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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晚膳時,四個大男人被桌上豐盛的菜色給著實地嚇了一大跳,看著他們有點恍惚的神情,墨魁疑惑地問,「你們不餓嗎?光用看的就會飽喔!早知道就不煮那麼多菜。」

這一整桌菜是滿漢全席吧!

「桑姑娘,這桌真的是妳煮的啊?看起來好像是煮給皇帝吃的喔!」樓君楠實在不太相信地問。

「咦~你怎麼知道?!我是跟御廚學的啊~誰叫我老爹那麼挑嘴,就只好我去學啦。真是便宜你們了!」她頭也不抬的逕自吃了起來。

大夥一聽,哇,御廚耶!

那還等什麼!管它真的假的,先吃再說!

果然一動筷之後,就沒人停下來了。狼吞虎嚥地,生怕少吃了一口。

煮飯的人最大的成就感,就是看吃的人吃得痛快,這會兒,墨魁可是得意得很。

「喂,你們吃慢點,小心噎著!又不是小孩子,搶成這樣…喝點茶啦!」她臉上掛著滿足的微笑,手上忙著倒茶給四個大孩子喝,嘴裡不忘叨唸了一下。心裡滿是開心,好久沒有一家子滿滿都是人的感覺了,團圓飯不外乎如此吧,她心想。

一頓晚餐下來,除了墨魁偶爾的笑罵聲之外,沒有人說話,因為太忙了!忙到嘴裡都塞滿了東西,沒空間講話。

「翔逸,你這個當少主的,平常是餓了他們多久啊?怎麼一個個,都像餓鬼投胎似的。」墨魁在大夥兒終於吃飽之後,開口調侃他。

其他三人聽到,她竟然直呼少主名諱感到不可思議!

這世上除了老莊主夫婦之外,沒人敢直呼少主的名諱,即使像他們是跟少主相處十多年也不敢。

「餓著他們的不是我,是我義父。妳沒瞧見剛剛的餓鬼有四個嗎?」古翔逸不疾不徐地回著。

齊少白太過於震驚,不由得脫口而出,「完了,完了!少主被鬼附身了!少主竟然在開玩笑。君楠,你快扎我一針,看看我是不是在做夢。」

恭敬不如從命,只見樓君楠手一揚,就聽見齊少白大叫一聲,「哇!該死的,真的會痛!你下手怎麼那麼狠啊?」

樓君楠無辜地聳聳肩,「是你叫我扎的啊!」

樊烈焰看著這兩個耍寶兄弟,搖搖頭,「笨蛋!」

一旁的桑墨魁早就笑彎了腰,「還說我很逗,你們才有趣呢!」

看著笑到喘不過氣來的桑墨魁,古翔逸想也不想地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背,幫她順順氣,「妳別邊笑邊說話,小心嗆著了。」

這會兒,連樓君楠都想扎自己一針了。少主竟然在哄女人!

桑墨魁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親暱舉動嚇了一跳,不過隨即釋然,反正他們對彼此都有好感,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心想。

「謝謝,我會注意的。」她回以笑顏,旋即轉頭好奇的問:「樓公子,你會醫術嗎?看你金針使得又快又好。」

雖然問的是樓君楠,但回答的人卻是齊少白,「是啊,桑姑娘,妳可就有眼不識泰山了!我這個樓兄弟,可是妙手神醫賽華陀呢~人稱『聖手金童』樓君楠是也!」

幹嘛?

唱戲嗎?

那她也配合一下吧,「哦,小女子這廂失禮囉!原來是樓神醫大駕光臨,可惜我家茉莉不在,不然它前兩天才在鬧肚子疼呢。」她煞有其事地說道。

樓君楠認真的回答,「茉莉姑娘是怎麼樣的肚疼呢?要不要我開副藥方給她?」

墨魁正經地回答,「這我也不清楚茉莉是不是姑娘?至於肚疼我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就讓它自個兒去找藥吃了,已經一整天了還不回來?八成又躲在哪個山洞裡頭了。」

這番話聽得大夥是一愣一愣的,「桑姑娘不去找她回來可以嗎?這風雨交加的,姑娘家支身在外,恐怕危險。」樊烈焰看到桑墨魁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忍不住說話了。

墨魁已經笑到趴在桌上發抖,最後努力吸了口氣,抬起頭憋住笑意,假裝正經地說:「我想,碰到茉莉的人會比較危險。」

她嘴角不禁抖了一下,「因為,它是我養的大貓,脾氣不太好,遇到下雨天它更爆躁,所以我想…應該擔心別人會不會碰上它比較要緊。噗…哈哈哈哈…」

四個人實在有夠無奈,又被耍了!

