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之三

      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在我答應一個月期限後,媽似乎特別亢奮──約莫是慶幸自己解決了一樁心事──只見媽重拾飆仔的本事,油門踩得特別大膽,一轉眼便抵達我租屋的地點。

      媽很快找了個停車格,在路邊停妥車,放我下車前還特別交代我幾件瑣事,以及媚惑男人的要點,聽得我越漸無奈,精神有些渙散的敷衍頷首──尤其當她塞了把鈔票給我、頻頻要我去買套閨房戰袍,我終於按捺不住的直接下車。

      媽搖下車窗,不放過我的還在強調:『帶男人回家情趣很重要啊!要記得!』我聽了是連忙張望有沒有路過的婆婆,要是被聽見就慘了,估計隔天倒垃圾時就一傳十十傳百的被曲解成本棟大樓住著一位拉客的,還很注重情趣。

      於是我攤平雙手擋在臉旁邊,扭眉微聲:「知道了,不要這麼大聲。」

      媽見了是燦爛笑開,看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我趕緊搶在她前頭揮手道別、要她開車小心點,便頭也不回的旋身走入公寓大樓。

      踏進大樓的會客大廳時,隱約還能聽見媽耳提面命著要記得擦體香劑。

      真是什麼跟什麼。

      不是應該先招桃花嗎,為什麼直接跳到閨房情趣!

      我瞇細雙眼,公式化的搭上電梯,抵達了樓層便拖著步伐,走向自家。

      我站定大門前,低首由口袋摸出一串鑰匙,相互碰撞的金屬聲框啷,迴盪長廊。我深吸口氣,提眸盯著門上鑄鐵的花紋,隨著鼻間繞竄地淡淡油漆味,突地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觸,我抿直唇線,緊握鑰匙的手心滲汗。

      我想起當初不顧父母反對,擅自租下這間小公寓,堅持不拿父母半毛錢,蠢得非常有骨氣。當時以著畫漫畫賺來的微薄薪水付房租,三餐泡麵甚至連被子都買不起,夜夜於身上舖報紙入睡,像個女遊民,差點長出鬍渣。

      一天接著一天。

      直至漫畫技巧逐漸上手,銷量漸入佳境,我才終於加薪加到足以買條羊毛被,還不算太慘。

      無論如何,我走到了這一步,這一天,這一刻。

      熬著度過的大半人生,怎麼能毀在李翰丞手上!

      我咬緊牙,忿忿地將鑰匙插入孔洞扭轉。

      進屋後,鎖到第三段鎖時,我聽見口袋中的手機大響,嚇得我連忙撈出手機,望見來電顯示是巧菱笑瞇杏眼的照片。

      許巧菱,上禮拜方滿二十七,小我一歲,從小到大和我唸同樣的學校畢業,我另個親妹妹,以武俠小說來比喻,個性是柔弱的清雅姑娘──好,曾經是個清雅姑娘,在她成為悍妻以前。

      我無奈地為她的老公默哀,接起手機。

      「喂?幹嘛。」

      『什麼幹嘛,妳是黑道大姐嗎,講話很江湖味欸。』

      聽得我嗤笑,細聲細語的重新詢問。

      「請問巧菱小姐有什麼事嗎?」

      她聽著笑了,銀鈴般的笑聲約莫就是這種樣子,清清脆脆,連串不刮耳,『沒什麼啦,只是關心一下姐姐的相親結果。』

      我一滯。

      「結果?」我挑高眉毛,沉下嗓子,「結果我有忍住。」

      『什麼?』

      「忍住沒殺了他。」

      她聽著旋即笑了出來,連連說著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她語帶笑意,半晌沉吟一聲,似是回想國小所認識的李翰丞吧,我聽見她緊接著問:『學長還是一樣欠揍?』

      「是欠往生。」隨手開了電視,我出言糾正,「還有,不要叫他學長。」

      『他好歹也當了我五年的學長,不叫他學長要叫什麼?』

      「叫垃圾。」

      『哈哈好。』電話那頭她笑聲朗朗,『那垃圾今天表現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還是一樣雙面人啊。」我隨口回答巧菱無關痛癢的疑問,對於她的關切我絲毫不意外。

      國小四年級我就發現巧菱暗戀李翰丞了,她甚至寫了封情書給他,到最後只落的被同學們朗讀的下場,於是我從此變成同學間所說的──自不量力女的姐姐。

      暗戀李翰丞的女學生都可以組一支棒球隊了,巧菱的情書傳情確實是笨了點,還很老派。

      不過也好,正好讓她看清李翰丞的真面目:王八蛋。

      ──欸、欸,許巧菱是不是許巧貝的妹妹啊?

