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曾經是幸福的，或許，曾經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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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移居小島，爸爸過世了。她和他都沒有了家，只剩下彼此，熟悉又陌生地在異鄉開始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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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雖獲得部分勢力的支持，來到小島後人事和權力畫分的混亂，使他尚無法打入軍中高層。權力受限，無法施展手腳的他，花了很多時間陪伴喪父的她度過悲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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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做起真正的夫妻，雖然是對不怎麼了解對方的夫妻。大毛的出生，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候，他洋溢著為人父的驕傲和喜悅，渴望日夜抱著孩子又苦苦維持父權矜持的掙扎，常常佇立在大毛的嬰兒床邊，想抱又不抱的苦悶，讓她好氣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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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他們還沒請幫傭，千金小姐出身的她從前十指不沾陽春水，卻會為他煮飯洗衣，每天抱著大毛送他出門，再迎接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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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在離家幾步後回頭看她一眼，再步伐筆挺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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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之間從來不曾有過濃烈的情感，和纏綿悱惻的甜言蜜語。那些離家的背影和回頭一瞥，已是他們夫妻最深刻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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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後來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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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到做到。妞妞病好後，她果斷地辭退了所有的幫傭，丟去所有的胭脂與太合身的旗袍。從此對高官富人的太太們拒絕往來，翻臉不認人的態度引起些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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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社會開始流傳，她因為丈夫有外室怕人笑話，於是不肯出席社交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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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有些事不是空穴來風，只是她已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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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想跟她解釋，他說那是跟了他幾十年同袍兄弟的遺孀和遺腹子，他說為了盡心才會常去探訪，沒有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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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對家人雖不同外人，也還保留十足十大男人脾氣，會解釋這些，已是難得。她只笑笑說我懂的，如同以往般為他打點家裡，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卻是不肯多問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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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因為太過靠近而有些不好的傳聞，不代表那是真的，但人相處久了總有情感，慢慢的，也變成真的。他一向是個長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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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到她的客套和疏離，本來就忙碌而晚歸家，後來就變成少歸家了。一個禮拜竟有大半的夜晚，留在另一個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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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說，他不會再有其他的孩子，也不會有人取代她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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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夫妻有了新的默契，不提他還有另外的家。丈夫幾次難得在家，他們之間的相處也和樂融融，看不出齟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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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孩子們不諒解。在成長中大半缺席的父親，成了他們心裡的一塊疙瘩，任憑她再怎麼為丈夫說好話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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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問她怨不怨爸爸？她搖搖頭，笑而不語。這一生能夠過著安穩的生活，陪伴孩子長大，她已是心滿意足。偶爾在孤獨的深夜裡流下淚水，也只當是太過幸福的情緒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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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年年過去，她笑著看大毛二毛和小妞妞陸續結婚生子，她有了孫子，卻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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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她年長的丈夫從軍中引退，孩子們因與父親隔閡不肯繼承父親的地位，從此，他們與政治全然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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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後的他留在家的時間越來越長。她掙不過好奇心，隱晦問他：「那邊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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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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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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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要得多了。」他冷笑幾聲，疲憊地嘆了口氣：「我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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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懂了，她的孩子們不肯要的，不代表別人不要。於是他回來了，他們依然相敬如賓，她沒有表現出喜悅，也沒有表現出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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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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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她一病不起，癱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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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意外的是，他一力反對孩子們請看護的決定，一個行動已蹣跚的老人，獨力照顧他的老妻，為她擦身、餵食，更多時候是陪她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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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過了好幾年。臨終前，她費力地睜大眼睛，貪婪地看著圍在身邊的子孫們，然後，將他們都趕出房間，只剩下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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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媳婦都孝順，她住的房間是最好的一間，窗明几淨，散發木頭沉香的家具，高雅精緻的擺設。她以模糊的視線掃過整個房間，想起的卻是多年多年以前，剛來到小島，流產的她住的那間昏暗的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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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過一個孩子，後來又失去了。他為失去的孩子取名叫安遠，他說讓她好好地把孩子生下來，他說委屈妳了，他說妳趕快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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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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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竭盡全力轉頭看著年邁的丈夫，彷彿還能看見年輕時英挺的他。她說：「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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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泛著淚光看著將要告別的老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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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愛妳的。」他顫巍巍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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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了，在這最後的時刻，聽到這麼一句回應。她先是一愣，嚇得人以為她失去了呼吸。然後，她輕輕地笑了，用盡最後的力氣，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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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最後的力氣了。力竭了，聲音卻縹緲幾乎未聞。但她知道他聽到了。模糊得只剩下光影的視線中，唯有他眼裡閃動的淚光還清晰可見。彷彿很多很多年前，他們之間，不需要言語交流，一個微笑，一個眼神，就能看到對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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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這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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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抹笑容凝滯在她半癱的臉上，扭曲著，像一朵不凋零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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