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第三章

      第三章

     

      答答答──

     

      伴隨著主人指尖靈巧的撥弄舞動,清脆的算盤聲迴響於稍顯逼仄的帳房之中,以一種明快的節奏驅散了查帳過程不可免的枯燥和乏味。

     

      作為一間大商號的東主,溫律行雖然深諳知人善任之道,也很清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可當年盛和記的敗落,卻同樣讓他學到了一個深刻的教訓。

     

      ──過度的信任,是孳生貪腐和罪愆的溫床。

     

      適當的放權會讓手下人因自覺受重用與信任而更為積極;可若放權過度聽之任之,便無疑是在考驗對方的自制能力了。所以自從接手家業、毫不容情地將那批當年仗著父親的信任中飽私囊的蠹蟲糾舉送官後,溫律行便定下了十分嚴謹的出入帳與查核制度,務求正本清源、盡可能減少手底下人因利慾薰心而鑄下大錯的機會。

     

      而每年的春夏之交,便是他巡視各地產業、親自查核帳目的時候。

     

      儘管年少時親長故交總是讚他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可當這雙手因故不得不捨棄舊時所習之業轉而拿起算盤,所展現的天賦卻也毫不遜色──一個分號整整一年的帳目,在溫律行核算檢閱起來也不過是半天的功夫;接著再用上另外半天的時間盤點庫房,一天的時間與往來商戶和官家餐敘拜會……僅僅兩天的光景,便已足讓他將一間分號的裡裡外外都摸了個底朝天。

     

      因著溫律行雷厲風行的手段,這些年手下已經少了許多弄虛作假的事;就是偶有需得他懲處的下屬,也多是因為能力問題,而非品行不良。只是這樣的控制力,卻有大半是建立在他不凡的個人能耐與勞心勞力上頭的;所以這每年一次的巡迴查核,真正折騰到的其實不是盛和記旗下那些忙著整理帳目盤點庫存的商號,而是必須四處奔波趕場的大東主。

     

      就如此刻。

     

      將左手邊的帳本又翻過一頁後,溫律行依舊目不斜視地盯著上頭的一條條帳目,原先片刻不曾停歇的右手卻在又一個撥弄後驀地停駐了下。

     

      帳房本就不是什麼窗明几淨、敞亮舒適的地方,連著看了兩個時辰的帳、打了兩個時辰的算盤,即使溫大東主的腦袋思路依舊清晰暢達,那雙總予人幾分含情之感的鳳眸也難免有幾分酸澀不適。

     

      儘管這些,是他老早便已習慣了的。

     

      只是這一回,還不等他自個兒閉目調適一下,一雙白皙、纖細而修長的掌便已先一步取來溫熱的濕布巾覆上了他的眼,然後手法嫻熟地以指腹在他眉角額際輕輕揉按了起來。

     

      那是一雙乍似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手;可指腹上存著的厚繭,卻又說明了這雙手遠不如看起來的那樣嬌貴……隨著那細白的指尖熟練而技巧地於頭部幾個竅穴來回壓按,溫律行只覺眼部的酸澀感逐漸消褪;而原先有些緊繃的神思,亦隨之放鬆了下來。

     

      可相比於那雙靈巧的手給他帶來的舒適與輕鬆,於溫律行而言,心底更加鮮明的情緒,卻是胸口逐絲蔓延開來的糾結與澀然。

     

      因為那雙過於體貼也過於細緻的手。

     

      也……因為那雙手的主人。

     

      擎雲山莊四莊主白塹予,那個因故暫時扮作小廝跟在他身邊貼身護衛照料的少年。

     

      ──當初會以此為條件同意對方留下,不過是想著來日方長,以少年的嬌生慣養,總有受不了他刁難憤而離去的一日;不想得他算盤打得精,可事情的發展,卻大大出乎了他意料之外。

     

