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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劍有情(上)

才過未時,室內便略顯昏暗,客棧掌櫃的走到外頭張望,但見日光漸隱,天雲濁灰,空氣中隱約有股潮濕的味道,瞧樣子多半再過一會兒就要降雨了。

他轉身入內,前腳才踏入門檻,後腳便跟進一串腳步聲,回頭去看,只見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店內。

前一人生得杏眸菱嘴,一張瓜子臉十分淨秀,體態窈窕,鴉髮簡單紮起,衣著是偏男風的俐落裝束,卻是屬於女人的絳紫色調。此人並不刻意掩飾其女子特徵,眉目那股屬於女孩家的味道亦是一辨即明,是以雖作男子打扮,但任何人都不會將她性別錯看。她揹著一柄長劍,行走間纖背直挺,更為其秀美妝點上一股柔和英氣。

跟在她後頭的是個男人,同樣負著長劍,一身單薄玄衣,比那女子還高上一個頭,身形偏瘦卻無弱不禁風之感,長髮如瀑披在身後,雖然以巾遮眼,仍不掩其五官俊俏,只是線條冷凜,顯然不苟言笑,但外貌十分惹眼,令人一眼難忘。

這兩人雖然身負兵器,一看即知是江湖中人,但氣質十分平和,並無張揚的戾氣,尤其女的模樣十分可親,掌櫃的一開始因見著江湖人的提心吊膽便減弱了幾分──要知道佩帶刀劍的也就容易帶進是非,為了生計雖不會將錢財往外推,總是不免多上幾分小心。

剛端起笑臉欲招呼,那女子便先微笑開口:「掌櫃的,可還有空房嗎?」聲音亦是一派和氣。

掌櫃的連忙道:「有有,有空房。」眼珠子在兩人身上轉了轉,笑容可掬地道:「上房正好還空著一間。」

那女子聞言臉上紅了紅,輕咳一聲以掩尷尬,說道:「要兩間普通房。」

掌櫃的反應極快,隨即道:「普通房也有,也有!」轉頭喚跑堂小二:「阿福,帶這兩位客倌上人字一、二房,快!」

看著隨小二離去的一雙背影,掌櫃的回想那女子自進來之後從未向那男子瞧上一眼,心中犯疑,喃喃道:「難不成是我猜錯了?不可能啊我這火眼金睛……莫非是吵嘴了?嗯,多半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年輕愛侶嘛,不吵個幾次感情怎麼燃燒得起來?像他就和他家那婆子,便是愈吵愈恩愛的例子……

掌櫃的自笑出聲,低頭撥起算盤。

夏孤臨進到房裡後,便盤坐到床榻上憑劍養氣。

以往只有長離劍身可以養氣之時,他的靈力總是消耗多於補養,雖然兩者差距甚微,但長此下去,數十年後他便得回到劍中養氣,待下一個養劍人再以已身靈氣將他育形而出──如果還有合宜之人願意來養劍的話。而今長離劍與鞘合璧之後養氣效果倍增,支持他靈體完全,是以他雖失千年靈力,根基形同凡人,但已再無靈氣耗失的隱憂。劍靈無壽限,只要長離劍安好長存,他自可再積累靈力百年,甚至千年。

隔壁響起房門開啟的聲音,細微輕巧的腳步聲走出房外,夏孤臨靜等著,那腳步聲卻漸行漸遠,往沿廊另一頭而去。他一默,起身出房,已然不見林未央,走到客棧大廳也不見人影。

如今長離劍鞘在他身上,已無法憑藉劍鞘氣息感應她的行蹤。

掌櫃的對他倆印象極深,這時見到他獨自一人默立於廳上,便出聲喚道:「客倌,您可是在找您那位女同伴?」

夏孤臨轉而面向他,點頭。

「那位姑娘方才走出客棧,往右去了。」

夏孤臨微一頷首,走到門口時被天色吸引,停下腳步。掌櫃的來到他身後往外望,道:「灰雲愈來愈厚了,說不定一個時辰內便要下起雷雨,方才我提醒那位姑娘帶傘,她卻充耳不聞,似有什麼心事,逕直地走了出去,一會兒可別要淋得落湯雞一樣才好哪。」

