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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華篇】凝望(上)

戀著一個人的時候,他就好像成了自己的全部,彷彿這世界沒有天沒有地,沒了親人沒了朋友,除了他以外沒有其他知覺,醒的時候想他,睡的時候夢他,即便他不在眼前,即便明知他不可能出現,卻還是緊捏著一絲不肯錯放的希望,在人群裡尋著相似他的身影。

她一直看著他,從他們初次見面那一刻起。她和他之間的點點滴滴,他的一舉一動,說過的每一句話,她都銘刻在心,時時翻閱回想,每一次的回味都像又重新經歷了那一番酸甜苦澀,跟著記憶微笑著,流淚著,甜蜜著,酸楚著。

而他,卻可能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她和他初識於一場太山上的祭典。

那日天藍風輕,晨光清煦,氣候十分怡爽,做什麼事都能讓人心情舒悅。她是跟著爺爺和弟弟懷思去的,帶著婢女荳荳,乘著一般人家雇用不起的馬車前往,在太山山腳下泊車留守,再徒步上山。

馬車彰顯身分,但也只有奄國王公貴族才能將車駛上太山,她家族再有頭有臉,身分上仍不得僭越。

她是第一次上太山,巍峰懸瀑的氣勢十分磅礡,相較於看景色看得入迷的她,同樣初次來到的懷思和荳荳則對祭典感興趣許多。荳荳在她的許可之下,興沖沖地跟著懷思和爺爺去到祭壇前頭搶佔觀看祭典的視野最佳之處,而她,等到祭典開始了才抽離山景悠悠然前往,卻已讓高高低低的人牆給阻隔在外頭,既擠不進去,也看不到親人所在。她於祭典本就無太大興致,這時便意興闌珊起來,想離開去他處且歇且候,卻不料一轉身,便撞進了一具匆忙來到而迴避不及的寬闊胸膛之中。

他的胸膛。

他扶著她雙臂略微推離,趕緊問道:對不住,姑娘妳沒事吧?

她摀著撞上他胸前護心鏡的鼻子搖頭欲退,不想卻禍不單行,單足踩到地上的石頭重重一扭,身子即往旁歪倒,他連忙搶前接住她,免去一個姑娘家當眾摔個四腳朝天的窘狀。

姑娘,妳……他話只說了一半便止住,她不禁抬頭望向他,正巧瞥見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細微異樣,好像在忍著什麼。這一望,望進了一雙微彎的眼,好似含蘊淡淡笑意,以及滿滿的親切和善,溫潤有光,清朗而澄亮。

她愣愣地看著他,似乎看得有些久,直到他撇頭輕咳才清醒過來,驚覺自己仍在他懷中,立刻彈離三步,扶住一旁的樹幹支撐發疼的足踝,臉上就像被一盆燒得滾燙的沸水迎面潑上般火熱起來。

她語無倫次地道謝,頭低得不能再低,他視線從她低垂的小臉往下移,她覷見了,緊張地正了正身子,他似要開口說什麼,身後同行的胞弟發聲催促,他往祭壇方向看了一眼,便不再多說,朝她頷首後離去。

她怔然望著他涉入人群的背影,不知何來一股衝動,竟追了上去,在人群裡擠讓,招來幾句啐罵,她腳痛著卻仍是不停。前頭空闊,她終於看到了他,祝官貞人們在祭樂聲中整齊劃一地踩著祝禱步伐,他和胞弟就跽坐在祭壇邊緣,神情專注地注視著典禮進行。

她耳中沒了樂聲,眼中沒了其他人,只看得見他。

原來他是這般俊朗。

回憶適才的短暫接觸,他很高,她平視只能對到他衣襟交領,臉的高度恰好可以貼上那面讓她撞痛鼻樑的護心鏡。

他胸膛很壯實,手臂強而有力……

臉上熱燙令她不由自主羞掩眼頰,臂上他扶握過的地方觸感依稀留存,盈鼻又似他身上溫暖好聞的味道……

慢慢張開指縫,偷偷瞧他。

他是誰呢?怎麼以前沒在城裡看過他?或者,是她沒注意到他?