      白塹予確實不懂得怎麼服侍人,卻同樣不是那種給人服侍慣了、離了下人就不知如何穿衣過日子的大少爺。他有能力打點好自己,也同樣有能力學著如何打點好溫律行;所以最初幾日的磨合後,少年服侍的工作便已脫離了「粗手粗腳」的評價朝「細緻入微」邁進,大抵稱得上是位合格的貼身小廝了。

     

      可讓溫律行深受震撼的卻還不僅於此。

     

      白塹予是個很較真的人。

     

      儘管還未到吹毛求疵的地步,但少年對待這所謂的「任務」的態度,卻十分嚴謹而認真。為了貫徹「化明為暗」、「隱藏身分」的決定,他當天便以「擎雲山莊四莊主」的身分離開溫家堡上船「回」了蘇州,實際上卻是易容改扮暗度陳倉,於當晚換了一張臉作為小廝回到了他身邊。

     

      也因此,那日之後,溫律行便沒再見過那張秀麗精緻的面龐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張平凡中帶著三分清秀、以小廝來說「恰如其分」的面容。

     

      「小廝」的名字最後被定為了「芡實」。

     

      相比於白四莊主予人的明媚鮮活之感,小廝芡實無疑是個靜穩守分、與「張揚」兩字完全無緣的人。他總是靜靜跟在溫律行身邊,不說多餘的話、不做多餘的事,卻又不像牽線木偶那樣死板而毫無靈氣,而是用那雙未曾掩飾改扮的明眸默默觀察著「主子」的坐臥起行、言談舉止,然後一點一點調整自個兒加以配合,讓溫律行總在開口要求之前、便能得到當時所需要的幫助。

     

      就好像現下。

     

      不論是那條恰到好處的熱毛巾,還是此刻正於額角技巧壓按著的指,都是他不曾要求甚至設想、那個少年便已先一步為他準備好的……那種潤物細無聲的細緻和體貼,如果不是少年眸中偶爾仍會閃過一絲火光──通常是源於自個兒某些過於刁難的要求──看著對方低眉順眼的模樣,溫律行幾乎都要以為自己眼前的真是個剛剛收買進來的小廝,而不是一個出身江湖世家、日子甚至過得比他還要養尊處優的小少爺了。

     

      可在溫律行看來,這樣的結果於他而言,卻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

     

      那就是「騎虎難下」。

     

      是的,騎虎難下。

     

      他們之間……太過於靠近了。

     

      自打相會之初、察覺到少年身上那讓他既嫉且妒,卻又情不自禁地為之嚮往渴盼的種種特質時,某種深植於內心的本能,便讓他在釐清自己真正的想法前先一步選擇了武裝起自己,用一種八面玲瓏的「溫老闆」絕不會有的尖銳苛刻,將那個純真、乾淨到令人生厭的少年遠遠推離了開。

     

      之所以會這麼做,他的想法其實很簡單。

     

      吸引也好、厭惡也罷,總歸是一見便能影響到他情緒的人,最好的應對方式,自然是徹底將對方拒之於外……正因著這樣的心思,他才會毫不掩飾情緒地對一個初識之人表現出那樣惡劣的態度來;卻不想他讓人厭惡的目的是達到了,可少年眼底的驚豔雖去,卻沒有如他所期盼的那樣自此老死不相往來,反倒還假公濟私藉機尋上了門,用那樣無賴的手段在他身邊待了下來。

     

      他們之間的生疏,在一次次直指內心的言詞交鋒中被消磨殆盡;而他們之間的距離,也在這本源於刁難的朝夕相處中一點一點地被拉了近。

     

      到如今,不過月餘的相處,已成為一個合格小廝的少年便已能從無數的細節中判明他所思所想,然後適時地送上他所需要的一切……小到一杯熱茶、大到如刻下這般的近身服侍;饒是溫律行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樣的了解與親近已太過危險,卻仍難以拒絕少年細膩的心思與體貼入微的照料。

     

