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第002章:院心人

      鄔太太一唬打椅上蹦起,躲到兒媳背後。傅貞觀連忙張手護住婆母退到幾步開外,婆媳倆隔了距離打量那黑影,原來是個小叫化,大約十歲,破衣爛衫,油黑的手抄起桌上饅頭,扭身就逃。

      不巧外頭走來一行人,小叫化收腳不及,撞向為首的矮胖老人。

      「老爺!」鄔太太雙手摀頰驚呼。傅貞觀也顧不上言莫高聲的閨訓,揚聲道:「爹,小心。」

      鄔老爺瞅見小叫化衝來,一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愣在當地,幸好後方的青年人高馬大,一覽前方變故,眼明手快迅速單手環腰抱人,行雲流水一個側身,把他挪過旁邊,同時一踢,放倒小叫化。

      鄔太太揮舞手絹嚷嚷:「達吉,扶穩你爹!」她掛心丈夫,立在身前的兒媳馬上由護駕降格為擋路,便老實不客氣一推,往鄔老爺父子奔去。

      傅貞觀冷不防受婆母推搡,一個趔趄,額頭在牆壁磕了一記。她一手扶住牆面,立穩身子,由摀住額角痛處的手下望去,婆母拉著公爹和丈夫圍成一圈,問他們安好。

      沒有人理會圈外的她,她心中一陣失落。

      名份不等於情份這層道理她明白,但終歸是一家人,緊要關頭無人聞問,終是難受。

      這沒什麼,旋即她振作精神,同自己說:爹險些叫小叫化撞上,當然大家最著急他、看顧他。來日方長,只要我待大家好,大家遲早會把我當自己人。何況……

      她望向翁姑身旁的丈夫,鄔達吉身長七尺,古銅色肌膚,寬肩窄腰,魁偉的身形似蘊藏千百斤力量。這高大精壯的男子此刻雙手交抱胸前,彎下腰側著耳朵,湊向矮個子的父母聆聽他們說話,俊朗的臉上一派馴和,濃眉大眼則往她炯炯照來。

      她朝他輕輕頷首,表示自己無礙。

      他待她很好。逃難前,她從未在自家以外的地方過夜,投宿客店第一晚,店裡因逃難人多,亂成一鍋粥,她暗自擔憂會否遭小偷、遇強盜。臨到就寢,丈夫上床沒往在家時便睡慣了的床內側躺,改換床外側。

      「妳睡裡頭,萬一歹人來,有我擋著。」他隨口道,彷彿這事不值一提。

      奶奶說過,不是所有丈夫都能夠或願意體貼妻子,她走運遇上一個,自然要珍惜,盡一切努力融入鄔家。

      鄔老爺驚魂甫定,見饅頭散落一地,小叫化倒地呻吟,不難猜中來龍去脈。花白雙眉耷拉,搖頭嘆氣:「嗐,躲賊從北躲到南,大的躲不了,小的沒躲過。」

      傅貞觀聽出公爹意有所指,正靜待下文,鄔太太打岔道:「老爺,我們換地方住,好不好?這宅子正房、東西廂租給不同人家,大雜院似的,原本就亂,現在更不得了,隨便一個叫化都敢進門搶劫。」

      「換哪兒住呢?」鄔老爺苦笑:「逃難的人一批批來,鎮上客棧、民家都住滿了,我們好容易租到這裡妳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今天小賊上門搶吃的,明天會不會來大賊搶人?」鄔太太絞弄手帕,不安巡視周圍,彷彿下一刻強盜便會由任一角落撲出來,把她掠上馬去。

      「娘,您別怕,」鄔達吉朝母親拍拍胸脯,眼風掃向傅貞觀。「我是練家子,賊人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鄔太太非常務實。「萬一賊來了三個呢?」

      「那就先兩個賊人殺一雙,再一個賊人殺一個。」鄔達吉向母親軒眉打趣,又笑著姆指朝門外,門口立著一個十六七歲的青衣小廝。「娘,您真別怕,就算我抽不開身,還有金童。我們一塊兒學武,他也有幾下子拳腳工夫。金童,你絕不會讓我們鄔家有丁點閃失,是不是?」

