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她的丈夫,不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周遭的朋友、長官,以及當時年幼的孩子,把他們幸福的時光記得太深。長官和朋友們都看到這個在外硬氣又暴躁的軍官,對待妻子卻是輕聲細語,從不敢大聲說話,就怕語氣一高,美麗細緻如瓷娃娃般的妻子就會碎裂似的。而孩子們──當時七歲、五歲、三歲的三個小蘿蔔頭,都記得,爸爸媽媽雖然很少聊天說話,但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知道對方的意思,那無言的交流令整個家充滿溫馨。

      他們那時候,看起來似乎真的很幸福,幸福到了所有人都忘記,他和她,不過是一場政治聯姻的結合。而她愛的人,並不是後來和她生了三個小孩的丈夫。

      想想真有點不可置信,怎麼會忘了呢?即使過去的人事大多遺留在遠離的家鄉,少有人知,當年將軍家的小姐和低下的管家兒子私奔,也是一樁不容輕易逝去的醜聞!

      打更人敲過了第三更,正當萬籟俱寂,街上幾無人跡。那是一個多雲且沒有月亮的夜晚,顯貴大宅門上隱隱約約的燈火,照亮了崇高門楣上的姓氏,卻不能多割捨一點的光亮,指引半夜遊走的歸人。

      明明是一個適合潛逃的夜晚,她和情人卻在半路上,被父親信重的年輕副官,逮住了。

      她還記得,向來寵愛她的將軍父親大發雷霆。燃燒熊熊火光的壁爐前,父親看她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目光冷得如三月雪融時分。看似和煦,實則冰凍入骨。

      她愛的情人一言不發地跪在大理石地上,篤篤篤地大力向父親磕頭。不一會兒,額上發青見了血跡,濺在她深紫的襖裙上,隨即隱去。

      父親說了話,總是慣於咆哮的父親此時聲音低沉細微的像把低音提琴,破碎得教人發痛。「……我讓妳上學,是讓妳學怎麼逃家了?……那麼,是我錯了。女孩子,不讀書才好吧?學什麼洋人上女子學校呢……」到最後,已像自問的呢喃。

      她心一痛,眼淚差點掉下來,卻還是倔強地抿著嘴唇。

      「爸爸為妳做的選擇不好嗎?」父親嫌惡地看了她的情人一眼。「妳若不願,為何不與我說?」

      說?怎麼說?說她瞧不起爸爸倚重的副官沒念過書?說她百般不願和一個會殺人的莽漢結婚?說她嚮往自由戀愛,渴望婚姻是相知相守的結合?即便父親再疼愛她,還是不會為了她放棄聯姻帶來的鞏固勢力的好處吧?

      她什麼都不能說。

      她名義上的未婚夫,親自逮住未婚妻和情人私奔的年輕副官,斜倚窗邊,黝黑剛硬的臉部線條帶有軍人的嚴肅,和她父親如出一轍。他的眼神深沉,看不出深淺,從進入大廳便保持沉默,彷彿在看一場鬧劇。

      她眼光掃過若無所謂的「未婚夫」和卑躬屈膝的情人,終於開口。

      「爸爸,」她對父親說話,視線卻直直投向「未婚夫」,「我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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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那就結婚吧。

      她想了三秒,點頭說好。

      有一些人,是不值得愛卻還是想愛;有一些事,是明知不可為依然為之。她的愛已經給過了,為了愛情她也努力過了,就此不見情人,或許,不是件太遺憾的事。

      情人自始至終都對她很好,沒有背叛過他們的愛情。只是,當他們再度回到燈火輝煌的大宅,他們之間,就再也不可能。

      她不能再做一個拋家的情人,但即將要做一個為孩子結婚的母親。

      答應的瞬間,她是有些瘋狂的。

      她想著,你若不在乎,就繼續不在乎吧,這齣荒腔走板的戲,既然不能落幕,就繼續演下去吧。身為其中的角色,怎麼能夠置身事外。

      她以留下非婚生的孩子,作為答應婚事的條件。她猜測他為了接收她父親在軍中的勢力,情願忍受當個便宜父親。一個光明的未來,和一個結盟象徵的女人,縱然象徵的盟約沾上不可抹去的汙點,兩相權衡,這筆買賣還是划算。然而,她只是猜測。她父親相中的這個女婿,未來將軍的接班人,以烈性脾氣聞名,從不能忍受一丁點的冒犯,卻不曾說過或在意她讓他蒙羞。

      他們很快就結婚了。

      為了要宣告新舊軍中勢力的融合,婚禮辦得很盛大。但也為了隱藏她腹中迅速長大的胎兒,婚禮日期很是急迫。她穿著在那個年代稀罕的西式白紗禮服,嫁給了他。可惜再氣派的排場和再華美的蕾絲,都無法止住蜚語的流竄。

      他們卻沒有時間理會這些。婚後十日,她挎著急匆匆收拾好的包袱,跟著丈夫的部隊一同撤退離城。媽媽留下的書信落在後面了,小時候玩耍跳躍過的石地落在後面了,祖傳下來刻著家姓的匾額落在後面了,宅門前的槐樹,上學走過的橋梁,轉角賣花的老奶奶,長巷裡剝落的磚牆,早晨的燒餅,大廟前的燈籠,城裡的月,鳥雀,聲音,家……