      若白塹予今日真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廝,他還能擺出主人的架子拒絕對方自作主張的看顧照料,甚或一不做二不休地將人調開或發賣出去;可對方本是為了保護他而來,扮作小廝也是他著意刁難的結果,又讓他如何擺譜推拒對方的服侍和用心?尤其以那日少年不惜擺出無賴嘴臉都要留下的執著勁兒來看,就算他真說些什麼,想來也收效極微……

     

      簡而言之:事情發展至此,已是與溫律行最初的目的徹底背道而馳。

     

      所謂「作繭自縛」,不外如是。

     

      或許,刻意推拒什麼的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如果那一晚,他沒有在愚蠢的英雄救美後立即惡言相向,而是像對任何一個商場上亦敵亦友的對手那樣生疏客套而虛偽地應酬交際,或許那個過於純粹的少年根本不會對他升起任何一絲興趣,又遑論用那樣無賴的手段強迫自己接受他的「保護」、接受他的條件以小廝的身分留在他身邊?

     

      更甚者,若他沒有提出那個條件,沒有像是要挑戰少年底線那般地一次次提出要求加以刁難,少年興許也只會單純做做樣子,而不會像現在這樣表現得如此盡心盡力、體貼入微……甚至到了足以影響他心緒的地步。

     

      被這樣一個人關心著、注視著,就算清楚對方不過是為了任務而來,又有幾個人真能對此無動於衷?尤其在溫律行而言,早在他本能地想要將少年遠遠推之於外時,便已意味著白塹予是「不同」的了。不同,便意味著上心,便意味著介懷,便意味著無數回下意識的留心和關注……等到溫律行驚覺不妙時,那總下意識確認少年存在的習慣已然養成;彼此之間的距離,也已經近得讓人心驚。

     

      而他唯一能「聊以自慰」的,不過是白塹予僅是為了任務才會如此盡心;他們之間的緣分──如果真有這種東西──也僅止於這四個月的相處。

     

      骯髒如他……不需要、也沒資格擁有任何真摯、乾淨的情誼。

     

      不論是友情又或其他。

     

      強迫自己無視心底在閃過「一切不過是他任務所需」這句話時一瞬間湧升的微澀,溫律行雙拳微緊,卻旋又在長長出了口氣後,抬手揮了揮示意身後的少年停下手頭的動作取下毛巾,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般地將心思重新拉回眼前的帳本上,再次撥弄算盤接續著核算了起來。

     

      ──儘管確實也沒發生什麼。

     

      但再次投入工作之中的溫律行沒注意到的是:身後的少年雖順從地依言收了毛巾退了回去,可凝視著男人身影的目光,卻已在一個退步之後多了幾分揣度與思量。

     

      白塹予是個很懂得察言觀色的人。

     

      身為么兒,他確實是在萬般寵愛下長大的;可有母親之死與二哥遭難之事在前,便注定了他的童年,永遠不可能像旁人那樣無憂無慮。

     

      有記憶以來,面對兄長、面對父親,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努力伸長自己的小手臂緊緊抱住對方,在他們露出愁容時無聲地予以安慰。家中抑鬱的氣氛讓他小小年紀就學會了不吵不鬧靜靜觀察,即便後來一切慢慢得以好轉,有些習慣也已成了刻印入骨的本能,讓他最終練就了一雙總能看透表現直入人心的利眼……儘管單從外表根本瞧不出絲毫端倪。

     

      他之所以會選擇易容改扮做為自已除武學外的另一項一技之長,除了確實有一雙巧手之外,也是因為有這麼一雙眼,讓他能夠很快地摸索出假扮成另一個人的訣竅,在各方面都表現得維妙維肖。

     

      當初對溫律行的驚豔、懊惱再到好奇,也是因為這份早已成了本能的觀察之故。

     

      所以扮作小廝跟在溫律行身邊的一個多月間,白塹予可以說是收穫良多。

     