      四年級上學期,我背著厚重書包,一進教室便聽見班上同學的議論紛紛。

      當一位女同學驚見我的出現,她立即住口,並示意週遭的人全體噤聲,於是我直覺苗頭不對。

      我瞇細目光,環視下明亮教室的每個人,除了李翰丞神態自若的忙著整理抽屜外,沒有一個不往我身上投以怪異的眼神。

      感到氣氛詭譎的我索性不管了,走至座位便卸下書包,專注於自己的事。

      然而。

      在我擦拭桌面的同時,某位黝黑的男同學以朗誦般的語氣放大音量:『親愛的李翰丞學長,我是三年十二班的許巧菱,我喜歡你很久了,喜歡你放學時經過三年級教室的側影,喜歡你在操場上打球的……』

      「閉嘴!」聽出那是巧菱前幾天熬了好幾個夜寫出的信,我放聲遏止他繼續往下唸。

      然而他只瞄過我一眼,重新望回巧菱的粉色情書,笑得連語氣都顫抖、開口接著:『喜歡你在操場上打球的帥氣模樣──』

      我瞬間暴怒,操起桌上破爛的濕抹布朝他丟去。

      恰巧用臉接住抹布的,他像個女人大叫,慌到連身邊的人也慌亂,之中有個女孩替他拿掉破布,一把扔去。

      我趁機衝到他面前、伸手就想搶過他手裡的情書,沒想到他卻反應更快的扳住我手腕,痛得我連聲罵幹。

      猛力一個扭轉,我使勁掙脫,立刻眨掉眼眶的泛淚,轉而瞪向坐於位子上看好戲的李翰丞。

      「為什麼給大家看!」指著黝黑男手裡捏皺的粉色信紙,我聽見自己鼻音濃重。

      不料李翰丞聽了僅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面無表情。

      『沒有,我只是在整理抽屜。』

      我聽著他毫無歉意的回答,不禁捏緊拳頭,三白眼直瞪向他。

      我風雨欲來地壓低音嗓,「什麼意思。」

      李翰丞頓時以鼻息吁笑,他彎起潤紅地唇線,眼微瞇。

      『把抽屜的垃圾整理出來的意思。』

      那瞬間我承認我就快抓狂,無主的拔高音調,「垃圾?!」我不敢置信地撐眸,「別人的心意,你覺得是垃圾?!」

      我隻手拍上課桌,砰地一聲,恨不得衝上去揍凹他得逞的笑臉。

      我氣得齒間顫抖,下顎僵硬得無法自主,我嘴微啟,大口地吸吐,胸口被猛力擠壓一般,難以呼吸。

      我曉得他壓根為了惹毛我才那麼說,我曉得他就是要看我怎樣的大發雷霆,我曉得他一切狡詐的心態,玩笑的態度,惡劣的風涼──但。

      但我就他媽的忍不住!

      我拿了不曉得誰的水壺往他身上砸去,卻因距離過遠而沒砸中,我扼腕地嘖聲,瞥見一旁課桌上的鉛筆盒便一把抓起。

      氣頭上的我快步走上前,想抓著鉛筆盒敲死他,卻被他淡定的一句話搞得一怔,倏地止步。

      『我不喜歡她啊,妳要我怎樣。』他是那麼說的,理直氣壯。

      該死的,那刻我真的遲疑了,握著鉛筆盒的手抖下,所有複雜的思緒堵在腦門,我想著我沒有要他怎樣,我沒有逼他接受巧菱,我只是無法接受他這樣踐踏巧菱的心意,她的信──對,她的信!

      我頓時想確認點什麼,於是目露凶光的回首,瞪向黝黑男,只見黝黑男怔的背脊抽直,手中的粉紅情書捏的更緊一些。

      我怒氣沖沖的信步走去,質問黝黑男:「這是李翰丞拿給你的?故意的?他叫你唸?」

      黝黑男似是被我慣性的三白眼瞅的有些發毛,嘴尾繃出恐懼的幅度,愣愣地搖首,我看了是一秒滯住,隨而擰眉的連連追問:「那你怎麼拿到的!」

      黝黑男被我突然放聲的問句驚的眼神空洞,方才扳住我手腕的狠樣盡失,我猜忖他約莫是個蠻力的無腦男,搞不好有個兇悍的母親,對母親唯命是從,對外以著魁梧身材蠻幹,但對上兇巴婆大概就像對上自己的媽。

