷疑什麼。

「你別看她一副乖巧文靜的樣子,在床上浪叫的模樣可真令我回味無窮呢……」

徐靖豪不再答話,「災厄」宛若閃電繞出一道無懈可擊的圓弧──

「就算要下地獄,老夫也有腳,可以自己走!」魏忠賢的左手不知何時已經穿戴了金光耀眼的鐵指爪──「災厄」卡在他的食、中二指間動彈不得──右手拿出暗藏在懷中的砒霜粉。

「好兒子,你一輩子都將是我的棋子,生要為我揮刀,死要為我駕馬!閻羅地府我等著你!」

笑聲在林間森然迴盪,彷若死後仍在嘲笑徐靖豪,嘲笑他如蚍蜉般的力氣卻妄想撼動命運這棵大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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