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全文完

尾巴上的氣球

              關於自由,我們曾經有過討論。你看著鏡子說,自由只是一種心靈的狀態,像貓。我當時笑了,天知道你是不是又在自欺欺人。只要你活著,而且知道自由這個詞,那麼,不自由便會不可抵擋地存在。當你開始為了達成某種滿足而自我蒙蔽,你便是,身陷在不自由當中卻又無可救藥地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再告訴你一個秘密,貓,是一個很大的概念。遠遠超過了所謂自由。

      我是你。

這麼說也許很奇怪,因為沒有任何一個心理醫師會說你病了。你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絕對沒有丁點精神方面的問題。我們自然不是二十四個比利,但我依然是你,那個相對本能的你,如果要用簡單一點的說法,佛洛伊德也許會稱呼我為本我。可真的是這樣麼?你、我、我們,也許還有更多不曾被你注意到的獨立思索,真能用這麼簡單的分類來區分麼?或者,在我這個意識當中,又存在多少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意識,唉,根本不可能把我們之中任何一個切割開的。

我不懂心理學,只是我清楚,打從在這個世上第一次嚎啕,我們便不斷地在學習。他們稱呼這為社會化,社會化的過程裡,任何一個個體都無法獨存,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而我們,都需要更多意識。這些意識有時互相矛盾,甚至起爭執,但讓生命完整,也讓你的行事更為周全。至少,那些過來人都是這麼說的。他們諄諄告誡,有一天,等到你真正成熟的那一天,就不用再有任何拉鋸,所有意識都能和諧地融為一體。你在那之前,卻那樣果斷地拒絕了融合。

  應該說,你因為極端的恐懼,拒絕了我。

  你將我放進一個透明盒子裡,稱呼那為潘朵拉。我無法了解,你是否真的把我當成生命中不可饒恕的原罪,因為在你將我鎖進這一方明亮的牢籠裡的那一刻起,我之於你早已形同不存在。一開始,我幾乎不敢相信,在透明盒子內猛烈拍打,而你戴上了耳機,重金屬敲擊你的耳膜;漸漸地,我們在尖銳的嘶吼裡徹底分開,然後於生命的線上走向兩極。命運和際遇催生了我們,最後你的意志終讓一切巧合徒勞無功。但我仍然看著你,而且聽得見你。不管你再怎麼處心積慮地想擺脫,潘朵拉的盒子一如繫上了隱形的線,在你胸口處隨著呼吸起伏著。我在重金屬裡找不到愉悅的共鳴,於是你夜半無眠時,異常兇狠的心跳,便成為我所處這個空間裡唯一的聲音。

      我還記得六年前你一如破碎玻璃的雙眼,那些碎片再怎麼晶瑩,也無法改變已經不再完整的事實。也許因為這樣,你更加迫切地想要抓住現實,以免沉淪在虛無的誘惑裡。

「我想養貓。」

那是你第一次這麼說。我在盒子裡仰頭,維持著抱膝的坐姿。可惜,你總不願對上我的視線,不,你的視線裡早已沒有我。但我清清楚楚地見著了,就在你胸前那潘朵拉的盒子裡。我參與不了你的生命,卻被迫做個沉默的觀眾。十三歲的那個下午,老舊校舍的天台上,你呆愣地看著那個不算熟悉的同儕直直墜落,還來不及飽經風霜的稚嫩身體帶著飽滿的戲劇張力炸開。他退後的腳步中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堅定。你在那裡站了很久,無視於身旁那些躁動、焦急、以及瘋狂流動的人潮,甚至自動隔絕了那些不知所謂的尖叫吶喊,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那瞬間,我以為自己與你靠進了一點。