「墨魁姑娘,妳真是很調皮。」古翔逸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桑姑娘,我只醫人不醫獸。」樓君楠也是哭笑不得地辯白。

聽到有人抗議,墨魁嬌嗔道,「哎呀,人家開開玩笑嘛!難得家裏這麼多人,熱鬧一下有什麼關係,你們一點幽默感都沒有。」

古翔逸無奈的苦笑。

「好啦,不鬧你們了,說說你們的事吧。樓公子是聖手金童,那你們其他人呢?又擅長什麼?齊公子你說吧!」她知道他們四個人裡邊兒,代表發言的通常是他。

「烈焰嗜武成痴,所以他外號叫武絕金童;在下我呢…滿肚子壞水,所以外號叫諸葛金童;我們還有另一個兄弟,生性放浪,所以外號叫逍遙金童。」

墨魁若有所思地說,「嗯,一個擅武,一個擅醫,一個擅計,那麼另一位應該是擅長挖消息囉?!」

「墨魁姑娘,果然是冰雪聰明。」古翔逸讚許地說。

墨魁看了他一眼,正色道,「這句話聽太多次了,你能不能換個詞,我聽膩了耶。譬如說,聰明非凡啦;聰明慧黠啦;天資聰穎;聰明伶俐;絕頂聰明之類的。」

「墨魁姑娘,妳又說笑了。」古翔逸無奈地笑說。

唉~沒上當,不好玩。

「不開玩笑了。齊公子,那翔逸呢?怎麼他沒有外號嗎?」

「誰敢給凌月山莊的莊主取外號啊?又不是不要命了。」齊少白翻翻白眼。

「哇!這麼厲害呀~」

可惜再厲害也沒用,還是得做苦工。

「那請問今天晚上是那位金童,還是莊主要洗碗呢?」墨魁笑得燦爛。

「我來吧。」古翔逸率先回答。「這十幾天來,你們都累了,這幾日好好休息吧。」

「少主!」其他三人齊喊,這怎麼可以呢?

再怎麼說,怎麼能讓少主做這些工作。

古翔逸笑笑地說,「放心,我不會打破盤子的。」隨即轉向桑墨魁,「墨魁姑娘,請妳帶我去洗碗盤的地方。」

「好啊!」語畢就幫著他收齊碗盤朝廚房走去。

留下背後三個兀自在震驚之中的三位金童。

再這麼嚇他們,相信很快金童就變成笨小孩了!

一路上,聽著背後沉隱的腳步聲,桑墨魁心想: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果然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哎…怎麼辦?她是越來越欣賞他了。難道真是天注定?

廚房到了,看他熟練的找出木盆,取水、洗碗、擦淨、晾乾動作一氣呵成,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是在客棧裏專門的洗碗工呢!

桑墨魁靜靜地在一旁看著他所有的動作,越是觀察就越是欽佩。

洗個碗有必要那麼崇拜嗎?!

問題不在於洗碗,而是在於處事的態度。

身為高高在上的主子,能有幾人會真的一手攬下這種看似低賤的雜工粗活?!更何況,做的過程一絲不苟,沒有心不甘情不願的草率了事,也沒有不耐煩地偷懶怠惰,全程確實地做好答應下來的工作,這才是男人,頂天立地的男人。

看著古翔逸把最後一個盤子收進櫥櫃裏,並且洗好木盆、盛滿水缸、把抹布放回原位。

他的動作是那麼的流暢,那麼的理所當然。

她忍不住出聲,「翔逸。」

「嗯,怎麼了嗎?是不是有哪裏沒洗乾淨?」

「你…會是個良緣佳婿的。」說完,墨魁自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轉身逃也似的離開。

古翔逸笑得溫柔,如果知道洗個碗就能擄獲芳心,他早就搶著來洗了!

是夜,下了一天的大雨,終於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止歇,呼嘯一日的老天也終於累了,風雨稍歇,月亮從烏雲中探出了半邊臉。

古翔逸晚上一向不太睡覺,所以披上外衣又走到了湖中的涼亭,他挺喜歡這個地方的。

夜色如墨,讓人不由自由地陷入回憶當中。

忽然,微風中傳來細微的女子歌聲,他凝神傾聽…

果然是墨魁的聲音!

