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丹尼斯住進了飯店,長途飛行再加上連趕兩處地方,真不是一個累字可以形容。

      他癱坐在深軟的沙發裡,行李連開都懶得開。

      他閉目養神許久……今天的經歷有如要他在一個下午悉數過完十二歲以後的空白歲月。

      他伸出手,從外套內袋掏出那封信,然後深吸一口氣,展信而讀。

親愛的丹尼斯

提筆寫這封信,有如為過去種種畫下句點,這是我的最後一封信,也是我最後一次有機會告訴你…..我有多愛你。

      他才看到開頭第一句,眼眶就濕了….

我知道你一直不肯原諒我,我也不求你會因這封信而就此原諒我,因為千錯萬錯,都是媽的錯,你會怨我,我能理解,但孩子,有時候人是沒有選擇的,退一步是萬丈深淵,進一步是深淵萬丈,當時我的處境便是如此……

      他閉上眼睛,吞進淚水,彷彿能感受到母親當年的進退維谷….他繼續往下讀…..

…….我很抱歉我和你父親之間的離異曾害你當年幼小的心靈受到傷害,這是我永遠無法彌補的過失,也是我這輩子心中永遠的痛,但孩子,人必須學會向前看,而我也相信你做到了,你有美好的未來等著你,以前種種,如過往雲煙,終將消散……

      然後她提到自己的病情,提到自己知道來日無多,提到香美要出國留學,提到香美這些年來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

……她是個很乖巧很貼心很可愛的女孩,雖然不是你的親妹妹,但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把她當親妹妹看,好好幫我照顧她,因為我死後,你們就是彼此唯一的親人了……

      母親信中最後寫道:

        一如以往,我始終沒學會如何向你告別,但我若有幸能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見到你,我一定要緊緊握住你的手告訴你,丹尼斯,我最最親愛的孩子,我愛你,我一直都愛你,千萬要記住….媽媽真的很愛你。

      丹尼斯放下手中的信,一張臉埋進大手裡,雙肩微微顫抖,輕聲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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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美一身黑地素著一張臉,在告別式之後,跟著母親的棺木來到火葬場。

      他們的親友不多,所以參加告別式的親友人數根本寥寥可數。香美以為丹尼斯會來,但一直等到告別式結束,他都沒出現,她才完全放棄“他會來”的這個念頭。

      她有點生氣,卻又旋即想到,其實那天在家裡,他並沒答應她一定會來。而且仔細回想,他前後也好像只說了五句話而已。

      這個哥哥真怪,難道是因為從小沒有媽媽陪在身邊的關係?

      母親的遺體被送進焚化爐的那一瞬間,香美淚水潰堤,低下頭,嗚咽哭泣….這時右肩霍然被一隻大手由後攬上,她嚇了一跳,轉頭去看,水平視線只及對方肩膀,她仰頭一望,是他!

      只見他一身黑,戴著一只墨鏡,抿著嘴,表情盡藏在那只墨鏡後方,讓人完全讀不出來。

      他終於來了!她心上一喜,心裡默默唸叨:媽!哥來了!

      母親像是呼應她似地,焚化爐裡突地大聲霹啪作響…..她吃了一驚,撫住胸口,搭在她右肩上的那隻大手突地用力一攬,像要護著她似地,將她攬進他的胸前。她小鳥依人,依偎著他,覺得有哥哥靠的感覺真好。

      葬儀社的人將裝了骨灰的罈子很是慎重交在香美手上,她紅著眼眶小心接下,和丹尼斯一起搭上葬儀社安排的黑色轎車,直駛山上的靈骨塔。

      車上的香美情緒悲戚,很是反常地沉默不語。她將罈子擱在大腿上,兩手緊緊扶著。

      但那罈身很沉,壓在香美腿上,其實有些吃力。

      這時丹尼斯突然伸出雙手,接過罈子,放到自己腿上,單手扶住罈身,另一隻手緊緊握住香美的小手。

      香美抬眼看他…..藏在墨鏡下的那張臉,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堅毅的輪廓卻令她安了心神。他的手很大,她感覺得到他手心裡傳來的溫暖。

