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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殺05.(完)

「你就回去吧,嚴殺。你要是回去了,下回再見,你便是被你忠了一生的大宣朝,抬出來祭北梟軍士的響箭,最終,如一隻渺小螻蟻,埋骨沙場,死在我面前。」

玄音目送他時,平靜的告訴他。

「不信,是嗎?你等著看。我與天爭膩了,橫豎永遠爭不過天命留不住你,你愛怎麼做,任憑你去。」

葉楨握她的手,柔聲勸慰。

「公主,莫要為此傷懷。」

她沒躲開,像是真的與他糾纏得累了,不肯再說任何一句話留他。

「沒有什麼好傷懷。我累了,回房吧。」

嚴殺目送她的背影,玄音不想再多看他,因而沒有看見,他的眼神溫柔憐憫而再無鋒芒稜角,深情如注,渾不似只與她相處了這一個多月,更不像是在看一個死敵的眼神。

但,葉楨回頭多望了他一眼,不過一眼,內心疑雲大起。

玄音,我會回來的。

大宣朝遣使北上,迎回二皇子和他,返國之後,佟安沒有放過他,造的謠如天高,說他毫髮無損是因勾結北梟妖女,不可再信。

果然,帝王對嚴家愈來愈猜忌,愈來愈淡薄。

他什麼也不爭,亦不再為此憤慨傷懷,因為他忽然心頭雪亮的知道,他究竟為何而生。

他唯一爭了的,只有一件。

三年休養之後,帝王意欲揮軍再征北梟,他願隨軍,不做將領、沒有兵符都無所謂,讓他戴罪立功。

帝王准了。

這次大將不再是二皇子,卻是二皇子一派的武將,陳遲。一路上,陳遲對他不曾少了羞辱,嚴殺照單忍下。

正如玄音所料,再相見果然是戰場。北梟的隨軍,是她。

起初,大宣屢戰皆捷,很順利的推入北梟腹地,占領了這座柴城,但,北梟軍自從有她出現後,戰況就變了。

玄音紅衣颯颯,運籌帷幄調陣遣兵,長鞭往哪揮,就是哪一處被攻得潰散,震懾大宣軍,眼看耗費不少兵力才攻下的柴城,就快要守不住,陳遲終於收起輕蔑心,動了陰毒的念頭。

「北梟妖女,妳收過的面首在此,正是有他帶路,我軍才能毫無阻礙勢如破竹的攻到此處!如何?現在後悔了嗎?」

城牆上,支起一桿長柱,嚴殺被綁在長柱上,向不遠處駐紮的北梟炫示。

陳遲是二皇子的人,嚴殺早知自己不會活著回去,只是這樣的結局,連他大宣的士兵每一個都對他露出輕視至極的眼光,比平靜的北梟軍更恨不得他死,這倒是他前半生從沒想過的屈辱死法。

嚴殺淡然一笑,唇角一動,就是一注瘀血從嘴角滴落。不知是陳遲對他還有忌憚,還是佟安的命令,他被綁上來之前,已被挑斷手筋腳筋,丹田受重擊,連喊話的氣力也沒有,只是讓他在這裡撐著故佈疑陣,直到油盡燈枯。