      於公而言,陪同溫律行在六名一等護衛的隨扈下於旗下各處產業往還巡視,讓他直接觀摩、見識了護衛工作的進行,充分將以往只是紙上談兵的知識化為了實際;於私而言,他如願接觸到了溫律行,也如願得以就近觀察、了解對方,讓白塹予即便仍不時因男人的刻意刁難而心底冒火,卻仍在朝夕相處之間,漸漸發覺了男人身上一些極為矛盾的地方。

     

      最開始,他以為溫律行是厭惡他的。

     

      白塹予雖自認無辜,但翻看溫律行的情報,對照起自己的出身,這樣的偏見倒也不是那樣難以理解的事兒……只是隨著彼此相處日久,儘管對方仍不時著意針鋒相對、以某些刻薄言詞相激,他卻漸漸發覺:溫律行對他的排斥與厭惡,大多是浮於表面的作態,而非真正發自內心的態度。

     

      這樣的判斷絕非他自作多情,只因一個人若真心厭惡、排拒某個特定對象,又怎會容得其人近身,甚至將自個兒無甚防備的一面展現在對方面前?

     

      可方才──實際上也不光是方才──他拿熱毛巾替溫律行敷眼,並以指替對方按摩紓壓時,男人除了最後有一瞬間的緊繃之外,其餘時候的表現都是完全放鬆的。

     

      更別提他這個名義上的小廝已經隨溫律行進了盛和記無數分號的帳房,到了連當地管事都要對他高看一二的地步了。

     

      當然,作為一個守信重諾、自忖極有操守的護衛,白塹予在陪溫律行巡查看帳時一向目不斜視,也從不曾動過藉職務之便窺探盛和記秘密的念頭。可他心思正不正是一回事、雇主信不信任他又是一回事;而溫律行這樣由著他跟隨陪伴的舉動,無論是出於刁難又或其他,都無法掩蓋其下信任的本質。

     

      溫律行……竟是信任他的!

     

      初初意識到這一點時,白塹予的震驚無疑是難以言說的;內心的糾結與錯愕,亦同。但將彼此從初見以來的種種「交鋒」掰開來揉碎了細細檢視分辨之後,這看似無稽的想法,卻只有越發得了確證。

     

      他對溫律行的觀感本就複雜,至少肯定不是單純的厭惡或反感,如今知曉對方竟是信任自己的,那些個「惡行惡狀」背後指不定還有甚麼理由在,原就只有三五分的惡感自然便又減少了許多。

     

      白塹予是一個心很寬的人,自小的生長環境也讓他早早學會了體諒與包容,所以儘管不時仍會給溫律行的言談舉止氣著,他卻很少將這些真正放入心底,而是邊緩解著自己的情緒邊思量起對方有此反應的原因。

     

      溫律行是個很深的人。

     

      他看似八面玲瓏,像是和誰都能攀談相交,其實卻是以此將人拒之於外,誰也觸碰不到他的真心。

     

      他眼角含情,眸底卻冰涼一片;但要說冷心冷情,卻又偶有那麼幾分憤世嫉俗,和藏得極深的自嘲……諸般種種,無不讓這個江南第一富商給人的感覺越發矛盾難測;也讓始終默默觀察著對方的白塹予越是了解此人,心中的疑惑就越深。

     

      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了溫律行這樣矛盾的性格?

     

      又是什麼原因,讓這個男人明明年紀輕輕便出色至斯,卻沒有半點青年才俊所當有的意氣風發?

     

      回想起當初從冷月堂處取得的一條條情報,看著前方正專注地撥弄算盤核查帳目,神情間卻帶著一絲掩不去的疲憊的男人,白塹予眼簾微垂,縱然心頭千般疑惑仍舊,可此刻更為鮮明的情緒,卻是一絲絲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心疼……

     

      *    *    *

     

      是夜。

     

      一日不輟地完成了晚間例行的行功修練之後,白塹予真正躺下安歇時,已經是亥子之交了。

     

      因著出門在外的緣故,這一個多月來,除了啟程前在溫家堡待著的那幾天和行船的時候外,他都是在溫律行寢房的外間歇息的。

     

