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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寅篇】回望(下)

有人在的地方,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有一日天凌臉色不豫地來找他,劈頭就問他是不是喜歡她,他一愕,反問是聽誰說的,天凌說:街上傳著呢,說你們倆多親近多親近,我一聽就不爽!老哥,怎麼你有喜歡的姑娘竟然沒讓我知道,別人問起我就像隻呆頭鵝一樣答不上話!

他向來光明磊落,對旁人提起自身情事雖難免靦腆,卻從無隱瞞之意,只是礙於尚未向她確認對他的心意,若自己片面侃侃而談,恐令其難堪,因此這時被天凌一問,略一沉吟後說道:你且別跟著別人渾說,對人家姑娘名聲有損。

上了街去,遇上姒大娘。母親早逝,姒大娘將他和天凌從小帶大,視如己出,對他兄弟倆向來關懷倍至,這時見了他,便笑吟吟地問:鳳大公子可有意中人了?

他想姒大娘定也是聽到些風聲的,他不欲相欺,也難言實情,只是不好意思地摸著頭。姒大娘知道他,不想說謊又不便吐實的時候就是這個神情,於是又笑:少年家喜歡姑娘是天經地義啊,害羞什麼?再說你也到了該結親的年紀,早早將人家娶過門,那些街坊流言便無處可傳了。

結親,那便是朝夕相對,執手一世,生死同途……夜裡,他枕在榻上望著頂梁出神,思及此,黑暗中的他笑意深暢。這陣子老覺得有個什麼模糊的念頭在腦子裡晃盪,總是把握不住清晰頭緒,卻讓姒大娘給一言點醒。

原來他心底,是渴望娶她為妻的啊。

他自榻上翻起身,點亮就寢時滅去的燈火,自置器盒裡取出家傳玉珮。鳳鳥紋飾的青白玉珮,他和天凌自小便各執一塊,是長大後結親的憑物。

他想將這玉珮交給她,只給她,讓她成為與自己一生相守的妻!

將玉珮以她送他的絲帕裹好貼身收起,他躺回榻上滿腦子念想,決定尋個日子正經謹慎地向她求親:明天太快了,他得先靜下心來思索自己要怎麼對她表明心跡。過兩日在「那地方」約見,只有他和她,在那雙水眸脈脈凝視下,他將盡訴衷腸,求結姻緣──

豈料未及著手自己的人生大事,便遇上了朝野詭流暗湧。

奄國忽要開祭向神靈問卜,父親特地交代他處理祭典舉行的相關細節,因事關重大,他不敢有怠,加上本性認真,只好暫且擱下私事,全心應付祭典之儀。這一忙,便忙了近一個月,見了她也無暇長敘,好不容易待祭典之事告一段落,透過懷思約她上後山,當日家中卻忽有父親的客人來訪。彼時父親臨時入宮覲見奄侯,自然由他代父招待,中途不得不暫交天凌獨撐大局,匆忙趕往後山,當他見到苦候多時而未有怨言的她時,憐惜疼愛之情併起,卻不得不另約他日,日後每每想起她當時強掩失望的笑容,他的心總是強烈抽疼,提醒著他的愧疚。

之後他才知道那客人來自故都朝歌,而後不時有相同來處的密客前來拜訪父親,那陣子父親也總有事情交代他辦理,卻從未清楚說明什麼,他察言觀色,也知或許是些不能讓他和天凌知曉的大事。未久家裡來了一位來自身毒的客人,天凌依父親之言,陪那位客人出外去尋找其姊的下落。

那段時日他不得空閒找她,她倒是主動邀了他幾次,事忙之際接到她的邀約總令他心頭暖喜,知她掛念著自己,因此無論如何必定赴約,縱使不能久聚,只要見得她一面,便可心滿意足一陣子,相思難忍時,便取出她贈送的絲帕睹物思人。

後來不知如何,她好一段時間未找他,趁一次出城路過姒家也不見她如往常那般佇等在門前。

她是否身有病恙在屋裡休養?或是和他一樣,有什麼事將她絆住了?難道、難道有其他男子在追求她,令她分了神?

愈想愈是坐立難安,決定趕緊找個時間問問懷思。懷裡的家傳玉珮揣得熱燙,似在提醒他不能再拖延下去。為免夜長夢多,還是先向父親提一提此事──姒家雖然是平民,但父親一向不介意身分之別。獲得父親允可之後,即登門提親吧!

