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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母(02)

02

      一趟車程坐下來,窗外的風景幻化萬端,先是一排阻擋日光的高樓大廈,接著是起伏不定的山勢、一片熠熠發光的汪洋、稻穗搖曳不定的農田、稀疏散落在兩側的椰林……景色是越來越罕見人跡,到了後面的幾個小站,列車上已經只剩下張嘉琳和前排座位的一個女子了。

      那女子靠著椅背,臉側過一個角度望向窗,睫毛眨呀眨的。

      真巧,她也跟我在同一站下車嗎?

      張嘉琳離對方有段距離,僅能瞥見她的後頸,頭髮柔順,皮膚晶瑩透白,看起來應該是個美人,卻不知怎地給她一種熟悉的感覺。她想了想,這還真是件稀奇的事,過去幾次回到老家時,只有他們家族的人會搭到那站。莫非是自己久未見面的遠房親戚?說不定兩人能有機會結伴同行。但她這個念頭也只是轉了一轉,倒不會真的去跟對方打招呼。

      忽然耳旁竄入悠揚的樂聲混著強力的節奏拍子,她注意到聲音從前座的方向傳來,原來是那少女的手機鈴聲。小提琴和中提琴的弦樂前奏充滿魅力,爵士鋼琴穿插在樂曲之間,年輕男子彼此和著的歌聲傳出,聽起來像是一首日本流行歌,張嘉琳學過一陣子日文,聽力還算可以,聽出其中兩句講的是:

      「温もりが   教えてくれたね

      (告訴我,這就是溫暖)

      闇が訪れても   立ち止まらないさ

      (即使黑暗造訪,也不會裹足不前……)」

      至於其他句就聽不太清楚了,對聽得懂的她來說,雖然情境大不相同,節奏又過於強烈,但這兩句歌詞仍莫名勾起了她心中的某種悸動。如果還能再見到大姨婆一眼,該有多好?她偏過頭暗自想著。

      音樂倏然停止,顯然那女子接起(或者是關掉)了手機。

      只見窗外景色越看越熟悉,已要抵達終點了,大約還是二十來分。

      張嘉琳暗自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時間,拿出化妝包化了個淡妝,至少去大姨婆家不會蓬頭垢面、顯得失禮。她過去沒有化妝的習慣,歷史系的學生本就不重打扮,又被一群女生包圍著,完全感覺不到化妝的必要性,但出了社會後,因著旁人提醒和老闆的要求,還是入境隨俗了。

      儘管車廂晃盪,她仍訓練有素地化好妝,拿著唇膏的手四平八穩,該怎麼畫就怎麼畫,筆劃勾勒清晰,簡直如同坐在鏡台前似的。化好妝的張嘉琳看起來有氣色多了,比起化妝前,臉部線條也顯得較柔和,少了幾分嚴厲的感覺。以前同學常說她的表情太嚴肅,使人不敢靠近,要不是相處久了,知道她只是個性要求完美、比較喜歡做事有計劃,否則還真無法親近她。

      上班後,大概是化了妝的關係,張嘉琳就沒聽過這種說法了,取而代之地,是在她背後指指點點的閒言閒語,說她不過是學歷漂亮了點,仗著幾分年輕姿色才從旁人身上習得技能,根本沒有真才實料,人又驕傲,嘖嘖,日後老了還不是……那群人說到「還不是」三字時,就注意到她的出現,忙住了嘴,因此張嘉琳仍不知道那三個字後面會接什麼話。想必不是什麼好話就是了。

      閉眼,又重新睜開,她搖了搖頭,想將這些令人不快的想法甩出腦。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

      車門「嚓──」地敞開,列車到站了。張嘉琳起身,雙手慢慢將放在上頭置物架的行李托下來,前排座位的女子卻不見蹤影。下車了?她沒多想,拉著行李走出車廂,行李的兩個小輪子晃盪盪地輥轉,雜音陣陣。只見一個具尖茅雕飾的樑柱上貼著一排殘破的小紅字招牌,招牌半傾,筆跡不清,張嘉琳憑印象勉強能辨認出寫的是「床仔坑車站」。