      我不太好奇為什麼這個人要自殺,畢竟那樣類似的事件,已經過於氾濫地佔據不少報紙版面。也許在這個世界、這個時代,大部分死亡都是可以這樣被拿出來,故作沉重、故作輕鬆,甚至帶著一點嘲諷意味來討論的。所有的不幸都在為一些人提供表演的舞台,他們高談闊論,亢奮地伸長了脖子、誇張地揮舞雙手,最後,流下沉痛的眼淚。連那一聲嘆息,都恰到好處地勾起觀眾無限悲憫。我想你被嚇著了。你摸不透生命的重量,那之於你還太過輕盈,因為輕盈而不安地擺盪著;因為輕盈,而結束地這樣容易。幾乎可以說是脆弱。甚麼樣的事情,會讓一個人義無反顧地選擇結束?你自問。即使已經遠離了學校,你不穩的腳步卻讓心跳愈發急促了。我笑了,那不就是缺乏勇氣麼?只有最虛弱的人,才恐懼他要面對的一切,於是只好提前結束這個遊戲,以免遭遇更可怕的挑戰。你不喜歡這個比喻,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調笑著談論這些,好像一切都像是電玩裡那些關卡,輕而易舉。

      但,誰能說不是呢?

      後來你逃走了。受不了人們的追問,還有擋在校門口的記者,他們試圖把麥克風往你臉上戳,執意要問出男孩在跳樓前究竟說了甚麼、你做了甚麼。還有,你怎麼能那樣冷漠地袖手旁觀。你的同班同學們先是關心的詢問,同時也悄悄地疏離。你關上電視,甚至不敢觸碰網路的世界。事實上,這已經不是你第一次面對大眾,在這之前,大眾之於你,象徵著掌聲、光環,還有金錢。自你五歲那一年第一次站在攝影機前,聰明和天真的無懼讓你說得一口好台詞。你不曾怯場,因為你還不到時候了解何謂舞台的壓力。你只是以一種玩樂的心態,在學校和攝影棚之間游移。你相信自己是特別的,因為人們總認得出你,不論你在哪,學校、醫院、遊樂場、公園,總之,任何地方;人們看見你時,臉上閃過一抹驚喜,然後想和你拍照,甚至只是你歪歪斜斜的簽名。偶爾,你上節目。在那些打扮時髦的藝人當中仰著頭,偶爾說上一兩句話,你很認真,但周圍的人卻因為你的話笑了。你曾經以為你是他們的一份子,直到很久之後,才知道你不過是綜藝節目上需要的一個效果,他們要的,正是你的天真,那天真讓人們胸口一緊,萬般憐惜。而你的天真所值,便是你領的通告費。

      當我仔細回想,你是何時將我放入這糟糕的盒子時,只在模糊的印象裡看見你一天比一天還惶恐的眼神,直到那個男孩墜落的巨大聲響驚醒我,我才知道自己身陷囹圄。你總認為人們在看著你,從一開始的逗趣,到後來,漸漸被批判和質疑所取代。你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只感覺一夕之間,你的世界天翻地覆。你成了眾矢之的。

最後,我在潘朵拉的盒子裡劇烈地晃呀晃的,感覺到你逃走的姿勢是那樣狼狽。

      當然,你更加地討厭我,將一切過錯歸之於我。總下意識地,你把我當成是另一個人,固執地否認我們之間的關聯。因此轉學之後,你更加無視我的存在。試圖愉快地認識新朋友,但當他們問起,你為甚麼轉學?你只是敷衍道,沒甚麼的,就是不習慣原本的環境。誰都聽得出你的疏離,可他們再接再厲,一如那些記者,想打聽出所謂真相。你的表情不曾變化,可我知道,你的手心早已一片汗濕,讓我不禁懷疑你是真害怕觸碰那段回憶,還是更恐懼群眾的力量。

      喔是的,你恐懼群眾。米蘭昆德拉把那比喻成一個抽象的概念,強而有力。大眾是沒有形貌的,他們像日本漫畫裡空白的臉譜,即使無法成為主角,卻填滿了街道背景。但不同於日本漫畫,現實裡的大眾足以左右大部分人的意志;他們的聲音來自四面八方,不可抵擋地從天而降,有時甚至透過網路狠狠切穿大腦。你那麼高傲地輕視那個吵雜的大眾,同時,又不願意承認自己有多麼害怕。害怕甚麼?是那些一點都不客觀的公審,還是刺探的眼神?