衣衫殘破、滿身血污刑傷的鳳天寅吃力地張開眼,盯著地上被踩得髒損的絲帕一陣茫然,顫抖地伸手欲拾起,喀啦一聲,手定在半空,竟是忘了自己四肢上有鐐銬,早失自由。

他重咳幾聲,咳出一大口濁血,神思開始恍惚,雙脣緩慢翕動,忽有忽無的含糊喃唱在幽暗腐敗的地牢裡猶如垂死罪囚的抽搐呻吟。

「你在喃喃自語什麼?」

突如其來的人聲使鳳天寅心裡略微吃驚,但外在反應早因重刑加身而不如往昔靈敏,他只是身子一頓,遲緩而吃力地抬起頭,順著入眼的華飾長靴往上看去。靴子的主人是一名勁裝女子,容貌明豔,衣飾華貴,竟有似曾相識之感,但鳳天寅未及深思,只是沙啞開口:「別……著……」

「你說什麼?」

鳳天寅又重覆一次,那女子聽不真切,不在意他一身髒污狼狽附耳過去,聽見他說的是「別踩著」三個字,不禁低頭去看,原來自己正踩在一條方帕之上。

「你的東西?」

鳳天寅點頭,女子俯身拾起,見污穢不堪的帕面上繡有「天寅」兩個白字,忽然一笑,自言自語:「原來你哥哥叫做鳳天寅,單是名字聽起來就比『鳳天凌』還要穩重得多啊!」

乍聞兄弟之名,鳳天寅心裡訝異更甚,再看那女子一眼,驀然想起數月前確是曾經見過此人一次──

「妳是……那時候的……周國王姬……」

「哪時候?」王姬皺眉疑惑,隨即醒悟:「啊,是了,在奄國近郊第一次遇見鳳天凌時,你就站在他身旁。」

認出她是誰並無意義,鳳天寅又將心神移回她手上絲帕,低聲道:「請妳行個方便……將此帕……歸還於我……」

王姬翻看絲帕,面露嫌惡:「帕子都髒成這樣了,不要也罷了吧。」

「不,別丟!那帕子……還我!」拼力伸手欲奪,銬上鐵鏈鏘然大響,聲音迴盪在窄小的地牢裡轟隆如雷,王姬卻面不改色地一動也不動,顯然早就料定他碰觸不著她一絲半毫。

「不用緊張,我沒說不還你。」王姬瞅著帕上繡名,道:「你這麼看重這東西,一定是心上人送的吧。」

鳳天寅默認,王姬將方帕折好塞進他掌心裡,他緊緊捏住不放。

「多謝……」頓了頓,見這王姬坦蕩大方,又似與天凌頗有交情,雖然對於向來厭惡周人的弟弟如何與周國王姬發生情誼一事全然不知脈絡,但天凌既會與之為友,想必此人品德應是不差,於是嘗試開口:「可否……麻煩妳一事?」

「什麼?」

「我這帕子原本……裹著一塊鳳紋玉珮,搜身時讓獄卒取走了,不知可否……相託妳拿回?那是我很重要的物事……」

王姬哼了一聲道:「重要又如何?罪囚入牢本就該搜身,不得留下任何一物,你這絲帕因何還能留在身邊本王姬便不追究了,但可沒道理讓你取回已經上繳的罪物啊。」

「但我聽得……獄卒之間耳語,言道此物並未上繳,而是……被私下貪了去……」

未及說完,王姬霍然怒喝:「你說什麼?有人私貪本應上繳之物?豈有此理!」隨即一陣烈風般捲了出去,大牢前頭傳來她的斥罵以及獄卒們的唯諾之聲,不多時靴聲重踏怒氣回來,她手上拿著一塊青白鳳紋玉,道:「你看看,是這個嗎?」

鳳天寅見玉珮完好無損,不禁鬆了口氣,點點頭。王姬道:「我將這玉珮用你的帕子包起,放回你衣裡吧,我已經警告過了,他們不敢再拿走了。」

鳳天寅感激道:「多……多謝……」

「獄卒們說當初搜身時這玉珮你一意不讓,打傷了好些人呢,這是你和心上人的定情之物嗎?」

鳳天寅低聲道:「這……是我家傳玉珮,是我……向我心上人求親的憑物……」憶及遠方伊人,縱在苦難之中,臉上仍是冉冉浮笑意。

「結親憑物的家傳玉珮啊……」王姬微微出神,忽問:「你弟弟鳳天凌也有一塊這樣的玉嗎?」

「有啊……但是他那一塊小時候就讓他搞丟,再也找不到了。」

「是嗎?真可惜……」她婉惜道。

懷中物的真實存在讓鳳天寅漸感踏實,帕與玉,是他這段痛不欲生的日子裡最大的慰藉。絲帕的觸感讓他在被刑求時藉以思念舜華來減輕肉身上的折磨,玉珮的重量令他編織兩人結親後朝夕共守的美夢來支撐活下去的意志。

他未意識到周國王姬何時離去,亦無心追究她一介皇室之身因何來到這陰暗的地牢看訪一名罪名謀逆犯上的前朝重犯,當欲逼供他坦承罪行的獄卒挾著索玉的報復之心加重刑求他時,他被自身鮮血模糊的雙眼好似看到那張緋花含露的秀美容顏就在面前,帶著那日他本欲求親卻不得其果的強顏歡笑。

舜華……她還想念他嗎?他們好一陣子沒見了,好久了……他甚至來不及向她道別……

不,不需要道別,他會回去的,他準備了一首詩歌等著在迎娶她的時候唱給她聽,詩歌的內容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天寅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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