      在心裡胡亂分析一遍,我更加的悍態,大吼著:「說啊!你啞巴啊!」

      黝黑男抖下肩膀,低聲回道:『我……我自己、拿來唸的……』

      我一怔,「什麼?」

      這時從頭至尾站一旁的女同學──蔡宜嘉出面了,她往前站了一步,稍提下頷地睇視我一眼,隨而望向李翰丞。

      即便目光不在我身上,我仍不下一秒的聽出蔡宜嘉尖酸的語調完全針對我。

      『拜託妳,事情搞清楚再來罵人吧。』刻意放緩了語速,她斜眼瞅向地上的水壺,酸著聲音嘆道,『東西被妳砸成這樣,真的砸到翰丞──妳想妳還能在這學校待多久啊,嗯?』她猛地與我交目,撩著唇尾緩緩微笑。

      我一時半刻感到毛骨悚然,方才的魄力一下子降為零,但我不能露餡,滿腦子塞著輸人不輸陣這行字,奮力維持住臉上的淡漠。

      我當然曉得他們有能耐把我逼走,他們擅長的排擠,造謠,早就逼的一兩個學生轉學,但我不能害怕,被看穿恐懼只會倍增他們的囂張,我不能露餡,也不能在乎,更不能讓他們得逞,我就撐著,撐給他們看。

      給他們看看,他們沒那麼了不起,我沒有轉學還是活得下去。

      我眉頭深鎖地那麼暗忖,旋即瞪出拿手的三白眼。

      蔡宜嘉似乎被瞪的更加不爽,隻手攤平的就要打過來,我看準了就想躲開,不料李翰丞突地一聲『蔡宜嘉!』遏止了她的巴掌。

      只見蔡宜嘉右掌懸在半空,臉上盡是錯愕。

      李翰丞沒有理會,只定定地望著我。

      『讓妳心裡不舒服,我很抱歉。』他突兀地放下身段,半晌才溫著聲音,說出但書,『但我希望妳知道,雖然那封信對喜歡她的人可能很珍貴吧,可是對我來說……』

      他提眸思忖下,隨而笑彎眼,『嗯,是垃圾。』

      「什──」聽得我一下子氣結,指著他大罵,「你才垃圾!你才是最大的垃圾!」鼻酸衝濃,我吼得都要泛淚了,估計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音量。

      見他懷著鬼胎的笑靨,我猛力吸乾鼻腔的潮濕,一時失去理智舉了拳頭,卻跨沒兩三步就被眾同學給擋下,我壓根無法靠近他,而他只安穩地坐於原位,換了個翹腿坐姿,悠哉地朝我揚笑。

      『那我大概是妳的垃圾吧。對妳來說,我就是垃圾。』

      我聽得臉刷白。

      那瞬間我壓根沒心情分析他話裡的意思,我一心只想著這人腦子有洞,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惹毛我很好玩一樣。

      「少廢話!你難道看不出來她多用心嗎!」我一把搶過黝黑男手中的粉紅情書,「把這封信塞到你那爛抽屜她需要多大的勇氣,你知道嗎!」

      李翰丞聽了是筆直的瞅盯於我,他裝起無辜的眨眨雙眼,隨之一笑,『不知道。』裝可愛的口吻非常討厭,引得我青筋抽動下。

      「王八蛋!」我握緊拳頭,又一次衝著他吼。

      衰就衰在這一吼正巧被剛進教室的導師聽個正著。

      很靠杯。

      可想而知,我一連三天中午都得到訓導處罰站,有時甚至罰半蹲,從此奠定了我強壯膝關節的基礎。

      思及此,捉著手機的我不禁努歪嘴,眼神呆滯。

      我想著當初感情被糟蹋的巧菱,而今已幸福的不得了,組織家庭還有著薪水不錯的工作,過著女人夢寐以求的生活。

      真好……

      風水輪流轉啊,可以這麼說吧?

      我禁不住莞爾,直盯電視裡的談話性節目。

      電話那頭似乎沒察覺我的感嘆,自顧著吱吱喳喳的像隻小麻雀,隱約聽見她話題跳來跳去、說到了她與她兒子的事。

      對,她兒子。

      巧菱兩年前就生了個兒子,荒謬的是、當時她才坐完月子沒多久,透過小道消息得知公司職位不保了有同事想搶,居然就這麼急忙要求復職。偏偏她老公平日工作走不開,於是莫名其妙的,我這裡變成了托兒所。

      巧菱說是因為我細心又負責才來拜託我,但明明我一個小孩也沒生過,未免太危險了點、還不如去拜託媽,結果巧菱卻說:『媽光是照顧巧茉就照顧不來了,我怎麼敢把兒子交給媽。』

      我怔愣下,愕然地進一步問道,「妳就敢把兒子交給我?」

      不料對於我的納悶她感到納悶,當時她神情不解的頭歪一側。

      『對啊。怎麼了?』

      我詫異到話都說不出來。

      然而更令我詫異的是、她居然隔天就將育兒用品全給搬來了,塞滿我整間客廳,沙發旁還擺著嬰兒籃,重點是裡頭的男嬰活生生的咿咿咿咿叫著,泛紅的小臉皺在一起,看起來全身軟呼呼地。