      「我想養貓。」

      你這麼說的次數增加了。但你始終沒有真的養貓,倒不是因為家裡問題,而是寵物所吸引你的,也是使你抗拒的。你多麼希望有個無害的夥伴,可你又多害怕跟著夥伴而來的那些緊張和小心翼翼。就像你所痛恨的群眾,哄著的時候,他們總是一窩蜂地興起一陣旋風,可不高興了,也在眨眼之間,讓旋風瓦解。他們可以隨他們高興將任何事物捧上天,也可以在一個皺眉之後,狠心地鬆手。甚至,他們憑著一種弔詭的標準,那樣殘酷地、沒頭沒尾地,給予社會判決。帶著嗜血的興奮,他們愛極了這種多對一的追殺,那讓他們產生了自己屬於正義的錯覺。你想躲,但攝影機和那些八卦評論似乎無所不在,最後你只有任由一片嘈雜人聲淹過你虛弱的求救,然後黯然離開。

       脫離了五光十色的演藝圈,你以為終於能得到應有的清靜,但你知道自己終究無法在另一個地方找到歸屬感。我在盒子裡囂張地大笑,一個殘缺的你,根本不可能自然而然地和人相處。你連面對自己的勇氣都沒有,還談甚麼呢?「你就是一個活生生的謊言!」我用誇張的嘴型大喊,然你背過身,連一個不甘的表情都不願意給我。我看著你在另一個眾人的價值標準裡掙扎,一次又一次地暗自發怒,卻始終留在那個你痛恨萬分的升學體制裡。人們熱心地告訴你,你必須找到一個屬於你的座標,那座標象徵成功和光榮,更多時候則是穩定安逸的生活。(他們偶爾會想起,你是個過氣童星)呵,可你早該明白,座標上不會有你的位置。強行將自我切割,活在一個失重的世界、連步履都是虛無的你,該如何安然地走在現實上呢。那些低沉的期待和告誡,像蚊子一樣的嗡嗡聲在你耳邊,不曾停歇。甚至,你墮落地開始相信,違反普世價值的一切,就是罪惡。人們灌頂似的,讓你明白現實的重要,將你帶往一條充滿掌聲的道路。一開始,你靠著手上的那支筆支撐超載的重量,一旦你發現,創作給了我出籠的機會,你又當機立斷地放下筆。你曾經渴望自由,卻把自由的勇氣關進了潘朵拉的盒子裡。因為大眾的聲音給你指出的方向裡,不包括自由,他們喜歡無懼的犧牲、崇拜光鮮亮麗的物質成就,愛極了貧富之間的矛盾和反差;比起這些,你把自由當成了原罪。你只想養貓,但自由不是貓,貓也不是我。你遲早會明白這一點。高中三年,你的喜樂與大學聯考緊密結合,我卻漸漸察覺,你正在改變。劇烈地,快速地成為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疑惑和思索碰撞的結果,在你心中埋下一顆種子;那顆種子隨著時間發芽成長,緊緊纏繞住我所處的這個盒子,滿室晦暗。

      直到那一天,你考完大學聯考。那些嗡嗡聲纏著你已經很久,非要你說出一個志願才肯罷休。你不耐地深呼吸了一口氣,瞇著眼睛走出考場。那陽光刺眼又太過炎熱。我隱隱感覺到,由時代和大眾所決定的齒輪,正緩緩轉動著。即使你不願意,亦不可抗拒的被推往下一個階段。陽光下,坐著一隻貓,但你的視線只集中在貓尾巴上的一顆紅色氣球,「誰家的貓啊?」你的妹妹有些新奇地逗弄那隻貓,貓咪受了驚嚇,喵嗚一聲,跳上了一旁的矮牆,跑走了。你盯著那顆被貓咪尾巴拉著、懸在半空中的氣球,若有所思。漸漸的,依附在盒子上的藤蔓產生生命似地收緊、再收緊!盒子碎裂瓦解的聲響很大,我仍聽見你有些遲疑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清晰:「對不起,關了你這麼久。原來氣球不需要和貓咪對抗。」

壓力讓你成長釋然,壓力來自於你曾經的最恐懼。這是一種怎麼樣的諷刺呢?我笑了:「氣球只要盡量自在地飄著就夠了。」輕鬆了然的同時,無限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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