思緒一如吹絮亂舞,無邊無際,竟連祭典結束、荳荳出現在身旁叫喚也沒聽見。祭壇上正在收拾器具,他已不在原地,她心中不由失落,這時才感覺到足踝陣陣脹疼。

爺爺年紀大了步履緩慢,她腳上有傷行走不便,四個人在回程山道上走走歇歇,她額上已沁出忍痛的薄汗,細喘不止。身後忽有馬蹄車響,他們讓道一旁,兩乘貴族馬車啣尾經過,她心不在焉地抬眼一望,車上一個黛藍身影陡然映入眼簾──他也看見她了,臉上微現意外之色,倏地緊拉韁繩停住馬車。

前頭那輛車見狀亦停了下來,車上可見一位車伕和一名衣飾華貴的老者。他和同車的胞弟說了幾句話,後者頷首下車上了前頭馬車離去,他則往回走,來到他們面前。

她心跳得很急很快,一下又一下震撼雙耳,偷眼相覷,發現每個人都在看他,於是膽氣頓生,跟著正大光明地瞧著。

原來他是貴族,難怪能夠登上祭壇,他衣上亦有鳳紋圖騰為飾,適才一心胡思亂想,倒全無意識到這一點。他一直跟爺爺說話,神態親切有禮,談話間只掃視了他們一眼,不含任何意思地,但她對上他視線時仍忍不住怦然心動,慌忙低頭相避。

他是來邀請他們上車的,說爺爺年紀已大,行走山道恐過於勞累,他既見到,便不能無視而去。爺爺先是推卻一番,言道身分有別只怕不便,又表明他們的馬車就在山下相候,到最後仍是敗在他溫和的堅持之下,謙卑稱謝。

他攙助爺爺上車,又將懷思輕鬆抱送上去,樂得懷思大笑大叫;輪到她時他只略為相扶,輕微肢體碰觸即使隔著衣衫,都足以令她臉紅僵硬。

他只送他們至山下,他們換上自己的馬車,互相道別。她癡看他離去,想著從爺爺和他對話之中聽見的,他的名字。

鳳大夫長子,鳳大公子,鳳天寅。

姊姊,大鳳哥哥有話叫我告訴妳。回到奄國家中後,懷思神祕地附在她耳上輕聲說。弟弟和他的交情一次同車便突飛猛進,實在教她羨慕不已。

什麼?她忙問。

他要妳往後每日別忘了去藥草舖拿藥治腳,懷思道。

她怔住。他何時看出來的?應是方才同車的時候吧。心頭激湧起一漪又一漪的甜,低低傻傻地咬唇笑了。

這一夜,他黛藍身影是入眠後的一場浮夢,雙眼是夢裡的微光,她沐在那柔光之下,遺忘了心跳,只記得他淺淺的、迂迴的溫柔。

荳荳奉她之命上街打聽,才知道原來他在奄國早因穩重有禮,待人親切而深具好評。這些話稱讚的是他的人,高興的卻是她的心。

太山回來之後,她鎮日愁思著不知如何能再相遇,他不認識她,她對他的一切不甚了解,兩人平日素無交集,再見面的機會幾無可求,想著想著便沮喪起來。

那日,她無精打采地縫著新衣,聽見院子裡有人玩鬧,笑聲十足開心,不禁納悶弟弟不是上街和桐兒他們玩去了,怎麼會玩到家裡來了?之中竟還摻雜著不屬於孩童的男性嗓音,似陌生卻又恍曾耳聞。她大奇,起身去看,一看之下身心俱震。

她一直想著念著的他正和懷思在院中追逐玩鬧,大步伐趕上小步伐,一把抄起懷思的身子高高舉起,將懷思逗得大笑大叫。

他注意到她,放下懷思朝她揚唇。只是一個微笑,卻如他面上汗珠在日光下那般璨然奪目。她傻立當場,回過神的第一個反應是衝回房裡攬鏡自照。

她看起來如何,臉上是否乾淨?衣裳好不好看,有無污損破洞?頭髮亂了嗎,髮飾歪斜了嗎,她……

待她手忙腳亂整理儀容,心頭亂顫地回到院子時,已不見他和懷思人影。她四處尋找,在家門口看到懷思和桐兒在街上玩耍,沒有他。

大鳳哥哥說他嚇著妳啦,又還有事待辦不能再玩,就走了。弟弟答,偏頭又問:姊姊妳怎麼突然換了一件衣裳?

那之後,既知他時常自家門前大街經過,她便時時刻刻打扮得齊整光潔,無事就在門口轉悠,要不便是拉長了耳朵,只要好弟弟一纏上他,她便佯作恰巧地出現。

有一回他陪著懷思和一群小孩玩,她就在一旁看著,偶爾他瞥來幾眼,她一觸及便臊得避開眼去,待他目光轉向他處,她才又半探半窺。不多時小孩們自己玩了起來,他舉步來到她所站的蔭涼處躲日頭,兩人近在咫尺,近得她都能聞到他身上一如初遇時令她留戀至今的味道,她想和他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緊張得猛絞藏在袖中的雙手,忽聽他開了口:妳足踝好多了嗎?