這朵牡丹花半夜不睡覺是在唱什麼歌?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是李白的將進酒!

古翔逸失笑,哪會有姑娘家夜裡不睡覺,在唱將進酒的?

姑娘家不是都會吟唱一些,像清平調之類的詩詞嗎?

她該不會一個人在喝酒吧?!

當他還在思索滿腹之時,他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走到姑娘家的閨房前了,只現墨魁憑倚在房間窗櫺之上,一席月牙色的單衣,螓首蛾眉,唇不點胭脂而紅似火,三千烏絲如瀑披散在肩上,月光微微灑落在她的臉龐,此時的她美得脫俗。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朱唇微啟,唱著將進酒。

「墨魁姑娘,這麼晚了還不睡?」古翔逸走近窗前,低聲問道。

墨魁一見是他,微微一笑,「你不也是?睡不著嗎?」

古翔逸見她臉上那朵清麗的微笑,心中一緊,也許是月光的魔力,她看起來更美了。

「墨魁姑娘,怎麼有雅興在這兒吟唱起將進酒呢?」

墨魁不禁赧紅了臉,總不能告訴他,他就是始作俑者吧!

今晚自從見他洗碗之後,她滿腦子都是他那認真踏實的模樣,想得她睡不著覺。

「今晚的月色好美,就詩興大發囉!那你呢?為什麼不睡覺?」她連忙把問題推回去。

古翔逸看她羞赧的嬌態,脫口而出,「想妳!」

旋即覺得自己太過魯莽,「抱歉,我太唐突了。」

墨魁聞言反而輕笑出聲,「我喜歡你的答案。」

「因為我也在想你。」她笑意晏晏地凝望著他。

古翔逸聽到她的回答,只差沒有開心的大吼大叫!

還好他內斂成性,只是情意在心底不斷地翻湧,久久才說出一句話,「你真的好美…」

不禁跨步向前,握住她懸靠在窗櫺憑欄上的小手,目光深沉而醉人。

她也不掙扎,任由他的大手緊握,手中傳來彼此的體溫。

夜涼如水,情意流動,此時兩人都默默無語,靜靜地感受溫暖的情意在彼此之間緩緩的流動。

「我從來沒有這樣,對一名萍水相逢的女子心動過,甚至做出這麼唐突的舉動。不過我想,以後我也不可能會對其他女子心動了…」他以低沈的嗓音喃喃地傾訴著。

若是平常女子聽到如此露骨的表白,早就羞得躲起來了,可惜桑墨魁原本就不平常。

她以坦率的眼光看著他,「為什麼?我並不是國色天香的大美人?」

他吁了一口氣,暗自慶幸她沒有追問他有過多少女人,「我喜歡你的美,直率、清靈、雋逸、灑脫,妳就像是置身於翡翠裡的夜明珠,沒有扎眼的華麗但有著燦亮的光芒。」

她沒說話,只用柔情似水的目光望著他,浮出一抹甜蜜的微笑,看得出來她很滿意這個答案。

彼此凝視良久,她笑道,「你真的想一個人在這兒站到天亮嗎?」

「我更想摟著妳站到天亮。」他好心情地調笑。

她聞言嬌嗔道,「我今天才認識你而已,想得美!」

他低沈的笑聲迴盪在長長的迴廊…

他脫下披在身後的外衣,橫過窗櫺的憑欄,覆蓋在她的身上,「起風了,別著涼了!」

看著她白細柔軟的小手,從他的外衣袖裡伸出,他不禁下腹一緊,心中暗自叫糟!

這朵牡丹花對他的影響力真的太大了,這麼小小無心之舉竟然讓他起了反應。他趕緊運功平息體內的騷動,深吸一口氣,半身越過窗櫺在她的額頭輕輕一吻,「晚安,我的紫牡丹。」旋即離去。

她輕撫殘留在額上的餘溫,擁著身上那片沾染著他特有男子氣息的外衣,心裡甜絲絲的,這就是愛戀的感覺啊。

看來今夜會是一夜好眠了。

可憐有人會一夜不成眠了!