      儘管身為一流武者的敏銳五感讓他最開始時對這樣距離並不十分能適應;但一個多月下來,隨著和溫律行之間關係的緩解──至少他是這麼想的──向來心寬的少年也慢慢習慣了不失警覺地在對方的呼吸聲中入睡,然後在天明之前悄悄起床晨練一番,接著才展開他作為小廝「芡實」的一天。

     

      這一個多月間,也許是四處巡視查帳確實太過耗神耗力的緣故,連處趕場的溫律行作息頗為規律,眠花宿柳什麼的更是一次也不曾有過,委實讓此前一直煩惱著該如何應對類似情況的白塹予多少鬆了口氣。只是思及那些個絕非虛構的情報與傳言,惦及僅僅一個屏風之隔的、那個再真實不過的人,心底的糾結與迷惘,便越發加深了起來。

     

      溫律行,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單從情報上來看,這是一個有才華有能力,卻也同時醉生夢死、奢侈淫靡的人。

     

      可這一個多月的相處下來,他看到了溫律行的才華、看到了溫律行的能力,卻沒有看到一個醉生夢死的人所應有的渾渾噩噩。

     

      一個用著圓融的交際手腕掩藏著自己的人,一個眉眼含情、眼底卻透著自嘲與冷漠的人,又怎麼可能是不清醒的?

     

      儘管「清醒」的原因,同樣可以有很多種。

     

      有些人清醒,是因為置身於外、冷眼旁觀;有些人清醒,卻是因為背負著太深太重的傷,以至於連想要醉生夢死都無法。若單看溫律行面對他時總帶著的幾分諷意,白塹予或許會以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前者;可若對照起男人刻意武裝起自己將他排斥在外、實際上卻又交付了莫大信任的矛盾舉動,答案是後者的可能性,無疑便要大上了許多。

     

      至少,看著溫律行,白塹予總會有一種說不上的、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他下意識地便有了那麼樣的判斷。

     

      只是前些日子,他仗著自己的觀察能力默默掌握了對方不少習慣跟喜好,也因此得以將彼此的距離拉近不少;可最近以來,興許是溫律行對此有所警覺還怎麼著,明明無意間表露出來的信任依舊,卻時不時會有像白日在帳房時那般突然驚醒般僵著的反應,接著便會刻意掩藏起情緒再不讓他窺得分毫……雖說以完成任務而論,白塹予如今對「雇主」的了解絕對已稱得上充足;可私心來說,他卻有些不甘於就此止步,將兩人的關係只維持在這樣公事公辦的範疇內。

     

      拋去了成見之後,在他看來,溫律行委實是個值得深交的人。

     

      這個男人身上不僅有許多令他憧憬的特質,也有許多值得他效法學習的地方。難得他都已得著了對方的信任,也對其人的性情處事有了一定的了解,若任務結束便一拍兩散,豈不十分可惜?

     

      但正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若溫律行鐵了心不打算理會他,白塹予也不可能真不管不顧地用上回那樣無賴的手段強留在對方身邊──颯哥第一個就不會同意──思及此,儘管這趟任務根本還沒進行到一半,少年卻仍不禁有些杞人憂天地煩惱了起來。

     

      ──直到一陣隱隱約約低吟嗚咽,驀然攫獲了他的注意為止。

     

      『娘、娘……!別死,別丟下孩兒跟克己……』

     

      『爹……馮賊、住手……!』

     

      『不、不……我不後悔……我不後悔……!』

     

      錯亂無章的低語,伴隨著痛苦壓抑的喘息自一屏風之隔的內室傳來。尚是首次聽聞這些的白塹予先是一驚,隨即跳下軟榻,也沒多想便匆匆入內,將床上因夢魘糾纏而渾身盜汗的男人一把扶抱起,邊拍了拍他的面頰邊喚道:

     

      「老爺!」

     

      「馮賊……馮賊……」

     

      「溫老闆、溫律行!醒醒!那只是夢境而已!」

     

