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好人好事 上

      『有一天你會發現,不管離家多遠,心裡有多少不痛快,可終究還是個臺北人……』

      二〇〇二年,歲末冰雨。

      回到臺北盆地的我像是條被擰過待乾的發霉抹布,維持擰乾的皺褶姿態,意圖撐過新年。

      「啥鬼……又濕又冷!」瞪著倒數讀秒的紅燈,我只能被動地對凍得毫無知覺的手指呵氣。

      騎車離開自家腹地範圍的小山丘,迎向歲末寒風,快速但不超速地掠過文山一分局。

      接著是木柵農會,以及自己讀過的國中,明明與表弟妹同一個學區、同樣幾位授業恩師,但成績相差十萬八千里。

      就讀鄉下三流大學美術相關科系的我,每每在前往小小阿姨家的途中這麼腹誹,並非對現況不滿,我明白人各有所長,但在升學掛帥的臺灣、競爭激烈的首都,在父母的比較心態下成長,在所難免。

      小小阿姨是小舅拜把兄弟的妹妹,若算入母親娘家排行,比排行最小的阿姨又更年輕,所以稱為『小小』阿姨,住在附近,小學畢業的學歷倒是教出兩位高材生,這兩年,紹耕、紹耘先後考取建中與北一女。

      在街坊鄰居們眼中看來,自是羨慕至極!要是別家的孩子,早不知叛逆到哪兒去?哪還給你窩在那店住合一、小小的裁縫舖裡讀書?

      「早啊!小小阿姨!」一面嚷嚷,一面摘下因寒冷而泛起白霧的安全帽,視線清晰了許多。

      隔著鐵製紅漆大門的欄杆間隙,明黃的旭光牌電燈泡透著暖意,我見阿姨在忙,便自動自發地找到備用鑰匙,打開吱嘎作響的大門……不意外,老式裁縫車依舊踏著時間的旋律,從小到大,十年如一日。

      一向熱情好客的小小阿姨早聞到聲響,趕忙將工作告一段落,停下手邊的針線活兒。

      裁縫車上一片艷紅,是現代都市少見的大紅錦緞,看來是好事將近,有對璧人準備共結連理,年關將至……小小阿姨約莫是在加緊趕工。

      張羅著福圓茶與甜餅,小小阿姨語調淡涼:「兩個高材生都還在睡。」

      「喔,放假嘛!」將手中母親交代的元本山海苔禮盒隨意擱在茶几上,我不識相地問:「他們這回什麼時候回楊梅給外婆拜年啊?好像有聽到我媽在跟他那群義工媽媽們聊……說是中秋沒回去?」

      阿姨還沒開口說什麼,表弟房間有動靜了,不到十秒工夫,房門大開!

      「吼!不是叫你叫我起床!害我遲到了啦!」表弟一邊整裝,一邊將沉甸甸的後背包甩到背上,看都沒看我一眼,便急著準備衝出家門……

      「你跟人約了嗎?」見阿姨不言不語,表弟又急匆匆地套上鞋,我沒話找話……

      一方面是年齡的差距,拜不斷的教改所賜,兩歲的差異在臺灣,所必須經歷的升學制度截然不同,實在沒太多共通話題,一方面我總覺得表弟表妹不屑與我這高職畢業生多費唇舌。

      但畢竟我是大姊,我媽也是大姊,總要有些度量……對吧?

      見表弟一如以往的冷淡,我只得繼續僵著手,捧著福圓茶,補上最後一句:「路上小心。」

      換來的只是鐵製大門『砰』地隔絕室內的巨大聲響,在小房子內迴盪。

      「妳到彰化後就一直這樣了。」小小阿姨又端了盤柿子出來,瞥眼見到几上的海苔禮盒,似乎終於笑了一下……往袋子裡掏摸:「……今年果然也有!」

      抿了一口溫暖的甜茶,卻是苦笑:「每年這時候好像就剩我跟阿姨最忙,一個趕著改衣服,一個忙寫春聯。」

      小小阿姨攤開橫批,端詳時嘴角噙著笑意:「花那麼多錢讓他們上書法班,明明同一個老師怎麼教出來差這麼多……」似乎對今年的春聯還算滿意,不知因為是我寫的、或是因為我是個好聽眾:「說到花錢,紹耕他上上禮拜也跟我拿了五萬多……」