夏孤臨默默看著晦暗的天空,遠方雲層中一道又一道白電忽隱忽現。

雷雨……

他轉頭問掌櫃:「可有傘相借?」

「有呢,有呢!」掌櫃的連忙拿出一柄可供兩人共撐的油紙傘遞給他。

「多謝。」

掌櫃的看著夏孤臨毫無障礙地往右行去,喃道:「這人是真瞎還是假瞎,走路四平八穩的,還懂得閃避東西呢……難道那眼罩是薄紗做的,看得見外頭?嗯,多半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至於雙眼若無事為何還要以巾子遮起,他是想也沒想到這一點的。

林未央漫無目的亂走,一直到被鎮外小溪擋住了去路才恍然止步。但見那涓涓溪水清澈可愛,偶見游魚,索性便在溪邊坐了下來,雙手抱膝,愁眉低斂。

那日,她強自振作走出藏幽窟,旋即被洞外的丹楓碧潭之美給懾去心神,然而一番讚歎之後,思緒重被濃濃的失意所佔據,對美景再度視而不見,對身後的步履聲恍若未聞。

情之一字,障的又豈止耳目而已。

「未央。」

那熟悉的一喚令她身心俱震,一時間竟是不敢呼吸,就怕再輕再細的鼻息都會擾散了念懷五年的聲音。真是奇怪,明明那聲音只出現過腦海裡,並不曾真正以耳相聞,她卻能肯定身後那清冷卻猶帶暖意的嗓音,就是出自五年前在她瀕死之際呼喚著她的長離。

自在開封找到他至今,他都不曾喚過她的名字,現在這一聲,可是他終於認她了?

林未央秀目含淚,心顫地緩緩回頭,入目是立於丹豔紅葉之下鮮明孤絕的玄墨身影,雖然長巾覆眼,但她知道他正注視著她,一瞬也不瞬地。

「長離……」

「我不是長離。」

當著她受傷的神情,他走到她面前。雖是情緒不露,卻令人感覺得出他無比鄭重。

「我叫夏孤臨,長離不是我,是我主人。」

林未央腦中似有一聲悶響,面露錯愕。

「最早和妳說話的……是主人,不是我。」他一頓,接著由頭至尾,毫無遺漏,緩緩述說這一場因長離劍氣造成的陰差陽錯。

林未央震驚非常。如何不震驚呢?怎麼也想不到小時候接觸到的長離,和五年前的並不是同一人,真正的長離不是眼前這個她錯認之人,而是那個皇甫門主。

她表面平靜,實則大受刺激,竟是無法思考,只是心不在焉地往前走。她沒有問夏孤臨追上來的原因,夏孤臨也沒有徵求她的許肯,就這麼默默隨在她身後,兩人走過了荒郊野林,落腳於這個小鎮。

林未央想在一個看不見夏孤臨的地方好好釐清自己的心思,於是獨自離開客棧,恍恍漫步至此,四下無人聲,正合心意。她隨手撿了一根細長的樹枝伸進溪裡有一下沒一下撥弄著溪水,往時回憶也像一朵朵的水花,讓她自記憶深處撥濺而出。

她自幼身負異能,能在觸摸一件物事之時,感應到先前接觸該物之人的模糊思緒,也因著這旁人沒有的能力,她被視為妖怪,年僅四、五歲便被家人送去修行。

二十年前她才上山不久,一次跟著師父下山辦事,在當舖裡接觸到長離劍鞘,觸及的瞬間,腦海中竟爾浮現許多破碎不成連貫的殘影畫面,她不明其事,只感受到一股深切的悲傷。忽然,一個聲音穿過那些畫面直通耳膜,震盪於腦殼之中,竟是有個看不見的人在她腦子裡頭說話!

她先是驚駭莫名,隨即發現那人語氣可親,加上她年幼不懂防備,好奇之下,反而和那人在腦海裡對話起來。這些她師父都不知情,師父只看見小未央出神似地呆站不動,像是著煞。她不想與那人斷了聯繫,便賴著師父買下這個無人問津的流當劍鞘,自此她多了一個朋友──此劍的原主,她私自喚他為長離。

長離因為有傷在身,正以長離劍氣進行療治,劍氣施行中想來與劍鞘產生了共鳴,他們兩人才會因緣際會接上神識得以溝通。因是在腦海中對話,不能見其容色聲貌,相談之間亦不曾提及彼此家世背景,她年幼單純,並未想到要探他更多,只覺得他常說些她聽不懂的深奧話語,而他對她說話時,總也帶著一股慈和耐心的長輩語氣。