      見溫律行猶自沉湎於噩夢當中,俊美容顏之上眉頭深鎖、半張的薄唇間銀牙欲碎,緊揪著下方被褥的十指更是用力到指尖發白,那種顯而易見的痛苦與周身透著的冰涼讓瞧著的少年心頭一緊,忙小心翼翼將男人使勁到幾乎要摳出血來的十指由被褥上扳開擒握入掌心、不讓對方繼續傷害自個兒,同時稍稍加重了手上拍打著對方面頰的力道:

     

      「溫律行……律行……醒醒!都過去了、那些都過去了!你只是在作夢而已,溫律行!」

     

      因不願鬧出動靜惹來外人窺探,白塹予雖心中憂極,呼喚的嗓音卻只是更添了幾分急切而已,實際上卻沒有提高多少……偏偏溫律行在夢境中陷得極深,少年因有所顧慮顯得過於溫和的喚醒方是竟是半點效果也不曾有,足過了小半刻都還沒能喚醒對方。

     

      瞧著如此,白塹予心下無奈,卻又無法真置之不理,只得狠下心咬咬牙使上了勁、把握著力道一巴掌甩上了男人面頰。

     

      啪!

     

      「嗚……!」

     

      伴隨著指掌擊上面皮的脆響,溫律行唇間一聲吃痛的悶哼流瀉、頰上一抹紅印隨之漫開,可原先源於夢魘的掙扎躁動,卻也就此了消停了下……只見男人俊容之上雙眉微緊、長睫輕顫,下一刻,那雙緊閉了多時的眼,終於在少年冀盼的目光中緩緩睜了開來。

     

      「白……塹予?」

     

      許是猶在半夢半醒之間的緣故,溫律行不論目光嗓音俱帶著幾分少有的恍惚跟困惑,仍有些發冷的身子卻是徹底放鬆──或者該說是癱軟──了下,「怎麼……」

     

      「你做惡夢發囈語了。我在外面聽著不好,所以自作主張把你叫了起來。」

     

      少年溫聲解釋道,眸光因懷中男人蒼白的容色而不自覺地柔和了少許,卻又在瞧見對方左頰上鮮明的紅印後掠過了些許心虛──溫柔中帶些俏皮的表情襯在那張卸了易容的秀美容顏之上,儘管此刻斗室裡唯一的光源便是外頭照進的薄薄月色,都仍教心神有些恍惚的溫律行一時看了獃眼,竟久久都不曾移開目光。

     

      他本就生得俊美,便是這樣額際涔汗、髮絲零亂的狼狽姿態,都自有一種惹人憐惜的羸弱風情,如今又用那雙未語含情的鳳眸直勾勾地盯著白塹予,饒是後者情竇未開,亦不由給瞧得頰上生緋、眸光盈盈,就連吐息都有了短暫的停滯。

     

      只是少年畢竟心性單純,又不似對方大夢初醒、正是自制力薄弱的時候,故只一怔愣便醒過了神,隨即有些心慌地別開了與那雙鳳眸相接的視線,邊撫了撫男人發紅的左頰邊道:

     

      「你發了不少汗,就這麼繼續睡不好;我去準備熱水和布巾給你擦一擦,等會兒換了身乾淨的裡衣再回去歇息吧。」

     

      言罷,也不等對方回應,少年已自鬆開懷中的人匆匆下榻,卻是連面容都不曾遮掩就出房準備熱水去了,竟有那麼一絲落荒而逃的意味;倒是溫律行身畔溫暖驟失,聽著少年本能放輕了的足音漸遠,神情間的恍惚迷茫漸去,取而代之的,卻是難以抑制的交雜與怔忡。

     

      對於方才的夢魘,也對於自個兒醒轉後、瞧著白塹予時的連串反應。

     

      ──醒轉的那一刻,明明最正確的反應該是馬上推開對方並且出言斥責才對,可他卻在瞧見少年的容顏、瞧見那雙明眸中無比真摯的關切時下意識地感到安心、感到放鬆,甚至不自覺地沉浸在其中,還是直到對方主動鬆手避開,才真正清醒過來。

     

      像這種程度的信任,他已經多少年不曾付出過了?

