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3。

下雨了,雷聲轟隆。

淡淡海水氣味的暑雨,濛濛的咖啡蒸氣,很好,不是平常熟悉的味道,我安心的睜開眼,痠痛讓軀體瞬間覺醒。

一喝酒即醉的我,不知不覺,好像喝了不少,喝醉了,是理所當然。幸好,我很快就甦醒過來,還來得及趕上回市區的公車嗎?夜幕似乎已垂,但仍有貪玩餘光在蹓躂。

我用手肘撐起僵硬的身體,離奇身世的印度人已不在眼前,粗陋的空間仍空盪盪,男子在吧檯…平凡的長相,我努力認出他來。

「請問現在幾點?」我伸展身體,關節誇張咔咔響,折磨得我叫苦連天。

「七點。」他好像專心的在料理著食物,沒擡頭看我。

七點?我還來得及搭上回市區的公車吧?然後呢?沒訂房回市區然後呢?我沒什麼打算,只打算把錢花掉而已,就連打算如何把那筆錢花掉的打算都沒打算。

斯文男子端出土司,飄著奶油香,放到我桌上,又走回吧檯。

雖然不習慣晚餐吃這些東西,但我感覺到自己饑腸轆轆,填飽肚子再去坐公車吧,斯文男子又端出兩杯咖啡放到桌上。

「謝謝你。但是,我晚上不能喝咖啡,我會睡不著。」

斯文男子愣了一下,噗嗤一笑,慢慢的說:「現在,是早上,早上的七點。」

「什麼?!」

我的驚叫聲,好像是如他的預期,他老神哉哉坐下,啜了口咖啡。

我不相信,慌亂的翻出行李箱裡的手機,睜大眼盯著上面顯示的時間,喃喃自語:「amamam…怎麼會是am?」

彷若酒精麻痺了時間感,我覺得我也只是趴睡一個午覺而已啊,沒想到地球已經轉了一圈。

「我一直走一直走…我看到了海…」他像在對待失智的人般回溯我的記憶,嘆了口氣說:「我們整晚輪值看著妳。」雙眼盯著我,充滿關懷:「妳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要多保重自己。」

我擰起肩膀,吞吞吐吐:「對不起。」

「亞薇,我是大雄,謝政雄。」長相平凡,連名字都平凡;但,是個好人。

「謝謝,謝謝你們的照顧,我會支付你們照顧我的費用。」

他聳聳肩不以為意,咬起土司,將盤子推近我。

我尷尬的拿起土司小口咬著,臉不知該怎麼擺才好,幸好他好像也不是多話的人,也禮貌的不會直盯著人看,氣定神閒的模樣,讓人很安心自在。

這咖啡的味道有些陌生,重量也似乎…我貼近咖啡,似乎看到杯底有沉澱物?

「土耳其咖啡。」他未待我提問即為我解了惑。

「喔…聽說咖啡渣可以算命?你…」

他理所當然點點頭。

我盡量優雅舒舒的喝乾液體,將杯子輕遞給他,希望可顯好徵兆。

他神情輕鬆,望著咖啡渣,吹了聲口哨,莞爾一笑。

看起來應該是好預兆吧?我放開心豎耳恭聽。

「妳...」他高深莫測一笑,謐然輕聲:「妳,一無所有。」

一語中箭,我心揪擰了起來。

離開家園在他居住的城市工作生活,最終竟是落寞空手而回的下場…是啊…我是一無所有。

「恭喜妳。」

我苦笑,但,他不像是幸災樂禍。

「關門,大吉也。」

我無可奈何:「最好是啦。」

「一無所有,才可以滿載美好的未來啊。」

我冷冷嗤之以鼻。

「妳很勇敢。上帝眷顧勇者,所以勇者無懼,而勇者又何懼呢?」

我的眼睛濕熱了起來。

親眼看著他載了女子回家,親熱走進室內…那樣的痛徹心扉之後,我甚至連鬼都不害怕了。

勇敢是什麼?我希望我不要知道,也不要有機會嚐試。勇敢是傻瓜,優柔寡斷的他,我不得不勇敢,我成全了他,他求我原諒,我為他做了決定,成全他和那女子。我無法請求他人不再做出傷害我的事,我只能選擇從今以後的每一天將沒有恐懼和猜忌。