兩人斷斷續續交談了一年,如今事隔二十載,長離說過的話她其實已幾乎全數遺忘,只約略記得他提過的幾處美麗風景,以及他曾以一種她不明白的情緒說,未央是個好名字。

後來她再也聯繫不上他,情知那表示他的身子康復了,她心中不無失落,覺得失去了一個同病相憐的朋友,可又真心替他感到高興。

歲月在修行學道的日子底下無聲而過,她只是個幼童,心思容易轉移,是以往後也很少懷念起這位友人,只在瞥見她用來裝負自己長劍的劍鞘時,偶爾想起長離這個名字罷了。

怎知以為已經結束的故事,會在五年前重新開始。

那時她初出茅廬,下山除妖,卻因經驗不足兼之功力尚淺,和一隻大妖鬥成重傷,最後雖成功戮妖,自己也因而命危瀕死。就在意識迷離之際,忽覺背上罩來一股溫暖氣息,一個聲音在腦海裡喚著她的名,一聲又一聲,急切而清晰。身上的傷令她思緒難明,茫惘片刻後才想到一個許久不曾念起的名字。

長離。

為了不使她就此長眠不起,長離不停喚著她,不斷誘她說話,一直到師父找到她為止。她陷入了數天的療傷昏迷,醒轉之後長離的呼喚和他的種種話語竟還在腦子裡盤旋不去。當她咀嚼回味之時,總覺得一別經年的長離和以前予她的感覺似有出入……或許是因為她長大了,心思不同幼時之故吧。但她不曾質疑過這一個不是以前的長離,除了長離,還有誰會在她的腦海裡說話?

她試圖再與長離聯繫,但杳無回應,長離劍鞘只是散發出若有若無、似是她想像出來的暖意。

再度失去他,她無法再淡然處之,有什麼在她心裡萌芽,讓她想親眼見一見長離,面對面和他說說話──雖不知他的外在形容,但劍鞘上的氣息似與遠方某地有著隱隱牽引,她深信自己能夠以此為憑,去尋,去找。

豈料這一趟換來的,是一場心碎與頓悟……

遠方隱有悶雷之聲,林未央沉溺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懵然未聞。

尋覓了五年,她循著愈來愈強烈的氣息來到開封,正逢城中水毒之事,加上旅途風霜,因而不支倒地。昏厥前一刻,她看見他,那個玄衣男子,明明素不相識,她竟感應出他就是長離,待得睜開眼睛又見到他,那氣息那語氣,與命危之際出聲喚她的長離絲毫無異。

她激動,她狂喜,再無懷疑,他卻淡然以對,好似不認得她一般,可是冷漠之中卻又可覷其內心關懷,否則怎會時時來探,又親餵她湯藥呢?

她追問,肯定他就是她朝思暮想之人,他卻不認她,始終默然以對……

師父說過,當人不能承認實情之時,必有苦衷。她想他或許有他的理由,她強求不得,只好放手。既已見過聽過,心願已了,歸還劍鞘,斷卻情絲,自此相忘於江湖,還她一個天高地闊,再無罣礙……

她相信她能夠釋懷,如二十年前那般淡忘同一個人。歲月如河,能夠將任何有稜有角的石頭打磨得圓潤平滑,時間,是最好的療傷之藥……

而他卻追了過來,在她心湖又掀波瀾之時告訴她,她夢縈魂牽的長離並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他只是在那唯一一次情況危急之時,擅自透過長離劍本體呼喚她、令她支撐到解救之機來到的假冒者──

她心念猛地一動,想到了什麼。

假冒?另有其人?  

雷聲漸響,伴隨著忽閃忽滅的煞白電光,照得她心頭一瞬雪亮。

怎會不是他呢?

明明就是他呀!

「原來如此……」她低喃。

一記驚雷震醒了林未央,她霍地抬起頭,看見天空黑雲湧動,白電綻吐,從迷茫中清醒過來的臉色微微一白。

她打小便怕極雷聲,但幼年之時在家族中不得愛溺,去到師門日子雖然平靜安樂,眾人之間的相處卻淡如清水,師長不行寵慰之舉,因此她只能咬牙獨自克服這心頭恐懼。如今大了,雖已不像孩提時候那般畏雷,但如非必要,她仍不願在雨中逗留。

林未央趕緊起身回往來時方向。風雨將下,天際濛暗不清,她的心卻如撥雲見曉,不再如來時那般困坐迷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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