一大清早,老天爺看來是休息夠本了,又開始狂風暴雨了起來,看得齊少白是哀聲連連。

早膳之後就坐在大廳門口望雨興嘆,墨魁見狀不禁問道:「齊公子,你們有趕著要上哪兒去嗎?不然怎麼那麼著急啊?」

「桑姑娘,叫我少白就好了。我們也沒有一定要趕回凌月山莊,只是我這個人閒不住。雨勢這麼大,什麼都做不了…悶啊!」

墨魁失笑,看看廳裡頭其他三人整好以暇悠哉喝茶的樣子,再看看那個閒不住的人毛躁樣子,真是一群寶貝蛋。

她嘆笑道,「才第二天就悶壞你們了,如果雨再下下去的話你們不就都發狂了?」

「桑姑娘,我們平時忙慣了,就算沒有江湖事。平時舖子裡的事,漕運商館裡的事還有驛站裏的事都夠我們忙乎一整天的。突然地這麼閒下來,還真是不習慣。」齊少白坦承道。

「原來你們是勞碌命啊,這麼吧!要不要去我爹的書庫看看?」

四人聞言,眼睛一亮,有書可看,那可太好了!

「看不出來,你們還挺愛看書的嘛!」

「桑姑娘,有所不知,除了烈焰這個武痴是例外。我們啊都被少主影響的,少主才是真正的愛書人,我們山莊裡的藏書閣可是壯觀的很呢!」樓君楠興奮地說。

「是嗎?」她訝異地看著他,「那就來參觀一下我家的書庫吧。我這老爹最愛看書了,每次出門都會託人寄書回來,不然就扛了一堆破書回來,都放不下了還一直買。買還不打緊,還自個兒寫了起來,害得我每年光曬書,就累得直不起腰來。走吧,跟我來。」

四個大男人聽到有書可看,就乖乖地被她領著走,一路上她還不斷狀似自言自語的喃喃說著,「依你們的個性,應該可以在裡面待上一年半載。」

「書庫裏有醫書、藥書…」聞言樓君楠眼睛一亮;

「還有經書、兵書…」亮眼睛的人變成齊少白;

「各門派的武學評論,跟阿爹寫的各門派絕學的優勝劣敗分析…」樊烈焰瞠大眼;

「還有奇門遁甲,五行術數,雜記地誌跟…哎呀反正有三萬多冊,講不完啦!」

「三萬多冊!」四人大驚失聲,這可不是一般的藏書量啊。

「對啊。」

墨魁一臉理所當然的模樣,推開一扇房門,放眼望去二層樓高的大房間是一般房間的三倍大,壁上嵌著幾顆大小不一的夜明珠充當照明,裏頭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從地板堆到天花板,十分壯觀。  

看到他們四個一臉震撼的表情,墨魁可是驕傲得不得了,「怎麼樣?比起凌月山莊應該不差吧!」

古翔逸驚嘆地說,「這…根本不是我們可以比得上的,太驚人了!」

其他三人已經完全無視墨魁的存在,飛也似地在書堆中開始挖寶。

墨魁轉身就要離去,古翔逸旋即握住她的手,「墨魁,妳要去哪兒?」

這會兒他連「姑娘」這兩個字都省下來了,真是越叫越親密。

墨魁仰頭回以一笑,柔柔地說,「我去泡個茶給你們,馬上回來。」

「我…」古翔逸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想讓她離開視線,「我跟妳去。」

墨魁聞言一怔,「你不想看看有什麼奇書嗎?」

「我比較想跟妳在一起。」古翔逸坦言道。

她又臉紅了,墨魁拉著他到桌案後坐下,偷覷其他三人正專注地看著書,她便飛快地在他的臉頰上印下一吻,「在這兒等我,我立刻回來。」話一說完,人就跑了。

事實上,其他三人從少主開口問她要去哪裡時,就拉高耳朵仔細聽,哪有把書裡的字看進眼裏。

這會兒,一個個都在心裡頭暗笑呢!

桑墨魁不會武功,所以不知道那三個人壓根兒心思不在書上,但他古翔逸可不是,「聽夠了沒,你們?」

「哇!神農百草經耶!想不到竟然在這裡見到…」樓君楠假裝在找書。

齊少白顧左右而言他,「看來這書齋的主人不是普通人。」

樊烈焰索性裝作沒聽到!