      振翅聲響,眼角邊一道黑影飛掠而過,大概是隻烏鴉或鴿子一類的禽鳥。

      她暗忖,車站的情況比上次看到的還要更舊更破。

      床仔坑車站是個老式車站,民國前十年就已建好了,見證過日治時代和台灣光復的歷史,本為一個簡陋的木造車站,幾經翻修後,只剩下灰色屋瓦還保留著日式風格,屋簷成鋸齒狀,頂樓屋頂更有獨特的虎牙設計,站房翻新過兩、三次,由蒼綠色和白色的油漆漆成,仔細看能發現都已褪色了,牆壁也有些許裂痕。據說在張嘉琳出生那年,地方政府曾無視當地居民抗議,通過決議要廢除已無太大人潮的床仔坑車站,不知因著什麼緣由,又放棄了拆遷工程。

      母親有一次對她提過,大姨婆、二姨婆當時一聽到要廢除床仔坑車站的決議,頓時面無血色,兩雙手抖呀抖的,直搖頭說「不妥」、「不妥」,問她們拆除車站到底有何不妥,兩人卻又諱莫如深,一句話也不肯明說。那段時間裡,兩人血壓屢創新高,壓力似是非常大。直到聽說拆遷工程永無進行之日後,兩人才鬆下一口氣,卻更是不願提起車站的事了。

      父母曾在家討論過這點,但得不出什麼結論。

      大概是相處久了,對車站有幾分感情吧?張嘉琳想,自己則不然,床仔坑車站的位置偏遠,硬體建設又跟不上時代,她壓根兒就不覺得有存在的必要。要不是最近吹起一股復古風──老店、老街、老車站等,越老的東西越能勾起現代年輕人的興趣──否則,床仔坑車站大概也躲不過被拆除的命運。

      沒作用的東西老早就該被淘汰。反正現在搭客運也很方便,火車已算是半沒落的交通工具。或許有人會認為她太無情,但她的確是這麼想的,若真要懷念老車站,拍幾張照片保存下來也就是了,不是嗎?張嘉琳之所以會選擇搭乘火車,單純只是因為回老家坐火車已成一種習慣,根深蒂固於她的記憶中,使她忘了還有客運這個選項。

      本來表哥說要順途開車載她回老家,豈料公司臨時指派大量工作,還得到國外出差,也只好放她一個人搭火車了。表哥在電話中對張嘉琳提起這事時,更語帶哽咽,他也是大姨婆最寵的幾個後輩之一,也同樣很久沒回老家去,難得起心動念,竟突生事變,沒辦法趕回去陪大姨婆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

      相較起來,她能夠順利請假,已算十分幸運。

      張嘉琳拖著行李箱走上樓,通過了收票口。喀噠喀噠,喀噠喀噠……行李箱的兩個小輪子滾過石階,發出哀鳴。她提著行李箱走出車站。少了車站屋簷的遮擋,灰暗的氣氛頓時被高照的豔陽一掃而空。緊接著,一條蜿蜒狹窄的老街出現在她面前,車站週邊的房子多改建成水泥樓房,僅剩商店保持傳統的面貌,圖的就是那幾分懷舊氣氛能吸引商機。

      一走進老街,陽光便又被遮去,氣溫下降了好幾度,大片陰影投在張嘉琳身上,畢竟幾棟老房子高度不一,彼此屋簷相互遮掩,櫛比鱗次、層層堆疊。懶散的吆喝聲此起彼落,商家喊得不是很用心,大約只是撐撐場面罷了。那些叫賣的面孔對她來說,既非熟悉,也不陌生,事實上,張嘉琳幾乎沒見過幾個這裡的居民,他們家族的人罕在這附近露面,每次一下車就是直接往老家趕去,毫不逗留片刻,幾乎沒有一次例外。

      大約是很少見到外人,她感覺到許多好奇的視線移到自己身上,目光如針般刺在背上。那不像是善意的目光。她微微皺眉,不由加快了腳步。

      老街的路面由大大小小的碎石子鋪成,行李箱車輪喀噠作響,不時還卡在縫隙裡。她朝公車站牌的方向走去,這裡計程車少、價格又高,雖然公車半小時才會姍姍來一班,也只能算是一個差強人意的選項了。