      母親的骨灰罈安置在靈骨塔,親友們上過香後,一一離去。

      兄妹倆相偕走出塔外,山上風大,臉上猶帶淚痕的香美覺得冷,她縮起身子,手臂抱住前胸,向丹尼斯深深一鞠躬,「謝謝你來參加媽的葬禮,媽一定很開心。」

      丹尼斯有些訝異,但沒答腔,他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脫下了外套,披在香美身上,對她說道:「媽在信上說,你要去美國唸書。」

      香美點點頭,兩手抓住那件外套,緊緊裹住他意外帶來的溫暖。

      其實她有點訝異,母親竟然會在信上告訴他,她要出國唸書那件事。她不知道母親在信上對他說了什麼,也許是要他幫忙照顧她這個妹妹!至少從剛剛的火葬場,一直到靈骨塔為止,他都把兄長的角色扮演得很好。只不過他們畢竟不是親兄妹,緣份也大概僅此於止,香美心想。

      「什麼時候去?有宿舍住嗎?」

      今天他難得主動說這麼多話,香美難掩訝色。

      「下個月去,宿舍還在申請,如果申請不到,我就租房子。」香美照實說。

      「我幫你處理宿舍的事,我那裡有熟人。」丹尼斯停頓了一會兒,又接口說道:「還有…..我幫你訂了機票,後天跟我一起回美國去。」

      「啊?什麼?為什麼?」香美直覺問道,她覺得他這人很奇怪,怎麼沒跟她商量就幫她訂了機票,他怎麼知道我就會答應跟他去呢?

      丹尼斯皺皺眉,他實在很討厭她問為什麼,因為他相信“為什麼”的後面永遠會出現另一個“為什麼”,沒完沒了。

      但他的臨時提議的確有些突冗,於情於理,都該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但問題是這箇中原因千頭萬緒,很難說出個所以然來,尤其對他這種寡言的人來說,於是他只好這樣回答:

      「媽走了,就剩下我們兄妹倆…」他停頓兩秒,深吸一口氣,像做了什麼重大決定似地,然後說道:「我應該負起照顧你的責任。」

      「可是…….」香美的“可是”說出了口,她本來想說我已經大學畢業了,成年了,不需要你照顧….但她看著他的眼睛,棕色的眸子鎖著深深的悲傷,她好生不捨….她不捨他們之間的兄妹緣份才剛開始就要結束,也許…..也許她應該接受他的提議。她從小就聽母親說過,遠在美國的哥哥是何等聰穎優秀。雖然她從沒見過他,但那份牽掛一直都在。

      記得以前小時候,學校裡要是有小男生敢偷拉她辮子,她都會回頭狠瞪他們,咬著牙齒,陰狠狠地對他們說:「等我美國的哥哥回來,我就叫他來教訓你!」當時總能把對方唬得一愣一愣的。但“放羊的孩子”當久了,終歸被人識破,她的“美國哥哥”一直沒回來,小男孩們繼續偷拉她的辮子,還故意尖起嗓子學她說「等我美國的哥哥回來,我就叫他來教訓你!」再扮個鬼臉,嘲笑她吹的牛皮早破了。她氣得跑回家,哭倒在媽媽懷裡,質問為什麼美國的哥哥都不回來?媽媽神情嚴肅地說:「哥哥功課忙,沒辦法回來,等妳長大之後,可以飛到美國去看哥哥,他一定很高興見到你。」

      現在她美國的哥哥終於回來了,而且要帶她回美國去,她的心裡其實有隱隱約約的喜悅。她在台灣已經沒有親人,再加上紐約那邊的學校也已經申請好,她實在沒有拒絕的必要。縱然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但卻在母親的牽引下具備了兄妹的事實….就像他說的,他要負起照顧她的責任,而她呢?當然也應該陪在哥哥身邊,完成母親生前未竟的憾事。

      於是她決定把原本要說的話吞回去,仰起頭,一無所懼,綻開笑臉,用篤定的語氣回答他:「好!我跟你回美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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