      統統,隨著車窗流瀉的光影,一口氣,都拋之腦後。快得,連好好收藏記憶的時間都沒有。

      她是提前撤退的,那時候,有個火車上的位子沒有太困難,尤其她還是高級軍眷的身分。

      木造的火車月台很小,月台上擠滿了人,轟隆轟隆的,火車將要出發。

      爸爸的頭髮鬢霜成雪,旁邊站著她英挺高大的丈夫,顯得爸爸有些佝僂。但那背還是挺直的,兩個軍人在月台上站得直挺挺,於來往的人流中,像兩支深扎的標竿。時光,在他們的身邊靜止。

      爸爸說妳已經嫁人,不是我們家的女兒了,妳就先走吧。爸爸不能保護妳了。

      丈夫決定跟著爸爸還有大部隊一起撤退,他派了兩個下士一路保護她到碼頭去。是了,丈夫還要接掌爸爸在軍中的地位呢,不能太早走的。

      他說雖然很倉促,但他盡力為她安排好了。她只要照顧好自己,到小島上去,把孩子好好生下來就好。

      「孩子生下來,不論是男是女,都取名叫做安遠。」

      平安遠走。他嚴肅的眼眸難得露出一絲輕鬆的笑意,而且,還是對她笑。

      他有正眼看過她嗎──或說,她以前有認真看過他嗎?她恍惚地想著,然後說:

      「好。」

      像那時候他說我們結婚吧,她也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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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那個名叫安遠的孩子,最後還是流掉了。

      從火車轉到火車,再從碼頭轉到碼頭。越靠近東南海岸,越多離鄉流走的人。男人背著行李,女人抱著小孩,披頭散髮,風塵僕僕。他們,都想著擠上可能是最後一班的列車。每班車上都是人,幾乎要滿出來的人,車頂上綁著人,車窗上懸著人,車門也掛著人。想走的人那麼多,離開的車卻那麼少,誰都說不準還有沒有下一次機會。

      大撤退開始了。

      她因丈夫的安排,有些特殊待遇,卻算不上太好。一路走來,髮髻散了,旗袍染了汙漬沾了塵埃,還有一隻繡花鞋掉在了月台洶湧的人群中。可當她安穩地坐在火車窗邊,看到被人群衝散的母親哭叫著尋找孩子,看到來不及上車的男人追著火車,跌倒了也阻斷不了他們撕心裂肺的喊聲,她便會抱著已經隆起的肚子,再次升起力量往下一站走去。

      她是那麼努力地要保護那個孩子,被人撞著了,累得步伐踉蹌了,下意識就是以雙手環抱孩子,腳踝拐了行李遺落都不管。但即便這樣努力,留不住的還是留不住。

      她在渡海的船上遇到暴風雨,劇烈搖晃的船艙內大家緊緊抱在一起,船板縫隙滲透進來的水漸漸濕了衣裳。沒有人發出聲音,一點哭叫都沒有。她不認識任何人,就算是奉命保護她的兩個士兵,她對他們也是一無所知,她只有抱著腹中的孩子。一陣大浪打來,船身傾斜,她的頭狠狠撞上船壁。

      再醒來,卻看到她的丈夫。

      她已不是身在黑暗狹窄的船艙中,空氣中也不再有悶濕的霉味。昏黃的燈光下,在斑駁的白牆散出朦朧的光暈,木窗一格一格映出遠方的燈光,不大的房間內,除了她躺著的雙人床外,還有一套烏沉的小桌小椅。

      丈夫坐在床邊,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光線,將她遮住了大半。

      她看了一眼,發現看不清背光的他的表情,就不費心多看。

      好久,她說:「你……來了。」聲音乾澀沙啞得令她蹙了眉心。

      他先是握了握她的手,才回道:「到好幾天了,但房子還沒整理好,過些天我們再搬,妳……委屈妳了。」

      她微微搖頭,表示無礙。沉默,在他們之間降臨。

      他沒說,她也沒問。空蕩蕩的小腹仍隱隱作痛,說明了一切。

      安遠……那個還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離開了。

      她直直盯著上方那盞黯淡的小燈,簡陋地圍了個玻璃外罩,不知從哪飛來的蟲蛾,不畏熱地撞向燈泡,發出細微的聲響。

      他靜靜地守著,掌心傳來他溫熱的體溫,煨暖她冰冷的手指。

      「妳趕快好起來。」他聲音粗啞地說:「好不好?」

      她不予回應,只是閉上了眼睛。

      他以為她睡著了,不以為意,為她掖了掖被角後,走到窗邊,點起一根菸,任其在指間燃燒,也沒抽上一口。

      直到夜色褪去,曦照慢慢渲染了天空,他才聽見身後那一聲破碎低微的:

      「好。」

      與此同時,一顆淚水從她眼角滑落,霎那間便化作冰冷的餘光,在投射而入的天光中,失去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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