古翔逸無奈地看看這幾個人,最後自嘲地說,「你們慢慢看吧!」

決定別留在原地讓他們看好戲。

不知不覺間,他又踱步到湖中央的涼亭,不知為何,他就特別喜歡這個孤立於其他建築之外的湖心涼亭。

風雨蕭瑟天黯然,一張張哭喊垂死的臉龐又閃過他的眼前。

回憶湧現,他臉上滿佈悔恨、愧疚之色。

墨魁端著剛泡好的熱茶及杯子,心情雀躍地走向書庫,卻一眼望見站在涼亭中的古翔逸,他的身影看起來如此地…悲傷!

如同她阿爹在雨天偶爾浮現的悲傷神情,如出一輒,她心念一動,轉身朝涼亭走去。

「想什麼?」她放下手中的茶盤,開始在涼亭中的石桌上,擺放起茶具。「你做了什麼後悔莫及的事嗎?」

他聞言身體為之一震,緩緩地回身看著她。

「想問我怎麼知道的嗎?」她微笑。

他頷首不語。

「因為你的表情,跟我阿爹在回想起他當年所犯下的恨事時,一模一樣。」她繼續倒著茶,平靜地說著。

良久,他終於出聲,「我殺過人。」

她朝他看一眼,把茶杯遞給他,不語靜待下文。

他嘆口氣,「我是孤兒,從小被師父撿去,他訓練我成為殺手。我不殺人,他就殺我。直到遇見我義父,才得以脫離那種生活。」

「所以呢?」她啜著茶,彷彿他剛剛只是在說雞毛蒜皮的小事。

他感覺喉嚨有點乾澀,喝了口茶,掙扎許久後終於開口,「有許多死在我手下的人是十惡不赦的惡人,但…也有…也有無辜的老人和小孩。」

像是有東西哽住喉嚨似地,他又停下話來,良久,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著,「我無法忘記他們臨死前苦苦哀求饒命的樣子,尖叫聲、怒罵聲、還有斷氣時那種死不瞑目的樣子。」

「然後呢?」她開始嗑起瓜子來了。

聞言他從自責的情緒中驀地回神過來,傻傻地說,「什麼然後?」

她笑笑地吃著瓜子,「你不是說你殺了很多人,有好人也有壞人,之後被你義父收養,就結束殺手生活。然後呢?」

「呃…就…沒有然後了。」他呆呆地回答。

她有點興味索然地說,「就這樣而已啊?那你在後悔什麼?」

「墨魁,我殺過人,沒有理由地殺人!」他痛苦地說。

「嗯…可我殺過雞,就因為我肚子餓,所以殺雞耶!」她認真地說。

他愣住,「呃…可是我殺的人,有很多是無辜的!」

「嗯…我每天吃的雞鴨魚也都沒得罪過人啊?它們也很無辜啊!」她不解地問。

「可我不管他們痛苦哀求,還是照樣痛下殺手啊!」他激動地說。

她歪著頭,「我殺雞的時候,雞也都跑給我追,我還是照宰不誤啊!」

他有點無力地說,「墨魁,我殺的是人!」

「我知道,所以呢?」她柔聲問道。

他有點講不下去了。

「翔逸,我問你一個問題。」

他點點頭。

「你以殺人為樂嗎?」

「當然不是!」

「你覺得生命有分貴賤嗎?」

他想了想,搖頭。

「那麼,你覺得人的命與走獸飛鳥的命,會因為人是人所以一條生命當兩條來算嗎?」

他開始懂了,可他還是無法釋懷!

「殺生就是殺生。不管殺的是人還是獸,甚至是蟲蟻,都是殺生。」她平淡卻擲地有聲地說著。

「但,我可以不必殺他們的啊?他們是無辜的,我多希望,我從來沒有做過這些事!」他閉上眼痛苦地說。

「你不殺他們,你就會被殺,不是嗎?」她疑惑地問。

「是沒錯,可是…」

「無論你再怎麼後悔,再怎麼祈望,你做過的的事就會變成沒發生過嗎?」她再問。

他嘆口氣,「那是不可能的事。」

「你覺得你比較可惡,還是刑場的劊子手可惡?」她問。

他傻住,他從沒這樣想過,「我…我不知道?」

她笑笑的說,「在我看來,你們都不可惡,因為你們只是在做你們的工作。不管原因如何,什麼樣的因緣際會造就了當時的情勢,使得你們不得不去做你們不得不做的事。這樣的人,有什麼可惡?」

「你想告訴我你殺過無辜的人,殺過老弱婦孺,所以你比較可惡嗎?」她繼續笑笑的說,「或許其他人會這麼想吧!但對我來說,任何人的生命都是一樣珍貴的,無論是再十惡不作的人,除了天要收他,不然沒有任何人有權力奪走他人的性命。所以初生嬰孩的性命與殺人魔的性命,在本質上都是一條生命。」

他疑惑了!