      「噗!!」我極沒形象地一口茶噴了出來:「咳、咳……」伸手比了個五字,似乎想確認什麼:「五、五萬??那是我們學校一個學期的學費耶!他暑假時不是才拿了兩萬?」

      小小阿姨沒再說什麼,只是默默地收下海苔禮盒,接著坐回老舊裁縫車前。

      充滿各色棉線氣味的室內,好像還能聽到裁縫車咔噠噠的運轉聲……

      沒有嘆息,但我好像聽到極輕的低歎……

      「……剛剛弄到哪兒了?」好似喃喃自語的音量:「幫我穿個針吧。」

      放下手中的暖意,來到阿姨身邊……這回我識趣地轉移話題:「有人要結婚啊?」

      也不知道小小阿姨是否聽見,還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回答我的是一室靜默,但與紹耕給我的背影不同,我想小小阿姨此刻是需要我在身邊的……

      將手中穿好線頭的針,雙手遞給小小阿姨,這才注意到童年回憶裡光采的眼神,在眼角處多了幾道淺淺的魚尾紋,原本烏黑亮麗的長髮亦已霜白……

      ……是了,自己會長大,卻忽略了阿姨也會變老,現在穿針已經有所影響,再過一陣子恐怕連這份微薄的收入,動作起來也不再那麼俐落了。

      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什麼樣的情緒離開裁縫車的收聽範圍,機車停在道南橋上,往河堤的另一端看去……那是書法老師家的方向,小時候,總是阿姨『三貼』地接送紹耕與我上才藝班,至於小我三歲的紹耘則是在我離開書法班後才開始學的。

      家計不甚樂觀的阿姨為何會讓弟弟去學書法?當時年幼的我不得而知,只知道紹耘稍稍符合了他的期待,自我從木柵國中畢業後,包辦了所有書法競賽的優勝,當然比我好多了的是,表妹同時囊括了臺北市每次學力排名的前三名。

      機車引擎還微微震動著……看著河堤,順著視線往岸邊望去,是政大校園。

      「……以後他們要是願意念政大,倒挺近的。」好學校又省住宿費,阿姨也不用擔心……一舉數得。

      「你動作快點!」老媽的獅吼功爐火純青,吆喝:「快點!明早就要義賣了!」

      「……我已經在快了。」我無奈地輕聲辯駁,當然這音量,樓下的母親聽不見。

      提著兩袋九成新的舊衣服,將檜木地板踩得吱嘎作響,緩緩步下樓梯,來到一樓大廳,內嵌式壁燈透過百葉窗亮著柔和的光,父親對母女倆正在進行的工作恍若未聞,繼續聽他的NHK,我再度緊了緊手中待義賣的二手衣物,啟程,邁向玄關。

      玄關的睡蓮攝影據爸爸所言是學莫內構圖,過度清晰的畫面是否是對印象派大師的一種致敬方式?我沒深究,但就像現在老愛買衣服的母親,卻要將這些沒穿過幾次的衣服跳樓大拍賣一樣,讓我摸不著頭緒。

      「這麼多,不讓爸開車載?」就我那小綿羊,要載幾趟才行?

      母親瞥了室內的方向一眼,埋怨的音量大到能讓月球聽見:「你要你爸開他的賓士載二手貨?想得美!」

      對照起小小阿姨,或多數同儕,家境小康的我在哥哥出社會後更加沒有經濟上的困擾,我雖是大姊,同時也是么女,骨子裡有些嬌慣,也因此面對冷淡的紹耕紹耘,確實有些懶。

      只是懶而已,沒什麼脾氣,我不認為讀書是一切,也不認為自己比他們差,一如他們不比我差一樣,但沒人喜歡熱臉貼人冷屁股,所以懶。

      「嘖!又濕又冷的臺北市!」

      每次騎車,都是同樣的抱怨,也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才敢抱怨。

      這就是回到臺北的悲哀,連說句埋怨的話都怕被長輩聽見。

      我跨上我的小綿羊,將準備進行二手拍賣的物品送往木柵農會。

      晚間九點,即使是在木柵小地方,往來車輛依舊川流不息,光采流動的車燈對照起那為了省一點經費而不開燈的木柵農會,確實讓我對送貨任務的不滿有增無減……

      「明明義賣也算做好事,幹嘛非得摸黑作業?」我慢騰騰地下了車,小心翼翼地將背上綁著的一大袋衣物交給義工,腳踏板還有兩袋,一輛236公車行經狹小的木柵路三段,黑煙直讓我想趕緊過完這鳥年回彰化。

      ……靠!連路邊暫停個機車警察也一直往我看!我可沒停紅線上!