好像遇上她之後,他的一切信念盡毀,無數羞辱加身,到現在,他已覺得她給他的一切都算不上什麼羞辱,真正污他毀他的,是他活了三十年來對大宣盲目的愚忠。

煙硝散盡處,他居高臨下一眼就見她一身紅衣,策馬出帳,與她並轡齊驅的自是葉楨。

她滿目嘲弄,怨惱,彷彿在說:「你看,總是不聽,這下應了我當初的讖,至死忠於你的國,你這便開心了?」

風轉大,明知她不會冷,葉楨仍細心解下自己的白袍,露出袍子內與黃沙一色的勁裝,為她加衣,擋去風沙。

然後,他親暱的附在她耳邊說話。

玄音渾身僵住,回首再望嚴殺一眼,終究木然的,對葉楨點頭。

嚴殺笑了一笑。

很好,這一生,有個人這麼愛她守她,終於有機會,了結這十世的輪迴,也了結她自囚之苦。

「公主,你知道嚴殺此人,與其受此辱,不如速死。他已受了致命傷……我去給他一個痛快,可好?」

「隨你吧。」反正他每一生,都是這麼死在她眼前的。是不是她派人動手殺的,沒有差別。

狂風沙再起,大宣士兵都被迷了眼的瞬間,葉楨隱身風沙之中,鬼魅一樣的攀在柱上,一柄尖刀抵在他臉上,厲色。

「你不是嚴殺,嚴殺不會這樣看她。你是誰?那時究竟想對她說什麼?」

「我是誰,不重要。你知道她是寒峰冰晶化身的傀儡,髓血耗盡就會死,那是因為,沒有一顆赤誠的心替她留住髓血。不想讓她死,你就剜了我的心,完整無傷的心,拿到峰頂泡入冰晶髓中,三日三夜後化心為晶,你想個辦法,取乾她體內七十二紅點的髓血,在她假死之際,剖開她心腔,將那顆心放進去……她會忘懷過往糾葛,真正活得像人的一生,會老會死,不再是不老不死的妖……你這生都要待她好,能嗎?」

葉楨默然,遲疑一會,終究在風沙轉弱前,一刀破開他胸膛,在嚴殺蒼白扭曲的神色裡,盡速挖出那顆還有餘溫仍在跳動的心,幾刀俐落割斷血脈,免他受苦。

「能。」

至死,到那雙柔情的眼眸逐漸失去生命的光采後,嚴殺都看著那襲紅衣的背影,如凝視自己永生的守望。

大敗宣軍,玄音主動向北梟王辭行,撤了那個宅邸的陣法,一瞬間,江南美景的虛像灰飛煙滅;猶如失去求生意志的她。

她不老不死,有識以來不曾病過,但她如今,真的病得孱弱無力,葉楨失蹤幾日後,夜裡忽然回來,潛入她房中,痴痴望著她的形容憔悴,一聲喑啞的得罪,竟大膽拂去她衣袍,她裸身偎倒在葉楨懷裡,葉楨竟早有準備,在她的命脈上一一扎了空心金針,逼出髓血。

她的意識愈來愈遠,不想再與天爭。

葉楨嗓音乾顫,一聲又一聲,喊她的名字。他說了很多話,最後甚至對她冰冷僵硬的身體發出幾聲嗚咽。

但她無意去聽。

與嚴觴的糾纏,可以結束了吧。

葉楨守了她許久,原來是想要她一身冰晶髓,事已至今,就給他,又何妨。

*

玄音,是我。

啊,嚴觴?怎麼今日如此一本正經?

妳不是說過,只想與我一同過凡人的一生嗎?玄音,我找到方法了。

什麼方法?

我參詳良久才曉得,天地晶石所製的傀儡如妳,化人後本來就不老不死,唯有一顆忠誠不移的熾心,才能替妳凝聚晶髓,換來凡緣一世。

忠誠不移?呵呵,世上哪有此物!嚴觴你別去想那些,不如你轉念想想,該如何讓你也同我一般不老不死吧!這樣一來,或許還快些。

呵呵。傻孩子,妳如今已有了心,擁有貨真價實的一世了。可喜歡?

喜歡……咦?嚴觴,你要去哪?我有了心,你為何反而要離開?那我不要了,我不要了!我不要這心了,我要你!嚴觴!嚴觴──

*

「啊!」

一聲慘叫,她從夢魘裡驚醒,身旁立刻有人撲上來,喜極而泣。

「玄……嫂嫂!嫂嫂!妳醒了!太好了……」

「妳,是誰?我是……誰?」什麼嫂嫂?