     

      尤其……還是在夢見了那些他生命中最最不堪的回憶之後。

     

      溫律行雖早已察覺了彼此之間過近的距離,卻還是此刻,才真正意識到了白塹予對他的影響力。

     

      他從來不是個容易親近的人,更不會輕易交付信任;可對著那個溫暖率真的少年、那種潤物細無聲的關懷與照料,他的信任,卻早在自個兒發現之前便已交付了出去。

     

      可,不該如此的。

     

      一想到這樣不知不覺便給出去的信任與依賴意味著什麼,回想起方才夢中的種種,饒是一切早已過去,溫律行仍是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了透骨的冰寒。

     

      那些汙穢、那些噩夢,唯一能存在的地方便是他的記憶當中,也終將隨著他的死去而消亡。他絕不會、也不容許那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瘋狂重新生根萌芽──即便代價,是必須遠離他心底深深嚮往著的美好……

     

      「溫律行?」

     

      卻在此際,少年溫和清潤的嗓音響起,中斷了他越漸陰暗的思緒。

     

      聞聲,溫律行抬眸望去,只見同樣僅一襲單衣裹身的少年已然取來了一盆熱水擱上桌案,正拿著乾淨的布巾浸到水中預備為他擦身……那桌案正對著窗櫺,銀白色的月光透窗而入,不僅將少年秀麗的面龐映得瑩瑩生輝,便連那薄薄單衣所包覆住的軀體線條,都朦朦朧朧地顯了出來。

     

      白塹予是習武之人,身段雖仍透著股那種未長成少年特有的柔媚,肌理線條卻是流暢而分明,並不過份發達,可仍能感覺出那種迥異於小倌嬌嫋的柔韌與力度。比起奶貓或奶豹子,這樣的少年明顯更像一隻已有捕食能力的青年獵豹,身姿矯健而美麗,讓人欣賞讚嘆之餘,也不免給激起了某些不當有的念想。

     

      比如獨佔;比如征服。

     

      而在本就葷素不忌、男女通吃的溫律行而言,不論那份念想是獨佔又或征服,都必然是沾染了情慾色彩的。

     

      ──可眼前這個人,是他碰不起、也不能碰的。

     

      所以即便出乎意料地艱難,溫律行卻仍是強迫自己移開了眼,不讓那於他而言過於誘惑的身影繼續停留在眸底;同時拒絕了「盡職」的少年主動替他擦身的服侍,卻是逕行取過對方手裡溫熱的濕毛巾、自顧自地動起了手來。

     

      對照起少年外出前兩人親密融洽的氛圍,男人如此舉動所帶著的排拒意味無疑相當明顯……可看著一言不發、也再不願正眼看他的溫律行,白塹予眨了眨眼,卻終究沒有再堅持什麼,而是順從地由衣箱中取來替換的單衣擱在了脫衣擦身的雇主身旁,隨即一句「祝好眠」罷便自回到了屏風後頭,就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一般地重新上榻安歇了。

     

      ──然而,直到內室裡的人擦完身子換好衣裳再次躺臥而下,屏風外側的少年都不曾真正闔上眼。

     

      他只是一次次於腦中回顧著今夜的一切、一次次重現著男人俊容之上的情緒變化,而在單純的分析判斷之外、難以自已地於胸口泛起了一陣細微卻密密麻麻的疼……

回書本頁

猜你有興趣的書

耽美
魔魇之劫gl 青魔
我不過是和你在一場情慾之海中上下浮沉,做著永遠醒不來的幻夢& ...
耽美
編號三六一 雞湯用灌的
【2024 POPO原創小說大賞 耽美組】  ─────── ...
耽美
【原創】錦霽(短篇集) 指北魚
每篇基本上無關聯~可安心看(?這個預計是正篇的各種補車!等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