「我沒有那麼天真,我也主張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只是我認為死亡並不是唯一的懲罰。就譬如你,對你的所作所為最大的懲罰,就是讓你繼續活著。」她仍是一派雲淡風清。

他怔忡半晌,嘆了口氣,「墨魁,我不懂?」

「像你這樣日不安食,夜不安寢,時時刻刻惦記著一群早就去投胎的死人,孤立自己,讓愛你的人擔足了心。讓你愧疚到無法擁有幸福,這種懲罰比死還可怕,不是嗎?」她一針見血地說。

這番話像是五雷轟頂,震得他腦袋嗡嗡作響。

她坐到他的旁邊,幫他把手中早已涼透的茶水倒掉,補上新茶,再放到他的手中。

「我無法幫你,因為你根本不想接受別人的幫助。你樂於讓自己沉浸在悲哀的想像裏,因為你害怕擁有快樂與幸福。而那些死去的人只是你的藉口,因為你只是害怕走出自己的世界。」她坦率的眼神直直地看著他。

「你不孝。因為,你如此自虐,為的是讓收養你的義父知道,他不該救你於水深火熱之中?還是想讓他後悔,不該讓你走到陽光下?」

「你不義。因為,你以為這點芝麻小事,會讓那些和你一起長大的兄弟們看不起你。你根本就不信任他們,這算什麼兄弟!」

「你不仁。因為,你連自己都幫不了了,還妄想能幫到什麼人?」

「你不忠。因為,你竟然鄙棄過去如此盡忠職守的你!」

她柔下語調,握著他的手,堅定的告訴他,「如果,你告訴我這些話,是為了讓我害怕你。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你失敗了;如果,你告訴我這些話,是為了讓我安慰你。那麼我可以告訴你,這根本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如果,你告訴我這些話,是為了讓我知道,你是一個罪該萬死的殺人魔…」

她伸手撫摸他緊蹙的眉頭,「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只看到一個善良的男人,為了他所不應該負責的過去,感到深深的懺悔。翔逸,你知道嗎?沒有良知的人,是不會愧疚的。」