「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會讓一個世人真的完全一無所有。」

我心有戚戚焉:「是啊。」

在他結婚的大喜之日,我帶著我們的蜜月旅行基金,離開了充滿回憶的地方。

因為有錢沒地方花,所以我來到了這裡;因為不想在回憶迷宮裡追風覓影,所以我來到了這裡。

「妳會後悔嗎?」

「不。」

軟弱自私的男子,是我送走他的,我們並不合適,讓他走入婚姻,讓他們安息,讓我自由吧。

「回憶和希望,是世間最美的調味品。」

我沉默搖頭,兩者皆是虛情假意。這是詭異的世界,不是真善美的天堂,我不再是個傻瓜了。

「願主護祐妳。」他安閒的閉起眼,為我禱告。

風塵僕僕的靈魂笑了,送我兩行淚。

隔著淚雨,他安靜的,似乎等待淚水讓塵埃落定,讓世界安息。

為何淚水在他面前可以如此坦然傾訴?

他和緩睜開眼,意味悠長凝視著我,我拭去淚水,他風輕雲淡的說:「我是這裡教會的牧師。歡迎到教堂和主打聲招呼。」

原來是神職人員啊,但,他怎麼被派到如此窮困潦倒的教堂?我為他發難:「那教堂是怎麼一回事?」

「建商捲款逃走了。這裡要募到款或賺到錢不太容易。我們在等補助款下來。希望妳不會介意。」神愛世人,世人愛錢?但,看不出他絲毫的忿恨。

「那這裡也屬於教堂的範圍嗎?」

「嗯。現在暫時讓阿米巴管理,昨天妳看到的原住民男孩。」他站了起來,望著外面說:「我有事要忙了。妳有什麼計劃嗎?」

我聳聳肩又搖搖頭,他泛起一抹燦爛的微笑。

阿米巴邊走進來邊甩著身上的雨珠,開朗的笑容很天真。

「載波妞去上班啊。」大雄關愛的替阿米巴拍掉肩上的一片葉,向我點了下頭,不急不徐的離開。

天氣,陰陽怪氣,忽明忽暗,忽雨忽晴。

「昨天,對不起。我現在把帳結清。」我拿出牛皮紙袋,裡面有約十五萬的現金。

「沒關係,有我女朋友陪我,我佷高興啊。」阿米巴笑瞇眼收拾早餐的餐具進吧檯,拿出單據說:「總共兩百五十元。」

「兩百五十元?!」一泊二食便宜得讓我不相信大叫。

「酒,安諸買單。他被大雄駡得很慘…他到現在…還沒起床?」阿米巴望望樓梯。

「那昨天你們照顧我的費用…」

「我們就住在這裡,沒關係啦。」

「真的嗎?」

「我和安諸住樓上,大雄牧師住在教堂裡,雷在鎮上租房子,都在這附近而已,妳不要過意不去啦。但是女孩子…還是小心點,比較好。」

我心虛的遞給阿米巴五百元,難為情的跟他說:「不用找啦。」

他還是找了兩百五十元給我。

我…還真是二百五。

接下來呢?何去何從?

有錢沒地方花…真沒想到我有這一天。

外面有機車聲囂張噗噗作響,雷閃亮亮哇哈哈大笑進來。

「好爽!打雷又下雨,飆車真爽!」雷還是光著上身,全身濕漉漉,對著天花板大叫:「安諸安諸。」興奮的問我:「小姐,妳衝浪嗎?」

我畏懼的對他搖頭,我是正宗的旱鴨子,連換氣都不會。

雷惋歎。

「咳咳咳…」安諸病懨懨下樓。

「幹什麼啦?」雷兩隻光腳大喇喇印著雨漬走向安諸。

「我好像感冒了。」

「屁啦。」

安諸瑟瑟縮縮撞開雷,癱趴到桌上不理人,不像昨天活潑的猴子了。

「喂。這樣不行喔。今天有五個客人耶。」雷對著安諸大吼大叫。

阿米巴過去摸摸安諸的額頭,一臉不妙狀:「好像燙燙的耶。」

雷像青天霹靂,臉扭曲。

「我的肉好痛。」安諸蜷曲成像一隻病蟲。

「天啊!#*&※◎…」雷胡言亂語起來,不知用的是英語還是印度話。突然,他看著我,平靜了下來。

我不知要安慰雷,還是同情安諸。

阿米巴也跟著看著我,安諸也擡起恍神的眼望著我。

我倒退幾步,看看後面是不是來了什麼大人物?