      金童見鄔達吉提起自己,口氣親厚,欠了欠瘦長身板,矜持地作出莊重神情,單眼皮秀長眸子卻難掩喜悅。

      鄔家人交談的同時,倒地的小叫化悄悄坐起,見鄔家人大多立在門邊,堵絕逃路,索性撿起地上饅頭,能吃一口是一口。饅頭堪堪送到嘴邊,忽然消失,一掌從天而降,直擊腦門。

      賈媽媽搶回饅頭,另一手狠拍小叫化:「有爹生,沒娘教的野種,我讓你偷吃!讓你偷吃!」今天她偷懶,回屋不曾關門落閂,虛掩了事,才讓小叫化鬧出虛驚。她這下提心吊膽等挨罰,哪容小叫化大快朵頤?

      到手的吃食沒了還挨打,小叫化心疼皮肉疼,蹬腳哇哇乾嚎。

      賈媽媽送他一踹。「短命鬼,嚎你爹娘的喪呀?」

      「我倒想啊,可他們早死了!」小叫化哀道:「爹啊娘啊,你們好狠心,拋下我一個孤鬼天天看人臉色過日子。討錢討飯沒著落,討打討罵一籮筐……」

      傅貞觀生平最反感外人擅闖自家地頭作惡,可是小叫化畢竟年幼,挨的鄔達吉那一腳、賈媽媽打罵,也夠折抵過錯,再聽他吐露身世,心便軟了。

      她和小叫化一樣父母早逝,小叫化說的「孤鬼看人臉色過日子」,她在婆母身上也頗有體會。可是作為孤兒,她有奶奶護持;婆母不好伺候,還有鄔達吉待她好。小叫化呢,徹底無靠,小小年紀在街頭向一個個陌生人低顏乞食,這其中的孤苦和羞辱,她彷彿能想像,又無從想像。

      她動念代小叫化求饒,鄔太太已經豎起眼睛,指著他罵:「要哭,找你死鬼爹娘哭,少在這裡給咱們招晦氣。」轉向門外發號施令:「金童,把小雜種拖出去,給我狠狠地揍。」

      金童得令,三步兩步跨進屋,揪住小叫化頭髮往外拖,小叫化給拽得甚至腳不沾地,頭皮登時劇痛難當,發出殺豬似哀嚎:「救命啊!」聲音淒厲。

      傅貞觀頓時記起幾年前,別人拿她孤兒身份作文章的那天。當時她再顧不上禮數教誨,對來人拳打腳踢,連牙齒都使上,可孩子哪裡拼得過大人?到底只有任人擺佈欺負的份。現在的小叫化就跟從前的她一樣。

      她霍然抬頭直視婆母,道:「娘,饒了那孩子吧。他有錯,可是一個小孩子敢跑進宅子,當著大人的面偷竊,想必實在餓壞了,沒別的法子--」

      「放屁!」鄔太太沒等她說完就炸了,雙手叉腰道:「搶東西還好說,我們鄔家搶不窮,可是衝撞老爺這就絕不能饒!老爺快七十的人,經得起嚇嗎?萬一有個好歹--呸呸呸,大吉大利--反正,妳是鄔家人,怎麼胳臂肘往外彎,替外人說話?妳要吃裡扒外,就別留在我家,我不要這種媳婦!」

      傅貞觀受婆母責罵數這次最嚴厲,尤其在全家人面前,非常下不來台,但對她來說,面子問題已不足為道,那句「不要這種媳婦」才至關緊要。

      奶奶已經不在人世,天下雖大,她除了夫家,沒有旁的退路,萬一遭婆母嫌惡,往後日子該怎麼過?她心裡害怕,捉緊絹子的手指節泛白。

      鄔太太瞪著兒媳,故意大聲道:「金童,給我狠狠地、狠狠地揍小雜種!」

      金童薄嘴微勾,單眼皮秀長眸子含露笑意,飛快睨了傅貞觀一眼,抬手照小叫化頭臉就是重重幾掌,一陣劈啪脆響,小叫化給打慒了,紅腫的臉神情呆茫,鼻子嘴角流出血痕。

      傅貞觀見狀,摀嘴悶住驚呼,萬分後悔替小叫化求情。她應該由鄔家的利害著手才是,說「小叫化該打,但他是地頭蛇,萬一他找人上門搗亂報仇,我們防不勝防」之類的話。只要讓婆母心存忌憚,縱使不肯放小叫化一馬,總能手下留情。