身下不斷晃搖,她茫然一看,才發現是在馬車上。

「我是楚嫣呀!嫂子,哥哥是北方長寒山的採石匠,自妳嫁來後,這幾年體弱多病不適北地苦寒,哥哥便決定攢夠了錢,舉家遷到南方……」

「妳哥哥……妳哥哥……我的,丈夫?我怎麼會……頭好痛。」

「嫂嫂,妳昨日上馬車時頭暈不小心摔倒,撞了頭,記不得人了嗎?怕是撞傷了!昨日落腳處只是一片荒地,又沒有大夫,哥哥這不正趕著進城,給妳找大夫!」

車前一聲輕吁,停了。

「楚嫣,客棧到了。妳吵吵嚷嚷做什麼?不要擾了她。」

「不是呀哥,嫂嫂醒了,但還不能動,你快來抱她上樓,我駕車去停!」葉楚嫣一溜煙竄了出去,她總覺得,葉楚嫣的眼神莫名的閃爍,好像有些不敢與她對視似的。

但,她看見自己醒來時的歡喜,又絕不像做假。

敞開的車門,鑽進他半個軒昂的身子。

「……娘子,妳不能走,我抱妳下車,可好?」來人俊朗英氣,柔聲如此問她時,頰有薄紅。

她張了張嘴,腦中拾起兩個字:「你、你是……是,葉楨?」

葉楨的眼神霎時就亮了。

「妳記得?妳記得!」

她莫名奇妙。「你是我夫君不是嗎?記得自己夫君的名字,這麼奇怪嗎?」

葉楨狂喜,整個人鑽入車廂,果真打橫將她抱在懷裡,緊得像她隨時會跑,而她貼著他的胸口,聽見他的心跳……激動得真不像抱一個已結褵多年的髮妻,更像偷情怕被察覺的緊張。

她想笑他,但嘴角一勾,不知怎麼掉下的是眼淚。

「葉楨,我覺得不對,怎麼都覺得不對!除了你的名字,我什麼也不記得了。為什麼?我是不是丟了很重要的東西,是不是?」

「……是。」他將她抱得太緊,他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不過不要緊,重要的東西,往後都還能有,我全都捧到妳面前,一項都不會漏。」

「有星空嗎?」

「有。」

「有牽牛織女星嗎?」

「有。」

「有鵲橋嗎?」

「有。」

「有江南的曲水園林,茂林修竹、假山靈泉嗎?」

「有。」

嗚……

葉楨什麼都溫柔的允她順她,她卻只想哭,痛哭,

「我能,哭嗎?」

「能,哭個痛快。」

聲嘶力竭,她哭得像新生的孩子,她覺得奇怪,自己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哭過。

因為,似乎有一個人會溫柔而冷靜的拍著她,說:「莫哭,傷身。」

那個人沒有了。

往後再也不會有人要她別哭。

青年道士手持一串風鈴,走到江南這座園林的深處,他將風鈴放在耳邊,闔眼凝神,細聽了許久,鈴穗被風吹動,但明明沒有發出半絲聲響,他卻聽得偶爾蹙眉,偶爾嘆息。

「原來是這樣。」

嚶嚶嚶嚶嚶嚶──

風裡又傳來像孩子被拋棄的驚慌哭聲。

他走到林子內的一處陳年小荒塚,只剩土堆,也不知埋的什麼。

「是這裡了。」

從背囊翻出小藥鏟,愈挖愈深,哭聲就愈是近在他耳邊,終於,挖出一個罈子,罈子上有鎮壓符,但常年埋土,朽爛無效了,那顆由冰晶熾心化成的靈物,便哭得怨氣沖天,嚇壞如今住在此園中的李員外一家。

拍開罈封,那顆蛋形的冰晶熾心,痛哭的撲到他懷裡,左蹭蹭,右蹭蹭,嬌聲大哭:「我怕黑好怕黑!為什麼把我關著?這兒只要有人走過我就哭,哭著要他將我挖出去,怎麼哭了三個月才挖,好壞!好壞!我嚇死了……」