      我瞪大眼望入嬰兒籃,怔著一張臉,向裡頭的外甥輕輕揮手。

      我一定是一副腦子空白的樣子吧,巧菱在旁看著笑了,隻手掩嘴地咯咯笑不停,不經意瞥見手錶才緩下笑臉。

      約莫是擔心上班遲到,當時巧菱不等我推託,旋身便扔下一句:『那一切拜託妳囉,姐。』順而頭也不回的跑出公寓,留我一人呆佇原地的望著她消失在門外。

      於是如此這般,當年我莫名其妙成了個保母──泡奶還要Google才會的那種。

      不管怎樣,反正我就是靠著Google沒把她兒子養死,感謝科技二十四小時的援手。

      起初我靠著這援手學會泡奶、餵奶、換尿布,過不久,我才發現這壓根是種永不停止的磨難,就像輪迴一般。

      泡奶、餵奶、換尿布、清理吐奶、泡奶、餵奶、換尿布、清理吐奶、泡奶、餵奶……就這麼週而復始到我都快要吐奶。

      但無可否認,縱使被搞到連畫漫畫的時間都快沒有,望著她兒子的小睡臉,突然我就又像天下慈母般,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那年秋末,我完成了一部十九歲年輕小媽媽的故事,順利出版,銷量並且衝破我的預期。

      而我只是在想,比起面前電視節目裡、那些受訪的男同性戀們,十九歲年輕小媽媽還比較幸運,最終找到了歸宿,就不必再受世俗眼光的評判,男同性戀們卻不論在怎樣的生活環節上,都會受到既定思想的束縛。

      我不禁吁嘆口氣,想著自己的感情狀況雖然比他們好解決,但似乎也沒好到哪去。我又嘆息。

      時間壓力一個月,究竟要我上哪找男人?有男人把自己拿來出租的嗎?找專業的?

      我胡亂地思索,呆滯的雙眼望著閃爍的電視螢幕發愣。

      只見節目訪問的話鋒一轉,轉而討論起男同志職場上的艱辛、為了掙錢而忍受老闆的取笑,倏然我靈光一閃。

      ──等等,我可以花錢僱個Gay來當男友啊!

      既不會像在騙感情,又讓男同志有尊嚴的賺取臨演費,我簡直天才!許巧貝妳是天才!

      我一下子咧齒笑開,兀自打斷巧菱喃喃不斷的媽媽經。

      「欸、巧菱。」我單刀切入,直搗重點:「我記得妳之前跟我說妳有個男同性戀朋友,對吧?」

      電話那頭倏地噤聲,沉默下。

      半晌才聽見巧菱緩地出聲,『呃……對啊,怎麼了?突然問這個。』語氣有些遲疑,我能想像她在電話那端擰眉的模樣。

      我忍不住興奮,瞇眼憋笑。

      「我可以見他嗎?有點急事想找他幫忙。」緊擁著沙發上的大紅抱枕,我蜷縮於沙發一角,心跳有些搶拍。

      『哦?』電話那頭巧菱顯得疑惑,『什麼急事?』

      沒料到她會深問,我被問的頓時一滯,支支吾吾起來。

      「呃,這個──」腦袋空轉了兩圈,經過審慎評估,我想還是別把真相告訴巧菱那大嘴巴好了,只得隨口胡謅:「就是、想訪問一下啊,心路歷程什麼的。哎,妳也知道我畫漫畫維生嘛,就漫畫劇情需要啊。」

      『哦、是哦!聽起來很有趣。』聽上去是相信了,巧菱認真地沉吟會兒,『但他和他老公去渡蜜月了欸、最近。他們在國外合法結婚之後就在國外渡蜜月到現在,還沒回國。』

      「吭?!」

      結婚了!

      什麼時候不好結啊!

      巧菱沒察覺我的崩潰,只柔聲笑著,『不用擔心喇,他們半年後就回國了啊。』

      「半年?」我一下子睜圓眼,「來不及啦……」

      『來不及?為什麼?』

      「呃。」喉頭深處發出了個摩擦音,我抿抿唇,「因為──因為再三個月就截稿了啊,哈哈哈。」最後三個哈字我簡直是用唸的,相當僵硬。

      不料聽著我的乾笑,她似是不疑有他,單純的替我懊惱起來,發出思索的聲音。

      聽著她溫雅的聲線,我腦子又多繞幾圈,趕緊加碼的問:「欸、那妳還有其他朋友是同性戀嗎?男的哦。」

      殊不知她一秒也沒多想,脫口便是一句:『哪來那麼多Gay啊,拜託。』

      一句話,直接將我最後一絲希望捻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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