      「唉呦,這是秋蓉繡的學號吧?」義工阿姨著手整理我帶來的衣物,一面對遠處的小小姨丈嚷著:「怎麼只有一件?制服不都兩件嗎?要給家境清貧的新生?」

      我再度跨上小綿羊:「另一件我留作紀念。」為避開與小小姨丈接觸,我趕忙催動油門。

      「噢,你們藝術學院的學生想的就是不一樣!」這位義工阿姨轉頭又是一陣嚷嚷:「哎!是秀鳳的女兒!從彰化回來的!」

      我抽著嘴角,實在無語:「……阿姨,您認識我?」我怎麼不記得自己見過?

      義工阿姨手指指我的綿羊面板,上面貼著校內機車通行證貼紙,臺語發音:「大葉大學,山腳路那個啦!」看著他那笑臉,我真想一拳揍上去。

      為什麼我會想一拳揍上去?臺灣父母的士農工商階級,由這句臺語發音可見一斑。

      山腳路,臺語發音腳讀咖,『刷咖摟』,當他的臺語將中間的『咖』音變成『咖啊』,山腳路變成『刷咖啊摟』,並且在音調上刻意上升一個幅度後收回時,確實有輕蔑的意思。

      或許是骨子裡對『讀書至上』的傳統觀念徹底反擊,也或許是對姨丈的不滿使然,我皮笑肉不笑:「沒錯,這是我當年第一志願。」誰說第一志願不能是三流學校?誰讓臺灣藝術教育落後國外百年,我要的系全臺只有一家,別無分號。

      或許是對我的態度有些微詞,這回連姨丈都轉頭盯著我,我表面恭敬的偽裝差點破功:「我又沒偷沒搶,放假還回家幫忙。」言下之意是『你到底要看到什麼時候』?

      再說,要有什麼不滿也該是父母,好像輪不到幾位義工雞婆。

      這話似乎讓義工阿姨觸動了什麼,一片節能減碳的黑暗中,藉著流光溢彩的車燈,我瞧見他嘴角意味不明地挪了挪:「……也對啦,總比秋蓉那樣好……」

      這回換我好奇想攀談了:「小小阿姨怎麼了?」秋蓉就是小小阿姨,我應該沒記錯吧。

      後面另一位義工太太也加入了口水行列,稍稍靠了過來,用下巴指了指對面的好樂迪KTV:「吶……進去了!」

      我回頭,看見一抹高挑的身影,穿著綠色上衣,進了好樂迪。

      「呃……」我得承認我的下巴快掉下來了,兩眼瞪大像張飛,趕忙回頭尋求確認:「……那是……」手指指對面那已經隱身入好樂迪的身影:「……紹耘?」

      針對這聲疑問,現場所有人的頭齊刷刷地看向兀自忙著整理拍賣物品的小小姨丈,姨丈不為所動;答案很明白,氣氛一下子沉了下來,我突然希望回到那綿裡藏針、話題繞著三流大學轉的一分鐘前……

      「……我去阿姨家一趟。」似乎是想確認什麼,也沒等這幫三姑六婆同意,反正也不需要他們同意,便催動油門,往萬壽橋方向駛去。

      萬壽橋,與道南橋平行,同樣橫跨景美溪,年關將近,河堤上的風比在街道內冷冽,橋上唯一的過年裝飾是盡頭處7-11的明亮標誌,上面橫掛著大紅色的年菜預訂廣告布條,企圖為整齊劃一的路燈增添點年節喜氣。

      「阿姨?」扯下安全帽,嘴邊呼出白色霧氣,還沒熄火便往門內喊:「在嗎?」

      屋內亮著燈,我凝神細聽,卻沒聽到那熟悉的光陰旋律,於是再度從信箱裡掏出鑰匙開門……

      「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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