不知好歹的嬌縱妖蛋,直蹭得素來有些潔癖的他,頭皮發麻,深恐衣服會沾上鼻涕眼淚──

還好小妖靈還不成氣候,只在他衣襟上留下幾滴透明水珠,蘭麝之香淡淡。

是冰晶髓啊。

想起鈴靈方才對他娓娓道來的故事,他慈眉善目的文雅面容上,不禁有一時的怔愣。

拎起哭鬧不休的小蛋放在掌心,他對它說話的聲音不自覺便放輕了。

「別哭了,傷身。」

這句話如咒語,表殼光滑徹亮如晶的透明小蛋收止哭聲,也不彈跳暴躁了,像是呆了一樣,乖乖的任他撫摸。

捧著蛋,他走回李府大廳,展開掌心之物向廳內惶惶的眾人說道:「怨氣已收,聚在此中,往後府內不會再聞小兒夜啼。」

「是,是!謝謝小道長,謝謝小道長!」眾人都是有耳朵的,真真切切的聽到剛才這小道長孤身走進哭聲震天的後院,哭聲先是愈來愈響,後來道長只低聲說了幾句話,也不知是不是唸咒什麼的,哭聲便止住了。

李員外當然喜不自勝。

「不知小道長收妖酬金幾何?老夫這便去張羅……」

「不必,」陌清悉包起掌心那顆蛋:「但這妖靈須得有人鎮壓,我便帶走了。」

「是,是,當然好!」

陌清悉繼續走上他沒有目標的路。

現在多了一顆手感挺好的蛋,他一路將它握在手中摩娑,不愧是冰晶,怎樣焐也焐不熱。

良久,小蛋怯生生的問。

「你是個收妖的?我我是妖嗎?他們好像都很討厭我是嗎?」

「是。不是。是。」

陌清悉的省話,讓智慧未啟的小蛋想得一陣頭暈,但最後,繞來繞去它終究還是弄懂了大家確實討厭它。

「真的?他們討厭我?真的討厭……」

耳聽得這顆囉嗦的蛋又要嚶嚶的哭了,陌清悉兩指拍了它的蛋殼頂,清涼的聲音道:「若非他們怕你,我便不能帶你走。你想回去?」

蛋歪歪斜斜在他手心滾了幾圈,大約是拚命搖頭的意思,激動得險些滾出他的手掌摔掉。

「那……收妖的,你,你帶我走是因為,你喜歡我嗎?」

他的蛋殼頂又被拍了兩拍。

「陌清悉。」

「呀?」

「我不叫收妖的。陌、清、悉。」

修長的指尖在他的外殼寫三個字,外殼上癢癢的,小蛋又咯咯咯的笑滾了。

「清悉收妖的。」

「陌清悉。」

「收妖的清悉。」

「陌清悉。」

「喜歡蛋的收妖的清悉。」

……

陌清悉拿起那顆囉嗦蛋的蛋尖尖,無言按按自己的太陽穴。

不愧是冰晶,一按神清氣爽。

可為什麼,這顆異種冰晶蛋都還沒孵出仔來就這麼多話呢……?

他果真不該看這顆難得的冰晶蛋快要孵出妖靈了,就好奇的帶走,若是孵出來一只和現在一樣多話的小妖怪,那該如何是好?

我是蛋~蛋喜歡喜歡蛋的收妖的清悉~

一路上,陌清悉發現路人都以驚慌的眼光避開他。

因為,他們都聽見,這個看似端正清朗的小道長,一路歡天喜地的,發出五音不全的歌聲:

我是蛋。

我是蛋*****蛋*****蛋***蛋蛋蛋*****蛋收妖********

陌清悉唇角一勾。

好吧。讓他不必擠在人群裡,勉強算這顆蛋優點一筆。

以後他和這顆蛋要一起過的小日子,還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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