她瞬間感覺渾身都熱了起來,連忙回答:已經好了。又細聲道:多、多謝大公子特地吩咐的藥草。

他轉過臉來看她,溫和一笑:我叫鳳天寅,叫我名字便可。

她臉又紅了,低下頭,聲如蚊吶:天、天寅公子。

他又笑了,雖仍是微笑,但更開懷,笑彎了眼睛那種。她癡看著忘了羞澀,他移開與她相視的目光,看向那群孩子,笑容仍在臉上,久久不褪。

這一夜她反覆溫習涼蔭下兩人初次的短暫交談,傻笑著出神著,失眠了。

幾日後的一晚,懷思偷兒似地爬進她房中,附在她耳邊悄聲道:大鳳哥哥說後天早上要帶我和桐兒去後山玩,問姊姊妳去不去呢。

她大喜,連忙答應,也才明白為何弟弟要這般偷雞摸狗,皆因這陣子爺爺對她怪異的舉止有些留意,幾次旁敲側擊都讓她裝傻混矇了過去,想不到弟弟竟然這麼乖覺。

當日天還未大亮她就睜開了眼,昨夜興奮地幾乎無眠卻絲毫不覺疲累,精神奕奕地恣意打扮起來。臨出門時刻意和懷思前後離家,不料閃避失敗,被眼尖的爺爺逮住問了幾句,她只好謊稱要和好友沅芷上街買布,帶著荳荳逃之夭夭。

他領著她們幾個來到後山,這裡她從沒來過,想不到城裡有這麼一處山清水秀的幽靜之地,樹木花草漫山遍野,仲夏時節蜂蝶亂舞,端的熱鬧非凡。他帶著懷思和桐兒捉蟲子、撲蝴蝶、摘野果,兩隻小的樂得瘋,她和荳荳偶爾也跟著瞎攪和,笑聲不絕於耳,十分快意。

天熱,他掬起溪水沖去臉上汗珠,她就在一旁,躑躅片刻鼓起勇氣遞出自己的絲帕給他,他雙眼亮燦燦地咧嘴一笑,道了聲謝,取過用了。當他將帕子還給她時,她暗自決定這帕子自此不洗了。

他忽然指著不遠處,道:那兒很漂亮,我帶妳去瞧瞧。

她看荳荳正照顧著那兩隻小的在溪中浸足玩水,連忙向他點頭。轉過一座大石,後頭是成片開得正盛的花,迎風展姿,緋麗一如她今日衣裙的顏色。這花她家裡亦種了幾株,是她向爺爺要求的,只因花名同她的名──

舜花真是好看,他說。

她心一跳,差點以為他說的是她。她本要說出她名字的由來,如此一來卻不好開口了。

他知道她的名字嗎?多半是不知的吧,若這時她把自己比作舜花,豈不有自捧容貌之嫌?於是打消主意,淡笑附和。

回去的路上他問她喜不喜歡後山,她說喜歡,他便道以後可以常來。她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她這時候的笑容定是又甜又傻,可她實在難藏欣喜,掩都掩不住。

爾後她還是時常藉故在門口等候,碰不到面時,失望之情不只扣在她心上,更像沉甸甸的大石黏附在她四肢百骸,做什麼都萬般提不起勁;遇見時,有時他只是微笑頷首,有時會上前和她說幾句話,多半是些輕描淡寫的小事,但已足夠她雀躍上一整天,睡前回想一遍,都能笑著入眠。

她的快樂從此都來自他。

後山他們又去了幾遍,只有一兩次是懷思吵著要去的,其他都是他倆單獨前往。舜花滿開處瀰漫著私密默契的氛圍,「那地方」成了他們之間的暗語。

回想第一次赴他的單獨邀約,她緊張到圓睜著眼渡過一夜,翌日實在過於疲憊,竟然靠著舜花旁的大石睡了近半個時辰,而他卻未喚醒她,只在一旁邊靜靜守著。她醒來時窘得恨不得跳進溪中,任溪水將她流帶下山,他問她是否身子有恙?若然,她本可取消今次之約,不必勉強。

她聽他語氣似是介懷,連忙否認,生怕今後他都不再與她出來,可又不好意思坦言她其實是緊張過度以致昨夜無眠,支吾之下趕緊取出特地繡上他名字的絲帕,聲細如蚊地說要送他。

他接過,眼中滿聚笑意,嘴裡說了一句話,但過於含糊聽不真切,他瞟她一眼,輕輕咳了聲,將絲帕鄭而重之地收起。她將頰旁散髮輕挽耳後,含羞低下頭。

他一定不知道,在他面前她總是心跳如鼓,羞赧萬分,不如他那般平心靜氣,談笑風生。

順髮的指尖碰觸到耳上涼軟一物,挽下一看卻是朵舜花。他摸了摸頭,低聲說他覺得她鬢著花的樣子很好看,所以才沒告訴她。

這花大概是方才睡著時掉下來的吧,偏生這般湊巧落到了髮上。她頰生酡紅,假意順了順髮,若無其事地將花重又別上。

自此,她只為他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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