      眼看金童抬手還要再打,她連忙往鄔達吉投去求救的目光。

      鄔達吉張口欲言,旁觀的鄔老爺打手勢示意兒子噤聲,自己叫金童停手,跟著順順身旁妻子的後背。他笑道:「我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娶到像妳這樣的賢妻,為我好,為我急。不過我現下好好的,這小叫化也罰過了,事情就此揭過吧。誰都有路走窄的時候,咱們饒得起人其實是大福份。咱們放他一馬,當作積陰德。」連哄帶勸,鄔太太總算一扭身子,表示作罷。

      鄔老爺又道:「賈媽媽,妳包些吃的讓這孩子帶走。達吉,給他點錢。」

      鄔達吉應是,往懷裡隨意掏出一錠銀子,不掂分量便遞向小叫化,見小叫化手髒噁心,改扔地上。

      小叫化挨打的昏茫未退盡,但恍惚曉得鄔家放過自己,且有食物銀子可拿,當即破涕為笑,搖搖晃晃撲到地上抄起銀子,向鄔家老爺為首的三人磕響頭。

      「謝謝大善人老爺,謝謝大善人太太,謝謝大善人少爺。」然後趴著轉向傅貞觀致謝。他入室行竊,一門心思全在桌上吃食,從未留心他人高矮圓扁,此刻抬頭瞧向傅貞觀,不由愣住。

      賈媽媽斥道:「沒規矩,我家少奶奶也是你好猛看猛瞧的?」

      小叫化忙道:「原來是大善人家的少奶奶,少奶奶不像人,倒像小仙女,好乾淨的模樣,小的忍不住多看幾眼,少奶奶莫怪。」說著磕了三個響頭。磕頭時,遙遙對上傅貞觀裙裾,但見質地細緻的裙子墨綠無文,裙邊繡了一串紫葡萄,兩隻蝴蝶在旁飛繞。蝴蝶倒罷了,那串葡萄果實以布料裁成,下頭八成墊了裡襯,因此粒粒凸起,凸嘟嘟的十分可愛,讓他分心想摸摸。

      卻聽鄔太太在他身後重重哼了聲,小叫化頓悟,自己從未正眼瞧鄔太太,甭提讚美了。便原地轉圈兒朝向,笑道:「--不像大善人太太,一身綾羅綢緞、金銀珠寶,太陽爺似的閃閃發亮,那氣派好像皇宮出來的娘娘,叫小的不敢多看一眼。」

      鄔太太繃住臉,使勁憋笑,仿照平日看的戲台上娘娘模樣,擺出高貴莊嚴架勢。

      小叫化又道:「小乞兒謝謝大善人一家大恩大德,祝您全家大富大貴。祝少奶奶早生貴子,男娃兒個個作大官,女娃兒們個個作誥命夫人。」

      鄔老爺夫婦滿心期盼獨子開枝散葉,兒孫滿堂,自然連聲讚好。鄔太太吩咐賈媽媽,把地上饅頭包給小叫化帶走。

      鄔達吉不發一語,淡淡笑對妻子,傅貞觀與他視線相觸,蓮臉生暈別開臉。目光掠過丈夫和公公時,不經意由他們之間的空隙發現庭院有人往屋裡張望。

      那是個約莫二十出頭的男子,身材頎長,粉面朱脣,扎人堆裡也出挑的俊俏,頭戴時新縐紗巾,身著水紅絲絹道袍,手執灑金扇,從人到衣俱光鮮漂亮。

      然而這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一雙眼睛滴溜溜巴住她不放,哪怕迎上她目光照樣目不轉睛,貪婪亢奮的神色,跟野貓撲殺獵物時一個樣。

      她心裡極不受用,把臉一沉,那人見狀,咧嘴朝她燦爛一笑,眼風招惹。

      她叫這一笑氣怔了。怎麼,這世上居然有人惡行曝露之後,一點心虛慚愧也無,還好意思笑的?

      正因前所未見這種無賴,她儘管惱怒,卻拙於應對,只能以絹掩口,朝丈夫對過的方位挪步,藉他身影隔斷那人注目。

      鄔達吉察覺妻子忽然走動,神色防備往外瞧,便循她視線回身看去,屋外黃土院子一片空蕩,日光靜靜灑落。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