雷失魂落魄跪了下來,爬到我面前,哀號:「薇,妳要幫我,一定,求妳。」

「什麼啊?」我趕快閃到一旁。

「衝浪課。我的助理。」雷跪爬緊跟著我。

「我不會啊。」

「Do   you   speak   English?」

「Ye…」

「那就可以啦。」雷對我磕頭,立刻起身衝出去。

「...ssss」我一個單字都還沒說完。

噗噗~一溜煙,不見蹤影。

到底怎麼回事?  

安諸懶洋洋的在吧檯仰頭吞藥。

「拜託妳了。今天,我實在沒辦法幫雷做翻譯了。」安諸沒頭沒尾的交接他的工作給我,手軟腳軟蠕爬上樓。

「翻譯?」安諸是雷的翻譯助理?!他們怪腔奇句…但安諸中文的程度的確是略勝一籌。

「我要準備客人的午餐,抱歉。我們會付妳鐘點費。」阿米巴高興的模樣,感覺不出他的抱歉。

我有錢沒地方花,現在還賺進錢,傷腦筋。我將牛皮紙袋放回行李箱裡,真不知什麼時候可以將錢花完回家?

噗~雷又出現了。

「這,妳的制服。」雷塞給我一個花紙袋。

錢真難賺...我打開紙袋,翻看,馬上變臉,丟還給雷。

他敏捷接著,不解:「怎麼啦?」

「我從來沒穿過~bikini~噁~」我可不缺錢。

「bikini怎樣?」雷困惑,立刻會意,一臉嫌棄:「妳要穿連在一起的那種?噁~」

「不行嗎?」

雷攤開雙手,呼天搶地大叫:「天啊,那是小朋友和阿嬤在穿的咧?妳穿那個,我很丟臉。」

我生氣跺腳。只是幫忙翻譯為什麼要穿上曝露的bikini?那安諸都穿些什麼制服?

「試看看嘛,薇薇身材那麼好。」雷趕緊好言好氣送上甜言蜜語,吹了聲將我捧上天的響哨,諂媚:「薇穿上漂亮的bikini,哇~」

迷魂口哨逗我笑開了,不知不覺紙袋已回到我手上,難得被捧上天,不知如何拒絶:「可…   我昨天沒洗澡…」

「阿米巴家。」雷把阿米巴從吧檯拖出來推向我。

阿米巴無可奈何,將菜刀放到桌上。

「Bye~」雷拍拍我們的肩膀,輕推我們出發。

陽光已大放光明,烏雲支離破碎不成氣候。

經雨淋濕的兩座建築,更顯得頹危詭誕。

阿米巴提著我的行李箱,我跟著他走往教堂旁的水泥小徑。延著緩坡散佈了稀稀落落矮屋和兩三處頹倒荒廢空屋,寂寥而蕭條的村子,幾乎看不到人影,倒是看到雞鴨狗在四處悠閒散步。

轉了個彎,阿米巴在一棟老舊長了青苔的水泥平房前停下腳步,他從窗戶縫撈出鎖匙。

「這是我家。」他猶豫了一下,沉沉的吸了口氣才打開門踏進室內。

我好奇跟著走進灰霧霧裡,他將行李箱停放在牆邊,裡面厚重的塵埃襲來讓我忍不住打了噴嚏,猛爆的聲響在幽幽暗室裡激盪,讓人心驚害怕。

「沒有人在家。隨妳高興怎麼使用都可以。」他放沉的聲音卻不起回響。

我掩鼻東張西望,灰塵蒙敝的空間裡,只有一張長籐椅和小矮桌頂著一台老舊電視。他的家人呢?  