她的一番話就像鐵槌般,一槌一槌的釘進他的腦袋裡。

倏地,他緊緊地抱住她,頭埋在她的肩上,她的髮中,激動的說不出話來,只能以劇烈的顫抖釋放內心的波動。

多少年的自卑、愧疚、委屈、不平、害怕、擔憂在此時一同地爆發出來,把他內心的黑暗髒臭的角落破壞得一乾二淨。

「墨兒…墨兒…」他感動得只能不斷地叫著她的名,良久…良久。

她輕輕地回抱他,小手輕拍他的背,「死者已矣,來者可追。別再惦記著那些你所沒有的東西,張眼看看你所擁有的東西。」

他終於抬起頭來凝視著她,臉上的神情無比地輕鬆,也展現了從未有的釋然光采。

墨魁溫柔的笑著,「看看樹有多綠,花有多香,眼前的墨兒是多麼美麗可愛又大方。」

他笑了,發自心底開懷的朗聲大笑。

他愛憐地輕撫著她粉嫩光滑的臉頰,「墨兒,妳怎能如此地豁達?如此大度?如此的獨一無二?」

她俏皮地眨眨眼,「因為普天之下只有一位桑墨魁,所以當然是獨一無二的囉~」

他大笑,他開始理解為何墨兒如此愛笑了,因為快樂的感覺是如此的美好。

「墨兒,我的墨兒。」他輕柔地再度擁她入懷,「謝謝妳。」

哎,他的懷抱真舒服,高度合宜,軟硬適中,讓她有點不想放開。

她輕輕靠在他的胸前,慵懶地說,「不用謝我。我只是自私了點,所以什麼事都往有利自己的方向去想,所以天天過得這麼快樂~」

他低笑,「還好妳夠自私。」

「看在你這麼大方地跟我說故事,我也說個故事給你聽!」她語帶深意地說。

「哦?什麼樣的故事?」他隨口應了一句。

她語帶笑意地說,「我跟我阿爹的故事。」

這會兒可引起了他十足的興趣,「洗耳恭聽。」

嘴裏應著,摟著她的手卻開始把玩起她烏黑亮麗的秀髮。

「我阿爹不是我親生的爹,他是我的殺父仇人。」

她驀地,說出一句驚人之語。

古翔逸震驚地拉起懷中的人兒,注視著她的臉,看她一臉溫柔地娓娓道來,「應該說是滅我全家的凶手。十多年前,他因為誤信人言,所以自以為替天行道,而殺了我全家上上下下十幾口人命,那時我正好到鄰居家中,玩累睡著了,所以逃過一劫。」

古翔逸仍然不敢相信,他一直以為她的灑脫,是來自於順遂的人生以及美滿的家庭。

「可後來,阿爹他才知道他錯了!錯得離譜,但人已經死了,他後悔內疚不已,一度想要輕生,但他的傲骨由不得他如此輕賤自己的生命,然後,他找到了我。」

她笑笑地說著,就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一般。

「我還記得那天,他一個大男人跪在我的面前,痛哭流涕,好不傷心,求我一刀殺了他,結束他的痛苦。那年我才八歲,看到他個樣子,我真的覺得他…好可憐!」

「難道,妳一點兒都不恨他?」古翔逸忍不住問她。

墨魁認真的想想,搖搖頭,「恨一個人真的好累!被恨的人沒感覺,但恨的人好累。每天都要提醒自己有多討厭一個人,多想害死他,還要努力想辦法讓自己變得很厲害去報仇。身體累,心理更累!當然,我一開始聽到爹娘兄姐和疼我的叔伯阿姨都死了,心裡好難過。但轉念想想,即使今天他們不是被人殺死的,總有一天生離死別,我也是要離開他們的。只是現在他們比較早走而已。不是嗎?」

古翔逸默然。

一個八歲大的孩子,怎麼能夠如此的釋懷?!

「反而看看我阿爹,雖然人是他殺的,但當時,他也是真的以為,他殺的是惡人,他是在替天行道,沒想到弄錯了!殺了無辜的人,我想,他一定很痛苦。我的爹娘兄姐被殺的時候,只是痛一下下,但他卻要痛一輩子,如果,我是我的爹娘兄姐,一定也會覺得他好慘。」她頓了一下,抬頭看他,「就跟你一樣,你也好慘。」

古翔逸苦笑,心想:還好我想開了,不然真的如她所言,悲慘一世,而且是自找的!

「當阿爹求我殺了他的時候,我想了一下,我很怕血,而且力氣很小,如果殺不死,會好恐怖;再說了,我可不想像阿爹一樣,殺了人之後,一輩子痛哭流涕,痛苦不已,我才沒那麼笨!」

原來,她是從小就很古怪,不是被教出來的。

「可是,阿爹又堅持要我報仇,所以囉!我就想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方式。」

她狡黠地笑著,「我告訴他,從那天開始,他就是我阿爹,他要代替我所有死去的親人,疼我、寵我、憐我、愛我,把我養得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因為,這就是他從我身邊奪走的,所以,要用一輩子來償還。」

古翔逸再次被她的想法震攝住了!

「今天即使我再怎麼哭、再怎麼恨,死去的人不會活過來,而我是孤兒的事實也不會改變。今天我阿爹再怎麼後悔,即使奉送上他自己的一條命,也改變不了他已經做了的事。所以,何不想想如何彌補我比較重要吧?!如此一來,他可以贖罪,而我也不再是孤兒啦!不是嗎?」

她笑笑地說,「我阿爹也真可憐,想他一個大男人要養大一個八歲的女娃兒,可是吃了不少苦頭呢?他很疼我呢,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一天到晚還得應付我的鬼靈精,你看我這個仇,一報就是一輩子,很划算吧!」

這是哪門子的報仇,根本是救人吧!

是啊,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苦多樂少,何苦自己為難自己!

古翔逸真正看開了。

古翔逸又愛又憐地摟著她,「墨兒,妳真是世上最特別的女人了!」

她俏皮地說,「您謬讚了,古少莊主。」

古翔逸看她俏皮生動的模樣忍不住朗聲大笑,他的笑聲,傳遍了大宅院,在山谷中飄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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