      遠方看過去,空蕩蕩的人行道上有支站牌,倚著一棟烏漆嘛黑的建築物,旁邊無人等待,看了看時間,已到了正午時分。日頭炎炎,開始變得有些熱了,烤得地面冒出烘烘熱氣。公車遲遲不來。張嘉琳擦了一下汗。這裡畢竟不像北部,能等得到公車就該偷笑了。她掏出手機,想打給表姨請對方開車來載,發現電話那頭響了好幾聲,卻沒人接聽,心想大概表姨是忙著處理大姨婆的身後事,沒空接手機,只好繼續耐心等著。

      幸好沒多久,便等到了一台搖搖晃晃的公車。車門「咿」的一聲打開來,她兩手提著行李廂上車,司機嘴裡不知咬的是口香糖還檳榔,嘴唇不停上下嚼動,她覺得自己似乎都能聽到他口腔裡的吞嚥聲。司機瞇著眼看向前方,等她投了硬幣,看也沒看地遞給她一張段票證明。那張段票證明本以硬卡紙製成,幾經易手後成了張軟綿綿的爛紙條,看不出來寫了些什麼。車上座位很空,只有三兩個乘客,她隨便尋了個位置便坐下。

      公車的車體過於老舊,加上司機一路猛踩油門,以致於一經過人孔蓋,整台車便發出轟然巨響,像是快散架了一般,座位上的乘客也跟著東倒西歪。她也因此差點撞到窗戶,覺得自己猶如飲料裡的冰塊,稍微一搖就咖啦啦地作響。

      站牌離老家的路途其實沒那麼遠,但公車的路線曲折,東繞西彎,還是硬生生耗掉了半個小時。

      到站下車時,她瞧見後照鏡裡司機正抬起頭,富有深意地瞅了她一眼。

      那表情好像是想對她說些什麼。

      下一秒,公車便揚長而去。

      張嘉琳暗自覺得奇怪,卻也沒多想,拖著行李沿著旁生的一條小徑,繼續往前走。一直以來,她就覺得老家所處的位置十分偏僻了,沒想到這次重新回到舊地,發現此處給她的荒涼感更勝之前。

      這裡的地形其實與車站附近很相似,幾乎沒有差異,只不過以方位來說,若車站是頭,這裡就是尾。林立的老式日本建築帶了些滄桑的氣息,令人遙想起過去此處的榮光,與人齊高的芒草叢生,窸窸窣窣,一大片無人使用的空地被圍籬所包圍。這一區最大塊的土地由張嘉琳的家族所持有,老家就位於那塊土地的最中心,但大約是地處偏遠、周遭又未經開發的關係,僅有家族的人才有興趣深入;也因此,他們家族的人跟附近居民沒什麼往來。

      張嘉琳走進空地,穿越重重的芒草堆,一陣風過,塵土飛揚,灰黃色的煙霧散開,樹木枝梢上的葉片也跟著在她耳邊沙沙作響。行李箱的兩邊車輪都沾上了泥土,在荒地上拖曳出兩道長長的痕跡。

      走了幾分鐘,一棟有些年紀的透天別墅出現在她面前。那正是睽違已久的老家。張嘉琳感覺眼前忽然一黑,抬起頭,才發現陽光在不知不覺中已被幾片烏雲遮去,老家的外觀顯得陰暗許多,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

      湊近門口,才發現貼了一張白紙,上頭寫著「慈制」二字。

      她吸了一口氣,按下門鈴。

      叮──咚──

      但過了良久,沒見到半個人來應門,甚至連一聲都不吭。是沒聽到嗎?張嘉琳又按了幾下,仍沒得到回應。老家像是沒人一般。但這是不可能的事,表姨這時候應該在處理許多大姨婆的身後事,怎可能不在家?

      難道是電鈴壞了?她略感怪異,掏出手機撥了屋內電話,那一刻,空氣異常凝重,時間就如同靜止了一般。

      稍過片刻,隔著門,電話聲輕輕地響起,有些陰森。

      鈴鈴鈴,鈴鈴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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