他打開塵封的霧花玻璃窗戶,陽光小心翼翼探進帶著一絲不苟的風,他揮揮眼前飛塵卻惹起更多沉埃,似乎被埋沒了般惆悵的嘆口氣,背著我望著窗外。

「我的父母親都過逝了。」他艱澀平穩著情緒的聲息流露了哀傷:「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我大部分都住在教堂的餐廳,家裡沒什麼整理,請妳不要介意。」

一時空間和時間凝結了巨大的傷悲,沉重得令人窒息,我啞然望著眼前堅強得令人心痛憐憫的男孩,卻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似乎想將悲情的氛圍埋沉心底深處,但一喪氣,故作堅強硬挺的肩膀頹塌了下來,悽然一嘆說:「我的父母為了讓我受好的教育、增廣見聞。小時候,我們就搬到台北。父母很辛苦在工地工作賺錢為了栽培我,我也很爭氣讀到大學進入五星級飯店工作。」他哽咽激動了起來,悲顫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前幾年…我的父母在工地被水泥活埋了。」

我聽到了淚水滴下的聲響,迴盪著對父母滿滿的思念。想起擔心我單獨旅行安危的父母,我是幸福的,我不是一無所有的。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會讓一個世人真的完全一無所有。」我想開口用大雄的話安慰他,但為情傷而喪志荒謬的我又有什麼資格呢?

「父母喪事後,我就沒有再回去台北了。」他抹抹眼淚吸口氣提振精神,終於樂觀的笑容又展露向著我說:「我在想著,有什麼辦法讓村子裡的人不用離鄉背井去工作。我留下來,我想證明留在故鄉是有意義。」混濁塵間的光芒顯耀著他的容顏宛如天使般無邪。

我想起那老司機的話:這裡就這破破的教堂和十幾間舊舊的房子啊,這裡很無聊的...

「我除了努力做出美味餐點也和雷學教衝浪。我期望這裡成為衝浪勝地。雷喜歡這裡,他遠從美國到這裡來衝浪。我相信這裡是發展衝浪的好地方。」

勇者,眼前這無懼的眼神,才是名副其實的勇者啊。

我恍然大悟大雄的莞爾一笑,心裡充滿了慚愧,滿懷的敬意和欽佩為阿米巴鼓起掌聲:「祝你成功!」

沉鬱的空間,刹時從各方也跟著響起熱絡的轟轟掌聲。

他靦腆抓抓頭,又恢復清朗,邁開充滿力量的腳步說:「這裡水電瓦斯都有,妳放心,偶爾會有衝浪客在這裡住宿。我帶你瞭解環境。」

水泥地上舖滿的塵埃已如薄灰地毯,我跟在他揚起的飛塵後,繞過褪色鬆垮的木片屏風。

一束強光盛大迎接我們,我們不可承受的不約而同舉手擋護,我瞇著眼環顧四周,盪然空間成了一塵一世界逍遙自在的天地。

晦明中,他像剪影,一一打開緊閉的門,介紹環境:「右邊是間通舖,原本是阿公阿嬤的房間;左邊兩間房間,一間是父母的,一間是我的;最後面是廚房和浴室。」一時四面八方呼喘出深沉悶鬱的氣息和輕塵。

逆著光,他走去打開一扇腐朽的木門,一陣風嘩啦灌入,似乎完全吹走了他的悲傷而憶起美好的記憶般稚氣一笑,小跑步靈巧爬上屋外一棵粗壯的木瓜樹,開心輕撥結實纍纍青木瓜,摘下兩顆要我幫忙接住,俐落一躍而下從我手中接過它們說:「這做醃青木瓜,很好吃喔。」

我看他又是如往常般樂觀的大男孩模樣,心裡嘆了口氣心疼對他一笑,他交給我鎖匙,叮嚀:「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喔。」

我打直腰胸有成竹的模樣,讓他放心笑了,雙手懷抱青木瓜倒退走著路對我說:「掰掰。待會見。」他迴轉而過屏風,一閃而逝身影揚棄的塵灰,寞寞落落又沉寂了。

門關闔砰響如漣漪擴逐,我放輕腳步聲的低沉回響也如影隨形一路跟著,從阿米巴房間發散出老舊木頭的味道,我探頭一看,是裡面衣櫥和床對我釋出的善意。

我好奇走了進去,感受極簡靜空片刻,選擇了此處做為暫時的落腳處。

掀起窗簾推開窗,放縱聒噪海風進來翻天覆地,望著寬廣的海天一色,拿出手機,回播兩通未接的來電,我充滿想念的喊著:「媽。」

海風輕而易舉的將我的頭髮和心情激揚,聲音跟著飛高高的說:「我很平安啦。我在哪裡呀?」

遠眺空曠沒有路標沒有紅綠燈的公路,汪洋一片藍我猜想:「可能是在東海岸吧…哪個海邊啊?」

壯闊的大海冠上名字就落得小家子氣了,我無所謂的喃喃:「這裡是哪裡……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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